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一动,感觉到与皮肤接触的地方有些温热,这让通体冰冷的我感觉有些适意,于是双臂同时挪动了一点,更多的暖意浸入皮肤,我醒了。太阳正在用它的大大的亮亮的眼睛直盯着我,我在上牙与下牙均匀的磕碰中意识到,地面被我身体覆盖的地方都是凉的,我一跃而起。
那时我大概不到五岁。恢复意识的那一刻,想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父亲打了我!可是为什么我会躺在窗外的地面上呢?没功夫细想,我只想着复仇,是的,复仇!
凭什么他打了我,却可以安然无恙?凭什么?他必须付出代价!
老屋的后面靠墙的地方有一小垛旧砖,有完整的也有断裂的半块砖头,那是父亲攒的,不知道攒了多久。哼,好啊,他知道有一天我会需要它们,特意攒给我的!一只手拿不动半块砖,它太重,两只手抱起半块砖……不可,它太重太重,无法抛出去造成实质性伤害。于是,我用双手举起半块砖头,用力砸向一块完整的砖,砖头碎裂成几块。如法炮制,制作出一小堆小块砖——用我的一只小手拿得起来,用我的小细胳膊差不多能抛得出十几米的距离。
“武器”制作完毕,接着进行运输,我的衣襟揪到一块,使劲往前拽着,将小砖头放进去,跑到老屋前面,将砖头放到甬道的尽头,如是几趟,“武器”差不多够用了。我站在那里观察地形,经过这一番折腾,身体里的寒气消失怠尽,鼻尖沁着汗珠,牙齿不再打架。为了复仇行动实践起来更完善,我练习着投掷“武器”的角度和力道,力求消灭“敌人”的战斗力。直到我觉得准备得可以后,再将抛出去的砖头捡回,放在我的脚边。
草丛里的虫儿嘶嘶地不停地叫,它们知道我的武器有多大威力也在害怕吧?
接下来的事就是等父亲回来。我的手粘上砖的红色碎屑,还有被砖的边缘划破凝固了的黑色的血,可我不能去洗手,生怕父亲回来失去复仇机会。等啊,等啊,太阳已经被隔壁的厂房挡住,照不到院子里,父亲还没回来。树叶蔫蔫地有点打不起精神,我的全身肌肉都在发酸发痛,虫儿也叫得累了,院子里一片安静,只听得到我的呼吸声。
等啊等的,我的膀胱已经完全不能再等,可又怕这个时候父亲回来我的计划泡汤,于是飞奔向房后的茅厕,又飞奔回房前。糟了,刚跑到房山头的拐角,父亲已经迈着大长腿进了大门!计划有变,但是复仇行动必须实施,我要报仇,现在正当时!
捡起一块砖头精准砸到父亲的小腿,尽管他躲闪了也没躲闪掉,父亲的行进速度超出了我的预期,第二块砖头刚捡起,一双大脚竟然出现在离我只有几米的地方!距离近了正好增加命中率和力道,我用尽全力砸出第二块砖头……
第三块砖头还没划出抛物线,我的整个人被父亲抱住,抱离了地面。哼,这样就能阻止我复仇行动吗?妄想,手中的砖头向父亲头上砸去!刚抬起手,就被父亲腾出的一只手抓住。复仇失败,就此罢手?不可能的,我还有一只手,还有两只脚,疯狂地向父亲捶打、踢打。
父亲挨了几下才把我彻底治服,他钳住我的手腕像箍住他最喜欢的那个易碎的烧杯,暴起的青筋下是刻意放轻的力道。
口里不停地安抚:“好孩子不打爸爸……”灰色的眼珠深深地凝视着我的脸。哼,哼哼,现在知道不想让我打你啦——晚啦——你刚才还打我了哪——我歇斯底里地吼着、挣扎着……
——爸爸错了,爸爸再不打你了……爸爸错了,爸爸再不打你了……父亲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
在父亲的一再求饶道歉中,我停止了疯狂的挣扎,狂呼:你再说一遍!
——爸爸错了,爸爸再不打你了,爸爸错了……父亲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用他发烫的脸贴上我满是泪的小脸。
……
母亲下班回来后,父亲烧火,母亲做饭。我听到厨房里父亲的唉声叹气:这孩子像谁呢?母亲不以为然:“反正不像我。”
晚饭后,父亲照例坐在炕沿上看书,我拒绝再坐到他的腿上,也拒绝玩他左肩上的那颗褐色的痦子。坐在窗台上摆弄我的小人书,摆着摆着,突然怒火中烧,打了我就这么完了?哄了我两句就完事了?我有这么好糊弄的?!拿起炕上的鸡毛掸子,手握粘着鸡毛的一端,另一端竹杆划破空气发出“咻”的一声锐响朝父亲光着的背脊抡去!父亲唰的一下站起身、转过身、伸出手,抓住我第二次抡向他的掸子,轻轻抱住了我:咋又打爸爸了?
你今天还打我了哪——又是嘶吼,又是疯了般的挣扎。
爸爸错了,爸爸保证再不打你了……爸爸真的错了——父亲抱着我,他的胳膊好像在抖,看来我打得还算有力,他疼了!
你保证!我再次嘶吼。
爸爸保证,爸爸保证再不会打我的宝贝了。父亲奴颜媚骨的样子貌似真诚,他伸出粗燥的手指擦去我脸上的泪痕。
母亲洗完碗进屋,看一眼沉默的父亲,抑制不住地幸灾乐祸——你不是厉害嘛,这回有人能制你了!
我的怒火已消,但是思来想去,觉得这次复仇并没有取得彻底胜利。哪天母亲再向父亲告状,父亲是不是还会打我?本着除恶务尽的原则,今天我务要让父亲牢牢记住:打我的后果是无穷无尽的!于是,在父亲准备上炕睡觉的时候,我一头冲了过去。父亲这次有了防备,伸出手把我环抱住:爸爸再不打你了,咱们不是说好了吗?父亲泛红的眼眶好像真的怕我了。
——我妈说我坏话你也不打吗?
不打。
你再说一遍——!
……
果然,父亲再不曾打过我一下,连大声呵斥都几乎没有。母亲也再不曾打骂过我。
有时父亲那灰色的眼珠跟着我一会儿后会突然对母亲说:“人要是生大气真能气死,周瑜不就气死了吗。”
“气大伤肝,肝要是伤了,这辈子就完了。”这句话成了父亲的口头禅。
他们的闲谈中,不时会穿插一句“这孩子像谁呢?”
多年后,当看到儿子拒绝吃药而大声哭闹时突然间出血点布满小脸,突然读懂当年父亲颤抖的怀抱。
又过了多年,我才知道,我一旦大哭,面部就会出现无数个出血点,密密麻麻,鲜红鲜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