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玲
老屋房山头立着一个木制的梯子,两根原木中间有一根根横木,梯子整体稍稍呈梯形,下宽上窄。那是父亲上高处劳动时需要借助的工具。小时候的我有时也会轻轻往上一跳,坐上梯子最低的那根横木,两条小腿悠悠荡荡,好不惬意。父亲一次次抱我下来,嘱咐我:不能在梯子上玩”。
童年的我有个遗憾:没上过幼儿园。父亲单位是有幼儿园的,可是父亲说他的孩子不能送到幼儿园里去被人约束,那样,孩子的个性该被压制住了。小时候的我不懂那么多,只觉得一大群小孩在一起一定很好玩。唉,只能天天举起左手握住父亲的右手食指,一路小跑着跟着父亲上班、下班,自己创造着游戏的新玩法。
有一次,父亲在家里陪我玩得正欢,他的单位派人来叫父亲赶快去看看:有设备出故障了。不能耽误生产呀,要是带上我又要耽误时间,于是,父亲把我独自留在家里,自己迈着大步赶去单位处理故障。
眼见得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我飞奔向房山头的梯子!
第一根横木容易,一跳便上去了。可是再往上不敢跳了,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我右手抓紧第二根横木,左手抓住侧面竖着的原木,身子使劲往左倾斜,踮起左脚尖,右脚勉强搭着高一阶的横木后,双臂用力将身体重心上移:成功攀上第二阶!如法炮制,爬到梯子最高一阶,翻身上了我家的屋顶。屋顶上有一层干草梗,颇有些滑,我小心翼翼费了好大劲才爬到屋脊上。坐在屋脊上吹着夏日的小风,看别人家的房子都不再需要仰头!蓝天上偶有小鸟飞过,灰色的翅膀呼扇呼扇。偶有苍鹰滑翔,那吓人的爪子缩着。白云依旧那么高,苍鹰在云的下面飞。天空依旧那么蓝,清风吹散了云的形状。
一转头,父亲单位挨着我家房子的厂房突然不高了,它就在我旁边!一点点挪到两个房子的接头处,举手试试,我只要跳得稍微高一些就一定能够得到厂房房顶!于是,我努力站稳,下蹲,起跳——嚯,真的抓住了厂房屋顶的瓦楞啦!我小心地将两只手抓到妥当的位置,双脚蹬着厂房的墙壁,三下五除二攀上了厂房屋顶!一片片瓦片重叠交错,脚下不滑,可以稍微大一点步子往屋脊走喽——没走几步,脚下的瓦发出轻微碎裂的声音,哦,它们也会老啊。屋顶的坡度没有我家房顶的坡度大,站一会儿也不会往下滑,真是个好地方!小风带着清凉,拨弄着我的刘海我的碎发,还有我的睫毛——我看到它们在颤呢。极目远望,除了几个大烟囱,我,是这个小城的最高点!
最高的地方就是天喽!我在天上,那我不就是仙子了嘛!印象里仙子都是长袖舞翩翩,不由自主地我就轻挥着长长的水袖,脚尖使劲踮起踮着嫦娥的舞蹈。哦,我的丝制曳地长裙,我的高挽着的发髻,我的星眼丹唇,我的纤纤玉手……翩翩起舞,翩若惊鸿,裙摆氤氲在飘渺的云雾里……舞啊舞啊,面颊开始发烫,额头上鼻尖上渐渐出现细密的汗珠。停下舞蹈,倾听微风轻轻拨弄我腮边的碎发,倾听高高飘浮的云朵悄悄移动的声响。水晶鞋变回塑料凉鞋,曳地的裙摆变回布拉吉,我也发现自己累了。
小心地挪到房檐,突然发现我下不去了:我能够轻松蹦到我家的屋顶,却不能保证不被屋顶光滑的草梗滑到地面。真要是摔下去,不敢想像。
大大的眼睛滴溜溜一转,找到办法了:翻到厂房房顶的另一侧,父亲就能看见我了。说干就干,翻过屋脊站在房顶向下看,寻找父亲的身影。还没等寻到那张与众不同的微微带着粉色的白净面庞,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叔叔。没等我喊他让他去找父亲,他一抬头发现了房盖上的我立刻大声呼喝起来:“你怎么上房了?掉下来呢?!”训斥我的人我才不要求他帮忙。小小的我站在高高的房顶一声不吭只是盯着他,大大的叔叔由于距离的缘故也小小地站在地面昂着头不停地输出责怪我的话。父亲还不来呢?这不科学,应该有人去找父亲的。果然,在我的眼神震慑不住叔叔训斥的僵局中,父亲迈着大长腿向我的方向瞬移。父亲那军队里训练出的阔声已先于他的身躯传来:“喊什么喊?吓着我孩子呢?!”叔叔的训斥戛然而止,终于可以眨眨我那泛酸的眼睛,露出两个小酒窝朝叔叔示威。父亲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不说转头就走。我盯着他的大步,果不其然,大步流星直奔工厂大门。
于是我重又翻过屋脊,挪向房檐。到了房檐边才敢抬眼看,父亲正伸着手臂准备接我。双手攀着父亲的脖颈,熟悉的感觉真好!父亲一只手抱着我,另一只手扶着梯子蹭蹭蹭回到地面,舀起大水缸里热乎乎的水,洗完我灰扑扑红扑扑的小手小脸,扛起梯子靠放到房子另一侧的栅栏上,转身又上班去了。
过了几天,又有一次好机会跳我的仙子舞。这次心下坦然:不会再有凶巴巴的叔叔训斥我。跳累了如法炮制再次翻过屋脊,叔叔看到我转身就走,不一会父亲就出现在奔向工厂门口的空地上。
这次父亲把梯子放倒,贴着墙根。
父亲又一次抱我下来。
母亲下班回家做饭,父亲烧火添柴。父亲对母亲说:“这孩子怎么把梯子挪过去的呢?我放哪儿她都能挪过去。”
我心下恍然,怪不得梯子的位置总变呢,难不成在考验我吗?反正我是有办法的!
事实证明,我没有办法:父亲扛着梯子走出家门了!
再也不能挥舞长长的水袖,再也不能款步轻移飘飘欲仙?不,不会的,房顶不去还有更好的地方跳舞。父亲单位有一片厂房每天定时通过一根粗粗的橡胶管喷雾。喷出的水雾形成一大团天宫飘渺的仙境,在雾里跳舞再好不过!
每天我盯着墙上的挂钟看,时间一到我便飘进“仙境”,开始我的仙子舞。没有音乐的伴奏又何妨?在酒香中,或急或缓,时而跃龙,时而游蛇,禽鸟振翅,猫步窈窕。跳够了,飘飘摇摇,晃出仙境,睫毛上挂着小水珠,发稍上挂着小水珠,连胳膊上的绒毛尖都挂着小水珠。此时此刻,妙不可言。回到家倒头就睡。
一连跳了几天的仙子舞,不知道为什么仙境的时间变得不固定了,好长时间都没能发现它出现的时间。渐渐地,长袖不能舞,一个舞蹈天才就此陨落。
梯子却总是在父亲的肩膀上,扛回来,再扛走,一直到我长大后再不会将目光投向屋顶,它才重新在我家的院子里安营扎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