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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良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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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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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那条河

那条河一直就在那里。

洪荒时期没有河,它被烟波浩渺的东海吞噬了。汪洋中唯见孤岛几座,在浩浩汤汤的海水映衬下形似朵朵莲瓣,故名莲花峰。后来,地壳折腾,海水神秘消遁,一座大山展露峥嵘,因海水冲刷,山体中间凹陷,人称断腰山。因了山形远观状似莲藕,后来还是定名藕山。与藕山相依相偎的水呢,依然与竹子湖(后称白荡湖)连成一体,直接通江达海。大约到了大明万历晚年,一道百步埂将其拦腰截断,遂有了内河一片水域。可这片水域到了清代之后,名字就有点怪异,有叫破贼河,有叫破罡河。

作为一条河,一条流淌不息的河,我才不管不顾,管它流过的是繁华还是落寞,是离合还是悲欢。我爱那条河!那条河就在老街街口。夏天,我去河里摘莲,采菱,捅藕芯菜,割鸡头果,在清冽的河水里扎猛子玩狗刨。累了,我就坐在河边的柳荫下听知了在树上一声声的歌唱。冬天,我在冰上行走,捡来瓦片打“冰漂”,让瓦片从河这边滑向河的那边。我把童年里的许多美好都留在了那条河。

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我,河名“破贼”与一个奸臣的名字有关。我不信。可是我最终发现自己,从那以后我就慢慢的疏远了那条河,再也不去河里游泳,不去河里摘莲,采菱,捅藕芯菜,割鸡头果。

有年清明,我和同学抬着花圈去山上祭扫烈士墓。归途经过一片墓园,我看见了山坡上汉白玉陵墓威仪肃穆,手捧朝笏的文臣武将、石象、石马、石羊、麒麟、华表并列墓道两边,还有两尊巍峨耸立的“乌龟驼碑”。其实,那龟乃东海龙王九子之一,名“赑屃”。只是,那碑石太高,苔痕遍布,颜色晦暗发黑,字迹斑驳陆离,难以辨认。同学说,这就是奸臣阮大铖墓,说完拉起我就走,生怕沾染了晦气。后来读书,方知那墓地里睡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阮大铖,而是阮大铖曾祖闽浙巡抚阮鹗,那是一代抗倭名将的墓园!据说当时的明朝,除明皇陵之外,葬制属最高的一座明代墓葬。其中一方碑石刻写的是明万历四十二年岁次甲寅月皇帝遣直隶安庆知府连继芳宣读的《谕祭文》,一方碑石刻写的是《右佥都御史藕(音)峰阮公鹗墓志铭》。我还林林总总的知道,他们的祖上很是了得。据《阮氏宗谱》载:桐城(今枞阳)阮氏源于陈留阮氏,陈留阮氏因有功于商,受封汾渭之间,遂为阮国。后代子孙谨奉东汉南阳太守阮况为一世,奉“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为五世,奉“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为六世,阮咸为七世。唐咸通年间,“镇江南大将军”阮枞江从长安领旨率兵南下剿灭匪患后,十里八乡百姓感恩戴德,将藕山更名为藕(音)山,意为山中匪贼平了。《宗谱.唐将军枞江公传》有这样一段文字:“公佩大将军印镇江南,尝曰:‘士不文不足语武,俎豆之学,达于军旅。盖末造黩武,有慨而云,故其专征伐也。’吏畏而民怀,随其所至,庙祀之。今藕(音)麓有护国庵者,乃里人飨公之所,志其功而名之,以示弗忘云。”匪患既灭,本该班师回营,然将军因爱 “藕(音)山之阳,鳌泽虬冈,襟抱秀峦,带束清江”之形胜,遂定居于此。继而抽枝散叶,瓜瓞绵延,才有了后来“裔衍同居十一世,男女千余口,敲鼓会食,时称义门”的藕(音)山阮氏。才有了自明代起,五人中进士,二人中举人的簪缨世家,名门望族。阮鹗,乃一代抗倭名臣,身为巡抚,不惮劬劳,冲锋陷阵,勤政爱民,功德卓著。嘉靖三十五年春,海盗首领徐海、陈东等率倭寇数万人,乘20余艘战船从浙东登陆,阮鹗率兵800决一死战,三战三捷。死守桐乡一役,他手持宝剑,对县令金燕说:“吾走,则汝斩我,惟汝亦然。”有文章说,明代抗倭起于阮鹗,终于戚继光。我为家乡的那条河骄傲!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同时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信。因为,每条河流都绽放着自己的涟漪与浪花,每朵涟漪与浪花都是在诉说着自己曾经的故事。家乡的那条河流传的故事,多与聚居藕(音)山脚下的阮氏家族有关。说阮氏在阮家享堂对岸的破罡古镇开有粮行,店铺前牌匾独树一帜:“自不量”。在以“升、斗”为计较的年代,阮氏的慈善与宽怀,为百姓留下了骄傲的口碑。说宋末年间,适逢靖康之变,其祖上晋卿公辞官归隐池州秋浦河。元兵渡江以后,他拒绝复出做官,“拂衣入山,不食而卒”。说阮大铖自幼读书聪颖,出口成诗。有回夜晚在门前河畔扳罾,有同窗造访,问其渔获,他不假思索,答口就是:“虾子小鱼无半个,空扳明月两三罾。”说他刚刚走入仕途,洪涝祸害乡里,百姓苦不堪言。为根除后患,他主动捐出白银,集中人力兴修圩堤,至今还有一方圩口叫“大铖圩”。说他后来虽然举家迁居府署所在地安庆(怀宁县衙亦在此),却丝毫没有入籍怀宁之意。无论是丁忧还是“坐徒三年,赎为民”期间,他钻进安庆与枞阳接壤的梅林墩水阁凉亭里(破罡湖边),带着家中戏班的一帮名伶埋头排练戏剧《燕子笺》,从剧本到导演都亲历亲为。他非常念旧,将飞鹅头附近的私家山水,仍然冠名破罡山、破罡湖,至今,破罡山下还留有阮氏一族。

然而,就是这位29岁的万历进士,这位早慧早贵,才华横溢,一向以清流自居的大明官员,最终却变节了。天启四年,乡党左光斗举荐他去吏部就职“给事中”。给事中官职不大,但享有吏部“会推官员”之后,报呈内阁,呈递皇上御批的“廷推”职权。他兴冲冲地去了京城,可就因为有东林党人“以其轻浮暴躁而鄙之”,继而举荐进士榜排他三名之后的东林党人魏大中。血气方刚的阮大铖当即怒发冲冠。他没有自省自责,闻过则改,心胸狭隘的他反而对东林党人耿耿于怀,同阉宦魏忠贤沆瀣一气,排斥异己,打击东林、复社人士。最可恶的是他官拜南明兵部尚书之后,清兵屠城,史可法坚贞不屈,战死扬州沙场,可他置江山社稷于不顾,不仅打出白旗,还带领清兵攻打浙江仙霞岭。作恶多端的魏忠贤最终以三尺白绫了却残生,而变节自首的阮大铖落马仙霞岭,被牢牢钉在奸臣的耻辱柱上,以悲剧的结局为自己人格和灵魂画上了一枚沉重的句号。

是家乡的那条河,孕育了一位风流倜傥的“江南第一才子”,也是“江南第一才子”让青碧如镜、波光潋滟的河水黯然失色。阮大铖列入《明史》“奸臣传”的消息传至家乡,世居破罡河两岸的父老乡亲义愤填膺,恨之入骨。此时此刻,他们实在想不出拿什么来表达自己的心境,来平抑自己的愤懑,于是,就把一条河的名字给改了,由“破罡河”改成了“破贼河”。家乡父老乡亲淳朴正直,是非分明,他们眼里容不得沙子!后来,家乡人还发现,翻开清光绪年间修订的《阮氏宗谱》,居然没有了曾经器宇轩昂、风光无限的阮大铖。而同是大明朝廷的光禄大夫兼太子太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何如宠与翰林院修撰崇祯帝讲筵官状元刘若宰两位先贤分别作的序,依然列在谱牒的位首。

一条河,见证了时光里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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