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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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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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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花人

种下了花,荆棘途生,不能丰收。

是花来找种花人的。种花人是个优秀的人,他营着一间匠铺,靠打制精妙的小玩意为生。这样的小物件在村里很受欢迎,虽然谈不上什么作用,但美丽本就是一种意义。届时,种花人还不叫种花人,人们常喊他能巧工。能巧工是个偏执的人,纯粹地追求着完美,时刻严苛地对待自己,不论是技艺上还是心理上。那样的偏执与纯粹铸就了他的成功,也不可免地铸就了他的骄傲。他邈然地将世界划分为完美与残缺,而后立于完美之巅,俯瞰纷纭残缺。因此当花伴风云而来时,能巧工对她提不起任何意义的喜欢.他说花很愚笨,很喧吵。

确然,花的表现似乎总同完美无关。花没有什么专长,不如能巧工有那般卓越的技艺,也没有什么思想,哲学的问题会令其感到不可遏的乏味。花并不十分美丽,但那束高系起的马尾让她时刻显得十分精神,而这样的精神或许是花身上最闪耀的特质。她很积极,笑颜同海之潮浪,一再翻涌,影沉再现。她对任何新鲜都充满热忱,尽管那样的热忱总不能持久,但她却可以从中获得不尽的乐趣。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盛名,或许是狂傲——能巧工身上具有吸引花的某样物质,使花对这样一个孤独怪癖的人产生了持续的好感。

花迷上了他,源于一种莫名的情愫。

此后花便不间断地拜访能巧工的作坊,来到他的身旁。她会在一旁同他说个不停,谈论生活中的趣事,尽管这样的谈论往往是单向的,也有时她会在一旁仅仅是坐着,看着能巧工将一颗翡翠打进簪子的顶端。那样的情景很美:珠子映照着花的眼睛,花的眼睛又映照出打珠子的人,在光路的流连中,时间轻轻的离去。那时候花也怀疑能巧工的心里是否住着一位姑娘,那姑娘面颊洁白,笑如银铃,姿态轻盈,谈吐得体。因此那样一位不存在的姑娘成了花心中的烦恼,不过这时的能巧工的心里还没住进过任何一位,他还没习得爱的能力。在与花的交往中,一些情感在他心里浮现,尽管还不能被确定为喜欢,但确实那些初见的反感已然消逝不现。他把那些骄傲收到深处,并开始同花交谈,聊些有趣的故事,也在这过程中,他发现了自己的幽默感,他常常讲出一些笑话逗得花笑个不停,她眼睛眯成一条缝,弯腰下去捂着肚子,却还是在笑。这时,他发现花很美。

仲夏的六月,月光流苏在风里,花再一度来到了那间小作坊前。她走向那扇小门,蝉虫协奏起即兴曲,宇宙为此幕闪烁。青草摇曳,花叩响那板木头,声音微弥,却在门前门后两人的身体里不断回响。他打开那扇门,风卷携着月亮,把夏夜的谧静带进了屋堂,而这样的谧静又把花的心跳声凸显的极其明显,扑咚、扑咚,扑咚,花低头递给他一张纸条——纸条上仅仅写着“你喜欢我吗?”这五个小字——却宛若拥有了魔力,把时间静止了。他开始在心中徘徊——他不清楚自己是否喜欢面前的这位姑娘,他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应该接受这样的告白。他陷入迷茫和前所未有的选择困境,他求救于自己的性格,他的骄傲告诉他去拒绝——但他体内存在的另外的某样东西坚定地告诉他去接受——于是,他点了点头——至此,时间再次流转,二人的心脏达成了共鸣。

六月十八,爱河泛滥在这个仲夏。

能巧工彻底沉溺到了花里。沉溺在花无法抗拒的温柔,沉溺在花激情洋溢的热情。他们一同光着脚,走在大雨之后雨水堆积的路面,雨泡着脚不舒服,但入情的陪伴弥补了不适。他们还一同躺在暖阳朝辉之下,在欢笑里看白云舒卷漂流。他们之间有无限的话要说,往往有了机会就要聊到深夜。他们在除夕看烟花爆裂,在夜晚数星星繁多,在生日愿天长地久。能巧工不再专注于探寻工艺精修,他在生命里找到了更为热烈的事物——那样一朵独属他的花。

世界总不允许事物变得那么美满,这是现实的残酷。

随着能巧工的渐渐沉溺,他的技艺变得不再那样精巧。原本完美的物件上出现了瑕疵,渐渐地,他打制的工艺再也卖不出去了。他为此面临了身边所有人的不满,首先是他的家庭,他的亲长痛斥他“不务正业”,以武力勒令他同他的那朵花分离,而后是那些村民,他们嘲弄他,改了他“能巧工”的名号,换之以“堕落人”。他们说他已不具备工作的能力,联合收了他的作坊。他本以为可以不在乎他人的声音,就像曾经一样漠视他们。但他渐渐发现他做不到,因为这些声音不断地挑战着他和他内心那股从未消亡的极致的骄傲与自尊。

尽管他仍然可以从他的花中寻找快乐,尽管他的花仍然不变的深爱着他,但他却任由困顿与失意蒙蔽他的双眼。尽管他的花矢志不渝地陪伴在他的左右,但他却选择忽视了这种陪伴。他开始感到刻骨的孤独,他对花的爱无疑在不断地增加,但那样的爱遇上了失意的孤独便会悲哀地转变成对失去的恐惧。他一边承受着不断的失意,一边承受着自尊的折磨,最终转变为痛楚地对失去的恐惧。

他对花的控制欲不断的增加,他担心自己的不完满最终会让花离开自己,尽管花从来没有想过如此。他那颗可笑的、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开始作祟,让他为了假想的敌人去怀疑一个真挚的爱人的忠诚。一天夜里,他与花走在他们往常散步的小路,月光依旧洒在地上,空间仍然静谧,但远不如往日和谐。他仅仅为花白日同一名异性讲了几句话而大发雷霆。他言语尖酸刻薄,极言花之不忠。他怎么都没料到将来的自己会用那样锋利的言语去攻击自己爱的如此之深的一个人,但那种害怕失去的恐惧此刻占据了他的全部内心,并结合了他一直以来受着的委屈转变成对深爱之人滔天的怒气。他斥责着——那声音填满了空间的所有静谧,月光在吼骂中爆裂开,爱意畸形成了愤恨的模样。直到——他听见了一声抽泣,他低下头,竟发现自己一直以来深爱着的那朵花——那朵阳光之花——无言地哭了起来。她双肩抖动着,那张爱笑的脸皱了起来,眼泪不断从上面滑落。那一刻,他立马恢复了理智,他短暂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多么的幼稚、残忍而暴虐。他的语调不觉降了下去,连忙向花道歉。但当花开口,表达她的委屈时,骄傲又再次占据了他的心灵,他没有理睬花的委屈,沉默压抑了那晚的月光。

到了凛厉的寒冬,刺骨的冰冷带来死亡的气息。能巧工同花的关系陷入了不断加剧的破裂,他不断地同花为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争吵,而那些争吵多是关于莫名的忠诚问题。他贪婪地想找一个能够证明绝对忠诚的绝对的证据,然而那样的证据从来就没存在过,爱情不是可以证明的游戏。相爱的两人背向而行,渐行渐远。尽管他们之间那股名曰爱的联系还没消失,但他们谁没发现这样一个最简单的事实。一月的冰冻里,他同花提出了分别。

寒风里,他丢掉了那朵花。

后来,花搬离了这座小村,他也回到了他的小作坊。他得到了家人与村民的称赞,却无法为之愉快,看上去似乎他重新回到了世界的怀抱,但感觉上他似乎失去了整个世界。他染上了长久的失眠,他无法解释为什么他的花渐渐远离了他,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那么久了还深深爱着她。孤独再一次钻入了他的骨髓,他发觉自己曾自以为最孤独的日子却才是真正有陪伴的幸福。于是他在一个又一个夜晚品味着同那朵花的万千经历,也不免在一个又一个夜晚感伤失去后的空白。

寂静让他逐渐冷静下来。他开始认识到自己一直厌弃的不完美竟存在于自己身上。他想通了,发现自己不完美的性格、莫名其妙的自尊和不允抗逆的骄傲正是他同那朵花悲剧的真正原因。

花从来没有远离他,是他的骄傲丢弃了花。

想明白的那天,他痛哭了一夜。次日,他关掉了那间小作坊,转居到了村外的一座小山丘,没有一位亲友可以联系上他。之后,他在山丘上种花,一日一朵。他也知道他就算种满全山,那朵花也不会看见了,因为她已经走了。但他会一直种下去,他想让别人知道曾经有那样的一朵花,比这漫山的红紫还要美丽。

他想葬在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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