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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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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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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三》

一九九三

陈青死了。她死在昨天。今天殡仪馆打来电话,通知我们火化时间约在出殡前的下午三点。

凌晨,我回到出租屋。房间里空荡荡的,两扇吊灯被风吹着嘎吱嘎吱摇晃着发出微弱的光。我想到今天是我死去的第一天。我坐下来,看着四周静悄悄的房间,妻子正在洗浴室里为我整理遗容,我尝试着呼唤她的名字,可发不出一点儿声音,粘痰一样的血块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卡在我的喉咙里。我朝浴室走过去,腐朽沤烂的地板因承受不住我的重量开始变得摇摇晃晃起来。我继续向前走去,轻轻推开浴室的门,我看不清妻子的脸,嗓子里的火热感开始让我变得逐渐烦躁起来。我拍打着浴橱,我想朝里面破口大骂,我摸索着向着妻子的方向走过去。我感觉到妻子正蜷缩在角落里,用一双诧异的眼睛看着我。我伸手去摸,嗓子里的火热感开始变得辛辣起来。

“陈青……陈青……”

这时她就拿起我的右手贴在她的左脸上,我注意到她比平时矮了一截,房间里仍旧是黢黑的一片。我说:

“我看清你的脸了,可我看不清你的脚在哪里了……

这时她又拿起我的左手去找她的右腿,我的手顺着她的肩膀一点点滑下去,可我找不到她的右腿,,我摸到她肚子下面湿漉漉的,我惊恐的看着她,她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我问她她的屁股哪里去了?她说不知道。我又问她她的右腿和她的下半身哪里去了?她说不知道。说完这些,我又去找我的右腿,我的右腿还在,我的屁股也在,她嘿嘿地笑了,我也嘿嘿的笑了。我让她“坐”在我的右腿上,看着她有条不紊的给躺在浴缸里的那个男人化妆。我问她那个男人是谁,她说是我。我看着躺在我们面前的这个男人,我看见‘我’的眼皮下面耷拉着的眼球,下面挂着一排血肉模糊的牙床,几颗牙齿镶嵌在‘我’右半边脸上,‘我’左半边脸上的颧骨似乎神奇般的消失了,移到了下巴的下面。我看着妻子迅速的将‘我’脸上的器官一一复位,她脸上平静的表情使我胃里翻江倒海了。我想到昨天晚上在露台上,她就是这个表情——我倚靠在六楼的栏杆上,我的眉毛随着她蠕动的身体上下跳动着,飘落的雪花落在她那两个硕大的乳房上,我伸手去抓。我像一头野兽一样压在妻子的身上,我呼唤着她的名字,她也呼唤着我的名字。这时,我的眼前就像是有一条无比清晰的小路,蜿蜒着爬向山川。我就在这条小路上越走越远,直至最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无休止的下坠。我感受到我的脸先着地了,然后我看到妻子落在厚重的雪地上,快速坠落的栏杆将她拦腰截断……

雪止了。

我走出出租屋,街道上人影幢幢。偶尔会有几个没有脑袋的小孩边跑边跳,他们手里拿着五颜六色的风筝,风筝线上布满了前来吸食鲜血的牛虻。

我想到我还没有遗像,我问他们是否知道照相馆的位置,他们不说话,剧烈的抖动着身子。其中一个看着年龄稍微有点大的男孩走过来,他也剧烈的抖动着身子。他的脑袋还在,爆开的脑浆顺着他的脖子一直流向地面,我蹲下来用双手捧着那片白花花的脑浆,将它们重新放进那个男孩的脑袋里。

“你去照相馆干什么?”那个男孩问。

“我还没有遗像。”

“你死了?”男孩问。

“你也死了。”

脑浆又顺着他的脖子流了下来。

“在这里我们还活着。”他转过身,指了指旁边那些没有脑袋的小孩,又说:

“你能带我们去个地方吗?”

我摆了摆手,说:

“我还要去照相馆。”

那个男孩突然拉住我的手,他的身子抖动的更厉害了:

“你带我们去南门,我带你去照相馆。”

我问他们去南门干什么?他看了看我,背着我坐下来。

“去找一个人。”

“一个人?”

他点了点头:“明天南门有对溺死的恋人,他们要结婚了,这是请柬。”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正在往下滴水的红色卡片。我还想说点什么,他按住我的肩膀,撇了我一眼,走开了。

我回到出租屋,陈青已经为‘我’画好了妆。我坐下来,将那张请柬拿给她看。她重复着读着请柬上的地址:

“明日,南门西城东街,北路街口21号…”

这时,卧室里的电话响了,是殡仪馆打来的。

“陈青吗?”

“我是。”

“明天下午三点,别迟到了…”

我看着妻子,指了指桌子上的请柬。

“我们不烧了。”

“什么?”

“我们不烧了。”妻子重复了一遍。

“他妈的……”那头挂断了电话。

天刚蒙蒙亮,送葬队伍的号声就锣鼓喧天的响起来了。

今天是我们死去的第二天。

纸扎的轿子穿过灵堂,游荡在死气沉沉的街道上。这时候我正蹲在六楼露台的顶下,找寻着陈青丢失的下半身。

那个年龄稍微有点大的男孩也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他的脑浆在他的脑袋里像波浪似的起伏着。我想叫住他,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杨文!”他看到我,笑嘻嘻的跑过来。

“你的脑浆又流出来了。”

我伸手去托住那片白花花的脑浆,重新将它们放进他的脑袋里。

“这里还能死人吗?”我问。

“烧了就死了。”接着他又说:“啥叫魂飞魄散啊?这就叫魂飞魄散。”

我看着他,他示意我要不要跟上队伍,我点了点头。他们要去的地方叫麦城,紧挨着南门。我们就这样一行队伍,一樽棺椁,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途中队伍里有几个小孩子,蹦蹦跳跳的跟在队伍后面,年龄稍微大点的孩子旁边总是围绕着几个年龄比较小的小孩,他们一脸单纯的问着大人们麦城是什么地方,但他们总是得不到他们想要的答案,大人们也只是随便三言两语糊弄过去。我看着走在我身边的男孩,他的脑浆依然在他的脑袋里混着送葬队伍一起摇晃着。

我们走在厚厚的雪地上,我看到我们离我的出租屋越来越远了。这时我想起陈青来了,我问他是否允许我把陈青带着,他点了点头。

我回到洗浴室,陈青依旧“坐”在浴缸前,看着我静静地躺在那里。我告诉她收拾东西跟我走,我们要去拍遗像,她冲我笑了笑。我背起她,朝着送葬队伍跑去。

邻近麦城时,队伍停了下来。他们放下轿子,我们一群人分成两排站好。我不记得他们是如何搭建了一个灵棚,又是如何在灵棚底下摆满了祭品的。我们两排人就这样跪坐在灵棚底下,中间留了约两步宽的一条过道。我和陈青就模仿着其他人的样子,每每一个人从过道中间走过去,我们都要佯装大哭一场。他们每个人都戴了白色的头巾,手里拿着系了白色丝带的棍子,走到过道尽头时,他们便和我们一样,对着棺椁抽噎起来。

整个下午,送葬队伍才慢慢散去。陈青给麦城起了个名字:死无葬身之地。

南门那对恋人的婚姻是在麦城葬礼结束后的几个小时里进行的。我们三个人被安排坐在二楼的主宾场上,楼下是熙熙攘攘攒动的人群。期间有几名服务员在打扫卫生,他们嘴里嘀嘀咕咕说些有关新郎新娘的绯闻:

“他们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不过听说新娘是个疯子,口音也不像本地人,好像在西街那一带。”

“我还知道新娘是二婚,有两个孩子,小的很早就死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

一直到了晚上,新郎新娘宣读完誓词之后,我才发现原本坐在我旁边的陈青和那个脑浆男孩不见了。我问那两个服务员,他们摇了摇头,继续说着别人的绯闻。然后我想到了躺在浴室里的“我”,以及陈青口中所说的——死无葬身之地。

凌晨,我赶回出租屋,陈青不在这里。空荡荡的房间里弥漫着尸体腐烂的恶臭味。无数牛虻飞来飞去,尽情的舔舐着尸体上肮脏不堪的尸块。

这间出租屋只有二十多平方米,承重墙划开两个区域,勉强够两个人住下。露台上摆满了陈青种的花花草草,圆形茶几上放着几本杂志,背后紧靠栏杆的位置上吊着一把藤萝椅,旁边还有一些杂货架,里面塞满了榔头、剪刀、铁钉之类的,还有几个木箱,几扇破旧的百叶窗等,除此之外,留下来的一片空地,是我和陈青晚上用来交欢的地方。

我眯起眼,坐在那把藤萝椅上,雪融化的声音使我想起了那两扇忽闪忽灭的吊灯。那是五〇年,在北城,我依稀记得夕阳快沉下去的时候,我推着自行车走在尘土飞扬的小路,断掉的链条磨擦着外胎铝框,嘎吱嘎吱的发出刺耳的声音。北城城东西街,一群和我一般大的男孩坐在堆满木料的晒场上,他们舞动着身子,个头稍微大点的男孩夹在他们中间,嘴里滔滔不绝的说着什么。那个下午,我从他们身边路过,坐在场口边上的长头发男孩叫住我,让我递给他一根木棍。我放下那辆嘎吱作响的自行车,四周是空荡荡的田野和秃掉的树木。长头发男孩接过木棍,那个个头稍微大点的男孩忽然站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长头发男孩。然后,他们分成了两组,个头大的男孩为一组,长头发的男孩为一组。那时候我站在晒场的门口,正准备去牵那辆嘎吱作响的自行车。

“嘭!”

沉闷的一声。

那年我十一岁,我第一次见到人的脑袋里那朵鲜红的脑仁,周围布满了白花花的脑浆,血从那朵脑仁的纹路上流出来,一直流到晒场外的小河里,混杂着夕阳,浸红了西街的晒场。那把铆着铁钉的木棍,深深地扎进了那个个头稍微大点的男孩脑袋里,木屑撕扯着皮肉,将他的脑壳狠狠的划开了一个口子。

第二天中午,村里的刘寡妇和东营的吴寡妇吵开了。

村里的刘寡妇嚷嚷着,说要找东营的吴寡妇的儿子偿命。东营的吴寡妇也嚷嚷着,说害死她儿子的是西街的赵寡妇的儿子,要偿命也是西街的赵寡妇她儿子来偿命,说着又要把西街的赵寡妇拉来。

村里的刘寡妇哭哑了嗓子,拉着长长的尾音说:

“是你儿子打死了我儿子,血都流了一地,我都看到他的脑浆啦……”

东营的吴寡妇也学着刘寡妇,也拉着长长的尾音,指着西街的赵寡妇说:

“是你儿子使的坏,是你儿子拿了那根木棍给了我儿子,是你儿子打死的他……”

西街的赵寡妇见东营的吴寡妇栽赃给了自己,指着东营的吴寡妇骂到:

“我Ⅹ你妈,你个狗娘养的,你儿子闯了祸关我儿子啥事,我看你儿子也不是个好鸟,跟他爹一个样,也是个下九流的杂种!”

吴寡妇和赵寡妇说着说着又从这件事扯到了那件事上,又从那件事扯到了其他事上,村里的刘寡妇抱着头,舌头一歪,吐出最后一点声音:

“天哪……”

村里的刘寡妇疯了以后,常常摇晃着脑袋,一个人走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她不去东营,也不去西街,有时候嘴里哼着小调,身子扭成拨浪鼓似的来到那片晒场上。我有好几次推着那辆嘎吱作响的自行车经过哪里,她有时会突然跑过来,双手搭在我的肩上,朝我漏出那两排发黑的牙齿,然后问:

“是你杀死了我的儿子……”

我拼命的摇晃着脑袋,身子也扭成拨浪鼓似的:

“是东营吴寡妇的儿子,不是我……”

然后她又哼着小调,重新走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有几次她会让我骑车带着她,我问她要去哪里,她不说话,看着那片晒场,眼睛眯成一条缝,然后迅速的向后倒去。

此后的几年时间里,我都没有见过刘寡妇,有人说她去了一千公里以外的南门,也有人说她顺着晒场上的那条小河,去了更远的北方。

一九六七年,我插完队回到北城西街。那年我二十八岁。某个午后,我躺在草地上,周围是无尽的田野和丘壑。有时有几个孩子从我面前跑过,我幻想着他们会从我的身上踏过去,那些泥泞的鞋子在我身上留下一道道污浊不堪的脚印,然后我会想到十几年前,我推着那辆嘎吱作响的自行车,路过那座堆满木料的晒场,那时的夕阳映红了整个西街,连同西街下面的小河,也闪着波光粼粼粉红色的光……

“杨文。”

一个女生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坐起来,她在我的身边坐下。

“你认识我?”我惊愕的看着她,微风轻轻掀开她腿前的裙摆,漏出那一双洁白光滑的大腿。

“我见过你。”她说,然后娇羞的低下头去。

差不多是更晚些的时候,我不知道欲望是如何爬满我的全身,我感受到我的毛孔正一开一合着,我想将她扑倒在那片草地上,她身上柔美的曲线就像这四周高低起伏的丘壑,使我忍不住浑身颤抖着。可黑夜迟迟没有来临,白天依然在停留在今天。我有好几次尝试着大着胆子去触碰她绵软的肌肤,可一旦毛孔互相碰撞在一起,就会像磁铁似的立马弹开。我们就这样坐在河边,等待着黑夜的降临。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女人的快乐。期间我们滚到离河岸更远的地方,有时会在马路边上,我拍打着她的屁股,我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叫陈青,我又问她在哪里见过我,她不说话了,我就更加用力的拍打她的屁股,她支支吾吾的趴在地上,嘴里吐出一串串轻声的呢喃:

“呜……”

往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就这样躺在河边的草地上,静静地等待着黑夜的降临。

此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躺下来,我想伸手去脱她的衣服,可她的手狠狠地抓住我,用那一双充满悲悯的眼神看着我,说:

“今晚不行了,我有了。”

她的话令我有些局促不安,我看着她的肚子,小心翼翼的问:

“我的?”

她点点头。

这下使我更不寒而栗了。她拍拍我的肩膀,站起来,长吁一口气,沿着小河走开了。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宛如无数把银白色的刀,吞噬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到过陈青,我以为她会像刘寡妇一样去了一千公里以外的南门,或者沿着那条小河去了更远的北方。直至这年秋天,她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再次出现在北城的某个饭馆,独自一人坐在墙角看着远处的晒场。

我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她对我的到来显得很惊讶,我问她这些天都去哪儿了,她摇摇头不说话。我又问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样了,她平静地看着我,眼里泛起点点泪花:

“我想打掉这个孩子……”

然后她就用一种几乎是恳求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给我一点钱……”

“打掉之后你还会离开吗?”我问。

她又不说话了,眼神开始往窗外移动,落在那片晒场上。

“他妈的……”我起身要走,她拉住我的衣袖,说:

“你跟我去南门吧,到了那边我跟你结婚,我想离开这儿……这里让我伤心了。”

翌日凌晨。

我从藤萝椅上坐起来,尸体的腐臭味充斥着整个屋子,无数牛虻飞舞着,落在我面前的杂物架上。

我注意到那几扇破旧的百叶窗后面多了两颗锈迹斑斑的螺丝,还有一双发黑的手套,一些掉落的铁皮碎屑。杂物架上的榔头和螺丝刀不见了,我记得我最后一次用那些工具是在一年多以前。我寻找着那两颗螺丝原来的位置,我用手驱打着那些恶心的牛虻,他们飞来飞去让我心烦意乱。

我走出出租屋,重新回到街上。昨天送葬的队伍今天又出现了。我看到陈青和那个个头稍微大点的男孩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我跑过去,问:

“昨天你们去哪里了?”

他们闭着嘴不说话。

临近麦城时,男孩叫停了队伍。他朝我挥了挥手,让我到队伍前面去。

我看着陈青,她的下半身完美无缺的镶在她的身体上。她为我点燃了一支香烟。我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双锈迹斑斑的螺丝,和我在藤萝椅上看到的一模一样。我想到了几十年前在西街的那片晒场上,那个被木棍敲开脑浆的男孩,此刻正站在送葬队伍的后面。陈青叫住了我,指了指放在一旁的棺椁。我走过去,那个脑浆男孩朝地上啐了一口,然后看着陈青,轻轻地叫了一声: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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