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在他们印刷厂做胶水的小屋内，表哥似乎无意间问道：“阿有家主婆哉？”他回答：“勿晓得。”这颇显怪异的言词，惹得旁边的小峰立刻笑出来。其实，他心中真的没底。一年前，他开始喜欢某女子，她身高一米六五，体重一百十二斤，脸蛋圆圆的，性格文静，话语较少。他直接交给她的求爱信，没几天，她委托他姐姐交还了。此后，直到当时，他多次写信，一直没有任何进展。那段感情，可谓标准的单相思。

表哥郑重向他提起，说你在幼儿园工作，年纪比他大二岁，小月生的。还称赞道，你舞跳得很棒，又说想给他和你做媒。他一听你是教师，条件优越，就产生胆怯心理。当年，初恋女友若非城里人，可能早已成功，另外，单恋尚未彻底结束，他回答：“勿高兴找勒。”

表哥做媒提议被拒绝后，某个晚上，和未婚妻（阿姐）前来借书，当时他的藏书约三百本。看到《古文鉴赏辞典》，做教师的她非常开心，脱口而出：“老早晓得有伊本书葛话（早就知道有这本书的话），老早过来哉。”还毫不客气地挑选了别的好多本。中途，她突然想到似地看着他笑问：“勿高兴找家主婆勒？”他缄默以对。她从脸部表情获知答案，没再继续就此说下去。

办公室内，他、父亲以及几位供销都在，出纳会计姓翁，四十余岁，女儿是教师，她像发布重大新闻般讲述，昨日傍晚，女儿的同事你来到她家，特地打听他的情况，说有人正在做介绍。这表明素不相识的你对他产生了好感，想借此暗示已经郑重看待。他有些欣喜，但原先主意并未改变。

快近中午，翁会计手持二十余张照片，挑选出其一递给他，介绍道：“伊个就是某某。”依旧没讲姓什么，最初的刹那间，误以为送给他的呢。照片上的你，站在较远的草坪间，头发分左右盘起，微笑着平视前方，双手自然下垂，白衬衫外，罩件绿色西装坎肩，身材苗条，感觉特别漂亮。他实际只看了几秒钟，就交还。往后数日，他的身体整天好似轻飘飘的样子，异常幸福，头脑中屡屡出现靓丽迷人的你的倩影。村子西头有户人家造楼房，父母差遣他去做小工，手里干着活，他内心屡屡想起的依然是你。不知不觉地，他原先的主意改变了，打算央求表哥作媒。某次，表哥骑着摩托车缓速在马路对面行驶，他准备叫住表哥，迟疑好几下，仍然缄默。最终，抗拒不住强烈的诱惑了，一天清晨，他直接闯入表哥卧室，表哥赶紧起床，边穿衣服边诧异地问何事，他踱来踱去，羞涩得厉害，还是难以启齿。表哥见此情形，也许猜出了什么，亲切地安慰道：“勿要紧葛。”他总算低低吐露这一句：“搿个女葛倒蛮漂亮葛（那个女的倒是很漂亮的）。”表哥听罢，立即醒悟，说中午就给未婚妻打电话。四五天后，表哥遗憾地告诉他，你和男朋友吃过小吃饭了。

表哥做媒提议被他拒绝之前，阿姐肯定已经和你谈过，要帮他和你做媒人。极可能，她如此介绍他的：“喜欢诗歌，家中书很多。”这让同样喜欢文学的你，油然心动。否则，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些事情发生了。

具有特殊意义的《年轻的温馨——汪国真诗文150篇赏析》，他至今还保存着。纸张已发黄，少数边角尚留打折的痕迹。扉页上，“绿杨藏书”四字较大，编号为00028，日期为1992年5月23日。这些都是他在十九岁的时候写的，和初恋女友分手后不久，即购买该书。

表哥独自过来，将几个月前阿姐借去的那些书还给他。待表哥离开，他好像有种预感般逐本粗略检视，希望能找到点蛛丝马迹。翻开其中的《年轻的温馨——汪国真诗文150篇赏析》，立刻发现，目录下半页倒贴着原先没有的微小卡通画片——一位美少女眼睛瞪得大而圆，双手拍掌，似乎正在痛惜什么。他的视线往左移，看见“无题”两字。诗歌《无题》共三小节，第二节：“也会有人送来慰藉，如天国降临的使者，在无法报答的日子里，只有默默地记着。”第三节：“春寒时节不说，秋雨时节不说，真待说时，不见花开只见花落。”读完就明白了，这必定同样也是你的真实心声。他和你错失了一段美满姻缘。

外甥去报名那天下午，姐姐告诉他，你获知她的娘家在鞋桥村里，竟然问她：“阿认得沈正明葛？”还说他的笔名是绿杨，书很多。巧了，一两天后，翁会计也笑着当众谈起此事，最后这样评论你：“某某某蛮发噱葛。”准是当时恰巧在场的她的女儿回家后所讲述。

他和你之事，虽然结局令人遗憾，却使他看到希望，过些日子，鼓起勇气，以异乎常理的浪漫举止，冒昧地追求情投意合的终生伴侣。若非阿姐这次做媒，他绝对不可能主动写信给画红房子的女友，双方便没有相识的机会，更甭提相爱了。

《钟山》主编贾梦玮在接受访谈时说：“‘个人史’似乎渺小，但其实强大，只因它与‘情感’‘真情’相关——历史往往排斥个人情感，可真正能打动人的正是具体的情感。情感记忆需要‘个人史’去打捞、保存，历史锈死的锁链也需要‘个人史’除锈开启。”

姐姐有事，由他接外甥回家，尚未放学，走近幼儿园大门内的宣传橱窗浏览，岂料，再次看到你的照片，翁会计说过你的名字。原来，教师讲故事比赛，你获得一等奖。照片上的你，身穿浅蓝色牛仔服，脸部表情夸张丰富。数年很快过去，机缘巧合，你教他的女儿了。有一次，亲戚办喜酒，他预先前往教室找女儿，你正在讲故事，思绪完全沉浸于其间，听他简短地解释罢，表示同意，随后视他为虚空般，径直继续讲下去，语气饱含激情，散发着足以令听者动容的魔力。

春节里，表哥家搂亲眷，午餐过半，好像已无空座位。忽然，表哥惊慌失措地低嚷：“耐末好哉，某某某来哉。”话中“某某某”，是你丈夫的名字，表哥曾经告知。他抬头向外望去，这才第一次看到差点成为自己妻子的你，相貌其实不如当年令他痴迷的照片上漂亮，身高一米六左右，行走之际，异于此后寻常姿势，似乎有点费劲，需要身体配合，导致肩膀略觉倾侧。你的笑容掺杂了些许紧张情绪，正好奇地远眺内部的众人。没多久，他准备告辞，把给侄女的压岁钱塞进表哥口袋，表哥推却道：“正明，恁——”此刻方发现，你背对着他和表哥同坐一张长凳，拘谨地纹丝不动。

女儿最初上学那年，每天早晨，幼儿园大门口，桌子旁总有两名女教师坐着，小朋友经过需张开嘴看看，喷些清洁剂之类。一天，邻居家姓戴的女孩父母没空，由他顺便带去，已经见过的你在检查。冷不丁，你指着姓戴的女孩，要求揩拭流出的鼻涕，无手绢也无餐巾纸的他，只能硬起头皮徒手做某动作。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非常奇特，他真像喝下两碗黄酒了，脑袋幸福得有点发晕，心中反复回旋一个曼妙的陌生乐句，或许是，昔日曾偶尔听到。

张桥卫生院里，验血处颇拥挤，老师们体检，你带着年幼的女儿在排队。后来，轮到妻子入内抽血，你静静坐在走廊西面的长凳上，谁知哪来的勇气，他莽撞地靠近打招呼：“某某某，囡五实梗能大哉（女儿这么大了）。”直接叫你的名字，认为如此才不显生分。你好似对待熟人般，很快说出女儿岁数，并且告知，比他的女儿高一级。没多久，恰巧听见的妻子轻声嗔怪道：“瞎拍马屁。”次日，送刚刚读中班的女儿上学，从教室内往外走时迎面遇到你，他先点点头，再微笑，你神态自然地还以一笑。

你因急性阑尾炎住院，照常理小手术而已，对身体影响细微，他此后看见你的容貌，颇感吃惊，你脸部先前较丰满，暌隔二十天左右，已清瘦许多。一日傍晚，去接女儿，略迟，教室内已空荡荡，他特意挨近问：“某某某，门前头两日天身体勿大好匣？”你恍如遇见关系特别密切的亲戚，瞬间，与往常迥异，完全变成一个弱女子，眼神异样了，眼圈边缘微微发红，低声但格外郑重地回答：“开葛刀。”语气里，令他产生错觉，你似乎刚刚经受极端恶劣的生死存亡的考验。

去中心小学接女儿，略早，走到校门内侧的名师风采栏浏览。你的照片和介绍文字在上排，你除了是常熟市教学能手，又被评为十佳教师。画红房子的女友的照片和介绍文字在底排，她也是常熟市教学能手，唇部的那颗痣挺清晰，当初他俩交往时，根本没注意到啊。看着看着，他很得意了，这两个优秀的女人，都差点成为他的终身伴侣呀。等会儿，转过身体，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正走进校园，注视着他的你，脸上掠过一缕喜悦的神情。谁知怎么回事，他产生少许自卑感，当即低下头，很快恢复常态。可惜！已经错过打招呼的机会，但见你的背影越来越远。

外面等得不怎样耐烦，径直步入中心小学找女儿。会议室东北，你面朝这边而立，有所期待似地远远看着他。想距离还长，短暂顾盼别处为妙。等到想打招呼，发现你和学生家长在交谈，看了一小会，你仍没任何寒暄的迹象，他只得悻悻然作罢。

等待女儿之际，他手捧书籍，坐在副驾驶座位翻阅。中途，抬眼扫视是否放学了，你出现在汽车前方，你破天荒地先微微一笑，他也报以一笑，须臾间，许久未遇的两人猛然亲密起来。当年，你教他的女儿时，一天傍晚，匆匆赶到教室，其余小孩均已离去，你吩咐道，第二天带条合适的毯子来。他和你恰巧站在一起，你指点旁边的毯子示范，接连说：“伊条薄着点，伊条厚着点……”那个过程中，不知不觉挨得很近，并肩前行了数步。最后，相互从表情察觉，心中共同冒出这种亲密感。

他手持相册走出办公室，随意往外张望，谁知，厂门南侧，白色骊威中的你遥遥向他颔首微笑。靠近准备寒暄，后排的阿姐先行探身，对他一笑，他匆忙回以一笑，接着就朝前面的你点头，说道：“哟。”你看着他，非常动情地低声回答：“长长远远朆看见哉。”语音里夹带着些许惆怅。此刻，你额头出现一条显眼皱纹，恍如浅浅的沟，以往从未见过，容貌和上次遇到时相比，感觉大了足有五六岁。次日早晨，经过表哥家旁边，阿姐正低头洗衣服，他依照惯例打招呼，孰料她神情暧昧地笑了笑，稍后才醒悟，讥嘲的多半为昨日之事。十六年前，阿姐最早动念，要帮他和你做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