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歌乐山,源自童年时代的那本名叫《红岩》的小说。它让我知道了江姐,知道了许云峰、华子良、小萝卜头和甫志高,知道了白公馆与渣滓洞。那时候,歌乐山在我的心中十分遥远。
后来读冰心的《小桔灯》,知道冰心当年就羁旅歌乐山,而那篇影响了几代人的散文,素材就源自歌乐山。夜色里,潮湿的山路,朦胧的桔光,还有制作小桔灯的小女孩的坚强、镇定、勇敢与乐观,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就像一帧发黄的黑白照片,深深地镶嵌在我的脑海里。不过,歌乐山在我的心中依然十分遥远。
若干年后的一个暮春,我终于取道蓉城,和几位参加笔会的朋友一起走进重庆。第一次看到从山上长出的城市是那么挺拔,那么巍峨,那种“城在山中,山在城中”的魔幻,让我生发了从未有过的好感。风光旖旎,浓绿扑面,还有那一张张和善淳朴的面孔……所到之处,清新怡人。摩天大楼林立,气势恢弘,错落有致,摩肩接踵,一改平原城市建筑平铺直叙,单调乏味,怎么看都像一盘军棋。山城老街和一条条小巷,梯坎层层叠叠,曲里拐弯,波谲云诡,彰显着昔日陪都的沧桑。饶有兴致地和朋友坐进一家名曰“土板凳”的火锅店,老板问:“红汤?清汤?”答曰:“随便!”直到那又辣又麻的“随便”让我们几个下江人热汗淋漓,钳口结舌,方才知道,嘞,就是重庆!
拜谒歌乐山早已列入议事日程。缅怀先烈,让红岩精神星火相传,是我们久久向往的一次灵魂洗礼。牢房的阴晦,铁窗的逼仄,刑具的血腥,铁丝网的张牙舞爪,仿佛仍在诉说着“白色恐怖”中歌乐山的黑暗,阴森,狰狞与惊悚,还有革命烈士的凛然不屈,血献厚土的悲壮。面对烈士遗物,内心流淌着一阵阵悲戗与辛酸。那一张张模糊的相片,一首首铁骨铮铮、振聋发聩的诗歌,那面用被单缝制五星不很规范的国旗,还有江姐写给儿子的书信,无不充满了对黑暗的愤懑,对光明的渴望,对未来的期许。那天,剧组正在忙着拍摄电视剧《江姐》,渣滓洞内外到处游荡着歪戴军帽身着黄色军服斜背步枪的“匪兵”与腰间挂着盒子炮的“军官”。午后,我们有幸见到了从牢房中走出的江姐,当然,那是饰演江姐的大明星宋春丽。离开渣滓洞好远,耳边仍回响着陈然烈士的诗:“任脚下响着沉重的铁镣/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我不需要什么‘自白’/哪怕胸口对着带血的刺刀!……”
曾经以为,那次重庆之行,会在我的人生画上一个句号。可未曾想,儿子走出川大校门,义无反顾地成了西部建设的志愿者。儿子在Email里说,来吧,老爸,这里不仅有享誉世界的火锅,有霸气十足的江湖菜、三蒸九扣的八大碗,有麻辣小面、璧山兔、来凤鱼,还有剪烛西窗的巴山,“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三峡……
从此,重庆就成了我难以抗拒的诱惑。
童年时代如梦似幻,遥远得就像天涯海角的歌乐山,忽然有一天就呈现在我的窗前,就近在咫尺。那天清晨,当我拉开窗帘,隔着逼仄的嘉陵江与一座大山对望,我问那是什么山?儿子答曰:“歌乐山!”歌乐山?这不是梦吧?无数个傍晚,当我在18楼的楼顶露台为花坛里的花浇水,给鱼池里锦鲤喂食,眼看着西去的夕阳带着一抹酡红,慢慢地慢慢地投进歌乐山的怀抱。那一刻,我终于知道,我已经与歌乐山相依相守,不离不弃。我每天静静地看着歌乐山,歌乐山也在静静地看我。我虽然听不见“万籁齐鸣,丛林清响”的歌乐灵音,却与浓浓翠霭,袅袅烟云相伴。它虽然没有泰山的气势磅礴、五岳独尊,也没有黄山的巧夺天工、雄浑瑰丽,可歌乐山在共和国的土地上是一座悲壮的山,一座英雄的山。是一座不朽的丰碑!
自从寓居重庆,我就一次次登临歌乐山。我攀爬过“渝西顶峰”上天池,探秘过人迹罕至遮天蔽日的森林,流连过山村白昼里的“荷塘月色”,一次次瞻仰烈士陵园,踏访渣滓洞和白公馆。如今的烈士陵园变化很大,路面整洁舒适,绿树繁花美得恰到好处。作为山城的一张名片,享誉全国的红色教育基地,红岩魂广场更显宏阔浩大,一座座先烈雕像更显巍峨肃穆,一家家档次不低的酒店、农家乐鳞次栉比。那天我们一边把盏山城啤酒,一边慢品“歌乐山辣子鸡”“剁椒鱼头”和红油翻滚、香气四溢的火锅,在味蕾的享受中感叹革命先烈的英勇顽强,慷慨悲壮。邻桌的一外地游客却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他在忧虑什么呢?忧虑“此间乐,不思蜀?”我付之一笑:让社会充满自由、幸福与欢乐,不正是烈士当年的殷殷企盼?
入住山庄的这些年,我喜欢在小区后面的平顶山转悠。经常碰到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师在拍歌乐山的晚霞或四时景致,还有平顶山树荫覆盖下的几间临时窝棚,漫坡绿油油的菜地。窝棚确实有点特色,是用破旧的木头、砖石与木板搭就,棚顶覆盖的是油毡或花花绿绿的广告布。那些低矮的窝棚里,住居的是乡下来种菜的菜农。我也经常去那里坐坐,他们会拿竹筒烟和大叶茶招待我。我试吸一回竹筒烟,呛得我涕泗横流。我喜欢去地里买刚刚出土的青菜,顺便向他们讨教种菜技术,看他们把茼蒿籽、香菜籽、水白菜籽一把一把撒下,几天之后就长出绿油油的秧苗。辛勤的菜农每天就以山地这张无垠大纸写出一块块自己的文章,让四季豆、黄瓜、豇豆、藤藤菜美成了一幅幅灵动飞扬的水墨画。雨水吝啬的夏天,地里的菜有时会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来,红苕的叶片蜷曲,苞谷叶划根火柴就能点燃。可他们从不向老天低头,每天攀爬梯坎,下到很远的山泉边担水浇园,施肥耕种,锄草除虫,把一面面山坡打理得绿油油一片。清晨,我常常看见蜿蜒的山道上,背着背篓卖菜的山民,腰杆弯成了一个个沉重的问号……后来,窝棚相继拆除,山地却依旧碧绿。然而山顶公园却一天比一天扩展延伸,美轮美奂。几年间,山上建起了宽大的足球场,修筑了可达佛图关的休闲健身步道,每天游人如织。夜晚,一场场足球赛在这里隆重举行,雄壮的《国歌》声时不时划破夜空,响彻云霄。每当我听到震撼人心的《国歌》声响起,我总是想起长眠在对面歌乐山的烈士,想起那许许多多前赴后继的先烈用一股股殷红的鲜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才换来幸福安稳的今天。
山上的月亮很圆很大,时常把清辉撒得满满一床。那天,我看着明晃晃的一轮月亮,忽然就想起一位不知名诗人的诗句:“西岭是歌乐山的偏峰/山里的女人喜欢用土布兜住乳房/看归去来兮的月亮和太阳。”如今,山里的女人还在看归去来兮的太阳与月亮,但她们还会拿土布去兜自己的乳房吗?当然不会!可是,距离烈士们当年勾画的远景蓝图,我们是不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