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水孩儿的头像

水孩儿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7/12
分享

桃花巷

东河的老巷子向来是寂静的,尤其是南龙王庙一带。石板路早已磨得光滑,两边的砖墙斑驳,青苔爬了半壁,偶有野猫窜过,也是悄无声息的。然而每到春天,这里便忽然热闹起来——曲曲折折的巷子里,青砖灰瓦的老屋前,挤挤挨挨的桃花全开了。

桃花本是极平常的花木,城里城外,处处可见。唯独东河老巷子的桃花,却有些不同。

我初识桃花巷,是在五年前。那年父亲刚过世,人生顿觉没了来处,为了寻找童年的记忆,我搬到了南龙王庙附近的一个老小区,楼房是90年代初建造的,小区里刚做过保温墙,外观看起来还算美观,除了檐下的纵横的电线和楼道里的水管,根本看不出老房子已经经历了三十多个春秋。

我至今也叫不清楚那些巷子的名字,南圪洞巷、丁皮房巷、解家菜园巷......我统统称为桃花巷。每到三月,北方的寒意尚未褪尽,巷子里却已是一片粉色的云霞。这里的桃树树干粗壮,枝丫横斜,显见得是有些年岁了。花开时,它不似别处那般轻浮,倒显出几分沉稳来。花瓣厚实,颜色也不是那种刺目的艳红,而是微微带着些紫,带着些白,远看如云霞,近观似锦缎。花瓣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像是随时会跌落下来。

因了这满巷子的桃花,我便爱上了这个地方。

在故乡的院子里,父母也曾栽下几棵桃树,是油桃,每到秋天,树上结满红艳艳的果子,父母吃不完,母亲便骑上三轮车拿到街上去卖,但每次母亲都卖不回钱来,问其缘由,母亲笑着说:“都分给街上的路人了。”

父母去世后,房子空了,院子也荒废了,只是那桃花年年开,桃子年年结,却再无人将桃子送给路人去分享了。

巷子里的居民对这些桃花早已习以为常。住在一楼的老太太在自家凉房门口择菜,头顶便是怒放的桃花枝。花瓣飘落,沾在她的白发和衣襟上,她也不拂去,任由它们点缀着自己。

"这桃花,开得不如去年了。"老太太忽然开口,也不知是对谁说话。我这才发现她浑浊的眼睛正望着我。

"为什么这么说?"我停下脚步。

"树老了,根都扎到下水道里去了。"她指了指地面,"去年市政来修管道,伤着根了。"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几处地砖是新铺的,与周围磨损的老砖形成鲜明对比。一棵桃树的根部裸露在外,被水泥粗暴地封住了伤口。

"您是这儿的老住户?"我问。

"打嫁过来就没挪过窝。"老太太笑了笑,露出镶的整整齐齐的假牙,"那边之前是菜园,所以咱们这里叫解家菜园,以前住的平房,后来盖成了楼房,不过这楼房也有三十多年了。现在孩子们不愿意在这住了,都搬到了昆区,只剩下我和老伴儿了。那边那棵最大的桃树,看见没?那是当年我和老伴儿一起栽下的......"

她说这话时,眼睛望向巷子深处,那里的桃花开得正盛,阳光透过花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想象着几十年前,一对年轻夫妇在这贫瘠的巷子里栽下桃树的情景,那该是对未来怎样的一种期许。

桃花开了,整条巷子便欢乐起来了。磨剪子锵菜刀的,遛鸟的,卖菜的,炸油条的,崩爆米花的......最热闹的要数周末了,年轻人拖家带口地来看父母,小孩子在树下跑来跑去,惊得花瓣纷纷落地。有讲究些的,会带块塑料布铺在树下,摆上些吃食,便算是一场"花见"了。

包头的春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但桃花巷的桃花知道,它们总是第一个开,那粉那白那紫,也会引得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一头扎进这桃花巷里。

穿过桃花巷,便是博托河,桃花巷里的桃花开过,博托河两岸的桃花才开。这时已是四月,最后一场春雪也落过了,河畔的桃花可以放心地开了。

博托河东侧是新小区,楼房要比河西高出一半还多,这里住的大都是年轻人,也大都是东河本地人。沿着河畔往北走,便是桃花巷的尽头——转龙藏了。

转龙藏的桃花开得更晚。桃花巷的桃花开得正盛时,转龙藏泉眼旁的那几株老桃树才悄悄鼓出花苞,像是老得糊涂了,忘记了春天要开花这件事。起初只是几点怯生生的粉,藏在灰褐的枝桠间,可某天清晨,它们竟一夜之间全开了——不是初见时那种娇软,而是带着风沙磨砺过的明艳。

泉水从龙口吐出,清泠泠地漫过青石。老人们说,这泉水通着龙脉,所以桃花也沾了灵性,开得格外烈。山中有古刹龙泉寺,建于清雍正四年(公元1726年)。道光二十九年(公元1849年)重建山门、钟鼓楼、正殿五间、东西配殿十间。转龙藏的最高处,叫做"玉皇顶"。民国时期,中国近代地理学的先驱者张相文先生游历老包头时这样记载:“下午往东门外观转龙藏,其地以清泉著称,泉出山坡龙王庙中,前为方池,以潴之,池侧穿孔,下流如注,居民皆汲饮焉。池之四周,丛柳含青,翠黛如画,东南有小山,名玉皇顶,登高而望,南控黄河,东北则峰峦突兀,高矗云天,皆阴山之脉也。”

当年,走西口来的人们依水而居,在博托河畔落户,而那些具有年代感的商品楼、皮革楼、供暖楼,正是一代又一代人热血青春的见证。

我也是一个外地人。初来包头便喜欢上了这座城市。我第一次见到青山,见到“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第一次见到黄河,见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第一次见到草原,见到“无边绿翠凭羊牧,一马飞歌醉碧霄”;第一次见到淳朴的人们,见到“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因为这些见到和喜欢,我在包头一待就是二十年。

记得初来包头时,租住在郊区,房子是与几户人家合租的,小小的院落里塞满了大小不一的屋子,狭窄的过道仅能容一人侧身而过。我不喜与人交往,在郊区独居的日子里,看着隔壁吵吵闹闹的邻居,听着我听不懂的此地话,想起故乡,想起一个人循着内心的声音来到异乡,便拿起笔写下了长篇小说《那段梦里花开的日子》。

后来在北梁一个叫西北门的地方安了家,却一直以异乡人自居,偶尔行经这座城市的繁华,心灵却始终觅不到归宿。

真正融入这个城市应该是在十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受邀成为雷蒙读书会的讲书人,和读者分享我的长篇小说《那段梦里花开的日子》,也是从那天开始,这个城市用它的大气和宽容接纳了我。

那个冬天,大家因为《那段梦里花开的日子》而相识,因为喜欢读书而相聚,在妇联、文旅局、政协、宣传部、文联及各界朋友的支持下,我成立了最美读书会。这十年间,读书会在图书馆、新华书店、社区、学校共举办了一百多场公益活动,为读者捐赠了十几万元的书籍,呼市、巴彦淖尔、鄂尔多斯、达茂、固阳,乃至北京、天津,到处留下了我的足迹。

记忆最深的是2016年的一个初夏,应达茂旗残联的邀请,我带领书友们去达茂旗参加助残活动,其中一个环节是给达茂旗的文学爱好者讲座。讲座定在了下午三点,因为那天不是周末,且听达茂旗的朋友讲,草原上喜爱文学的人并不多,中午便和朋友们多饮了几杯。但当我醉醺醺地推开新华书店报告厅的大门时,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呆了,只见台下整整齐齐地坐着百余位读者。那天讲座完毕,我说要把带来的一百本书全部送给读者,这时,台下有个人站了起来,她拿着手中的书,对主持人说:“听了水孩儿的讲座,特别感动。我觉得她就是草原上盛开的山丹丹花、格桑花、马兰花……她将文学的种子撒在广袤的草原上,她又像一颗火种,唤醒了人们的灵魂。”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位知性可亲的女子就是当时达茂旗的宣传部长,最后当她宣布,我捐赠的一百本书,她自己全部买下送给读者时,台下响起了阵阵的掌声。

包头用它博大的胸怀接纳了我,包头人同样用她们的淳朴敦厚养育了我,从冀东到包头,十几年来,异乡早已成为我成长的故乡。

2019年,我有幸到内蒙古大学文研班和鲁迅文学院深造,毕业后驻扎在黄河岸边,用了三年时间采访好人王三和他的黄河水上救援队队员,完成了纪实文学《黄河好人》,这部作品不但入选了2021年度内蒙古自治区委宣传部的重大题材扶持项目,同时也入选了2022年度内蒙古文学重点扶持项目,并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至此,我真正从这个城市的边缘人成为这个城市中的一员。

只是......我离故乡越来越远,直到父亲去世,我才惊觉自己已成为孤儿,独自在世间流浪,故乡,也早已成了回不去的故乡。

五年前的那个秋天,我搬进了东河的老房子,在落满果子的老巷子里来来回回,一抬头,看见河东一号院墙里两棵茂盛的油桃树,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油桃,一阵风过,桃子在枝头晃动,我仿佛听到母亲对着父亲说:“快去拿个篓子来!”父亲把三轮车推到树下,将桃子摘了满框。母亲笑着说:“吃不了,我去街上卖。自家树上结的,卖不了就送给路人,不然烂掉怪可惜的......”

我忽然红了眼眶。

此时依然是春天,转龙藏的桃花开得耀眼,一阵风过,花瓣扑簌簌地落进泉水,引得游鱼争相啄食。有孩子们蹲在石栏边数鱼,却不知那些被流水带走的桃花,正悄悄染红了下游的博托河。博托河水流入黄河后便汇入了大海。大海那边正是我的故乡。

恍惚间,我听见小时候父母念叨过的谚语:"桃花开了燕子回。"而我,已决定在这桃花巷里住一辈子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