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玉床的李总

社区体检，血压计又一次报警。医生一脸严肃：“吃药吧！”我面露难色。吃上，还能停吗？

前不久我一头钻进李总家。去李总家不是他家如何阔绰，而是他家拥有一张一般家庭没有的玉床！前年，他把那张价值38000多的玉床搬回家，就立马向我炫耀，说这张床不仅能治疗失眠、颈椎病、腰椎病，重要的是在睡眠中能打通任督二脉，舒筋活血，告别三高。他在视频里振振有词：“这可是高科技产品，连皇帝都没用过！”李总是我仰慕的“保健专家”！他年已八旬，眼不花，耳不聋，每日两遍小酒，还能骑着电驴去百余里外看油菜花。每天，他拿着手机刷频，拍照片、视频发朋友圈，发他和“保友”外出旅游或参加保健品推介会盛况。这次，我不仅要睡他的玉床，如果血压降下来，也打算买一张。人嘛，正如他开导我说，60岁以前拿命换钱，60岁以后拿钱换命。如今生活这般美好，谁不想多活几年？

李总是我二姐夫。因为亲戚都喊他李总，我也只好随大流。

和许许多多家庭一样，他家早已小康。以我的眼光看，李总享受生活，热衷保健，远远地走在别人前面。譬如很多年前，人人都在烧水盆浴的时候，他家已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别人还在扇着煤炉烤火时，他家人手一只电暖宝；别人在用刀削苹果的时候，他家已经用上手摇式苹果削皮机；当人们早上起来用铝壶烧水泡茶时，他家墙上挂的是4000多一台的饮水机，手里捧的是800多一只的磁疗保健杯。那，可是央视打的广告由著名影星代言的产品哦。

像鸟儿爱惜羽毛一样，李总一直深爱自己的身体。他不抽烟，不打牌，追求健康是他平生唯一的愿望。上世纪80年代初，南方有人传销摇摆机，说坐在家里把腿放上去5分钟，就相当于跑步一小时。既能健身，又可赚钱，何乐不为？李总二话不说扛回一台。那时候，他的单位开始走下坡路，月薪才300块，传销，更是一个刚刚冒出水面的新词。李总别的牛不敢吹，朋友到处都是。他以为这样的高科技产品人见人爱，寻找几个“下线”小菜一碟。没想到，他迫不及待为上线送去1300多块大洋后，他的那些朋友眨眼睛就潜水了。他整天拎个摇摆机到处吆喝，见到他的人就远远地躲。买回的摇摆机可不能成为废品。好在他家附近有一私人诊所，没事他就抱着摇摆机免费为大爷大妈“健身”。钱没赚到，人脉倒赚了不少。

李总一无公司，二无工厂，三无宝马奔驰，可走在大街上，人人喊他李总。他身材魁梧高大，仪表堂堂，又生就一副弥勒相，往人堆里一站，他就是当然的李总。何况，他曾开过矿。李总开矿时，他所在的市还是县。你说一个小小县城，能有几个开矿的？“他家有矿！”这句话，近些年已经成为富豪的代名词，在那个年代也同样凤毛麟角。别人开矿是为了挣钱买房买车送儿女出国，可李总说，他开矿是就是为了换回健康。这里面的故事有点复杂，容我细细道来——

还是1982年，公司接到援外任务，他便和一帮工友去了科威特。科威特位于波斯湾地区，属于沙漠气候，夏季非常炎热，气温极高，日照长，几乎没有降雨，气温最高时达80摄氏度。在那样的环境下头顶烈日在工地干活，其辛其苦可想而知，每天工作服上的盐霜结了一层又一层。他终于熬到回国。用两年的时间换回了两台日立彩电、一套先锋音响和一台单门冰箱，这在当时还没有冰箱彩电的县城来说，就是人人仰慕的富豪。然好景不常，孩子就读自费中专需要3000多元，兄弟、朋友也纷纷伸手借钱，于是进口彩电、冰箱和尼康相机便一样一样地兑换成了人民币，家里的日本原装先锋音响又变成了燕舞牌收录机。用李总的话说，钱财是0，健康是1，没有健康，一切是0。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已开始觊觎蚁力神、三株口服液、中华鳖精之类。

回国后公司的业务早被私人承包。无所事事的他，每天从东门转到西门。那天活该他“走运”，就在他骑着那辆开起来像拖拉机一样的“玉河”四处闲逛时，路边一对男女拦住他，说是要用美元兑换人民币。那女的长发飘飘，鼻梁上架副眼镜，自称是在校大学生。说同乡得到一笔海外寄来的美元，家人住院急需花钱手术，黑市牌价1:10，现在就按1:5兑给你，说完就递给他一枝烟。从不吸烟的李总架不住妩媚女郎的纠缠，便吸了，吸了之后就迷迷瞪瞪。他毕竟是出过国的人，科威特用的是第纳尔，他没见过美元，便开始怀疑。那男女就把他带到一家银行宿舍附近，说你不兑，可别后悔，银行某主任早就与之约好要兑换。果然，走来一位中年，从黑包里抽出整整两万，还一再说存款未到期，否则再换两万。机不可失！李总立即赶到银行把出国辛辛苦苦积攒的7000元取个净光。两相成交，皆大欢喜。等去银行一鉴定，他傻眼了，哪是什么美元，是几张一钱不值的秘鲁币。

也就是那年春节，公司的同事从广东归来，同事过去是小二子一个，可回来时手拿大哥大，西装笔挺，好不气派，令李总十分羡慕。那人便说:“行，过了年你随我去广东，不到半年保证你跟我一样。”李总仿佛遇到菩萨高人，感激涕零，立马拉到附近“火锅城”撮了一顿。临了，同事叫他准备2000元钱。问去广东做何工作，答曰就是搞搞管理。到了广东他傻眼了，哪来什么管理，就是纯粹骗人的传销。其时国务院已明令禁止，而那里的“总裁”们还口若悬河，摇唇鼓舌。想借传销发财的男男女女如癫似狂，夜里高呼口号聆听“总裁”的“诵经布道”，白天排着队在邮局发电报、打电话，以介绍工作为名寻找下线。李总心软，既没有忽悠人的手腕，也没有如簧的巧舌，天生本份的他结果路费、电报费、电话费又白白送掉几千，最后趁去邮局爬上一辆货车狼狈逃回。

事也凑巧，那几年，他所在的县城开矿成风，连一些局长、科长都“下井”捞钱，盖别墅、买汽车比比皆是。他心动了：别人能发，我为何不能？他要补回的不仅仅是经济损失，也不仅仅是男人的尊严，还有自己的健康！因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几番折腾让他患上失眠症，到了凌晨3点就睡不着。有人向他介绍几款保健品，他试了，感觉很好！他要挣钱，用保健品换回自己的健康。他邀了几个人到山区实地勘察，选定了一家旧矿井。旧井恢复生产要一笔不小的启动资金，他东挪西借，又找熟人在银行贷了些，率先凑足两万。架电线，盖房子，买木材，购炸药，招矿工，他处处身先士卒，因此就成了当然的“李总”。一个两眼一抹黑的城里人跑到陌生的乡下开矿，谈何容易?处处是关卡，处处都要钱！不到四个月，几名股东集资的80000块便就地蒸发，而人工工资还拖欠着一大笔。原本想发笔横财的李总，看着从地底拖出来的两百吨煤矸石发呆，无语。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县里已下达文件，他的小煤窑责令限期停产关闭。他被信息灵通的前任忽悠了。最后，含悲忍泪卖掉了一堆废铜烂铁，也卖掉了家里的一套8间大瓦房。

一路磕磕绊绊走来，让李总身心俱疲，他觉得身体大不如前，三高不期而至，心烦，失眠，情绪失控。他不愿看医生，他的口头禅是：吃光用光，身体健康！自己心疼自己，自己照顾自己，自己保护自己。他想通过保健品换回健康体魄，却面对花花世界里形形色色的保健品一头雾水。这时，口若悬河的“干女儿”就及时上门疏导：“为了自己的健康，为了减轻儿女负担，只有自我保健才是唯一选择！”她给他送水果，送面条，揉腿捶背，洗衣做饭，比亲女儿还亲。后来，只要有保健讲座，保健品推介会，他总是准时出现在现场。他被拉进了一个个群，卖床的，卖鞋的，卖按摩椅的，卖羊奶粉的，卖驼奶的，卖纳豆的，卖虫草鱼油的，还有什么什么水的……他和一帮银发老人一起听讲座看录像，一起领鸡蛋，一起领油领米，一起免费体检，一起参加旅游，一起看直播领红包，一起拍手一起跺脚一起高喊口号……每次活动结束，从不空手。那些保健品公司把目光牢牢锁住有点养老金的老人，造成老年保健品市场鱼龙混杂，日趋火爆，让白发苍苍的老人笑眯眯地缴纳智商税。市面上许多保健品没有经销渠道，无厂家，无电话，无质检，无出厂日期，靠租房直销，或打一枪换个地方。但是，每个经销商对迷信保健的李总十分客气，一边称兄道弟请他喝酒，一边怂恿他“现身说法”。李总一上台，信口开河，胡吹神侃，比那些明星广告还管用。他不仅是购买保健品的带头人，还成功扮演了“明星”角色。十多年前，他身上盖的就是3000多的保健被，头下枕的是300多元的保健枕。我笑他已保健到牙齿。他说，你说的一点不假，我现在用的就是专家推荐的保健牙膏和牙刷，一支牙膏就90块钱呢！边说边掀开外衣：“喏！你看这护腰、棉毛衫、裤头，还有袜子、鞋垫、帽子。光就这套磁疗衣就7800多块！"我说你有了饮水机为何还要买保健水杯呢？他说，这你就不懂了，功能不同。比如这杯子，上百种天然矿物质提炼而成，能在1分钟内将倒入杯中的普通开水自动分解成弱碱性负电位、小分子团、含适量矿物质和微量元素的健康水。这饮水机呢，酸性水用来洗脸美容，洗菜解毒；碱性水呢，则用来煲汤煮饭和饮用。他的话，有没有根据我不知道，但那些“高科技”语言肯定是鹦鹉学舌的结果。

几十年了，李总家没有添置任何东西，生活及其节俭，夫妻俩常年吃药，医保卡上都是赤字，而一箱一箱的保健品却堆得客厅里、阳台上、卧室里到处都是。靠保健品生存，已成为他不可治愈的顽疾。8年前，他迷上了一款磁疗床垫，售价万余元。我二姐说，就是金子打造的，也要不了那么多钱呀！两人大吵一顿。一生气，二姐高血压导致脑梗。那次，我很生气，我说，你不是说睡了那远红外、麦饭石、珍珠蛋白造的磁疗保健被会降低血压吗?怎么还要吃药，还要买床垫？他说，如今是高科技社会，什么都在升级，以前你用的是BP机，后来大哥大，现在呢，大哥大还能用吗？功能不一样！我听了，无言以对。他早已被经销商洗脑洗得油盐不进，我的话，还会有用吗？迷上保健品的这些年，他的身体其实就是外表光鲜的纸老虎，有次陪我去澡堂洗澡，他突然倒地昏迷，吓得我匆忙把他送进医院。

闹得最凶的就是这张玉床。经不住经销商的循循善诱，死缠烂打，李总整夜整夜睡不着，非要把那床搬回家不可。因为睡了那张床，就能睡出健康，睡出长寿，包治百病。可那床，售价38000多！相当于他近两年的养老金。最后，他趁二姐不在家以分期付款方式将床拖进次卧。二姐发现时欲哭无泪：38000多哇！我在电话里说，报警啊！她说，报过，派出所说，人家有营业执照，合法经营，也没强买强卖，不具备立案。那就退货！二姐说，几个月卖不出一张，退货，要出人命的！我就劝她，既然木已成舟，就随他去吧，命要紧！

我在李总的玉床（准确的名称是玉石床）上睡了6天。自从睡上之后，每天早晚都由二姐陪同去小区附近药房测量血压。一次次测量结果，我的收缩压与舒张压并没有下降。我通过DeepSeek搜索玉石床功效，回答是主要通过远红外线加热、微量元素释放等方式，促进血液循环，缓解肌肉疲劳，调节体寒等保健作用，并不具备任何治疗功能。‌它适用于健康人群‌：可尝试用于日常保健；关节炎、体寒者或需缓解疲劳的人群可短期体验。而恶性肿瘤患者、孕妇、经期女性或出血倾向者严禁使用。以我的有限知识看，什么玉床，不过就是一块电热毯而已。而且，淘宝上明码标价，最贵的也不过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