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与酒

1

前年一个冬日，阳光温暖，关卫国打电话要我到他那里去晒太阳，好像我这里没有太阳似的。我知道，他拐弯抹角的多，便问，又是有什么事吗？

关卫国说，也没有什么事，就是一个亲戚给我一点好茶，想你来一起就着这温暖的阳光享用。

我说，你别总是太客气了，一点好茶就想到我。

关卫国大概是怕我拒绝，赶紧强调说，别说那么多了，快来哈。

我想，关卫国这样，除是战友，无非是去年他媳妇梅见他创业养猪几年，不仅没有盈利还亏了血本，好不容易搞的可过的日子又弄的一塌糊涂，怨声载道，不同床共枕，决意分道扬镳，那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就彻底垮塌了。关卫国急的找我，说我是媒人，又与梅是好同学，梅或许听我的，要我无论如何去劝和。哎呀，媒人这个差事真是个若差！我听到问题仿佛生离死别，只有赶紧去。梅依旧愁眉苦脸。我没有法，便像个流氓，胡言乱语的和她开一气玩笑，缓解气氛。然后说我曾去岳池采访过刘永好的父亲刘显合，知道他家的创业史，知道养猪大约就是三五年一个周期。现在处于低谷，八八六十四卦中的否卦不是说否极泰来吗？不是说冬天过去就是春天吗？你这面临的困难是猪价，对于当年刘显合家面临的困难是猪亡，那是小巫见大巫呀！人家百折不屈扛过来现在是什么境界？你这况且是祸是福还说不定呢，或许年底就是冬天里的春天，或许明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辉煌，赶快同床共枕战胜难关，终于让梅和他重归于好。不想，仅一个月后，非洲猪瘟暴发，不少养猪户遭受灭顶之灾，而他们的猪，也不知是上天保佑还是猪场偏僻，平安无事。国庆节天价出栏一批，发了个意想不到的大财。年底价格更高，发了更大一笔。今年完全是奇迹，小猪刚满月就是一千六百块钱一头，他家十头母猪产的小猪就轻松收获二三十万元。关卫国说，这首先是我的劝说有功，否则家垮了还有猪吗？没有猪还能鸡生蛋蛋生鸡连续发财吗？所以，一有好东西就无论如何要喊我去共享。

因此，我只得骑车去，领他这份快乐情。一进院门，见茶具摆在院中太阳地里，就等着我坐在茶几边一把古色古香的圆手椅上泡的喝。我就舒坦地往那圆椅上一躺，大概是躺重了，躺的圆椅发出哎呀的垮塌声。关卫国一紧张说，鹅儿，你也躺轻点呀！这可是我家唯一有点价值的古董啊！

我调侃说，是金丝楠木的吗？

关卫国笑起来说，你总说的好笑，把普通人跟当官的比。

我便看看圆椅，不过是把柏木圆椅罢了。如果说有点价值，那也只能是这油光锃亮有些年头而已。

关卫国就泡茶，边说，喝茶呀喂，我说这有点价值，是自嘲我家祖上也没有值钱的东西穷呀！

关卫国就将泡好的茶往我面前的玻璃茶杯里哗哗啦啦的斟。我望着茶的颜色红黄红黄的，很亮。伸鼻闻闻，竟有股意想不到的霉气。心想，不是说好茶吗？让我隐隐产生怀疑。

关卫国斟完茶放下壶就开始吹，这可是野生普洱，千年古树上那玩意儿，喝一壶少一壶那东西，前几年还要上百万一饼呢！现在大概也要上十万。据说能调润五脏六腑，扶正去邪，延年益寿。

但我从颜色到霉气并没觉得好，听他还吹得这么神乎其神的，心里觉得言过其实，同时脑海里迅速想起我们曾经作战那地方后面的几棵古茶，便开玩笑说，会是当年我们枪杆子后面那几棵古茶上的吗？

这玩笑显然超出关卫国的想象，他一大双眼睛望着我说，你总是奇思妙想浮想联翩，那我就不知道是不是了。反正这即使不是那树上的，也应该跟那树上的差不多吧。

我继续开玩笑，你我当年打仗忙的不知死活，谁也没有机会去喝过那树上的茶，你怎么知道差不多？

关卫国说，估计呀！反正说这是极品，你尝尝就知道了。

无论如何，毕竟是极品，我便掇起茶杯认真尝一口。不仅确确实实有一股霉味，竟还有一股中药的味，应该是醇香。老实说，我没有能力喝过极品普洱。便问，你说这茶这么昂贵是极品，我怎么喝着，说个不恭的话，怎么有点霉味，还，有点中药的味道呢？

关卫国说，这就对了。我起先也没觉得好，甚至也觉得是被胡弄。但冲两壶，这点霉味就会消失，而醇香就更加突出，喝起来真是风淡云轻，舒服无比呀！不信，你继续喝。

我俩便对喝了几壶，别说还真是霉味没了，越喝越醇香，既而感到不太舒服的肠胃打几个暗嗝也舒服了，真是好东西，难怪一定要我来共享。我就问，你这个亲戚是干什么的，喝这么昂贵的茶，还舍得给你一点？

关卫国说，这要说就是人各有志的事，他当时的兴趣是打工直接挣钱，并叫我一起去，但我的志向是当兵，谋个前程。结果，他打工时我练兵，我打仗时他做生意，我打一个二等功安排一个单位倒闭了，他从十万到百万，早就不知多少万了，自然喝这样的茶。好在他没忘记我，说岁月无限好，那是你们青春流血挡掉了狂风暴雨，回来总要叫我去聊聊，带回的好东西也总要施舍点穷酸的我。说起来既欣慰又惭愧啊！

我思索他的话说，欣慰归欣慰，惭愧归惭愧，你这个亲戚还算不错嘛！按你说的，他知道岁月无限好，那是有当兵的流血挡掉了狂风暴雨。因此，人家本意应是感恩和馈赠对不？你说施舍我觉得不妥。这样，不仅对人家不尊重，对自己也不尊重。

关卫国如醍醐灌顶，嗨一声，你别说还真是的哈！施舍，确实把他和我都贬低了。馈赠，那我们的形象就都高大了许多。

接下来，我们感激地喝到茶尽。不仅胃里更舒服，精神倍爽。

2

次年一个春日，我由于头晚做一个奇梦，就在家看《战争与和平》。刚翻几页，手机响了，又是关卫国打来的，问我在家干什么。

我实话实说，我昨晚做了一个奇梦，梦到大文豪托尔斯泰啦，和他谈一晚上《战争与和平》。

关卫国说，你总做些奇梦！

我说，真的。我跟托尔斯泰说，您的《战争与和平》是我读到的第一部外国文学巨著，我连续读了两遍呢！他说，我也当过兵啊，而且还进进出出几次，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目睹了军人的英勇和牺牲。我如果没有当过兵，没有经历过战争，那恐怕是没法写出《战争与和平》的，《战争与和平》对于我来说也是来之不易呀！他也感叹的要命。事实上我并没连读两遍，连一遍都没有翻完。因此，我今天是怀着崇敬之心补补课。

关卫国说，还补补什么课？我们当兵打仗把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献给和平就行啦！别补了，到我这里来，我们春节也没有聚聚，我们今天得一起喝点小酒。

我问，又卖猪了吗？

关卫国说，昨天最后一百一十多头可出栏的趁这高价全都卖光了。快来哈。

我想这又是发了一笔大财，客套说，这总去喝你的酒怎好意思呀！

关卫国说，快别啰嗦了。你要这样啰嗦，那我当年走投无路揭不开锅的时候三天两天跑到你家去蹭饭吃怎么说？快来。我还有重大事情和你商量。

我问，什么重大事情啊？

他说，来了再说。

我就只有合上《战争与和平》，找瓶酒带着去了。

关卫国见我带瓶酒说，叫你来喝酒还带瓶酒，怕我酒不够喝么？

我说，知道你的酒喝不完，但总没给你提瓶酒，这提瓶酒还不是应该吗。

关卫国接过我提的酒放在桌上说，坐，我来泡茶。

我就坐在屋中桌子副手的椅子上，望着他泡茶，接着电话里的话说，又是有什么重大事情啊？非要来了再说。

关卫国说，急什么。我们先喝点茶，再去爬爬屋后的山，再说。

他还继续和我卖关子。

我就因没见梅在家，找话说，梅呢？

关卫国说，也许又是到猪场去了吧。今日有头母猪要下崽，也许是去看下没有。这几年虽然总算发到财，也真是苦了她，让他一年吃了两年的苦，两年老了三年的人。

关卫国刚一说开，我就听梅脚板哒哒回来了。大概是在门外听到关卫国夸，进门故意挑逗说，又在跟我同学说我什么坏话呢？然后和我打招呼。

我说，你男人心疼你呢！说你吃了不少苦。

梅说，算他有良心，是个苦命，吃苦倒无所谓，只要苦有所获。就怕像前两年，苦也吃了，一无所获，那才叫伤人。前两年我真是常常夜里没合眼。

我说，恨我是吧？

梅说，那倒没。

我说，什么事情都有他的一过程，现在不就好了。

梅嗳一声说，这仍是提心吊胆啦。然后，叫我们喝茶聊，她去准备酒菜。

我们一人喝了两杯茶，关卫国说，走。

我知道他说是去爬山，便立即起身响应。

关卫国屋后的山，老实说，在我这个看惯了祖国大好河山人的眼里，确实谈不上俊秀，更与雄伟和巍峨之类的词沾不上边。但满山的枝柯，让我想到了曾经的战地，想到了猫耳洞，似乎还闻到了硝烟那个味。

关卫国毫不畏惧地钻进枝柯，双手扳弄着枝柯深入，指点着我跟上。我见他仍像当年作战一样顽强，说，这一点路都没有，你怎么还像作战时一样像个豹子呀！

关卫国说，这是我的天性，生来一个上山就兴奋的人。要不在战场上怎么还能活抓一个敌人呢。

我说，是啊。你一上山就似老虎归山，就似鱼儿得水。

关卫国说，我从小就爱爬山。这原本有条路，从少年爬到青年。现在多年没有人上山了，路还原了山。我记得我现在走的这里原来就是光光溜溜的路。山顶有映山红，我少年常到山顶放牛，也学着潘东子在映山红中做美梦，唱夜半三更，想长大了一定要去当兵保家卫国，别说还真实现了这个初心。现在，经历了读书，经历了从戎，经历了作战，经历了失业，经历了创业，总之，该经历的和不该经历的都经历了，有人说这是丰富多彩，可这是丰富多彩吗？只不过是我心里有光，只不过是我会想，只不过是退一步海阔天空，还有，自己的那个梦依然在发酵，你只有踏平坎坷往前闯。

我不知道关卫国究竟要表达什么。

关卫国继续说，可人现在到了这个年龄，再没有那个锐气闯了，只有学会选择，否则那就是头破血流，死无葬身之地。这几年虽然发了财，谁不知道这完全是险胜啊！

原来，这座山是属于他家的，他看到养猪不是三年一个起伏就是非洲猪瘟，不少养猪户都倒在这起伏不定和非洲猪瘟里，几多年的血汗钱一眨眼灰飞烟灭，尤其是非洲猪瘟至今仍没有全面防控的疫苗，根本不是普通追梦人的产业。便想借政府打造金山银山的强劲东风，将这屋后的山林出一部分资金全面彻底开发出来，栽上一山油茶。现在，中国油茶已走向世界，显然是政府给普通人开劈的一条光明大道。然后，迅速退出养猪，退出风险，做一个老玩童式的行山大王。

关卫国断断续续说完此意，我们刚好爬到山顶。山顶果然有映山红，正在悄悄打着花蕾。我就折一枝花蕾多些的在手，然后站到一方凸出的石上四望：眼前的山，树木经过一冬养精蓄锐冒出的新叶，使得山色无比嫩艳，给人一种勃勃生机的享受。我便对站在凸石边的关卫国说，你这步棋漂亮啊！这不仅是一个更适合的发展之道，而还是一个尤其浪漫的生财之道。怪不得你和我卖的不是关子。

关卫国说，这其实是在寻找避风港，是为了将来之不易的幸福进行到底。人说穿了，来到这个世界的所有奋斗，一马平川也罢，沟沟坎坎也罢，不都是为了得到幸福和保全幸福吗？

我说，是啊！你这是在更新中求发展和延伸。过去，你心里的光让你跨越了沟沟坎坎。现在，你的亡我意识，将更支撑你于不败之地。山永远会在，树就会不断生长繁衍，即使避免不了风吹浪打，绝对比养猪的风险小多了，那以后的幸福也就稳稳妥妥了。好啊！的确可喜可贺！的确值得喝一杯！但愿待到山花烂漫时，你在丛中笑，我这把老骨头也在丛中笑。

关卫国充满信心说，那是必须的。

于是，我们俩个年近花甲的人下山。梅饭菜已做好，我陪关卫国开怀畅饮到醉意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