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腊月廿三祭灶王那天,深圳湾的潮水裹着咸涩的风漫过堤岸。我在智能冰箱前尝试黄酒发酵程序,恒温显示屏跳动的数字突然幻化作房县老宅灶膛前跃动的火苗——母亲总会说:“灶王爷嘴角的饴糖要抹得匀,来年才会旺。”
十八岁之前的年关是浸染着松柏清香的。
房陵的山风掠过武当七十二峰,将道观檐角的铜铃晃成一片碎玉声。父亲在院子里支起柏木熏架,青瓦屋檐下垂挂的腊肉渐渐就镀上琥珀色。母亲蒸黄酒用的木甑是自太祖母手里就传下的,蒸汽漫过雕花的甑盖时,整座堂屋都浮在米酒香织的云雾里。
彼时的守岁是场庄严的仪式。手写春联的洒金红纸要请镇上老先生裁边,糍粑得用后山泉水浸泡过的糯米捶打,就连祭祖的线香都须在冬至后第七日采柏树籽压制。我裹着厚厚的棉袄看父亲用狼毫蘸饱墨汁,在大红的纸上写下“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门外汉江支流的冰凌正映着晚霞迸裂,碎玉声与远处道观的暮鼓融为一体。
(二)
南下的绿皮火车把鄂西北的霜雪甩在身后,却在深圳的春天里撞见满城紫荆。城中村出租屋的窗台上,房东夫人送来的年桔在钢筋森林里红得突兀。除夕夜和工友挤在便利店看春晚,微波炉叮热的速冻饺子就腾起水雾,模糊了玻璃窗外永不熄灭的霓虹灯牌。
岭南的新年裹着海腥味。客家师傅的八仙桌上,发菜蚝豉盆菜蒸腾着咸鲜,油亮的花胶旁躺着鲍鱼与瑶柱。房东女儿递来的利是封烫着机器压制的金箔,比我掌心那封手写家书还要精致的多。当电子舞龙穿过深南大道时,我攥着手机听视频里传来房县街巷的鞭炮声——两千公里的距离,竟让两种年俗在电波中撞出裂帛之音。
(三)
而今我的双肩包里总装着两个故乡。福田区写字楼的落地窗前,网购的房县黄酒在低温酒柜里沉睡,快递箱上印着"武当山古法酿造",扫码即能观看VR酿酒工艺。家族群里,表弟在直播老宅改造成的民宿:智能灯笼映着游客们体验打糍粑的场景,无人机正航拍雪落道观的禅意画面。
昨日带女儿逛花市,她指着潮州凤凰单丛问是不是外婆家的黄酒。我们在粤绣铺子前驻足,老师傅飞针走线绣着鹏城日出,绷架旁却摆着从房县定制的柏木熏香。归途经过湖北菜馆,改良版"房县三蒸"里,广式腊肠竟与干豆角在蒸汽中相拥。
(四)
茶水间的微波炉突然成了时光机。当实习生加热老家寄来的腊肠时,油脂滴落的滋滋声惊醒了二十年前的记忆:武当山脚的熏房里,父亲教我辨认柏树枝的年份,他说只有冬至后的第七日砍伐,才能留得住山魂的清气。此刻年轻人们围拢过来,听我讲述熏肉要留三指宽的缝隙,好让穿堂风带走浮躁,却偷偷在手机上记下网购腊味的链接。
前夜宴请客户的主厨别出心裁,将房县黄酒炖鸡与顺德拆鱼羹合璧。黑陶钵端上桌时,岭南的鲜与鄂西北的醇在暖色灯光中水乳交融。客户赞叹器皿上的波浪纹像深圳湾的碧涛,我的指尖却触到母亲当年系在酒坛口的红布结——那抹褪色的中国红,已在岁月里浸润成文化的血脉。
(五)
今晨拆开老家包裹,除却柏枝熏的腊蹄髈,竟有卷陈年洒金红纸。女儿在阳台小桌上铺开宣纸,狼毫扫过处,"春满乾坤"的"乾"字还带着稚拙的斜角。腕间的儿童手表闪烁着卫星定位,而天际线上的平安大厦正披着朝霞,与视频里父亲身后新修葺的西关印象遥相呼应。
阳台上黄酒微醺,发酵的气泡轻轻冲撞玻璃罐。南国的阳光穿过琥珀色的酒液,在瓷砖地面投下晃动的光斑。这光影里摇曳着老宅熏房的缕缕青烟,重叠着深南大道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最终融成文化长河里的粼粼波光——原来从江汉平原到南海之滨,所有的年味都在讲述同一个故事:当我们把母亲的腊肠分给异乡人,当父亲的笔迹印在智能春联上,此心安处的明月,早已照彻九省通衢与改革的最前沿。
远处传来海关钟声,震落了女儿笔尖将滴未滴的墨。那团墨色在洒金纸上慢慢晕开,恰似我十八岁那年离乡时,汉江支流上突然化开的冰花。
原载 25年2月11日《十堰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