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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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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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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玻璃画

画在玻璃上的画,你见过吗?我不单见过,还见过怎样画:看时,色彩鲜艳、内容喜庆;画时,倒置表里、颠倒左右。

这种样式的画,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辽东农村很是流行。我们家也有四幅半,画在炕柜玻璃上,而且是我父亲亲手绘制的!

记事儿起,我天天看那柜门上的“燕子杏花”“翠鸟叼鱼”“仙鹤上树”也无甚趣味,倒是常常幻想,想将菊花下那两只肥肥的螃蟹煮了吃。后来大些,念书了,有人欺负我,我便瞪着柜门上的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

“飞燕迎春”春意盛

这套炕柜,是当年家父为迎娶家母,特意请人打造的。柜的上层放被,下层放衣物,底下还有一层暗格,放细软。这样的构造是传自解放前防胡子(土匪)的,据说胡子来了,他们只顾从柜里掏东西,无暇发现其实底下还有一层。这暗格的秘密真是劳动人民的智慧!两个抽屉,里面有剪子、针线、耳朵勺,纽扣、螺丝、痒痒挠,火柴空盒、滑石条,路边捡的小玩意,用不上的小零碎……是我儿时的宝箱,拉开就能玩一晌午。

这套炕柜,在1995年小浑沙河发大水时被泡过。洪水过后,父亲冲掉泥浆,用到现在。玻璃裂了,用胶布贴上了;画上的油彩斑驳了,脱落了;不过,箱底槽一窄条玻璃上的“步步高升”,上面的竹干依然笔挺,竹叶仍鲜绿着。

听祖母说,父亲为了画炕柜,着实费了一番功夫!目光穿透过一幅幅玻璃,我似乎看到父亲趴在八仙桌上,他用铅笔窸窸窣窣地打着草稿,忽而又站起来把画纸立起来端详,调整着构图布局;他紧紧地拿捏着笔,生怕力道不够,一笔一顿,将确定的线条加重;忙了好一阵,他才把草稿翻转过去,垫在玻璃下,又拿起勾线笔描画起底稿来……玻璃的反光中,我又看见父亲一手端着水彩盘子,一手拿笔,逆着顺序一层一层上色,一层干了,再上另一层,层层叠加,成全了颜色的和谐与质感的厚重;灵蛇般的桃枝间,双燕飞舞起来,他再用铅油调蓝白的远山、天空,渲染出一派色彩明丽的小景致。我想,那时他一笔一笔勾勒的,还有对生活的向往吧。

他成了家,又有了我,正是“飞燕迎春”,俏比新枝。

“柳塘清趣”梦不成

父亲婚后去沈阳的鲁迅美术学院学习国画,村里人笑他,搭钱学不挣钱的本事。亲戚问他,不种地靠什么活?父亲没有回应,回家后还继续参加函授。

父亲以沉默抗争,以纸笔还击讥讽,流言蜚语早已随风,而对艺术的追求永恒。

他的作品,也应该是有的,可惜几次搬家,不知是埋在旧箱子里还是鬻给收破烂的了。不过,我清晰地记得他画过的一卷立轴,有山,有水,有桥,有驴,还能回想起自己非要把上面的小人儿数清楚,可惜当时年纪太小,数一遍一个数,回回皆不同。

“柳塘”何得“清趣”?读书、画画是古时公子阔少的生活调剂,是当今文人墨客的忙里偷闲,而作为农民的儿子,父亲无家严庇护,是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的“漏子”,是读过书却未因能十二年寒窗而成名的穷小子。挣工分的年代里,画画是不顶饭吃的,父亲没能像他画的翠鸟那样怡然地歇息于柳树之间,他揣着“画家梦”种地去了。

“紫蟹黄花”又一村

不过,老沈家的小伙子有文化,十里八村还是都知道的。于是,通气湾村成立织袜子的村集体后,经人推荐,父亲去辽纺跟大师傅学了几天,到染厂上了班。从此,他那握过画笔的双手,每天握着小孩儿手臂粗的杨木棒子,在三尺见方的瓦缸里,搅动着上百斤的袜子……染坊里雾气腾腾,有一股酸味直往鼻子里冲,每次我去了,父亲总是挥着手说:“出去!出去!”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看到父亲脖子上围着分不清颜色的手巾,穿着跨栏背心,胳膊上肌肉疙瘩凸起,手背上青筋暴流,下染料,倒袜子,加蒸汽,搅拌,再搅拌……染色完成后挑到另一个清水缸里固色、漂洗……然后下一缸……又一日……又一年……

父亲对色彩有敏锐的觉察力,他比别的技工更专研调色等技术,凭着这些,别人染不出的颜色他能染,别人染不了的袜子他能指出一二三……光是黑色,他就能辨出蓝黑、紫黑、赤黑、灰黑等等二十多种。

这也是在袜子上画画吧,藕荷、雪青、品红、豆绿……画出了“紫蟹黄花”,画出了我和妹妹吃穿、求学的用度。

“松鹤延年”唱大同

其间,父亲还学过用树脂油圆桌面、板凳面,用烙铁烫柜门花纹;给人画过菩萨、保家仙、家谱;为砖厂仿古雕刻“八仙过海”打过样……可于生计,又大抵是无济的,报酬还不够买笔墨。

再后来,时代变化,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父亲一次次投身到商海中,在手艺人、买卖人、庄稼人的身份间来回切换,越来越忙,偶有的,就剩过年写对联了,可我母亲说:“二十九买纸、三十写,初一早上才贴出去,还要别人打下手熬浆糊,不如买现成的,又禁风雨又金楞楞(澄澄)的!”

唉,父亲没当上什么家、什么长,也没打下“金山银山”;不过,他那种对“生不逢时”的抗争,对画画的不懈追求,影响了我和妹妹。我们俩努力读书,求学,如今都走出那个偏僻的小乡村,大学毕业后,也都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靠努力、靠肯干、靠本事一步一步走出了坚实的人生之路。

同时,父亲对美的追求,在我们家也有了传承。大前年,儿子参加市少儿国画大赛,我建议他画的主题是“萝卜白菜保平安”,因为我突然想起父亲画过一幅有萝卜、白菜的画,陪衬的是“笔墨见精神”五个行书大字。让孩子画这个,是希望他一生平安,全家平平安安,也是向外祖父致敬。父亲捧着手机,看着获奖的图片,干枯、皲裂的手指划来划去,放大又缩小着画面,点点戳戳,嘴上褒贬着:“还行,不错,就是这块有点晕了……”身后的玻璃柜门上,映着他佝偻的影子。

而今,这套炕柜年近不惑,不知父亲的手,还能不能拿起颜料再给玻璃柜门添上几笔。我想,最该描补的应是“松鹤延年”吧!站在乡村经济崛起的风口,父亲销售染料的小店生意也不错,耳顺之年终得“小满”。

我家柜门上的玻璃画,正是四季繁荣、幸福安康;回忆中的父亲与现实中的父亲逐渐重叠,我为他而欢而呼,至少,他为理想努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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