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了兄弟姐妹五人,如今四人生活在城里,唯独大姐落户乡村。大姐是上山下乡时插队落户的吗?非也。改变大姐一生命运的是我那鼠目寸光的祖父。
祖父视土地为生命。他从饥寒交迫的民国一路走来,受尽了没有田地的苦,恰逢土地改革,家家户户凭人口分田,那一块块肥沃的土地在一瞬间就到户了,多么喜人!贪婪,亢奋,让祖父眼睛发绿。他眼睛一绿,就祸害了大姐一生。其实,“罪大恶极”的还是我的父亲。作为一个有文化懂政策吃公家饭的人,怎么竟听信祖父的胡言乱语,糊里糊涂地注销了大姐城镇户口,让他像牵着小山羊一样将大姐牵到了乡下?
孩子,是母亲身上的肉。小小年纪的大姐怎能离开娘呢?一个又一个夜晚,母亲涕泗横流,和父亲吵过骂过绝食过,甚至大打出手,但是“下坡易,上坡难!”木已成舟,还能怎样?
城镇户口,商品粮,在那个年代可是多少人为之奋斗一辈子而求之不得啊!
大姐落户农村,最开心的自然是我奶奶。奶奶来自江南大通古镇一个制伞世家,她嫁给祖父时,祖父正在南京做生意,三寸金莲的奶奶极需大姐这样的孩子伴随左右。晚年的大姐回忆起她的童年:“每天早上,左手一只马桶,右手一只尿壶,然后开始在柴锅大灶下烧火煮粥,去猪圈喂猪,去河边洗衣洗菜......”奶奶有个比大姐小一岁的姥叔,家务,奶奶从来不会让他插手。大姐抗争过,也回到爸爸妈妈身边赖着不走,可是,户口没了,供应粮没了,饥饿,让大姐又无奈地回到了乡下。
在那片土地荒凉贫瘠的湖边,大姐小学只读到二年级便开始放牛。母亲不放心,总让我去陪陪大姐。每次去,大姐都显得格外高兴。她把那条调皮的黄牛扔在河滩,领着我挖荠菜、讨米曲。歇下来的时候,就顺手拔根鸦雀草,和我玩一种游戏。这种古老原始的游戏很简单,输赢以结束时视野里有无老鹰、喜鹊、八哥、鹭鸶之类的飞禽为准,胜利者便能“享受”拍打对方胳膊十下。每每这时,大姐都把最开心、最快活的时刻让给我。后来,大姐便开始和人民公社社员一起下田挣工分,插秧、耘草、割稻、车水、挑稻把,兴修圩堤…...用柔弱的身躯支撑起一个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重负。那些年,祖父与姥叔远在江南一家造船厂务工,家中只有她与奶奶留守。每天忙完生产队的农事,还要荷锄担桶忙自留地的活。月光下,她常常把那条疲倦瘦长的影子拖曳在田垄地头。
大姐出嫁那天,母亲亲自为大姐绞脸。绞着绞着,母亲就哭了,围观的人无不流泪叹息。大姐的脸是在泪水的浸泡下完成了一场神圣的仪式。母亲知道,这个仪式的终结,大姐便永远是一个乡下人了。她的泪水里溢满了一个母亲的愧疚与悔恨。
如果说,谈婚论嫁前的大姐还有点城镇人的模样,那么,成家之后的大姐便是一个十足的乡下人。往日两条又长又黑的大辫子不见了,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庞消失了,儿女们相继出世了。大姐憔悴了,憔悴得就象一棵饱经风霜的树。大姐就是这样的被时间,被生活,被残酷的现实和那一片黄土地打磨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位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她肯定怨过,恨过,悔过,哭过,但一觉醒来,照例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打着一双赤脚,把裤管卷得老高地在圩田里插秧、耘草。照例忙完田里忙地里,喂完鸡猪又忙着烧饭洗衣。好在大姐有个勤劳刻苦的姐夫,他们相帮相衬,不仅拉扯大了四个孩子,还盖起了一幢宽大漂亮的楼房。那年,我们姊妹一起去她家贺喜,大姐脸上写满了幸福:“搞了一生,总算有了这么个顶头的!”欢喜之余却也流露出几多艰辛,几多无奈。晚上,一家人谈笑风生。大姐突然兴冲冲地从楼上抱下一盒大蛋糕,正准备切时,二姐说:“这不是春节送你的吗?”她说:“是呀,一直留着呢!”小妹摁摁,奶油已经干得象块石头。看着那盒蛋糕,我们心里很不是滋味。
今年七夕,大姐就高寿80了。倘若不落户乡村,她也会拿着养老金,享受高龄补贴,和我们一样漫步在霓虹闪烁的街头,然而,这一切美好都与她相去甚远。值得欣慰的是,大姐的儿女们并没有困囿于她的“农民基因”,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含辛茹苦,奋力拼搏,一个个跻身魔都上海,成了有房有车一族。前几天,大姐在视频里眉飞色舞,说合池(合肥至池州)高铁枞阳站就选址她家门口。下次去她家,再也不用坐三轮车,可以直接乘高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