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决前的二十四小时
黑压压一望无际的浓云笼罩A城的上空,大风从长林间呼啸而来,沿着横斜窄小的街道疾驰而去。狂风卷起的巨浪上下翻滚,簇拥着冲向这座海岸之城,碎开在礁石上变成一朵朵白如雪的浪花。四月天,A城依旧是寒风中带点冷,但春日的气息悄悄地从四面八方涌现。空气中带了些许清新的潮水,绿意正一点点从荒芜的平原上蔓延。只是那些可怜的青草,原本可以快乐地享受四月的和煦阳光,却被一群身穿深绿军装、背负长杆步枪的军队重重的步伐踩得再也抬不起头来。它们艰难地睁开眼睛,挣扎着往上瞧,却只瞧见一个个沉默不语的士兵,带着焦急与疲惫直直地往前。
这群疾行的士兵要去哪?
他们要去往一个名曰“东区监狱”的地方。那本是一间学校,后来在入侵者的炮火之下变成满地狼藉的废墟,被迫成为一间临时的牢房。说是监狱,但其实只是砌了几堵墙、加了几根铁栏杆,往里扔了几床破烂的、发着霉臭味的被子,再把战争的俘虏胡乱往里面塞几个,派几个士兵把守罢了。而那些疾行的士兵,他们要去执行对在琼州战场上抓获的俘虏的处刑。那些囚犯原本是自由派的军人,在东西战争的琼州战场上被俘,浑浑噩噩地跟着民主派的军队一路向东,直到他们用炮弹轰开A城的大门,用几把火把一片城楼夷为平地,俘虏们才被随意地扔到这个所谓的监狱里,被世界所遗弃。
那些俘虏,或是成天哀嚎,悲叹命运的不公;或是因惧怕死亡而浑身颤抖,最后在哆哆嗦嗦中失去最后的理智,变成一个满嘴胡言的疯子。若是你问他们为什么要参军,他们或许只会笑一笑,满不在乎地对你说:“为了赚钱咯。又或者,我看别人都去了我也想去而已。”他们全都是男性,身形瘦削,面容黯淡,衣着破烂,手腕因长久佩戴镣铐而被磨破了皮。他们的眉头都紧皱着,仿佛被痛苦与绝望的黑云苦苦纠缠而不得脱身。这其中,却有这么一个人,没有哀嚎,没有叫苦连天,他一言不发,默默地盯着透过封窗的潮腐木条的罅隙漏泄进来的白光出神。他叫许云峰,十九岁,长得很高,脸庞因日晒雨淋而变得黢黑且沧桑,身形因常年受苦而消瘦。子弹剜掉了他左手食指的一节,疼痛感让他难以入眠,他只好在昏暗的水泥地板上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写着一个名字,借着窗外的光线变化来判断时间。
这是入狱的第五天。
监狱古旧的铁门被推开的吱嘎吱嘎的刺耳声音刺破了他混乱的思绪。他从无限记忆碎片的闪回中脱身,抬起沉重的头,定睛一看,是一帮军队,站在前面的是一个类似于领头的人物,身材矮小,肚子活像佛像那么大。他拿着一纸公文慢慢地踱步进来,眼神里满是轻蔑与不屑。他站定在铁栏杆前,气定神闲,似乎想作出一副很庄严的样子,但唇上留的那两撮山羊胡子让他看上去活像个戏里的小丑。他拉长了声调,逐字逐句地念出公文上的字眼,声音忽大忽小:
“依据军事委员会的判决,在琼州战场上的全部俘虏,依法枪毙,地点定在A城东菜市口,二十四小时之后即刻执行。”
此话一出,监牢内立刻被哀嚎与痛苦充斥着。许多人仿佛被夺了灵魂一般地在地上打滚、抽搐,或是用拳头一下又一下捶打着地板,或是嘴里吐出极为恶毒、不堪入耳的辱骂和诅咒。掌管苦难和刑罚的神明就在此刻降临在这座小小的水泥房间内,借军官的口宣告他对俘虏们的处刑,并戏谑地看着这一出出的好戏。
许云峰苦笑了一声。依旧是沉默不语。
距离枪决还有二十四小时。
断掉的那截手指已经痛得麻木不堪,到最后慢慢失去了知觉。身心上的双重煎熬让他生不如死,每分每秒都好似被冷空气控制的水流一般缓慢地向前流动,难以觉察。记忆的潮水开始闪回,他又回到了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无数的旧日碎片像春日樱花飘落一般快速地掠过,最终它们慢慢汇聚成一张美丽年轻的女子的面庞。那个女子叫孙小茹,这个名字正是他在地板上一遍又一遍刻画的那个。
许云峰的老家在J城,那是一个南方的沿海城市。他的父母死于灾荒,而他被卖到一个戏班子里做苦役。从小,他便受尽折磨,在寒冬腊月双手还要浸在河水里为全戏班的人洗衣服。从天明到天暗,他的伙食只有一碗稀饭,一个馒头,有时老板心情好了还会给他赏点咸菜。他想逃,却逃不了,他被迫与老板签了卖身契,若是逃出去被班子里的人发现,到时候也只会被撵回来。有那么一次,他尝试过出逃,可结局是被老板抓住,被揪着耳朵提起来拖到街上,用几尺长的老木棍往他身上狠狠地打,打得他皮开肉绽,口鼻流血,口吐白沫。时至今日,身上的伤痕仍旧隐隐作痛。他忍受着折磨,痛苦,孤独,倔强的活着、长大,棍棒打不灭他心中的火焰,他相信总有一天自己能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去到一个新的地方,开启一段新的生活。
直到后来,他在戏楼里遇到了一位官宦人家的小姐,那时她被几个无赖缠着脱不开身,正是窘迫之时,他三两下把他们打跑,为了感谢许云峰,小姐买了几个热腾腾的他平时绝对吃不到的肉包子送给他,两个人便这么结识。原来,戏班老板与那位小姐的家父是旧相识,时常带着整个戏班子到府上为他们做戏。作为班子里打杂的,许云峰也要跟着他们一起到府上,因而便得到了跟那位小姐见面的机会。每逢戏唱到一半,那位小姐便和家父借口去上厕所,自己溜到到后院悄悄去见他,跟他说话。她说,她叫孙小茹,是孙府第二个女儿,从小她便受到父亲严格的管控,凡事皆不得自由,自己身边一个说得上话的朋友都没有,这种沉闷无趣的日子她一天都过不下去。“我是一个喜欢去外面探险的人,只是没有父亲的允许,我根本出不去,所以只好趁你来,向你打听打听外面世界的情形罢了。”她对他说。
孙小茹今年同样是十九岁,由于生在富贵人家,娇生惯养,身上自是气质不凡。她长发及腰,面容姣好,眉眼灵动,眼波流转之时,竟有一种让人难以侧目的魅力。而她本人却没有丝毫的官宦小姐的架子,每次来见许云峰,都会带点平时他绝对吃不到的东西过来。而他一边向四周张望着,一边把东西往嘴里塞,匆匆吃完之后,便在她的注视之下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起外面的世界。从他自己的身世,到他在戏班子遇到的人、事,乃至现在整个国家的情况,只要她想听的,他都会跟她说。她只是微笑地默默聆听着。而孙小茹同样不加掩饰地跟他控诉着自己的父亲。她的父亲为了金钱与荣誉的不择手段、他本人思想的极尽迂腐乃至他对孙小茹的窒息式的管教......只要她说,许云峰便默默地听着后来,她拜托他帮自己买几本父亲口中的“禁书”,每当见面时,许云峰吃东西,而她就在旁边专注地看。两人就以这种方式偷偷相处了三月有余。
许云峰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心意。在三个多月的相处中,他早已倾心于这个生性活泼又善解人意的姑娘。从他出世到现在,他从未对谁讲过自己的往事、吐露自己的心声,而她是第一个。她笑起来时明媚的双眼,微微低头、温文尔雅的姿态,在耳畔旁飘飞的发丝,以及她无时无刻都愿意倾听自己的那一份温柔与耐心,都让他深深地为之痴迷。不能相见的日子,他掰着手指头去数下一次见面的时候,而每次只要一见到她从后门探头、笑着向他小跑过来的模样,他的心便像擂鼓一般跳动。但是他同样深切地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个人的爱慕与崇拜是最没有价值的。自己和她终究不是一个阶层的人,纵然自己再喜欢她,那也只能深埋在心底。他们的相见本来就已然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他更不希望自己的这份情意会让他们堕入危险的深渊。
但偏偏命运最爱造化弄人。
那是一个明亮的夜晚,万里无云,明月高悬,微风轻扫,树叶飘飞。许云峰正在打扫班子后院的枯叶,突然他被一声熟悉的叫声惊的抬起头来---是孙小茹,她正轻轻敲着后院的木门,口中唤着他的名字。他被吓了一跳,四处张望着,把手中的扫帚一扔,拉开门把小茹带到后院的柴房内。她一言不发,双眼通红,头发不似往日那般拿天青色皮绳扎起来,而是凌乱地散落着。月光透过柴房纱窗洒在她的脸上,白皙精致的五官蒙上了一层月影,竟是美得那么惊心动魄,让本就内敛的他更是支支吾吾了半天,硬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两人就这么沉默地站了一会,正当他鼓足勇气要说出第一句话时,她双手揽住了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哭了起来。许云峰被吓坏了,到口中的话又硬生生被咽了回去。他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眼下最好的选择就是沉默不语。而更令他害怕的是,她意识到他鼓动的心跳,察觉到他此刻全身发热、面颊通红乃至微微发抖后,会毫不掩饰地将他费尽心思藏起来的东西翻到明面上来。若是她因此恼怒、生气乃至扬言断绝这段关系,那他下一秒就可以沉海自尽。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唯有哭声。他试探性地用左手托着她的头,右手环着她的腰身,等待着她的反应。而她似乎是抱得更紧了一些。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让许云峰欣喜若狂,月光变成了甜蜜的希望的光芒笼罩了他全身。
两人的关系就这么戏剧性地确立,隐秘却又极其危险,对谁都非常不利。他们只有在戏班子到孙府唱戏,或者孙小茹出门上课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相见的日子屈指可数,而每次相处的时间却又那么匆忙。很多时候,他们仅仅给了对方一个拥抱,离别的时刻就要到来。但他们彼此都非常珍惜能相见的时光,他们隐秘地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将深埋于心中隐晦的爱意诉说到最尽......
可是好景不长。随着时间向前推动,党派之间的斗争愈演愈烈,逐渐地在国家的各地生出了战争爆发的苗头。接二连三的刺杀、起义与武装冲突等新闻争先恐后登上报纸头条,整个国家处在山雨欲来的前夕,风雨飘摇,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同时,许云峰和孙小茹的感情面临着巨大的危机——孙父与自己声称“多年旧交”的一位姓李的朋友私自定下了孙小茹的婚事,要她择吉日嫁与李家二公子。为此,孙父还苦心积虑地找来小茹彻夜长谈,希望她不要胡闹,奉命成婚为自家“做出贡献”。但是这与她所受到的教育却全然背道而驰。她是新派女学生中的一员,在书本上所接受的都是诸如“自由平等、爱情自由”等道理,她难以接受自己的婚姻大事被父亲的一句“奉父母之命”而扼杀在摇篮中。于是她猛地站起来,大声叫着说:
“父亲,我是不会答应你的。婚姻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吗?况且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嫁给李家......”
话音未落,孙父的一声暴喝就将之强行打断。
“放肆!哪有你这么跟为父说话的!你平常在学校读书都读傻了吗!”他涨红了脸,青筋暴动,脸上黢黑的褶皱翻起愤怒的浪来。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孙小茹先是感到陌生,其次一阵剧烈的恶心涌上心头。父亲的生意已经难以为继了,她想,此时要我嫁给李家,为了什么他比谁都清楚。为了利益,连自己女儿的幸福都可以当作置换的砝码,自己的父亲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
孙小茹眼含泪花,用嫌恶的眼神瞪着他说: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孙父和女儿大吵了一架。怒火攻心的他撂下狠话:“一个星期之后,你要立马跟李家二少爷成婚,在大婚之前哪里都不许去!”说完,就吩咐手下将小姐带回房里好生看管。孙小茹在漆黑的房里哭了许久。直到她的眼泪已然枯竭,她抬起头,注视着充斥着整个房间的黑暗与寂静,脑海里突然萌生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逃跑。仿佛是吃了兴奋剂一般,她找来纸和笔,借着月光写下了自己的详细的计划,把它交给自己最亲信的伴读,叫她第二天到戏班送给许云峰。
而伴读带回来的只是短短的一句口信:“我一定会陪你走。”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阴云遮蔽明月,街上寂寥无人。沉默的阴霾笼罩着这座城市,初春凛冽的夜风悄悄滑进孙小茹的袖口,冻得她收紧衣领、直打哆嗦。今晚便是约定好的出逃之日,她托伴读在看管她的人的饭菜里下了点药,此刻他们正瘫倒在门柱前酣睡。她抓了几件衣服塞进箱子里,拿着一笔钱,在伴读的掩护之下从庭院的后门溜了出去。而此时,许云峰正悄悄地匍匐在庭院外浓重的夜色之中。
他等到了他的情人。
现在,他很想给她一个吻,但时间不允许。
孙小茹早早地备好了一辆马车,车夫最多只能等十五分钟。他们几乎是连走带跑地赶到那里,坐上车,踏上往北的征途。北上,北上去哪呢?许云峰最先提议——去A城。那里有他一个远房亲戚,小时候见过几面,他打算去投靠他。去A城做什么呢?他们没想好。其实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离开这里,跟心上人在一起,他们干什么都愿意。
家里人对自己的出逃会有什么行动呢?她的同学,老师会怎么想她?自己到A城又能干什么?这些问题太过复杂,多想无益。此刻,她靠在许云峰的肩上,任由夜风胡乱地向她的脸庞吹袭而来,思绪混乱地沉沉睡去。
或许命运会给出答案。
后来,他们到了A城,这座北方最发达的城市。他们混迹在人群中,看着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春江之水匆匆东去,太阳升起、落下,什么都在变化,又好像什么都没变。许云峰投靠了那个亲戚,找了部旧单车,做给别人送报刊的工作;孙小茹凭借自己的文化知识,过了考核,在一所小学里教国文。他们就这么平平淡淡地生活了将近三个多月。而在这三个多月里,许云峰接触到了许多报刊读物,渐渐了解了目前国家的形势——党争不断激化,战争的利刃正高悬于国家的头顶。他还受到到了东西两党中的“东党”——自由派思想的影响,渐渐萌生出参军的愿望。几乎就是在这时,远在南方的孙父托人查到了女儿的所在地,写了封信寄给她。信上说,小茹的奶奶病重,想在走之前再见自己孙女一面。奶奶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至亲之人,小茹焦急万分,纵然直到这很可能是父亲设下的陷阱,但是为了奶奶自己也不得不回去。于是,许云峰送她连夜赶回J城,两人在泪水中被迫分别。而他也在她回去之后不久,正式参加了军队,投身于战争之中......
后来,又过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对任何人都像是炼狱一般的日子。东西战争正式打响,许云峰随军队西征,在西部的琼州、成州交界地带陷入苦战;孙小茹没看到病重的奶奶,反而被父亲用强制手段软禁在家中,美名其曰“闭门思过”,戒备森严,巡逻严密,孙小茹迟迟找不到出逃的机会。两人只能靠书信交流,况且这份书信要跨越战区重重烟火的封锁,越过春江势如惊雷的洪水,才有可能送到对方的手中。她在信中得知许云峰已然参军,她纵然担心,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夜夜跪在佛前祈祷奇迹降临。可惜天不佑苦命之人,自由派战败的消息传来,许云峰最后一封书信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情人的杳无音讯让孙小茹无比焦虑。直到前一天晚上,伴读急急传音讯给她,说自由派在琼州战场战败,许云峰所在的军队被俘,即将在A城判处死刑。她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个玩笑,她一连问了好多遍,终于在伴读悲伤的眼神中,深切地意识到这是个残酷的事实,是个让人无法接受的事实。泪水夺眶而出,她觉得上天似乎劈了一道惊雷在她的头上。旋即,她将悲伤化作愤怒,悲痛化作勇气,抹去泪水,在第二天夜晚,用托别人带来的一把左轮手枪,朝守门的侍卫的腿开了一枪,趁乱出逃。那班侍卫后知后觉,想要再追上她,却被她绕晕在老街区的巷道之中。她终于成功地逃脱,只是心跳如擂鼓,浑身发着冷颤。手枪的轰鸣声震得她头晕眼花,她此刻被惊惧与绝望裹挟着全身,跌跌撞撞地朝着目的地而去。现在自己能做的,唯有一遍又一遍地祈祷上天能降下奇迹。
一夜未眠,拂晓之时,她便顶着冷风搭上北上的火车。孤独,恐惧和思念让泪水如刀锋一般划过她的脸颊,早晨寒冷的空气让她颤抖,一路上烽火连天,尸横遍野,满目疮痍之象让她觉得十分害怕。可是她不畏惧。无论怎么样,她一定要找到自己牵挂的人。
我不惧怕任何苦难,只希望能找到你。
请你一定要撑住,直到我见你最后一面。
距离枪决还有十二小时。
孙小茹找到了自己在小学的同事,拜托她带自己去那个安置俘虏的监狱。一路上,现实的残酷更是令人心惊---炮火摧残后的城市已然失去往日的光彩,昔日鳞次栉比的楼房已然变为灰黑色带着硝烟的废墟。断壁残垣之下,被炮火炸断手脚的残尸胡乱地堆砌、血流成河,绝望的母亲抱着手上死去孩子的遗体,一步一步地在街上蠕动,口中尽是尖声哭喊。昔日繁华的北方大城,一夜之间竟成了鬼刹罗修之地。车子晃晃悠悠地驶入了监狱,那个同事跟狱卒有点交情,狱卒在收下孙小茹递过去的钞票之后,满意地点点头,说:“最多一小时。”
她穿行在昏暗潮湿的走廊中,一间一间牢房地找。痛苦呻吟的俘虏、形若雕塑冰冷无情的看守、潮湿腐栏的墙壁......在这硝烟四起的年代,个人的幸福注定要被葬送在时代的洪流之下。她绝望地向前踱步,直到一声熟悉的叫喊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小茹!”
她一下子从浑浑噩噩中醒过来,循声望去,终于看到那个令她魂牵梦萦几月有余的恋人。瞬间,泪水犹如决堤之浪夺眶而出,她又递给看守一点钱,祈求他能让他们独处一小会。
他们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被带入尽头的一间小房子内。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她握着他的手,看见他那断掉的手指,心如刀割一般地悲痛。她伸手为他擦去脸上的灰烬,透过朦胧的泪眼急切地上下大量着他。他身上处处是伤痕,黢黑的脸颊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色彩。他这几个月受到的苦难与折磨,尽在不言中。她颤抖地抱住他。纵有千万的话语想倾诉,而真正见到时,却只能化作无尽的泪水。时隔多月,他们再见之时,谁又曾想到这么快就要阴阳两隔了呢?孙小茹用手抚摸着恋人长满胡须的脸,看着他因疲累而深陷的眼窝,说道:
“你怎么变这么瘦了……”
“因为打仗,很难休息得好,你知道的。”
“事情还有转机吗?”
“你说什么?”
“枪决。”
许云峰苦笑一声。
“你知道的,战争的俘虏没有活命可言。”
她低垂着头,沉默良久。随即,她抬起头看着他的双眼,说:
“许云峰,”孙小茹强忍着泪水,“你知道我不想离开你,对吧?”
“小茹,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亲最爱的人,只余你一个。若是现在能给我机会回到从前,我会向天祈求,不要战争,不要死亡与痛苦,让我和你平平淡淡地生活一辈子......”
“只可惜,成王败寇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这辈子天命不佑,我不能一直保护你,或许下辈子......”
孙小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渴望与冲动,吻住了他的唇。他们在泪水中相拥、深吻,抓住此生所能相爱的最后一丝时间。若是分离是不可避免的事,那就让他们在别离之前再任性一回吧。
人生苦短,欢乐总是转瞬即逝。在与小茹相拥之时,旧日幸福的回忆碎片又在脑中闪回。他看到了他们初见之时,他们在后院偷偷相会的幸福时光,他们在无人的夜晚拥抱,在苦难的日子里相依为命...... 美丽的晴天谢去、逝去,
明媚的日子飞逝。
夜晚阴霾的迷雾,
弥漫在沉睡的梦里。
很快,无论是在清晨水雾朦胧的湖畔旁,
抑或是在傍晚夕阳笼罩下的山谷上,
我都不能再见到你。
距离枪决还有一个小时。
许云峰已经被拖了出来,面对着一堵墙,后背绑了个木板。围观的人不少,有的在谈论战争形势,有的却拿了只破碗,等着枪决后要一碗血去做药引子。孙小茹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着许云峰,只觉得嘴里发苦,很冷,心很痛,痛到她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她想哭,可是却发现根本流不出泪水来。她深知这是老天爷对她鲁莽冲动的惩罚。此刻她多么希望射向爱人的子弹能再分裂出一颗来洞穿她的心脏,带她逃离这个苦难的世界。但许云峰绝对不会渴望这样的殉情。
枪决马上执行。
许云峰转过来,看着她。
他笑了笑,用口型说了句:“我爱你。”
枪声雷动,子弹飞出,在死寂过后的几秒,他便和其他人一齐倒在血泊之中。
在子弹划过的白热痕迹中,许云峰好像看见了什么。他看见,太阳升起,一个崭新的国家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成立,他的爱人把他的骨灰洒进了大海里面。她很幸福,有一个爱她的丈夫,一个听话的女儿,她在夜里沉睡之时,总能在梦境里见到年轻时她最牵挂的那个人。她容颜已老,而他仍然风度翩翩。他没走,没有离开,他变成了蔚蓝大海,变成了徐徐微风,变成了为她遮阳的树,更多的时候,他是那个带着笑、靠在门前,缓缓向她走过来的故人。
注:相关信息
真实姓名:叶小霖
身份证号:440823200502210339
联系地址:广东省广州市天河区五山街道483号华南农业大学启林北区
就读高校:华南农业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