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的桂花

窗外是小城永不熄灭的灯火。电脑桌上，冲泡的一杯绿茶正由热变凉。随手点开屏幕上一段乡谣，那朴拙的、几乎算不得旋律的调子，便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猝不及防地，将我从这钢筋水泥的巢穴里拽出，直直地抛向那片早已在现实中模糊了的山水。歌儿唱得直白，声音有些粗哑：“八月十五在眼前，今天我把歌来编……不管过得怎么样，手里活先放一放、一定回家走一趟，回家看看爹和娘。” 字字句句，像是游子酒后的絮语，一字一句带着泥土的气息与未经打磨的恳切。我静静地听着，两个眼眶里一阵发酸。于我而言，这歌声所召唤的，是一个再也回不去的从前。父母不在了，老屋坍塌了，那歌里声声呼唤的“家”，对我来说只剩下一种念想，一种盘踞在心底、日夜滋长却又无处安放的乡愁。

我的老家，藏在鄂东匡山层叠的群山褶皱里，是一个被竹林与黄土墈包裹的小山村。记忆的画面，总是从嗅觉开始晕染。那味道，是垸前那棵老桂花树在秋阳下蒸腾出的、甜暖而霸道的芬芳；是母亲在灶间用新米熬粥时，弥漫一屋的、安神的米香；是雨后，屋后那片竹林里，泥土与花草混合的、清冽而原始的气息。这些气味，构成了我童年世界的底色，安稳，妥帖，密不透风。

歌声像是这幅画面里流动的小河。我想起久远的黎明时分，父亲在门口磨柴刀，“霍霍”的声响，清亮而富有节奏，划破山间的晨雾。午后，是母亲赶在出出工前在垸边小港边捶打衣物的声音，木杵起落，与潺潺的水声一唱一和。还有老黄牛沉稳的“哞哞”声，“花儿”狗追逐老公鸡时兴奋的吠叫，以及夜深时猫头鹰在山间吟唱的永无止境的摇篮曲。我的父亲和山里的许多庄稼人一样，话语极少。他的爱，都镌刻在那张被岁月与日头侵蚀得沟壑纵横的脸上，蕴藏在那扶了一辈子、被汗水浸润得湿润的犁把手。他走向田埂的背影，是我童年所见最恒久、最可靠的风景。而母亲，她的世界就是那个家，那片菜园和那条小港。她的絮叨，是天晴下雨、柴米油盐，琐碎而温暖，像她纳的千层鞋底，针脚密实，将一家人的日子牢牢地缀在一起。

乡村的四季分明而又饱满。春天，铺天盖地的油菜花黄了，那股热烈的几乎要让人窒息的生机，漫过田垄，漫过山岗。夏天，稻穗在月光下抽穗扬花，暗香浮动，整个村庄都沉溺在宁静的、丰收的酣梦里。秋季，不只是桂花和垸前的大梓树，还有后山那几棵野栗子树，刺球裂开，露出赭红油亮的果粒，我们用脚小心翼翼地踩开，那收获的喜悦，远比城里任何昂贵的零食都津津有味。冬季，门前土墈上的那棵梅树，在凛冽的山风中，吐露清绝的幽芳，母亲会剪下几枝，插在窗台的土陶瓶里，说：“看看，多有傲气。”

我小时候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地久天长。

直到我背上行囊，像一颗被风吹走的草籽，终究落在了长江边上这座港埠小城里。起初是有新鲜感的，是充满征服欲的。我学着像一棵都市的绿化树，将根须努力扎进这坚硬的土壤，枝叶伸向被楼宇分割的狭窄天空。我学会了在车水马龙的人潮中面无表情，在办公桌上字斟句酌，在深夜的高楼里用浓茶对抗疲惫。我一度以为，自己已然蜕变，已然属于了这座小城。

城市再怎么繁华，终究盖不住乡愁。我常常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就撑不住了。那天晚上应酬完，喝得晕乎乎的，一个人跌跌撞撞走在回家的巷子里。路灯昏黄，水泥地上拖着长长的影子，像个无家可归的魂灵。那一刻突然觉得，我跟这座小城无关，我只是这座小城的匆匆过客。

我记起一个加班的雨夜，窗外万家灯火，每扇亮着的窗户后面，都在上演着温暖的剧情。而我坐在办公室里却只有电脑屏幕上那个一闪一闪的光标陪伴着，这时候当胃里忽然一阵阵抽动时，我本能地想起母亲在灶间做的一碗撒着葱花的手擀面，我想起父亲寒夜里给我盖过的棉被。

最磨人的，是想家不能回的滋味。它并非碍于山水阻隔，而是源于肩头那份卸不下的责任，源于身后需要你支撑的一家人的生活，是向故乡的亲人报喜不报忧时，那份不忍戳破的、脆弱的谎言。我们这一代人，成了悬浮的一代。故乡，是精神上渴望回归却已物是人非的旧梦；城市是肉体栖居却始终感觉隔膜的异乡。我们在这片广阔的精神旷野上，孤独地漂泊着。

而最沉重的击打，来自于时间的无情。当父母相继离世，当那座承载了我全部童年记忆的老屋终于在风雨中坍塌，我才恍然惊觉，我与那片土地之间，那根最坚韧的脐带，被彻底剪断了。歌里唱，“手里活儿先放一放，一定回家走一趟。”这实在是一句温柔而残忍的诉说。回去看什么呢？看那断壁残垣上滋生的青苔？看那荒芜的菜园里疯长的野草？老家，真的早已经藏进心里了。她对我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具体的地方了。它变成了我内心深处的一种精神寄托，就像一个永远存在的避风港。每当夜深人静、辗转难眠的时候，想起老家就能让我暂时忘记生活中的烦恼和伤痛，给我带来安慰。她就像传说中的桃花源一样，永远美好宁静。

垸前那棵桂花树，想必依旧在每一个秋天，准时地播撒它的芬芳。只是，树下再也没有了翘首以盼的父母，没有了那个追逐落叶的孩童。它独自站立在时光里，站成了一座无言的纪念碑，纪念着我那逝去的、永远找不到的故乡老屋。

夜已深了，歌声早已停歇。我关掉电脑电灯，让自己沉入这都市的黑暗里。眼底有些潮润，心底却异常清明。我知道，明日太阳升起，我依旧要披上一身铠甲，去应对生活的风雨。但我也知道，无论走多远，那片山，那片水，那棵桂花的稠香，早已融入我的骨血，成为我行走世间最后的，也是最温暖的力量。故乡虽然离我远了，但我的心从未离开过。她就像我心底的一棵桂花树，每当夜深人静、感到孤单的时候，它就会静静开花。虽然没有声响，但那香气却弥漫在我人生的每一步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