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奶奶

记忆中童年的夏总是凉爽的。小时候家里没有空调，炎炎夏日总是靠着一台锈迹斑斑的小风扇，和一把破旧的芭蕉扇来驱散身旁的热气。偶尔头顶的天空会飘来几朵乌云，带来几缕绵绵细雨，也足够浇灭每个人身上的燥热。

我喜欢夏天，每当太阳收敛了它的炽热褪去了它的光芒，属于我的夏夜开始了。儿时的夏夜总是充满着快乐。爸爸值夜班，奶奶总是担心我整日闷在家里无聊，便会在每天晚上，带我在小区的水泥路上闲逛。有时候会碰上几个熟人和奶奶攀谈，我会偷偷地潜入附近的灌木丛，蹲在地上，用手拨开最上层的泥土，试图发现一些爬虫的踪迹。运气好的时候，借着头顶微弱的灯光，我能抓住好几只大蚂蚁，放任它们在我的手上乱窜；运气差的时候，除了泥土和落叶基本上什么都发现不了。

我与李奶奶的初识是因为一场夏雨。在我的家乡，夏天的雨总是会在夜晚忽而将至，每到雨季，我就会有无数个理由溜出去玩水。“奶奶！家里的垃圾是不是还没有倒！我要去倒垃圾！”“奶奶！她们在房后喊我出去抓蚯蚓！我去多抓几只扔到你的菜地里帮你松土！”“奶奶！外面下雨了我要去给朋友送伞”……这些个撇脚的理由一用就是六年，但这六年没有人将他们戳破，直到现在这些“谎言”还保持着一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状态存在于我和家里人之间。不知是什么原因，在我的印象里夏天的雨来的也快去的也快，那天我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裙，一只手撑着恰好能遮盖住我头顶的小花伞，另一只手提着被我脱掉的小白皮鞋，一个人在被雨淋湿的水泥地上奔跑、嬉戏。绕着院子跑了两圈后，雨停了，隐藏在院子里的蝉又重新开始鸣叫，我走到一户人家门前的一片空地上，门前的水洼已经积满了水，屋檐的雨水顺着倾斜的瓦片落下，滴落在门前的水洼里，滴答——滴答——在这片小水塘里荡起一圈圈涟漪。可能是对未知的好奇，也可能是对雨水的热爱，我俯身滚入了那片水洼。被雨水冲洗过的水泥地是冰凉的，地上的积水透过连衣裙的薄纱钻进我的怀抱，抚摸着我的肉体，我与这一片地合而为一。我就这样在这片水洼里躺着，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回家，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滴落在我的身边，滴落在我的脸上，原来雨水是这么温柔。“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啊？”一片阴翳遮盖了我的头顶，我赶忙坐起身，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位慈祥的老奶奶，她腰身伛偻笑望着我。“我……我家里人叫我回家了”没等头顶闪烁的路灯反应过来将微弱的灯光投向我，我就抓起旁边的鞋子提着裙摆，迎着小雨，跑回了家。灰姑娘丢失了她的水晶鞋，我丢失了我的雨伞。

回到家里，在灯光的裹挟下，白裙子上的泥点子被暴露了出来，我无措地站在门口，低着头，等待着来自奶奶的盘问。

“你这是去玩泥巴了？小猪爬泥坑？”奶奶扯着我沾满污点的裙子问道。

我讪讪一笑，抬起头看了一眼奶奶的表情，又很快低下“我不小心摔倒摔到水坑里了。”

奶奶看了看我，叹了口气，扯着我湿漉漉的胳膊往屋子里走，边走边唠叨着“多大了，怎么还走路不看路。外面下雨摔水坑里了还不知道赶紧回来，怎么浑身都湿透了？伞呢？”

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跑太急把伞忘到了那片水洼旁边，折返回去拿会不会又碰到那个老奶奶？思考了良久，我决定秉持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的原则，彻底抛弃了陪伴我多年的小花伞。

“啊？！呀！我扔垃圾的时候不下心把伞和垃圾一起扔了。”

“真是败家啊！”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相遇，也许是为了弥补第一次仓促的见面，第二天晚上，我和奶奶外出乘凉又遇到了那个老奶奶。我站在街道的转角与她对视，她朝我眨了眨眼睛，我意识到她认出了我，于是赶忙低下了头。奶奶带着我一步一步地向她靠近，耳边的蝉鸣变得模糊，盘旋在身边的空气变得燥热。“这是李奶奶，快叫人。”奶奶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我局促地扣着手指，看了看奶奶，又望向了对面，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她却好像第一次见我一样“没事，小孩子害羞，别强迫她。”我怔怔地望着她，觉察到了我的目光，她笑着向我点了点头。夏天夜晚的风偷偷地从们我身边路过，卷走了浮在地表的热气和尘土；街边老旧的路灯闪烁了两下，一切又恢复如常。我像往常一样，站在奶奶的身旁听着她们聊天。李奶奶并不是这里的人，这些年来，她走访过许多城市，最终选择在家人生活的城市养老定居。那天晚上，我听故事听到了很晚，在李奶奶的口中见到了世界的山河湖海。

从此以后的每天，我都能在夜晚和奶奶出门乘凉的时候遇到李奶奶。她总会搬着一个小木头凳子，独自一人坐在道路尽头的交叉口，路灯倾斜着洒落在她身畔，她一半处于黑暗另一半处于光明。渐渐熟悉起来后，奶奶经常会在出门的时候带点儿好吃的或者好玩的和李奶奶分享，李奶奶也会给我们分享她家里人从无锡带回来的水蜜桃，那是我童年记忆里吃到过的最甜的桃子。

我与李奶奶之间的关系算得上亲近，但当其他小朋友围过来叫她李奶奶，我却不知为何叫不出口。她总喜欢用我不会叫人这件事情来和我打趣，起初还是很温柔，相处久了就变得有些严厉。我知道她不会强迫我做什么，因为她总会把温柔的一面留给我。有一次，李奶奶向我们展示她在海南旅游时购买的珍珠项链，圆滚滚的白珠子落在手上凉凉的，滑滑的，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我的眼球，一群人围在她身边看了好久，听她将关于珠串的故事。

等其他人散去，李奶奶又拿出了那条珍珠项链，偷偷凑到我的耳边说“你叫我一声李奶奶，我就把这条珍珠项链送给你。”

我盯着她手中那串亮晶晶的白珠子，嘴张张合合，终却没能凑出一句完整的话语，我的目光从那串珍珠项链滑向李奶奶笑着的面庞，逡巡了一圈，最终落回到了地面“我不敢”

“叫声奶奶我又不会把你吃掉，这有什么不敢的？我不喜欢小哑巴哦，不叫我奶奶我就把珍珠项链送给别的孩子了。”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这串珍珠项链了，但人生似乎总是为我准备着一个又一个的惊喜。第二天晚上，爸爸晚上加班，我和奶奶出门乘凉，好巧不巧的把钥匙遗失在了家里。于是寂静的夜里充斥着一个无法回家的小女孩儿的哭泣，混杂着树丛中的阵阵蝉鸣，黑夜被我撕出了一个大裂口，楼道里的声控灯稀稀落落的亮起，还没来得及熄灭，就又一次被点亮。奶奶不想和我打拉锯战，因为她深知我的泪水是源源不断的，尽管当下止住了，过一会儿又会卷土重来。

或许是我终于哭累了，有声的哭泣转为了无声，楼道里的灯暗了下去，我的泪水在黑暗中顺着脸颊滑落。奶奶凑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等你爸爸下班回来，我们就能回家了。”李奶奶陪着我们在外面坐了很久很久，她就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讲，看着我哭泣。终于李奶奶家的灯熄灭了，我知道这是她回家的信号。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只要你不哭了，我就送你一个礼物。”哭累的眼睛捕捉到关键字后就立刻关闭了泄洪的闸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瞪地老大，期待着礼物的到来。

李奶奶哂然的看着我，从口袋里拿出那串沾染着她体温的珍珠项链，放到了我的手上。

“快说谢谢李奶奶。”

我看了看手里的珍珠项链，又看了看李奶奶，张嘴想说一句谢谢，被哭哑的嗓子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李奶奶搬着凳子站了起来，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对蹲在地上的我笑了笑“没事，孩子还小。”

直到最后我也没叫出这声“李奶奶”，但她还是把珍珠项链送给了我。我捧着那串珍珠项链，蹲在路灯下，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爸爸回家，等待着夜晚过去。这一夜，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幸福突然降临，我睡得格外香甜。

春去秋来，冬离夏至。自小学三年级开始，我的学习生活变得无比忙碌，夏天也比以往的每一个夏天都要炎热难耐。电扇再也吹不散燥热的空气，成功的从家里退休，空调取代了他的岗位。我不会再在晚上跟奶奶出门乘凉，也很少能在院子里发现李奶奶的身影。我想，我已经长大了，能够坦然地站她面前，叫她一声“李奶奶”，但想法终没能付出实践。没有人会耐心的一直等下去，时间也不会。李奶奶家的楼门口挂起了一盏长明灯，自那以后道路尽头的路灯下再也没了李奶奶的身影，她光明的一半也彻底湮没于黑暗之中。

“奶奶，李奶奶去哪儿了？”

“她走了。”

“那她还会回来吗？我现在敢叫她李奶奶了”

回答我的是长久的沉默。

雨还在下，夏天也依旧在继续，但李奶奶的身影却消失在了我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