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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雨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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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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雏鸟

深深是一个城市女孩 尽管她的户口本上摹写着自己家乡农村的全名。但她闭口不谈,一年一返,何以算得故乡?

故乡坐落在很东的东边,临着交杂愁情与陌生的海,为数不多的记忆是把鞋子褪下来,脚掌心被蛤蜊白壳硌痛,拾起来又抛进大海,不知道这叫落叶归根。脚掌心是碎黏的沙,弄脏了轿车里黑色的罩底,矿泉水瓶拧开,腿伸出车门,细细密密冲走沙滩留下的吻痕。海风和记忆共享同一种咸湿,只是这种咸湿太淡太薄,没逼磨出她同等质感的眼泪。眼睛不会望玻璃窗外面望,车窗摇下来又升上去,“海风太烈了!”不知道那是烫的。烫伤她今生今世陌生的乡情。

她不熟稔家乡,仿佛归乡只是固定仪式,节奏设定的准拍。小轿车行驶六七小时,全程耳机塞进去,爸爸听力不好,担心遗传到自己,也还是日复一日地听着。很多节奏都听不懂,只是任性调大音量,就当作在为灵魂校音。前座杂糅着普通话与家乡话,乡音灌进耳机里又无意义流泻,被笑话,扯着心脏裂缝无能为力,一年仅归乡一次,她用什么来校心中的乡音?

太东了,看不见山,很久以后才知道自己心中的伟岸也不过是丘壑而已。地理老师敲着黑板,板正字句把“壑”字肢解,愣神一笔一划学,否则要罚抄。丘壑在玻璃窗外转身,手心只剩下那年那天横竖撇捺抄写的累。尽管如此,也要眺望的。她最喜欢瞬影的风景,棕色壮硕的牛遥远成一粒泥壤,在片广的平原上啃食,反刍又咽吞,周而复始,这叫轮回。听不见声音,却瞧见瞬影之间牛尾的摇曳,她懂得的,最原始的口腹欲望。喉咙滚动,朝妈妈要一瓶矿泉水,拧开包装,像痛饮一整块天空。

没听过旁人的口唇描摹自己故乡的弧度,就连自己也不提及,险些要成为他乡了。她是罪孽的吧?但她当真没有受过故乡的恩惠?这话太自大了,诞生,熔铸,呼吸。这还不算恩惠?书本字迹被动车摇曳,拽出长长的剪影,家里没有人近视,只有爷爷戴老花镜,但她从未觉得自己健全,双手把满腹闷言捧起,灼伤了归乡的柏油路。

看不惯皱纹、沟壑,比老人更害怕岁月,手掌心不敢触及耸纸的皮肤,岁月的痕迹,自己太鲁莽,要弄痛了。不敢看那种微笑,不敢听流逝,哪怕谣传。眼角到衣袖,眼泪旅途终生,死在外婆递过来的纸巾上。才猛然,自己心里似乎真切深耕一种乡情。

旧年的平楼与灰泥被推翻,大理石同现代家具堆上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不想滥用词句,也无意贴附李煜。指尖对联留下的红印,物是人非那种心境。整四层楼,踩拖鞋爬上去,飞到顶楼。一望无际,置身荒原,日落暮色氤氲成颜料格子里混色的橙,凋敝又残破着。想起钱钟书那句:叆叇。太难又繁的词,与眼前风景反义,哲学上说的对立,她无法在旧时的记忆里同自己统一。恨自己伤情的习惯,唇齿禁闭的后果就是心室里的大嘴用力张合,呕出只会打在空城里回音的无意义话语,眼前蒙吹过黄沙,乡音忽远忽近着热闹,只有自己还在天台。本不该如此多的愁,很久之后才知道这叫懊悔。

娇魂从回风,死处悬乡月。

当初在李贺诗集上精耕细作,不懂他何以在心里梦幻出一处悬乡月,只觉得以乡悲己而非人情痛乡这反叙太浪漫,此时此刻面对天台才懂,她是被割裂的游子,没有思妇捣衣,无所谓针织衣袖,她拥有的只是一处水泥质感粗糙的天台,和一轮雾成橘子汁的日暮。意象群被风吹耸又吹破,如此脆弱,她想,修辞是世界上最软弱的粉饰。从前读到的古人意境:归鸿、残月、绿竹,她鲜少见过,只有心里汹涌着的感情在叫嚣着打破白文疆界,让她不必拘泥于背诵式的抒情。她甚至是不懂思乡的?至少,在她躺卧在城市里自己那张柔软床榻时,她从未对这块所谓母亲般的土地有过丝丝缕缕的眷怀。

她不懂,操弄着冻僵的指节闷出言语去感伤、忏悔,也是一种思乡。

她不懂思乡是一种本能,她不懂城市的冷漠,不懂边界,不懂年岁。只是一味地恐惧、恐惧、恐惧。

扫墓地时候虔诚下跪,心里欲望着未来,默读祷词。尖顶白米饭盛在塑料红碗里,像她返乡路上被胡思乱想灼伤的丘壑。塑料包装袋零食散在老式花色红塑料盘里,她嘴里咀嚼时空。

她是不懂思乡的,她又是纯然乡情的。她是矛盾体,在城市与乡村的边界游魂,个人被置于不合身的议题之下,还是把问题投进思绪,荡起碧波涟漪。

深深想,下次回来,又要过年了。

把她拉回去的节点是外婆的病重,与新年近趋。当然,还有搬来城市的乡村女孩,浅浅。

浅浅不是乡愁,还是乡的聚合体,无论是幼鹿的眼神,还是黄棕的指节,都像一道剑光,李贺的剑光,将她片片割伤直至体无完肤。

她们行走在同一条柏油路上,却仿佛从未在彼此身侧。蓝色书包肩带粉耳坠,小女生的、城市的青春。浅浅沉默,深深不是对立面,只对他人聒噪。她们是并蒂花,同枯萎同盛放,却是佛洛依德的,不生态的。外婆微笑时皱纹堆耸成沟渠,泪水、乡音、浓浊的关切。深深听不懂的。等妈妈软语翻译时浅浅垂头默言泻泪。

她不懂家乡对她来说算什么;她不懂为什么自己感言流泪;她在静候语言与语言之间的转译;她无意识融入语言深处,直到自己成为语言的一部分。

高山、江河、足迹踏开又逢种的土地。深深在唇齿开合外眺望,内里是蹲下抱膝的浅浅。她们像诗:我有辞乡剑,玉峰堪截云。剑呢?云呢?纤弱的手腕掌不动斩云剑,城市与农村之间相隔的也不仅仅是纵横冷目的钢筋水泥。

外婆的手。外婆的脸。有刀刃在她年岁上滑行,皮肤褶皱、裂出纹路时,竟然是没有痛感的。衰老是无痛的,无痛就能被轻易承受吗?死亡痛吗?离别痛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年华如水逝,是痛的吗?如果不痛,为什么世界上的人不愿意接受死亡、离别、时光飞逝?深深用小刀割开自己的手指:细胞在死亡、血液在离别、完好的手指陪伴她的时光飞逝。分明是痛的啊!

她没有向任何人诉说过她的痛感体验。眼泪只为自己流时,她会有自己真正属于自己的感觉。

浅浅住进了她的家,她拥有了妹妹。不是亲的,但父母教她“当亲姐妹对待”。血缘。

浅浅不叫她姐姐,自己亦没把她当过妹妹。她们只是女孩、女孩们。

女孩、女孩们。

青春期经历的一切粘住命运,女孩、女孩们。

外婆要走了。哀歌鸿野,白布黄纸在哭号中辗转。不是要走,不是将来时。外婆走了,在深深的十八岁生日当天。深深浅浅是姐妹吗?深深问她:你为什么不哭;浅浅问她:你为什么哭得如此痛苦。

外婆孤身一人、外婆伤病缠身、外婆终于上天堂。

外婆死了,死亡是痛的。

女孩们拥抱,这是她们第一次经历离别,心脏有被撕裂的感觉。离别是痛的,深深在日记里写。黄纸烧伤了天空,披麻戴孝的长辈拖着长长的步子四面跪拜。神佛纸人扎在外婆遗容侧边,外婆走的那天深深成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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