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狩时的头像

狩时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5/06
分享

夏夜偶至仙人洞

夏夜,河面上浮现许多的灯光,冷白的,像冬季清晨的落雪。灯光的来源有三,一是电鱼团伙;二是夜游人;三是夜猎者。我是夜猎者,短裤网兜,一边腰上还别着个特制塑料瓶子。塑料瓶子从圆锥状的部分切开,丢掉瓶盖,将圆锥部分倒插进瓶子中,做成一个进去容易出来困难的特制瓶子。瓶子底部有水,还有两条鱼在里面。一条铁灰色,有淡褐色线纹,另一条也是铁灰色,但纹路是墨蓝色的。两条鱼圆滚滚的,静静悬浮着的时候,像棒棒,也就叫棒棒鱼了。棒棒鱼对于动静极为敏锐,水波的轻微晃动,都能惊扰它们。且不知什么原因,棒棒鱼离开河流后,极难存活,三两个小时后,就白肚朝天了。那时候年幼,天天下河去篓,早上篓的下午死,下午篓的晚上死,晚上篓的夜里死,从未有过例外。相比起棒棒鱼,我们更喜欢银条子。

银条子极难遇到,它们常常隐居深水中,速度极快,甫一看见,银光闪烁,霎时没了踪影。偶有机会,看见银条子静悬的姿态,通体银白色的细密鳞片,在光线下一闪一闪的,尾巴由左及右一甩,又没了踪影。追寻和捕捞银条子,成为我们下河的主要目的。家门前的河,是童年的大宝藏,尤其是里面的鱼,见证了我们篓鱼技术的日渐成熟,也见证了篓鱼工具的变迁。起初,下河篓鱼用竹篾编织而成的撮箕,相中一块石头,面岸而站,左手扶着撮箕抵在石头下游,右手从怀对面扣住石头一角,猛地摇晃,然后抓住撮箕口,双手往上一抬,水哗啦啦往下坠入,在阳光里折射出灿烂光辉。低头看去,运气不错,是一条棒棒鱼,有时候,一块石头底下藏有三四条棒棒鱼。端着撮箕几步走到岸上,抓住棒棒鱼,装进塑料瓶里。随着运动服进入乡下,运动服内侧的网格,成为了篓鱼的新工具。找来一件不要的运动服,将袖子里的白网剪下来,袖口一端扎起来,另外一端绑在钢圈上,一个网就成型了。渔网的用法和撮箕一样,不同的是网携带方便,可以装在书包里,放学后一路沿河篓着鱼回家。

幼时,只在盛夏白天下河篓鱼,还只敢在河边边搬小石头,或是给人提瓶子,跟在他人后面跑。等长大到一定程度,篓鱼必是亲手亲为,而提瓶子的,换成了我年幼的弟弟。我们从河里篓了记不清的鱼,有棒棒鱼、石巴子、银条子、钢鳅子(泥鳅)、大头鱼······也追过水鸭子,逮过暮咶(田鸡),刨过螃海(螃蟹)。水鸭子偶有看到,沿河追赶,从未捉到过;暮咶出现在夏天的晚上,用手电筒照着它的眼睛,它就看不见,伸手就抓住。若是一个人,就一直抓着,要是两个人,就一人照明,一人当即扒皮抽筋。要是在扒皮或者抽筋的时候,暮咶挣脱跑了,就一定要把它逮回来,否则晚上它就回来找你报仇。至于螃海,河里没有,只生长在河边的山沟沟里,也只在夏季。

抓螃海,是夏季必不可少的活动,纵使挨了许多打。从家里出发,沿河向上走,大约十分钟,就有一个山沟沟。攀爬过几块田地,绕过一从竹林,就到了山沟沟的起始点了。山沟沟里,堆满了石头,大的小的,相互挤在一起,像是湖面上争夺阳光雨露的荷叶。只消望上一眼石头,就知道这地有人翻过没有。多数时候,都被人翻过,但即便如此,还是不死心地再翻一次,刨到几个小螃海。运气好的时候,是某年第一批抵达,收获颇丰。刨回来的螃海带回河边,生火,一个螃海一片薄荷,串起来烤熟,塞进嘴里,又香又脆。当然,回到家里免不了一顿揍。刨螃海,就要被揍,家里是这样说的,但每年夏天,还是会去。一是朋友约,二是刺激。有螃海的地方,都是山沟沟。夏季雨水多,山沟沟里也是,水流经裸露的石头岩壁,会生长一层浅浅的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山沟陡峭,一旦踩滑,后果难料。这个山沟,叫做岩洞门前,听奶奶说,一个爷爷家的女儿,我们的二姑,就是晚上到岩洞下去抓暮咶,不小心摔下去摔死的。

小时候,对于死亡及死亡之地有种莫名的恐惧。记得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堂叔,上初中时得了重病,去医治的路上死了。听说是他姐夫用摩托车将他的遗体拖回来的。当时,他冷冰冰地横躺在摩托车后面,随着摩托车起伏颠簸,渐冷的血液染红皮肤。回了家,没能进门。我们这里的习俗,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进门的。他的葬礼,我没敢去。他给我留下的记忆,至今停留在某年清明,我们去上坟,捡了没有爆炸的火炮,到河里的炸鱼。彼时,田里需要饮水灌溉修建了淹沟,又拦河修建了一个水坝。这个水坝,在次年的一次洪水中垮了,只剩下些不规则的水泥沙子粘结板块。我们就站在这不规则的板块上,点燃火炮的引线,然后丢进水里,躲到一旁,盯着水面。随着一声闷响,一道水柱如喷泉高高直上,转眼又成堆砸下来。鱼没有炸出来,反倒淋成了落汤鸡。

堂叔从一块跳到另外一块,俯身下去,拎起一条细长扁瘦的尾巴,朝我们说:“这河头的死耗子有点多,上次我从这点看到一个大死耗子!”“那个好像不是死耗子,是个死娃娃儿!”他拎到面前定睛一看,有鼻子有眼睛,吓得半死,慌忙扔了,口里念道:“我不是故意的,不要来找我!”我们也跟着念“不要来找我!”对于死亡的恐惧,延展成了对于鬼神的恐惧,且烙印在生命中。时至今日,谈及鬼灵事件,在夜深无人时刻,仍要开着灯。当然,要是没有发生那件事,我现今也许如同小时候一样胆大。

伴随着成长,对于大人们所言的某些确之凿凿的事物,总怀有那么一丝不相信,转变成自己去尝试,正如夜里去刨螃海。不知是听谁说过一嘴,晚上去刨螃海好刨得很,跟捡一样,说是螃海晚上会自己爬出来。那晚,有一伙打鱼的从门前过,我知道机会来了,拿上手电筒,带上瓶子,说一声去捡鱼,就跟在打鱼的后面走了,任凭家里人怎么喊,都不答应。

打鱼的有五个人,一个人背着电瓶,一个人拿杆,两个拿网,一个人提桶。看到某处水深,估计有大鱼,拿杆的就把绑着电线和钢筋的竹竿伸过去,放电。电流顺着水流钻进鱼的身体里,将它电晕,它身体不受控制地从深水里飘出来。这时,拿网的眼疾手快,一下网住,递到提桶那人面前,他负责收鱼。电晕电死的小鱼,是不要的,就便宜了我们这些跟着的人。他们也不驱逐我们,任由我们跟着,只是不让靠近,怕不小心电死人。

到了岩洞门前,我离开电鱼的队伍,从玉米地里穿过,走进山沟沟里。夜里的山沟沟并不安静,暮咶的叫声,不知道名字的虫的叫声,癞疙宝的叫声,相互交织到一起,像五颜六色的彩带,在风中摇摆着。看一眼脚下,站稳身体,手电筒朝幽暗的周围照去,冷清清的一束光,前窄后宽,前明后暗,树影,石影,暗搓搓的草团子,都冷冷地站在那里。心里忽然有点害怕,又不想走。

往上走,大块的石头几乎看不到了,水流砸到石头上的声音渐次清晰。石头空隙和泥巴上的洞穴旁边,没有几个螃海,不知道是它们在睡觉,还是被人捉去了。忽然,一声响动吓住了我,眼睛随手电筒看去,一只麻褐色的雀鸟摇晃着脑袋,被手电光一晃,展翅飞走了。“它好像是从树上摔下来的!”它多半是做了噩梦,梦见自己折翼坠落,骤然惊醒,没想到还真就摔下来了。手电筒的光,没能照见雀鸟的踪迹,只在长满草的山壁上印下一个模糊的圆,在微微晃动。

继续往前走,一堵峭壁挡在面前,仰头望去,细水左右流淌,细密青苔像画布上的草原,绿得发暗。将手电筒含在嘴里,扣住一个尖角,小心翼翼地往上攀爬。很快就到了上面,一个小陡坡,左侧是峭壁,右侧也是峭壁,直角状的角落里水声哗啦啦响。左侧的峭壁根底,浅浅的水流淌,里面趴着一个螃海。光束上移,又是一只,再上移,是蠕动的躯体,是一条菜花蛇。只一瞬间,脊背发麻,汗毛一根根竖起来,酷似打架的公鸡颈子。我不敢惊动它,连忙绕道峭壁左侧的荒地,向更高一层爬去。

站在地埂上,忽然想到一个老人家的话,说人死后,会变成蛇,要是后代子孙不成器,蛇就会爬到他家房梁上。老人家还说,坟周围出现的蛇,不能打,只能撵走。问他为什么,他就说,那蛇是从坟里爬出来的。蛇是死去的人变的,我那时想。后来,有了新的解释,说蛇怕太阳,而木头(棺木)里阴气重,蛇就钻到里面纳凉。沾染了尸气,蛇也就成了逝去者的化身。再后来,目睹了装棺的整个过程后,我感到蛇是进不去木头的。

手电朝菜花蛇的位置照去,已经不见了踪影。这不是我第一次遇见蛇,但引起的心绪变化,不亚于另一次。那是一天下午,放学后,与同学结伴回家,沿河篓鱼。搬石头抓石巴子的时候,骤然看见一条晶白色的水蛇。“水老蛇有毒!”“打死它!”他在前,我在后,追着水蛇打,纵使它藏在石头底下,也被翻出来打,最后被打死在细沙上。“老蛇打不死嘛,晚上就会来找你报仇!”他说着,抓起一个石头,将水蛇一寸寸砸成肉泥。

是什么,让水蛇招致无妄之灾,是毒,还是冷血?我不得而知,但对于这冷血之物,我向来都是敬而远之。因为家在河岸边的缘故,我遇见过几次蛇,菜花蛇,黑白环交替的蛇,水蛇,竹叶青,如同蚯蚓一样的小蛇以及一次洪水中转眼即逝的白蛇。后来离开家乡,就只在动物园里见过了。

打鱼人的灯光,不知不觉间暗了,河边映着月光,亮堂堂的。我还在继续攀爬,心中没来由地想起那位没有丝毫印象的二姑。她是怀着怎样的想法才会来抓暮咶的?现在,她的魂灵是不是还困在这山沟里,等待替死者到来。刚才看见的菜花蛇,是不是她的化身?恐惧像山,而我在山沟里。此时,我还胆大着,继续往上,向着上方的仙人洞。

“岩洞上头的仙人洞!”我常听人说起,却一次也没有到过。仙人洞位于岩洞上,山巅之下,只有一条位于半山腰的小路通往它。路是知道的,没有走过,源于本能的一种避让,每当想起这条路,决定去走的时候,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事情去耽搁掉。就像一个转盘,分布着数十个选项,每转动一次,都是不同的选择。现在,转盘指向停在了它的方向。仰头望去,山头灰暗,模糊的轮廓巨人般站在那里,似乎在仰望星宇,追寻流星滑行的痕迹。

踏过斜斜的小坡,捡了几个螃海,又是一堵湿滑的墙,凹凸不平。攀爬时,手抓滑了,人似折翼雀鸟贴着山壁坠下去,手电筒掉在一旁,左腿刮破了一道口子,稚嫩的血液渗透出来,贪婪地涂抹着肌肤。我坐在一块石头上,握着手电的手微微颤抖着,心中是后知后觉的胆颤心惊,犹如第一次摔坏碗,第一次砸掉脚指甲,第一次丢了钥匙。

从旁边的蒿枝上薅下几片叶子,夹在手心里揉搓,将叶子揉碎,揉出暗绿色汁液后,敷在左腿的伤口上。汁液渗透进伤口,引发一阵刺激性疼痛,血液就止住了。擦去伤口周围血迹,放下裤脚,用手电寻找方向。忽然间,想起一块番茄地来。那是家背后邻居家的,红彤彤的番茄在炎夏吃,香甜解渴。从这块地横着走,有一条直通寺庙的路,可以绕道仙人洞。穿过枝丫横生的桑树及不知名的树,跨越灰青色的草从及暗绿色如条带的苞谷林,未成熟番茄的生涩味道钻进鼻腔中,分泌唾液。摘下一个滚圆鲜红的番茄,在裤子上擦两下,咬一口,口腔里汁液四溅,酸酸甜甜的。瓶子的螃海爬动着,细细密密的沙沙声,同咀嚼的声音混合到一处,连同周遭的虫鸣蛙声,将这场音乐会推向巅峰。在这音乐天地中,隐约听到一些别样的声音,似乎在朝我呼喊“走,快走!”我穿过番茄地,贴着苞谷林埂子行走,手电在叶子交错的缝隙洒下斑驳光点,惊扰了蚁虫的清梦。

我走着,脑海浮现仙人洞的传说,是爷爷讲述的。我爷爷是个石匠,善于包坟,十里八乡都是有名的。他喜欢喝酒,喝多就醉,醉就喜欢讲述往事。我懂事的时候,我爷爷已经苍老,就在门前的核桃树下给我们讲故事。他讲故事的能力,与他包坟的手艺一样好。在盛夏炎热的夜里,我与弟弟围坐在他周围,听他讲故事,“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仙牌”,“铁锁横江将军墓”,“有借有还”,“营盘佘井”,“萧祖断龙”······爷爷的故事在心里生了根,在他故去的许多年里,时不时盘旋脑海,想要飞出我愚昧的脑袋。

“有借有还”的故事,关乎仙人洞。相传有位仙人从天而降,在岩壁上开辟了仙家洞府,隐居其中。某年大旱,上下寨村民收成锐减,陈粮吃完了吃新粮,新粮吃完了吃种子,然后是野菜、野草、树皮以及观音土。据我爷爷描述,我干爹饿得发晕的时候,抱着煤炭就啃。据说就是啃了煤炭的缘故,我干爹心肝都是黑的。另外一件关于我干爹的事,也是我爷爷讲的,说是我爷爷同我干爹饿得不行,就下河篓鱼吃。我爷爷在河里篓鱼,我干爹走河边,我爷爷篓到鱼就甩到岸上,等他累了上岸,鱼是一尾不剩,问鱼呢,就说饿得受不了,全吃了。总之就是在人们饿得要死的时候,忽然就有了一个说法,说是仙人洞可以借吃的。具体方式如下:某人到仙人洞里跪下,口里念道:至真至德上仙,我是上寨某某,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向您老人家借米三斗,来年还。语毕,就见仙洞里生出三斗米来。等到来年,不用还米,只需要还三斗糟糠就可以了。有人借麦子,还了麦麸子;有人借苞谷,还了苞谷糠糠;有人借了洋芋,还了洋芋皮······仙人洞里的这位至真至德上仙,让上下寨的人存活了下来。“现在还可以借吗?”我问爷爷。他摇头,看着仙人洞的方向,说:“早就借不到了”。为什么呢?因为借来得容易。借了不还,就算是至真至德上仙也没有好脾气,发了一次大水,卷起洞府驾云而去。仙人走了,洞还在,且因为仙人久居,沾了仙气,渐渐形成一尺池水,水清甘冽,劳作过来,舀一瓢喝下去,真嘞个凉快。

从仙人洞引来的水,注在上寨的井里,方方正正的水井就留一个口,旁边放着一个长柄的瓢,上下山路过都可以停下来休息喝水。水是冰冰凉凉的,只是附近一家人养了狗,大人腰那么高,黄黑的毛,唤作小八斤,常常趴在路口,吐着舌头。有幸被它追咬过一次,几年不敢踏足它的领土。时隔多年回去,小八斤早已入了土,熟悉的房屋换了一茬又一茬,来来去去都是陌生的面孔,那些熟悉的人,也都变得模糊了。

沿着岩子脚下的路朝上走,是庙子。这庙同其他的庙一样,叫观音庙。庙子直接从山腰石壁中开凿出来,前身是土匪窝,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成了庙子。靠近庙子,是一方小小的柱台,里面安置着土地,圆滚的眼睛在冷光下盯着自己,心里顿时毛了,转身朝大门望去,两侧的绘画也似活了过来,居高临下俯视自己,骤然小如尘埃,紧忙夺路而逃。

蹚过双脚宽的小路,绕过一块支棱着的大石头,就是仙人洞府的入口。靠近山壁一侧,横着一根碗口粗的黑水管,像条蛰伏的巨蟒,等待猎物送上门来。它静默地横卧在旮旯之间,输送着生命之源。叫人联想起古老的神祇——女娲,她人首蛇身,创造了非己之人。沿着窄小石板一步接一步向前,宽阔的星宇似是中了黄眉大王的妖术,被吸入人种袋里。广口瓶似的洞口顶部,滴滴答答坠下水珠,勾连起另一桩故事来。

岩洞本是山,且高峻如倾斜直角,难以攀爬。土地贫瘠,麦子苞谷种下来,长一截就发黄,转瞬枯死。彼时,上寨萧家先祖,意欲将山挖平,方便在后面营盘栽麦子。早上,萧祖登山挖土三尺,回家歇息;下午上山来,见早上挖的三尺土埋了回去,以为是某个绝娃娃搞鬼。第二天早上,又挖土三尺,中午席地吃饭,再挖三尺,等明天来,泥巴又填回去了。萧祖骂了几句,弯腰苦干,三尺又三尺,到了晚上,藏在旁边的草堆里,想看看究竟是那个短命苔苔。夜半三更时,萧祖惊醒,借助昏暗月光,看见挖下去的土坑正在往上生长,眨眨眼的功夫,就长成原来的样子。

“咋办啦?”萧祖想办法的时候,上寨来了一个游方道人,找到萧祖,说岩洞山是龙升天之地。真龙升天,山崩地裂,洪水淹没寨子人畜,泥沙石块淌平沟谷,浑汤汤一片。萧祖听了,顿时知道这是高人,好酒好肉款待,求乞个法子,活这上下寨数十户人。道人也不吝啬,从怀里摸出一根非金非木的长钉,说是镇龙钉,只要寻找龙之逆鳞,把镇龙钉栽下去,管它真龙神龙,都是菜板上的肉,想怎么切就怎么切。但逆鳞怎么找?道人说,凡是隐藏的事物,最是耀眼。金子藏怀里涨腹,银子装鞋里跛足。龙的逆鳞,也就在甘冽之泉中。萧祖找了三天两宿,在河沟头找到一股岩下冒沙井,照道人所说法子,将镇龙钉栽进冒沙井里。

萧祖回去后,日日挖土搬山,每挖一锄,有血水上涌,有哀鸣回响。入夜,总有一个锦衣高冠男人捂着脖子站在萧祖床头,泣血诅咒。当萧祖挖坍山头,无云下了一场大雨,冒沙井中汩汩冒血。萧祖回到家,就听说儿子被大水冲走了。

我爷爷说,故事越是离奇,越是叫人入迷。我讲故事的能力,百倍逊色于我爷爷。他说故事,像老农种菜,一沟一渠,笔直通畅。可惜,我爷爷还未能将他的故事讲完,就在一个夜里离世。

水珠滴落进背心里,凉气从尾巴骨窜到后脑勺。黝黑的洞壁上流淌着一层纱似的水,冷光落在上面,褪去黑这一色,露出天成的玉质。细腻的纹路环环相扣,延绵到深处。进一步,缩小一圈,再进一步,又缩小一圈,环环相接,如横放地上的漏斗,顶部向内,底部向外,中间丝丝勾连,进退的双腿成为鬼斧神工的二指,拨动音弦,借助玉喇叭,响彻沟谷长河与群星。

自然伟力造就的地面有着人工开凿的痕迹,圆滑的斜坡化作层级不少的石阶,浅浅窄窄只纳得下一只脚。大半只脚掌踩在石阶上,磨得光滑的棱边抵在脚板心,十分有力。不经意的一脚,踩扁了一颗飞耗子的屎。这种长有翅膀的老鼠,也有着自己的故事。它们的前身,是老鼠,只是过于贪婪,偷吃了一罐子盐,就长出翅膀,再不敢直面阳光,仅在夜里游荡。某个傍晚,我目睹家里的猫纵起,踩着墙壁窜到屋檐下,咬住一只倒挂着的飞耗子。吱吱叫唤声里,猫伏在地上,爪子按住飞耗子身体,从脑袋开始享受这意外的美味。家里这猫,黑白相间,是捕猎的好手,上至树梢的鸟雀,下至洞穴里的蛇,都是它的猎物。当然,也包括我圈养的兔子的幼崽。

手电光涂抹似的覆盖顶部,没有倒挂着的飞耗子。几年后,在影视剧中,我再度见到了飞耗子。它有了一个新的名字,蝙蝠,还是吸血鬼的化身。这些吸血的臭虫,不是死在阳光下,就是死于银十字架。可见,长生不死必有致命缺憾。能腾云驾雾的仙人呢?又有什么致命缺憾?站在小小水池前,感受着池水侵染而来的丝丝寒意,意外地有些失落。尽管已经从大人口里知道仙人洞的样貌,但现实之状远不及想象之景。或许,保留悬念可以让人富有幻想。

水池的水,源自向内的孔洞。初始呈盘状,光刻尺量,就只有碗口大小,将摊开的光束拢到一起,投进瞳孔般的极深处。穿越这窄小的空隙,手电光可能一头撞在墙上,也可能抵达仙人遗留的山中洞府,惊起单膝小憩的仙鹤。

趴伏在水池前,嘴唇触碰水面,吸取清凉池水,从口腔延伸到腹内,都是冰凉的。

下山走得极快,心中丝丝慌乱着,家旁竹林前,一道手电的冷光扩散着,将我笼罩。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