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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良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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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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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菜地

奶奶的菜地

沈良景

 

许久没有回老屋了,虽然距我现在的住处不足一公里。

数日前,我散步时路过老屋,所见之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又变得陌生了。我家的老屋还在,只是一半租给了别人,我已进不去了;另一半留作父母每晚就寝之所,但改了门、换了锁,我没有钥匙,也进不去了。老屋后面,还保留着一块几分大的菜地,母亲在上面种着各色各样的应季蔬菜,绿油油的青菜占据着左边一大块土地,叶片在微风中就像密密麻麻的广场舞人群摇曳起舞;右边是一个个大包子一样的包菜,菜叶们团结一“心”合抱在一起,越抱越紧,越抱越大;再往前是一小片粗壮的大蒜地,蒜白切丝蘸上酱油、和上辣椒,本身就很下饭;还有一小片香香的生姜地,土里的生姜无拘无束地肆意生长着,形状如炸开的烟花一般各不相同,地面上的尖尖的叶子也嚣张地呈放射状,让人一望便知这货很“刺激”绝非“善茬”;旁边还种着我最爱吃的芥兰菜,炒出来永远都是碧绿碧绿的让人着迷;最里面被团团的荷叶般盖着的是芋子地,蒸熟的芋子在锅里被压成泥,比肉汤还好吃,只一盆芋泥拌上米饭,就可以让我们干上几大碗;芋子地上面的稍显邋遢、摇摇欲坠的旧竹架子上攀满了无精打采几近枯黄的丝瓜苗,吊在苗上的几个干枯的丝瓜络是准备留种和作为“南瓜布”(当地将丝瓜叫做南瓜,而把南瓜叫做“番蒲”)洗涤用的。

这块菜地,原来一直属于我的奶奶。

这是一块肥沃的菜地,种出来的蔬菜颜色可人、脆嫩可口。我的家乡----龙洲社区,旧称龙洲股,位于龙南城郊的竹洲坝上,旧日的乡下,现在已属城区了。这里是玉石仙岩、阳明胜迹山脚下,先贤的遗风滋养着人们朴实纯良的性情;这里三江交汇,渥江的深翠、濂江的宽广从此处汇入浩荡的桃江,一无返顾,缠绵入海。每年盛夏的洪水、分明的四季使这里土膏地沃,千万年来哺育了坝上生民。

我的奶奶是个标准的农村妇女,纯朴善良,除了家务、农活、生孩子和带孩子,便没有什么技能了。她生养了我父亲兄弟姊妹五人,帮着儿媳妇们带大了六个孙子孙女,对于整个大家庭而言,也算是劳苦功高了。记得每当农忙时,奶奶就一个人带着几个更小的孙辈固守“后方”,除了照顾孩子以外,还要“捞”一大锅米、蒸一大甑饭供一大家子一二十口劳动力午餐,还要烧上一大缸水在半晌午时挑送到田里供大家“食茶”,那时,奶奶就会背上最小的堂妹,一肩挑着两壶水,有时也有甜甜的西瓜,一手还拉着个更大的娃,急赶赶地行走在机耕道上,来也匆匆,回也匆匆。回到家,奶奶一身也湿透了,唯一的休息方式就是舀起一大瓢水猛灌下肚,然后就又投入到锅碗瓢盆的进行曲中了。每次吃饭,奶奶饭量都不大,碗里总是吃得干干净净一粒不剩,但是饭后必要倒上满满一碗烫嘴的茶水边吹着茶面边喝下去,然后打个饱嗝,摸摸肚子,说声“饱了”就放下碗筷忙别的事了。这或多或少都是过去贫困生活的“后遗症”了,也是劳动人民淳朴谦让本色的一种体现。有时奶奶胃口不佳或菜不合口时,她就会拿出自己精心腌制的各种小菜尤其是那一大瓶小小一个的红辣椒,一口一二个,辣得“呼哧呼哧”的,连我也被带着爱上了吃“祖母牌”小辣椒。

奶奶命苦。她是个童养媳,据说一岁之前就被抱到了我家,一直到80岁离世,都在这里生活,走得最远的地方,可能就是嫁到十里外的大女儿我的姑姑家了,我也曾跟着奶奶走路去姑姑家,总感觉这远路迢迢越走越长,总走也走不完。爷爷比奶奶大十余岁,脾气暴躁,奶奶被责骂是常有的事,有时还会挨打,我记忆中就见过一二回。无奈和无力的境遇,也许正是她逃避苦难而愿意在菜地里劳作的原因之一吧。

不过,奶奶也确实很勤劳。这块菜地被她独宠多年,她一有空就在这里劳作,播种、莳叶、除草、杀虫、浇水、施肥、采摘、售卖等各项流程都能熟能生巧一气呵成,忙得不亦乐乎,一年四季都有源源不断的新鲜蔬菜变成我们餐桌上的美味,滋养着我们的身体,这是真正的绿色天然食品,从不打农药,从不施化肥。这块菜地也是我们儿时的“百草园”,翻开叶子捉大青虫,追捕大小各色的蝴蝶,拿石头砸出花叶汁做拓印,用棍子卷上蜘蛛网偷偷伸到蝉背后去粘蝉,听到鸟声就去追鸟却总也抓不到,挖上一竹筒蚯蚓去钓鱼或喂鸭子,摘“酒饭团子”(覆盆子),采草果,做游戏,我们最喜欢拔起大叶片的“酸酒啲”(三叶草)约上几个小伙伴凑到一起斗草,玩得不亦乐乎,我们的笑闹声也时时回荡在蓝天白云间。有时,我们也会学着奶奶的样子去浇水、莳叶、收菜。每到圩日(客家人称赶集的日子叫圩日,以前龙南县城的圩日是农历的逢三六九日),奶奶就会一大早到菜地去收菜、择好、洗净,挑到解放桥上售卖。这时,我们必定是要闹着跟去的,因为圩日的解放桥上总有着各种各样无穷无尽的小吃勾住我们的馋虫。奶奶身材矮小,且不会骑车,卖菜时最多只用两个篮子挑一小担各种蔬菜走十分钟到解放桥。卖菜是有讲究的,收拾好的菜放久了会蔫,为了看上去水灵灵有卖相,奶奶总会装上一瓶清澈甘甜的井水,时不时地给蔬菜施上一遍“甘霖”,晶莹剔透的水珠粘在叶片上,如粒粒珍珠一般,蔬菜立马就精神起来,凭添了几分青翠和新鲜。那时做买卖没有电子秤,家家户户都有着一把“祖传”的老杆称,一个称盘,一个称钩,一个带绳的称砣,一根带准星的头大尾小的称杆,准星有表示十两一斤的刻度的,也有表示十六两一斤的刻度的,反正我至今也没有搞懂;称杆头上还有前后两个带短绳的提钮,称轻重的物品时提住相应的钮绳当作支点,然后在称杆上移动砣绳,如果称杆平平的,砣绳挂在哪个准星上就是相对应的重量了,然而,大家都喜欢称尾翘得高高的卖家,因为这样就说明买的东西会更多更重,只要砣绳挂着的刻度不变,哪怕称尾翘得再高,价格也是不变的。奶奶卖菜,从来童叟无欺,从不短斤少两,从来不用讲价,因为她报出来的价格都是偏低的,很多老主顾都要寻着奶奶的摊子来买菜。顾客来时,奶奶就拿出那把几近成古董的老杆称,熟练地抓起一把菜放到称盘里,钮绳一提,砣绳一移,称杆就几乎平了,然而,我淳朴善良的奶奶每次都会给称盘里再添上几根菜,让称尾骄傲地高高翘起,顾客见了,无不笑眯眯地爽快付钱。然后,奶奶就从菜篮里抽出两秆稻草,眨眼之间就在蔬菜的“腰”上(几近中间的地方)缠绕上一圈,两头并在一起迅速地扭成麻花状塞进稻草圈内,提起菜微笑地递给顾客。要不了多久,奶奶的蔬菜就会售罄,这时,我们就必定要吵着奶奶带我们在解放桥上逛一圈,不买上一点零食绝不回家,或是烫皮,或是豆巴,或是包子,或是糍粑,还有豆腐花、线粉(用薯粉做的粗粗一根的一种客家粉条)、凉粉、各种糖果饼干,等等等等,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买上一筒“圆啲”(小小一颗的圆栗子,用竹筒量着卖)。我曾在《解放桥有怀》一诗中写道:

自幼吾爱桥上耍,双侧贾者竞呼呵。

一碗豆花一块饼,伴我梦里时吟哦。

奶奶携我卖青蔬,小板凳上坐难笃。

清香阵阵惹长涎,引颈顾望寻不足。

随着年龄的增大,奶奶唯一喜欢做的,就是种菜和卖菜了,她的喜怒哀乐、一颦一笑都化作了菜地里的各色蔬菜及挑着或提着菜篮的伛偻背影,哪怕因劝阻不了被父亲踏破菜篮,也一如既往,一直忙到近八十岁腿脚实在不灵便而卧床的时候。

龙洲股人杰地灵,耕读传家,龙南三大解元之一的黄英镇即生长于斯,无论过去多少年,其手题的“福星围”三个斗大的字还会在围门框上熠熠生辉;龙洲股也有着许许多多的故事、传说和典故,我的曾祖辈还留有一个在本地广为流传至今的 “沈志和,唔(即‘不’的意思)关事”的典故……但是,龙洲股的我的奶奶,去世多年的我的奶奶,渐渐地就不会有人记得了,等到最后一个见过她的人包括我也渐渐离去后,她就将彻底地隐入尘埃,如同没有来过一样!而这块小菜地,命运将会如何呢?或许还会一直种着各色蔬菜,或许会被硬化成地面、路面甚至盖上房子,反正将来的事我也不会知道,生老病死、沧海桑田都是平常事,管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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