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教书是快乐的。只要你有勇气远离辉煌的灯火,远离喧嚣的车马,以一颗耐得寂寞的心沉淀在乡村。
普天之下,最纯朴最诚实最崇尚知识的人莫过于农民。他们并不知道你肚里有多少墨水,可一旦你走上讲台,他们就认为你是先生,就是有学问的人。你走在逼仄的田埂上,尽管他们挑着箩筐稻把,扛着犁耙钉钯,哪怕压根就不认识,他们也会主动地歇下担子,或立于路边默默地为你让路。遇上认识的乡亲就甭说有多客气,满脸灿灿地摸出香烟不管你抽不抽,硬塞一根到你手上,同时送上一连串十分亲切地问候,仿佛你不是孩子的先生,而是他的先生。邻里遇到纠纷了,夫妻半夜吵架了,他们也会拉着你去评理,让你主持公道。在他们眼里,老师最讲道理,做人公正,不像村干部开口就是骂娘。乡村婚丧嫁娶,更是少不了你。请你写庚帖对联,写礼篮囍字,写祭文挽幛;孩子“三朝”,要请你给孩子取名;新屋上梁,要请你挑黄道吉日。你肚子里那点“学问”,就不愁没有用武之地了。
乡下人好客。端午中秋,过年杀猪,甚至家里叫裁缝做衣,请工匠修灶,他们也绝不会忘了把老师请来坐坐,说是陪客,其实就是找个机会答谢老师。如果上门家访,家长就更是客气。他们激动地搓着双手,泡上自摘的新茶,端上家酿的米酒,炖上久久悬于房梁上的那片腊肉,把许多真心话违心话一古脑儿拿来奉承你。他们问孩子学习,问孩子表现,问孩子将来有没有出息。孩子,是他们的希望!自古华山一条路,乡下人唯一出路就在于读书。做父母的一辈子吃苦受累,他们指望孩子将来能出人头地,他们把“宝”全部压在孩子身上,而最能为孩子谋幸福改变孩子命运的人,当然就是老师了。他们千叮万嘱,不是把孩子而是把一家人的希望沉甸甸地托付与你,你在感到受尊敬的同时,也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实在太重太重。
那时候,乡村校舍简陋得千篇一律。教室的窗户糊的永远是一层透光模糊的塑料薄膜,黑板是一块木板涂上黑色油漆,板凳是从家里扛来的,课桌只有到了高年级才有了东倒西歪的木头制品。若是低年级不用说是土墼砌的,上面抹上一层石灰泥。每一张课桌都有小刀刻下的楚河汉界,那是孩子们从小就养成的自我保护意识。校舍的简陋丝毫影响不了学校的蓬勃生机,稚嫩嘹亮响遏行云的《国歌》每天都和鲜红的五星红旗一起在校园的上空飘荡。
通过一段时间学习,同学们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先乘除,后加减,有括号先算括号,就连简单的“鸡兔同笼”“龟鹤同游”也渐渐条分缕析。作文里的父亲写的再也不像母亲,“庄稼”再也不是“庄家”,也没有了“早晨走在田埂上,踩到一泡牛屎,我大吃一斤”的笑话。外号“鼻涕虫”的同学也认真地掏出了一块黑不溜秋的手帕。上课喜欢打瞌睡的春伢也能做到积极举手发言。班上的笑林同学再也不会将知了装进书包,让知了在上课时一声声歌唱。那个叫牛牛的同学,再也不会拿苍耳子去黏女同学的头发,还有那个有名的“小瘦子”总是喜欢把青蛙、蚯蚓、天牛放进女同学书包,然后若无其事的背着手上课,现在,也光荣地戴上了红领巾……教室后的那面墙上,小红旗越插越挤,一天天的在漫漶开来,远远看去就像一片红波汹涌的海洋。
如果体育课被“立正”“稍息”“向后转”弄得索然无味,你就带着孩子们打着红旗去登山,看谁最先能把红旗插上山顶。及至登上最高峰,你与孩子们都汗湿了头发,汗透了衣衫,分不清谁是老师谁是学生了。不过,大家的脸上都无一例外地挂着喜悦。这时,你的怀里一定拥满了五颜六色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那一阵阵山野的馨香,准让你醉得筋酥骨软。
寂寞的夜晚其实也不寂寞。这时候,你可以静下心来在煤油灯下批改那一摞一摞的作业,备好明天走上讲台的课程,留下一天的生活日记。这一切都做完了,你就把藏在枕头下的口琴掏出来,来一段刚刚学会的《老房东查铺》,在轻柔的音乐中陶醉自我。窗外池塘边就是一片坟茔,老柳树上拴着的那几条大水牯,一刻也不老实,一边在反刍中气喘吁吁,打着响鼻,一边拖动着铁链哗哗乱响,让你有点闹心,辗转反侧。你翻身坐起,顺手摸出一本枕边书,一头钻进书里,和柳三变一起靠在栏杆上体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况味;和苏东坡一起带着苍鹰,牵着阿黄,驰骋在千里平冈之上,聊发一回少年狂。刚刚读到“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时,睡意便像潮水般袭来,你便与书一起,相拥而寐。
一觉醒来,满脸彤红的太阳,已在薄雾笼罩的山岚向你问候了。你就这样在时光的原野里,年复一年的播种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