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一车库前,几位老人在剥玉米。一位身材高大、面色白净的小伙子放轻了脚步,向一位老太太走去:苞米多少钱一斤?
老太太抬起头,似乎有点欲言又止,面上带着丝犹豫:“一块钱。”低下头继续剥玉米。小伙子微笑着,弯下了腰,屈着膝,凑近老太太身边,几乎贴到了老太太身上。旁边的几位老人都在抬着头看着小伙子,显然对他的举动感到奇怪。
老太太似乎觉察到不一样的氛围,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抬头看看周围,再抬头看看小伙子,带着老人特有的那种迷茫。再看看手中的玉米,又抬起头,这次将目光范围扩大了一圈,看到黑色轿车边站着的女婿,又将下巴抬高一点端详着小伙子,口中喃喃道:“这好像是我们家孩子。”说完又觉得不太确定,转过脸向着对面的两个老太太又说了一遍。
小伙子微笑着,眼睛里多了一层亮晶晶的水雾,伸出有力的双臂轻轻环抱住老太太:“姥姥。”
轻轻说出口的这两个字,终于让老太太确定了,这是她昼夜思念的外孙!这是她已经快两年没见的外孙!老太太依旧迷茫的眼神扫了一圈身边注视这一幕的人:“这真是我们家孩子!我们孩子留学七年了,这次走了快两年没回来!”老太太的脸色明亮起来,迷茫的神情一扫而光,“我孩子回来了,姥姥没想到我外孙子能回来,要不一下子就能认出来!”
我在旁边看着,想拿出手机录下这珍贵的团圆场景,又怕一生要强的老太太觉得不好意思感觉有被冒犯到,作罢。
走上前去帮老太太剥玉米,老太太一边制止我一边说:“你不会剥,别把手整埋汰喽……孩子回来你咋不告诉我呢?你要是提前告诉我,我肯定能认出来孩子!”
我知道,母亲刚才没认出来外孙,觉得失了颜面。她是她那个年代里同龄人中几乎事事走在前面的人,她的眼界,她的敏锐,她的事业,她始终是被赞美、仰慕的那一个。当年,她以一已之力救活了一个有着二百多工人的厂子。当年,大学生还是稀缺物种的时候,她把所有的孩子都培养成了大学生。现在,她老了,行动迟,思维缓,可是她自己不知道。
二姑当年随姑夫去了贵州,一走就是九年。当二姑风尘仆仆背着个一岁多的男孩跪在奶奶的炕前喊“妈”的时候,奶奶一边流泪一边握着二姑的手:“闺女呀,你是谁家的孩子呀,怎么管我叫妈呢?”憔悴的二姑痛哭失声。
奶奶万万想不到她心心念念的女儿回来看她了。那时的奶奶可能还不到六十岁,母亲如今已经七十八岁,当思念漫过心房只能夜里悄悄落泪的老人连团圆的希望都不敢有的时候,看到眼前突然出现的她的孩子,她已经对面不能识!
我忍住几度意欲出笼的水囚,不让它们破坏母亲有些不真切的幸福:“今天早上四点到的家……睡了一觉就急着来看您……”
不想让母亲太伤神,我故意逗她说话:“要是外孙子跟你说买一斤苞米,你怎么办呀?”
“我就给他拿一穗,告诉他一穗就是一斤。我还寻思呢,这是外地孩子呀,不知道苞米论穗不论斤。”
儿子特意用上“苞米”这个称呼,虽然多年不怎么讲东北话,东北的特产名称他还是记得的。他故意说“一斤”,就是想看看姥姥的反应。
儿子搂着她的姥姥,上楼,拿出给姥姥带回来的稀罕食品。我已经完全被母亲排除在视线之外,她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客套话,一边急切切、慢腾腾地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山楂糕、水果……没一会儿,大长餐桌上便堆起一座座“小山”,你吃这个,来,吃这个,孩子吃这个……她记得外孙喜欢吃的食物。
“不点儿(很小)的时候就能自己把插管插到牛奶里……跟着姥爷玩泥鳅,把水盆里的泥鳅撅得吱吱直叫唤……就愿意和赵姥姥家的孙子玩,还管人家叫金宝,有一次玩着玩着不怎么滴了,一下子伸手给金宝脸上挠了一把。金宝哭着要走,我孙一把扯住金宝衣服,哭着说你别走,咱俩还得玩呢,我不是真打你……”
母亲眯着因为下垂已经无法大睁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的外孙,生怕一不留神外孙又不见了似的,絮絮叨叨地讲着一桩又一桩外孙的童年故事。她精心看护大的孩子,飞越了万水千山,去了她无法想象的遥远的地方留学。每一个寒暑假我和先生去看望儿子的时候,她都不肯随我们同去,尽管她的思念早就凝成了河。她用攒下的路费给外孙包了更大的红包。
“姥姥我都挣钱了,不要再给我红包了。”儿子的大手在姥姥小手的包裹下,眼圈又红了。
从母亲家出来的路上,我问儿子:“姥姥要是最后也认不出来你,你会不会嚎啕大哭?”
儿子的声音闷闷的:“不确定,有可能崩不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