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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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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5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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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手架上的天空(组诗)


•街头,一群揽活的人

这些他乡赶来的人,一身破衣烂衫

站在街头,眼神迷茫

像等着上帝一样,等着雇主的到来

五月的太阳照在身上,也晒不干他们重重的心事

他们像一只只麻雀,从故乡的田野

飞向异乡的街头

找孩子的学费,父母的医药费

整天,被伊金霍洛的风吹着

一天活干下来,整的灰头土脸

像刚从土里刨出的一个个土豆

有叫人的车慢慢驶过来

车窗还没有摇下,就有二十多人围上去

都把希望寄托在雇主身上

一辆车来了,一辆车走了

剩下一把把铁锨,丢在一边

在午后的阳光下,生锈

有人,坐在台阶上睡着了

鼾声如雷。如雷的鼾声

像一个人在喉咙里扯着大锯

好像,一个城市的疲惫

全压在了他的身上

•故乡在喊渴

父亲在电话里说,故乡连日干旱

近一个多月没下雨了

当归、党参、黄芪,出苗率一半都没有

麦子也长的稀稀落落,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父亲沙哑的声音传过来,从岷县到内蒙古

隔着数千里茫茫的路程

我感到父亲握着电话的手指,颤抖不已

滚滚的热浪,漫过五月的天空

父亲的喉咙里在冒烟,我的故乡在喊渴

黄芪在地里喊渴

当归在地里喊渴

党参在地里喊渴

麦子大豆,蒲公英牛蒡草都在喊渴

初夏的五月,我看到田间地头

白茫茫一片

在靠天吃饭,靠地养命的陇中

一场及时雨,多么珍贵

我在伊金霍洛,多想把头顶的云彩

顺着故乡的方向,挪一挪

顺便把自己,拧出一身的水来

•白露

露从今夜白

月是故乡明

路还没有发白

秋意却一天天的浓了

一排排杨树,站在路边

掏出体内黄金的丝绸

踏着晨曦上工的民工们

甩不开膀子了

抱紧身子取暖

母亲说,路发白的时候

就该回家了

母亲说的,那是故乡飘雪的季节

路何时发白,得问问

刮过贺兰山的风

而留守在家的母亲,站在

几亩当归地里

还在向远方张望

归乡的路

还在

•寒露,秋风吹

雁阵一字排开,从我头顶飞走

带来阵阵寒凉

大地上的一切事物,开始慢慢枯萎

一群未来得及换上棉衣的民工

缩着脖颈,站在脚手架上

掏出体内的暖意

秋风吹,秋风带走

虫吟,鸟鸣

带走夏天的最后一点绿

带来了飘雪的消息

而我故乡的亲人

却在秋风中一个个走远

秋风吹,一阵阵地秋风

逐渐冰凉到我的心口

•火车进入华北平原

火车进入华北平原,已是凌晨两点

苍茫的夜色笼罩四野

一些事物在午夜中沉睡

一些事物在夜幕下奔跑

偌大的平原上,一列火车

横渡苍茫

夜风缓缓地吹过华北平原

一列火车就慢了下来

稳了稳摇晃着的身子

停在北京西站

谁,在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

赶送朝廷的密笺

•撂荒了,撂荒了

撂荒了,撂荒了。地不种了

留下老人和孩子

去外面打工。去南方的

鞋厂里,纺织厂里,电子厂里

把自己站成一颗螺丝钉

去北方的脚手架上搬运砖头

绑钢筋,支摸板

怀抱八百里乡愁

撂荒了,撂荒了

麦子不涨,大豆不涨

黄芪不涨,当归不涨

啥皮都在涨

化肥在涨,农药在涨

所有的物价都在涨

一年一个品种,一年一个价钱

一斤麦子换不来一瓶矿泉水

撂荒了,撂荒了,两亩薄地

你要吃要穿,还要钱花

要老人的医药费

还要孩子的学杂费

撂荒了,撂荒了,地不种了

草们并不闲着

齐刷刷地长出来,迅速占领

十面山坡的高地

一枚枚没有挖净的当归和黄芪

混在杂草间,随风摇摆

撂荒了,撂荒了

农民把地撂荒了

地把农民撂荒了

留不住的城市,回不去的家园

•我总是写不好我的故乡

当我一次次地写下故乡,总是写下一次次地败笔

我总是写不好我的故乡

当我写下故乡的桃树、杏树、梨树、棠梨树

写着写着,就把故乡的树写弯了。但它们

依然绽开十万朵的繁华,芬芳四溢

当我写下故乡的麦田时,土地就开始大片大片的荒芜

并且长出一片片愤怒的草来,戟一样指向天空

当我写下故乡的六畜,鸡不在鸣了、狗也不吠了

牛群集体消亡

当我写下故乡的山路时,山路早已弯弯曲曲了

那沟壑纵横的群山,多像我起伏着的三千里乡愁

我多么想,那弯弯曲曲地山路是一条条绳索

把我从异乡捆回来。可它

就变成了父亲手中的一根鞭子

我离乡越远,它就抽得越狠

当我写下故乡的落雪时,寒冬的霜雪一遍遍地

就把娘的头发染白了

风起时,自留地里麦苗浮动,娘的白发浮动

当我写下故乡的土地时,三尺黄土

就把父亲掩埋了

再见一面,只有在午夜的梦中

当我写下故乡的村庄时,瓜果飘香蛙声四起的村庄不见了

变成了一座空空地空巢,守望着村口的一座座坟茔

当我一次次地写下故乡,我总是写下一次次地败笔

我总是写不好我的故乡

•清晨的第一声噪音

晨光熹微,草木滴翠

早晨五点

有人走向工地

敲击模板的声音,从清静的空气中传来,咣——咣——

一声接着一声

给这座城市带来

第一声噪音

这些来自四川的,河南的

山西的,甘肃的民工

都是谁的父亲,又是谁的儿子

他们有着一张黑黑的,憨厚的脸庞

他们在支模,或者打过灰后拆模

反复劳作的途中

就耗尽了一生

听得久了

我就听到一个声音在叫

穷——穷——穷……

•中午的阳光

漫漫长空里,是谁

举着一把盛大的火炬

洒下万吨的阳光,让人眩晕

小歇过后的身体

酸痛、发麻

行动迟缓,哈欠连连

上工的号子响了,混凝土要浇筑

模板要支,钢筋要绑扎

水暖电线要穿墙,十八层的大楼要起封

万吨的阳光,一丝不漏

泻下一地黄金

在十万滴汗珠里滚动,汹涌

盛夏过后,秋高气爽

五彩斑斓的秋天,却堵不住秋风所破的茅屋

霜雪漫天的路上,依然是

两手空空的人生

•傍晚的时光

落日熔金,暮色向晚

苍茫的落日映照着,这些

脸色疲惫的民工

这时光,多么好啊

可以放下绷紧了一天的神经

不再提心脚手架上的漏洞,和飞来的横祸

刚洗过澡的身子,散发出

草木清香

这一刻,时光多么好啊。这一刻

可以想家,可以怀友

云中有锦书来

这一刻,适合打开乡愁

•一枚钉子在我体内不停地嚎叫

春节刚过不久

我还没有卸下工地上的疲惫

一枚钉子,就在我体内日夜不停地嚎叫

这枚钉子,隐藏在我体内多年

跟随我走南闯北,挤公交,爬火车

在生活的脚手架上爬高爬低

这一枚钉子,曾经在

宁夏的工地上嚎叫

在苏州的工地上嚎叫

在北京的工地上嚎叫

这枚钉子,是高考落榜那年扎进去的

是几亩小麦,被冰雹击落的颗粒无收时扎进去的

是为母亲医病后债台高筑的那几年扎进去的

这枚钉子,藏在我体内好多年

剔不出,拔不掉

又不断生长新的疼痛

•九九重阳节

九月九日,没有登高也没望远

我在一家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

用另一种方式

把疼在心窝里的乡愁

用心舔舐

九月九日,我的兄弟们如我

去了天南海北

被生活的鞭子追赶着敲打

我的目光,涉过菊花绽开的芬芳

留守在家的父亲母亲

像秋收后,遗落在旷野上的几粒干瘪的麦穗

在秋风中飘荡

渐渐爬上额头的白发

还在被岁月无情的淘洗

村庄之上,谁在唤归

谁家的游子,面对故乡

长跪不起

一些长短句将彻夜失眠

•正月初九清晨所见

三六九,往外走

正是出门讨光阴的好时光

年已尽。村头的垭口上

早已站着一个个去远方打工的乡亲

清晨风大,他们一个个缩着脖子跺着脚

三五个人围在一起抽烟、聊天

他们中有年老的,也有年幼的

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

南北迁徙的大军

年前。故乡以春节的名义

用一根长长的鞭子

把他们赶回来

年后,又用一张大弓

射出去

•脚手架上的天空

一朵朵的棉花糖,在天空中缠绕、绽放

秋收后的村庄,空旷而寂寥

一个个留守儿童

站在村庄之外

把一朵朵棉花糖送远

目光尽处,一个个民工

站在脚手架上

将城市人的生活,一再地拔高

像麻雀一样,踩着脚手架的韵脚写诗

一栋栋高楼,一座座大厦

是最美的诗行

一群群大雁在脚手架的上空

呼啸而过。南归的翅膀

载不动棉花糖的寄托

一声高过一声的乡愁,树叶一样

落下来

砸在民工的身上

•风裂子

立冬后的天气,已经很冷了

这座楼,还要把自己再砌一层

来自乡下的民工们,站在脚手架上

将城市的梦想,再次拔高

风,提着凌冽的刀子赶来

它把田野里的麦子、稻子、玉米放到

再将树枝削得肢体突兀

站在大地上,独自忧伤

然后,直奔麦垛山而来

手,以及手腕

被刀子划出了,道道

叫做风裂子的血口子

凡士林抹不住的忧伤啊

创可贴贴不住的疼

自心底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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