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廷从秀山西街码头上岸时,夜幕渐合。
这趟行程,北廷原本去年就应该走一趟,结果感染了风寒,病刚好,准备走,想不到二弟北民却因一场急病撒手而去。一耽搁,一伤心,竟然什么事也提不起神。直到今年秋天才抽开身,到常德后,重新疏通了此前停滞的生意和关系,把铺子里积压的药材全部清仓。带去的药材也填充了腾出来的仓库。突然间,心慌意乱,归家的心,那么急切,向掌柜交待一番,匆匆乘船往家赶。
上一次如此急切回家,是在得到五弟北风的消息。
他与五弟北风年岁相差甚多,他十六岁离家时北风只是一个儿童。待他回家时,北风已经去了重庆求学,再未见过面。记忆仍然停留在他离开家的阶段。
北风去重庆后,寒暑假都没回来,便连毕业了也未回来。
再后来,冉家找来了,要刘家交出北风。那时,才知道北风失踪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人在哪里?
派人四处寻找,找了一两年,居然舀无音讯。外面兵荒马乱、炸弹横飞的日子,以为北风已经遭遇不测。却不想,突然一日,在常德收到北民的信,说北风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带回一个漂亮又知书识礼的姑娘。要他尽快回家,为北风主持婚礼。
北廷一路紧赶慢赶扑进家门,却并未见到北风的身影。不仅北风不见,便是信中说的姑娘也不见。一问,妻子秀芽笑着说:五弟现在是学校的老师,一早和谢姑娘上课去了。秀芽说起这个谢姑娘,满脸的笑,夸赞得不行。可能干了,在学校教孩子们唱歌跳舞的。
北廷在家等到下午,仍不见人影。转过身就要往学校去。走到院中,见到一对俊秀的男女从门外进来。男子略瘦,一身藏蓝色中山装服帖合身,像贴着身子裁剪,显得挺拔。二人走进门来,与正往外走的北廷碰个正着,三人六面,六只眼睛,都惊讶地打量着对方。
北廷看着男子,男子也瞪大眼睛看他,竟然一时都没有说话。
而女子的目光则在他身上打量,试探问:北风,这位……是大哥么?
北风?是北风?北廷不禁往前紧走几步,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对方的脸,想从那张陌生的脸上,寻找当年那个肉嘟嘟小男孩的影子。可令他失望了。眼前这个高挺瘦削的男子,从头到脚,没有半分记忆中的模样。不仅没有富家少爷的油粉、娇贵,反而像历尽人世沧桑。眼睛像一汪看不见底的古井,古井正幽深深地望着他。井沿的一颗小黑痣却“突”的一下映入眼帘,让他的心猛一跳。
他立即从那颗黑痣认出,这正是当年被他训得眼泪洼洼的肉丸子五弟北风。
大哥。北风先他开口叫道,声音透着一丝哽咽和热切。
五弟。你是五弟!他喉咙堵着,声线像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微微颤抖,伸出手轻轻落在对方的肩上,对方的肩刀削般的薄。北廷身子猛地往前一扑,一把搂住了对方。他抱着那个身子,真切感受着这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骨肉兄弟,两行热泪就滑了下来。
这倒把北风惊住了。北风挣开他的手臂,退后两步。
北风这是在怕他。这种怕,是由儿时就产生的。
北风儿时淘气,常常惹祸。父亲不在家,北廷总会站在父亲的角度,管教这个最小的弟弟。把他的木剑刀枪没收,把他的纸牌没收,还罚他站桩,背《论语》。在北风与街上小老幺们打架回来后,北廷也总是揪着耳朵一顿训,叫他离他们远点。
现在,北廷居然当众搂抱。如此亲密的动作,让北风颇不自在。
北廷心里微微悲楚,这若是放在年轻时,他断不会有如此动作。就是从军队回来后的好几年,也未曾有过心软的时刻。但今时不同以往。家里的一切,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五弟虽然惹祸,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听说在外面被人追杀,还连累了酉阳冉家姑娘送了性命。这几年也不知道在外面过着怎样亡命天涯的日子。父亲就是病重加心忧五弟,不到两年,便撒手西去。
父亲病后,北廷不得不接过家里的生意,一付重担甩过来,他差一点就没接住。幸好北民在秀山的关系广,朋友多,多方帮衬,这生意于他也只是勉强应付。几年下来,他颇感吃力,指望有人替他扛一下。扳着指头算来算去,也无人分担。北民是别想了,在学校当校长已经焦头烂额。长子子存早就如离笼的鸟儿,开始两年还回,后便再没有回来,只稀稀疏疏寄来几封信。那信,北廷开始总迫不及待拆开看,后来便索性不看了。全是千篇一律的报喜不报忧,问安。再听到信,就嘀咕咒骂:刘家的小子们都是不孝之子。北风如此,子存如此,没一个是有良心的。次子子晨尚在念中学,平时北廷说什么,他就一付爱搭不理的样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二弟的长女亦雪虽已成年,也能干,但却因二弟出走那两年断了学习,没念多少书。再说女子,终究要嫁人。刘家的生意断不会交给一个女子打理。北民的儿子子玦还在念小学。这数来数去,心里空落落的,不自禁就想到流落在外的五弟北风,只指望他哪天回来,分担这重担。
这或许也是北廷急急慌慌从常德赶回来的原因。
你的腿……怎么样?北廷突然记起,信中说北风受了伤,急忙查看他的腿。
不碍事,已经好了。北风往后一退,不让他看。他的关心让他慌乱、惶恐。
幸好这时,香会笑盈盈走过来。香会是二弟北民的妻子,北廷的妻子秀芽体弱多病,家里事情向来是香会打理。香会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照顾年迈的婆母、多病的大嫂,便是两房的孩子,也是香会操心得多一些。
香会笑说:大哥,五弟和谢老师的婚礼就等着你回来主持了。
谢老师?北廷这才想起旁边还站着一人,转过头,这就是北民信中说的那姑娘了。不得不承认,北风眼光真不错。这姑娘长得身材高挑,浓眉大眼,眉目之间透着逼人的英气。想想,不觉一声悠然长叹。没有亲眼看到北风成长,突然间就为他操办婚礼了。这心里的落差和愧疚不是没有,很多。
只是这姑娘的底细……哪里人?家庭背景如何?竟然一无所知。
都说长兄为父。在这个家里,父亲走后,北廷的身份就是家长。
家长看儿媳妇,本是越看越欢喜。可他越看这姑娘,却越是胆颤心惊。这份担心,不知从何而来,每一次接触她的眼睛,总会心里一凛。
人与人间,有种神奇的感应。就像他与谢老师。从第一眼见到带着警惕,到成为他的五弟妹,仍是谈不上喜欢。她长得不漂亮?不能干?还是不会持家?好像都不是。人家进得了厨房,出得了厅堂,还入得了书房。这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姑娘。可是,北廷就是没办法对她全部信任。虽然他们成了婚。婚礼还是他亲自操办的,大操大办,是全城最热闹的婚礼。但每次无意间与她的眼睛碰上,心里总会不自禁一凛。
包括这次带的礼物,给北风挑了礼物后,他并非没有想到五弟妹。想了,考虑了。却不知道送什么好。他们成婚时,母亲从腕子上褪下祖传的玉镯子套在五弟妹的手腕上。看得两位嫂子眼谗得紧。可五弟妹当时接过,隔天又退回到母亲的手上。母亲闷闷不乐与他念叨:你阅人无数,说说你这五弟妹到底什么来头?家里到底是有钱人家还是一般的人家啊?我这镯子多少人惦记着,从你曾祖母那传下来的,那么好的宝贝,居然不要,是不识宝还是嫌弃?
北廷说:也许人家并不喜欢这些。
母亲横了他一眼:哪有女人不喜欢金银珠宝的。
是啊!哪有女人不喜欢金银珠宝的。母亲的手镯不要。也从未见她戴过手饰。便连发钗也没有。一条红绳子,简单绑条大辫子。成婚后也未有改变。两个嫂嫂也并非没有暗示过,说进了屋,要改妆,头发要盘起来。五弟妹听了,笑笑:习惯了。辫子仍在背后甩来甩去。手镯不要,手饰不戴,妆扮也不改,那她到底喜欢什么?
北廷见过的女子不少,大家闺秀,富家太太,小家碧玉,风尘女子,只三两句话便能揣摸对方的家世、教养。但唯独对五弟妹,却是揣不透,看不懂。没有女子的矜持,也没有女子的娇弱。说话柔中带刚。进屋后,还鼓励秀芽和香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还教她们读书认字,唱歌。有些语言听在北廷的耳中,常常一惊,又一惊。
这趟远门,或许担心的,就是自己走后家里的情况。出门时秀芽和香会是指望不上了。香会自北民走后就软成了一瘫泥,日日以泪洗面。倒是五弟妹一直宽慰他:大哥尽管安心去常德,家里有我和北风,不要担心。
虽说不要担心,但怎能不担心?五弟妹毕竟太年轻,这家里的迎来送往,大小杂事,仅是那几个孩子就让人烦恼的,更何况她还怀了身孕。
伙计更生挑着担子走在北廷前面。担子里装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有给孩子们的新鲜玩意儿,有给秀芽和香会采买的布匹,也有给老母亲的鹿皮夹袄。他还给北风带了一件狐领大袄子。那袄子是他在铺子里选了半天才挑中的,真正的狐狸毛领。路过书摊,看到一本乐理书,心里一动,买了。
现在,这礼些物马上就能送到亲人的手上。那本乐理书,五弟妹会喜欢吗?
傍晚的西街码头,少了白天的嚣哗。对岸跨江的乌杨树倒映在梅江河里,流水从枝枝桠桠上滑过,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北廷沿着河滩往水巷子走,上几步台阶,却胸闷气喘。终究是上了年岁,这身子骨不同往年,出一趟远门,水上陆上一阵折腾,腿脚在上坡下坎时就发酸发软。
水巷子里有挑着水桶咣咣当当走过的街坊,都是熟面孔,招呼,问候。北廷一如既往的谦和。对方客气虽客气,但感觉却发生了变化。脸上虽然也堆着笑。但笑里掺杂有别样的色彩,眼神虚虚从他脸上飘过,人走过了,脑袋转过来,眼睛斜过来,悄悄打量他。水桶的咣当声远去了,留他站在原地喘息,也在心里揣摩。
这是怎么啦?怎么看我这付表情?他百思不得其解。
二
秀山城,原本并非城。建城的地方烟麻坪后来变成一座城,得益于秀山建县后的第一任知县夏景馥。夏知县因原县城三合场常年缺水,便四处寻找合适的建城地址。他走到涌图的梅江河边,看到对面这块三面环水的荒地,只一眼,就下定决心:迁城。
迁城毕竟是一件大事。既要合上意,又要民无怨。他特请了一位风水先生来看看。风水先生带着官官民民一群人,沿着梅江河走一圈,兴奋说:这块地南有天然地下活水泉七眼,这叫七星拱月;东与凤凰山接壤,这是艮山:而西方、北方紧依梅江河,有水,这是坤水;再看这梅江河,从南而来,绕西从北而过,独拥东方,为什么独拥东方呢?这在风水学上叫坐拥东方龙脉,这地方不仅有龙盘踞,还有凤来仪,环龙抱凤,龙凤和瑟,好一派龙凤呈祥之态!
风水先生转过身,冲夏大人一抱拳,激动喊道:大人,这可是福泽悠远的一块好地啊!我敢担保,这将是整个武陵山脉绝无仅有的一块上好风水宝地!!
风水先生一连说出的两个“好地”,听得与众同行之人连连点头。
夏知县要的就是他这一番话,当即重赏,立即筹备建城迁城。
后人说,其实那风水先生就是夏知县请人扮演的。至于真假,已无从考证。夏知县将烟麻坪变成一座城,还在西面、北面的梅江河上,建西门桥、北门桥连通两岸,桥头建钟秀门、涵秀门;东面建森秀门;南面建炳秀门,形成四门合围之势。每门均建一座城楼,四周用土筑城墙,墙外挖城壕,深约一米,仅留东南西北四门进出。到夜间,四门上栅,城楼上有巡逻岗哨。
站在城墙上,整座城便在眼底。横竖两条正街连通东西门、南北门,与城墙合围,形成“田”字结构。“田”字中间空隙,则又沿东西走向,划出十八条规整街巷,民居房沿街巷两侧修建。街巷狭长幽深,民居紧密有序,穿插往来,形成复杂的网状结构图。
沿西街穿过主街往南走,不到十分钟,便到南门。南门的高门大户不少。商铺沿街开,应有尽有。刘家住宅在南街靠东边的巷子,门楣不高,色泽古旧。与同是一条巷子里刘兴隆家悬挂着金黄铜环的大门相比,就瞬间没在尘埃里。但仅看门楣,也会走眼。有些人,外表看着不起眼,但内里却汪洋大海。刘家就这样,外面看着不起眼,可一脚踏进门,就眼前一亮,门里和门外,就呈现出不一样的气势。人家是金玉其外,破絮其中。刘家却是败絮其外,金玉抱在怀里,独个欣赏。
北廷的祖上是郎中,悬壶济世,没有多少权钱欲望之心。直到北廷祖父时,才显露出对名利的追求。北廷父亲虽也看病,但更多的心思却是放在经营中药材买卖上。这些年,这城里东南西北街的药铺,“华济生”、“生生堂”、“庆生堂”、“太保和堂”、“立德堂”、“大德生”……如雨后春笋,此起彼伏。好不热闹。但热闹后,沉寂下来的,才是长盛不衰的。刘家的“庆和堂”势头足时,在二三流中打转,势头去时,也还在二三流中打转。
北廷父亲不仅对利看得重几分,对名也看得重几分。从小充斥在北廷耳中的训斥:你看看人家北街的王家、糜家、你看看对门的刘家……与其他家不能相比,但同是姓刘,人家也没比你的刘字多一划少一划,凭什么人家做得到的而你做不到。
当然,这些话父亲都是在背后说的。走出门,父亲却比任何人都要谦恭。也要他们谦恭,要喜怒不形于色,要心有城府,要懂得察言观色。父亲的话,他年少时听着非常刺耳,不能接受。更不能领悟。觉得不衬自己的心,不能随自己的意。对不喜欢的人,凭什么也要谦恭有礼?人没有喜怒哀乐,还叫人吗?
直到父亲走后,他才体会这番话的份量。虽然曾经在潘军中当过参谋长,现在还是商会的副会长、县临时参议会的议员,但他走出门,却更加低调、谦恭。
越接近家门,碰到的熟人越多,但奇怪的现象也越让他不解。围在巷子前的孩子们见到他,嘴里嘀咕:回来了回来了。邻居们远远看见,目光齐刷刷扫过来。
更生不解:大爷,这些人怎么回事?好像不认识我俩似的?
北廷并未在意:把关先生的眼镜取出来,我先给他送去。
更生:回家了我帮你送。
北廷摇头:晚一步回家也没什么打紧。
更生放下担子,从里面翻出一个精致的黑色丝绒盒子递给他。
北廷又从担子里拿一盒桂花酥和一瓶洋酒:你先回。
诶!更生答。
南街旁边,另有支巷。支巷尽头,是一幢颇为宽大的朱门。朱门的漆已经暗沉,色泽透着颓败。门虚掩着,里面传出间歇性的咳嗽声。仅听这咳嗽声,就能预判出关先生近日的身体状况是好是坏。
关先生的杂务姚山领着北廷往里走,屋里飘着一股浓郁的中药味。
关先生坐在火坑边,头戴瓜皮帽,脖子里围着毛领子,瘦削的双颊往里陷,眼皮耷拉,颌下几缕白须。瘦小的身子裹在黑色棉袄里。听到响声,身子往上抬,身子没有撑起来,倒是脖子从衣领子里拉长了一些。
北廷上前,见过礼,将眼镜双手递上。
关先生伸出枯瘦的手指抖瑟着接过,撑开眼镜的脚往脸上戴。镜片后的眼珠子眨呀眨,看近处,看远处,后停在北廷的脸上。
北廷问:可看得清楚?
关先生用力点头,嗓子沙哑尖细:看到你了。
北廷笑了,与关先生又叙了几句话,才告辞出门。
走出巷口时,四下已上灯,远远看过去,刘家还未点灯,门前一片晕暗。
身后脚步声响,姚山从屋里追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纸包,递给他:先生给你的。
北廷以为是钱,忙推却:不用不用……
姚山不容分说,将纸包硬塞进他手里,语气不容置疑:先生说了,这次的事情很棘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说完,姚山脑袋一扭,回去了。
这话听在耳中,却是不懂,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哪里有非常之时?手中的纸包,分量不轻,北廷垫了垫,不是钱,应该是一本书。想想,不禁苦笑,他不爱读书,关先生不是不知,居然送他书。摇摇头,也懒得拆开看,出了小巷,往家走。
北廷左腿刚迈进门,差点与更生撞上。
更生神色惊慌,急急刹住身子:大爷,我正准备去叫你。
北廷:我会跑丢不成。他往里走,更生跟着。
夜幕在院子屋檐合拢下来,光线更暗,灯光从堂屋照过来。
门外的灯还不点上?北廷有点不满。
这城里的人家,很早就约定俗成,晚间皆要点一盏灯在门前,供行人照明,也供城墙上的哨兵巡逻。虽然城墙早拆除,但这习惯却一直没有改变。往常这些小事,都是香会打理。自二弟走后,香会就垮了。整个人的精气神像被抽走了一般,神思恍惚,无精打采,能躺着就绝不坐着,能坐着就绝不站着。有时说着话,眼泪不受控制叭啦叭啦往下掉。身子本来就瘦,一哭,肩膀一耸,整个人缩成一团,连坐都坐不稳。而偏偏秀芽多病,什么也不能帮衬。
二弟走了,香会垮了。
幸好,还有北风夫妻。
北风接过北民的担子,不仅撑起了学校,还把学校打理得风声水起。走出去听人提到,就是一顿赞不绝口的夸赞。说北风思想新颖,有创新,有魄力。在学校办读书会,搞演出,开运动会。听说又去重庆招了许多新老师来填充学校的师资力量缺口。不止如此,《秀山周刊》在他的协助下,影响力也是与日俱增。而五弟妹不仅是北风的得力助手,在家里,也是一把好手。把香会的事情接过来,把刘家上下打理得规规整整。便是门前点灯的小事,也从未相忘。
今日,家中是怎么啦?
家里不是没人,而是都聚在正屋的堂屋里。
堂屋里点着晕黄的油灯,映着一张张悲戚的脸。
一双双没有焦点的眼睛,看向黑暗中的虚空。
人,原本是一个个缩在房里。更生回来后,才从各房里聚到堂屋来的。女人们哽着喉咙,神色悲凄。倒是平常极难看到身影的子晨站在堂屋里,高瘦单薄的身子,透着一股子倔强劲。不知又与谁在赌气。
北廷迈步进去的时候,哭声突然就爆发出来。由女人们的嘴里,哗的一下,像潮水一样涌出来。痛哭,大哭,肆无忌惮的哭。哭得北廷的心蓦地揪起,越揪越紧,他茫然的一张脸一张脸望过去,老母亲,秀芽、香会、亦雪。
哭什么?出了什么事情?北廷问,急问,眼睛扫一圈,一个个仍是哭,不答,见他问,索性将脸埋在手帕里、衣襟里,勾着脑袋。
这哭声让北廷心慌意乱。想找五弟和五弟妹问问。眼睛找一圈,没找到。忙上前扶住母亲:娘,这是怎么啦?你们哭什么?
刘母哭得身子一摇一拜,揪着他的衣服,晃着他的手臂:我的儿啊!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这一家子就完了。
北廷忙安慰:娘你说什么呢?大家不都在这儿么?有什么,你给我说。
老母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仍是不能自制,揪着他的衣衫哭得更厉害。这倒让北廷一时之间不知怎办。正不知所措时,身后却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叫:哭,哭有什么用?哭能把五叔和五娘哭回来么?
这句话,如平空响了一个炸雷,堂屋里的哭声嘎然而止,不约而同抬起眼睛看向那说话的人,包括北廷。悲愤的脸,眼晴因激动而显得晶亮,正是子晨。他心里愠怒,瞪了子晨一眼,怪子晨没大没小。但当下家里的情况,他一头雾水,得问清楚再训斥。
子晨不仅不惧他,反而往前跨了两步,说:爹,五叔五娘这件事,你得拿出主意,想法子救他们。
北廷心里一紧:救他们?什么意思?
子晨突然发出一声冷笑:你从西街来,难道没听说我们家的刘校长和谢老师被带走了?
北廷脑袋顿时一团浆糊:他们出了什么事?谁…谁带走了他们?
子晨咬着牙,气愤:谁?谁知道是谁呢?几天前,一辆军车,从公路上开进城,开到家门口,下来几个穿军装拿枪的人,他们闯进门,问:谁是刘北风?五叔说:我是。来人又问:谁是谢意?五娘说:我是。来人说要带你们回去问话,跟我们走一趟吧。五叔问:我们犯了什么事?为什么要跟你们走?来人说:有人举报你俩是共党分子。来人拿出一张纸,说是逮捕令,往五叔面前一扬。不容五叔看清,也不容他们说话,押着就走。爹,五叔五娘被人陷害,说他们是共党分子。
逮捕令?共党分子?
北廷只觉天眩地转,双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三
北廷在床上躺了两天。脑袋里一直轰轰鸣叫,像极了那年日机从空中投下的炸弹爆炸声。眼睛一闭上,眼前就浮现和五弟、五弟妹相见的场景。五弟往后退的身影让他心里愧疚。一直怨怪自己曾经对他管束太多。导致长大后生疏,生分,没有二弟与五弟的亲密无间。
现在,五弟出事了。整个秀山城的人都知道。南门场的人亲眼目睹。军车一直从外面开进来,开到刘家门口。从车上下来几个持枪的人,冲进门,押着五弟五弟妹就走。一家老弱妇孺哭着喊着追出去,一直追出南门外,母亲晕倒在地……
刘家没了主事的人,急急忙修书去常德通知他。
信还在路上,想不到他却提前回来了。
子晨平时吃饭,总盛满大碗饭菜,端到书房去吃。他五叔五娘出事后。家里饭虽然照做。但吃的人总缺席。子晨反而坐在桌旁,吃得津津有味,还安慰香会说,二娘,你得吃饭,你得撑下去,等我爹回来了就好。又把饭给祖母端去房里,说:已经去信了,爹很快就回来。白天,子晨看不到人,天一亮,出去了。回来时,一阵风带着一股寒意,钻进房间就没出来,不知道在忙什么。
这些是秀芽告诉北廷的。秀芽还说:子晨懂事了,会安慰人了。有次祖母问他:若是你爹一直不回来可咋办?子晨说:您放心,就算爹一时半会回不来,还有我呢,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五叔五娘的。
北廷听着听着眼眶就湿润了。从踏上西街码头到回家,沿路上异样的眼光,现在想来,如芒刺在背。曾几何时,风光的刘家,居然成了全城的笑话。而且这笑话还是刘家引以为傲的五弟和五弟妹带来的。
共党分子啊!
这几个字,平常不小心从嘴巴里无意中漏出来,就觉得破了某种禁忌。
什么是共党分子?之前县府已经向全城的民众通告:共党分子不仅共产,还共妻,他们红眉毛绿眼睛,凶神恶煞,若是发现不报、瞒报,与共党分子同罪。
这两日,家里门可罗雀,此前那些来来往往的熟悉身影,竟然一个都未登门。便连素日与北风交好的周云深也未见踪影。真可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啊!
谁愿意与“共党分子”一家牵扯上关系呢?
但听秀芽说了子晨后,北廷心里一动,勉强支撑起身子,说:把粥端来,我吃点。又说:把我的衣衫准备好,我要出一趟门。
吃了粥,换了衣衫,北廷走出家门。北风毕竟是自己的亲兄弟,他不能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到底犯了什么事?人现在在哪里?他得去打听。
来人说五弟夫妇是“共党分子”,这么重的罪名,可不是随意就能往人头上扣的?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罪名的严重性。这么多年,“共党分子”几个字,正是北廷心里的魔怔,他避之唯恐不及。现在,他的五弟和五弟妹,居然被以“共党分子”的身份带走。他能不心惊肉跳?
当年,北廷在潘文华部任某旅参谋长。一日,中统局的人来突然带走齐警卫。听说齐警卫是共产党潜伏进来的间谍。平日与他走得近的人也在审查之列。警卫被捕,而他也成为怀疑的对象。审查后虽没有治罪,但军中也是待不下去了。回家来对外虽宣称“衣锦回乡”,但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那条命是捡回来的。
原本以为,这辈子屈身在秀山这个小城,做自己的小生意,更或者什么也不做,每日种瓜收果,侍弄花草,自此与“共党分子”再沾不上半点瓜葛。可现在,五弟和五弟妹居然被以“共党分子”的罪名带走。当局对共产党的态度摆在那儿,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仅是怀疑,就足够五弟夫妻受着的。他怎能不惊?不惧?
惊归惊,惧归惧。可事情摆在那儿,他总不能一直躺在床上不闻不问,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五弟夫妻见死不救,便是这一家老小,也还拿眼睛巴巴看着他。子晨那么小的孩子,毛都还没长齐,却已经知道挑起重担,难道他这个当家作主的,还撂挑子不成?重担全压在子晨的肩上,子晨又怎能挑得起?
出了门,沿着环城路往县府走。空荡荡的长街,路人异样的目光,不自禁让他将头勾在胸前,恨不得眼前有一堵墙,遮挡着那种万箭钻心的痛楚感。
可惜,现在的秀山城,早没了城墙。
城墙变成一条宽阔的街道,沿着整个城,围成一圈。风,无所阻挡,穿城而过。
以前的城墙很厚,很坚固。条石一块一块往上垒,垒出一道又高又墩厚的墙。孩子们喜欢在墙根下玩,在城墙上放风筝。走在城墙上,触摸着城墙。就觉得踏实。夜间,四门一闭,城里街巷点着风灯。灯光照得城里一片通明,亮若白昼。
少年时,北廷却并不觉得这城墙好。倒觉得被城墙困住了。城外才有广阔的天地。为此,他想尽办法向想象中的天宽地广奔去,直到从部队回来,从充满杀伐的战场上下来,远远看到城墙伫立眼前,灯火从城里辉映出来。他第一次意识到,有城墙围着的地方,才是温暖的家。
回来那年,一九三九年十月十日,北廷记得特别清楚。城里学校师生以及驻军官兵共约三百多人,聚集在南门外中山纪念堂的广场上,开展“纪念辛亥革命武昌起义28周年”的活动。仪式刚刚开始,防空警报突然大响。城里的防空警报从未响过,只有在建站测试时响过两次。防空警报响了,并没有引起大家的警惕,反而都好奇地仰着头往天空看。
不一会,天空出现了硕大的鸟翅。
飞机来了六架,战斗机,轰炸机,轻型爆炸弹和燃烧弹交叉着投,四面八方投,爆炸声在西街、南街、双凤街、城隍庙、八卦井、半边街、鸡市街、水巷子等地接连响起。哭爹叫娘的声音此起彼伏。人群从城里往四个城门飞奔。城门小,人群拥挤,全部挤在门口,踩踏、炸伤的人不计其数。
大火一夜之间,烧毁城里五分之三的建筑。有幸逃出城,捡得一条命的人,次日回到城里,只见到一片焦土残垣,残肢断臂。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战火的废墟里。城墙被炸得断裂不堪,再无法修葺。又考虑到日机如果再来轰炸,如何更快逃生。县府一声令下,拆除城墙。
城墙的条石便被铺垫在整个城市的脚下,供行人踩踏。此时,北廷觉得自己的身子骨就像那些城墙条石,被一块块拆卸下来,散落在全城各地,被众多的脚步踩踏,轻贱。
县府督学周云深是北风在秀山往来最多的朋友。北风人还没有回来,他就和北民预定了北风的文章。说要把北风的文章刊登在《秀山周刊》上。北风回来时受了伤。至于是因为什么受伤。北廷直到现在都不清楚。北民只告诉他有人想杀五弟。至于什么人想杀五弟?没人知道。只要平安回来就好,北廷也没有多想。也不知道是不愿意去多想还是故意逃避。他回来的时候,北风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他也就懒得问。
北风还躺在病床上,周云深就冲进刘家,要文章。北风二话没说爬在病床上就写。二人你来我往,倒熟络得比他更亲近。周云深每次来刘家,也直接往北风的房里去,与他虽熟,但热络劲终是淡了一些。
现在,北风出事了,周云深不可能不知道。这两日,整个秀山城的人都知道他回来了,而周云深必定也知道。可他却没有上门,是想与刘家撇清关系么?
就算他急于与刘家撇清关系,但也得去找他问问。
到了县府,传达室的人说:周督学不在。
去哪里了?
不知道。
站在县府门口发了会儿呆。北廷决定去找周遇承。周遇承是秀山银行的经理,也是北民的老友。刘家与周先生的交情,整个银行的人都知道。周先生无意参政。把县临时参议会的名额推荐给了北廷。这关系不能不让人羡慕。而周先生的办公室,刘家兄弟也向来是直接往里就走,从来不需通报。
但这次,他刚走到门口,门卫却迎上前,说:刘议员,周经理不在办公室。
不在?
北廷心里一慌。不在可以有几种解释。一是真的不在;二是在故意躲他。人家躲着他,不见他,不想与刘家有什么瓜葛,他总不能往里面闯。他的脸皮还没有厚到如此地步。更何况周先生如此身份,想与他们刘家断清关系也是情有可原的。
北廷站在街边,心里发虚。眼睛从左睃巡到右,从右睃巡到左,突然一凝,就凝在一幢楼上。
那幢楼是县府成立县临时参议会后所建的办公大楼,就在鸭子塘旁边。鸭子塘原是一个荒弃的水塘,因地势低,周围的雨水、污水都往那里流,蓄积了一池浑浊浊的水。周边的老百姓将鸭子赶到水塘里放养,因此得名。自县临时参议会办公大楼建在此后,周围商户也越来越多。大楼里有议长、副议长、书记等在里面办公。说是办公,其实全年也不过召开一两次全体会议。北廷虽也是临时参议会的议员,但除了找议长喝茶,其实来办公楼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个时间点,熊议长应该在里面,如果能得到他的帮忙,救北风的胜算又多了几分。就算不能救出,但以熊议长在酉阳、秀山、黔江的影响力,帮忙打听打听北风的消息,定然没有问题。
这熊议长说起来,也是一个充满传奇的人物。他父亲熊湘原受袁祖铭部军阀委派任黔江县县长,后调到秀山任县长。其间,地方军阀频繁更换。罗觐光部旅长王仲成,因索款不成,将熊湘带到酉阳杀害。年轻的熊议长侥幸逃过一劫,去贵州投奔其父旧友周西成,在其部下任职。谋准时机,带着部队回来报了仇,便随周西成去了贵州。后王家烈接任二十五军军长后,他又调军部任经理处总务科长。王家烈倒台后,那一屁股的烂账无人清理。他硬是带着八名会计,彻夜清算,最终将算好的账目刊在报上,也算是为王家烈洗去了冤枉。他也因看透官场的尔虞我诈,选择回乡经商。回乡后,熊母因念其父事件,一直严嘱他不许沾染地方公事。但因有秀山诸多名人百般劝说,大义相责,才勉强同意任地方财务委员会主任委员。后又被选为县临时参议会议长。
熊少寒与周遇承、北廷兄弟间是多年的老交情。北风与云深携手发展《秀山周刊》的事情,也得到他的大力支持。
如今,北风出事,他不会袖手旁观吧?
踌躇半响,北廷决定去找熊议长。
走进楼里,门卫说:议长在开会。
北廷微愣,想想,想走,但思维却控制着脚步,往楼里去。
门卫拦着他:刘议员,议长说了,他们开会,谁也不得打扰。
北廷指着自己的鼻子:连我也不许?
守卫说:是的。
北廷一张脸就变了颜色,胸腔微微起伏,正待发作,头顶上突响起一个声音:请让刘议员上来吧!抬头看去,是县府党部书记长杨会。没想到他也在这里。
北廷走进议长办公室时,有点惊讶。屋里烟雾缭绕,气味呛人,他眯缝着眼睛,过了会儿,才看清里面的人,熊议长、杨会、涂校长、周遇承,想不到云深居然也在。周遇承对着他点头,示意他坐。云深窝在一方椅子里,身子骨软着,缩着,神情萎顿,眼神空茫,胡子拉茬,仅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北廷拱手一一见礼,转身又向身后的人招呼,一个瘦高个子向他微微欠了欠身,叫:爹。
居然是子晨。
北廷有瞬间茫然,不知道子晨怎会在此?转过脸,望向议长、杨书记、涂校长,再望向周遇承,最后,停在云深的脸上。屋里的人,眼睛都不看他,目光不与他对接,昂着头或低着头,或眯着眼,眼睛落在其他的地方,像怕看到他,更像躲避他。
北廷的眼睛急欲寻找一个交接的对象,可一个个看过去,看得心下越加慌乱。
这个会似乎已经开了好一会,烟头散了一地,烟灰到处都是,杯里的茶水已经见底。他的到来,显然打断了他们的讨论。更或者他们讨论到关键之处,等着别人站出来先表态。
和以往一样,遇到得罪人的事情,大家喜欢保持缄默,等别人先开口。
北廷倒是想开口,可怎么开口,话在舌尖转了转,忍住了。最起码,他得先听听他们刚才讨论什么。挨着椅子,缓缓坐下。
子晨却突然抬步走到桌旁,提起水壶,为桌上的空杯续水,也为他倒上茶水。
北廷的眼睛追着子晨,追着子晨手里的水壶,冒着热气的开水,哗啦哗啦倒进水杯。子晨也为他倒上一杯茶水。
这个地方,子晨似乎不像第一次来。
熊议长眼睛眨了眨,终于落在他的脸上,说:北廷兄,你的病可好点了?
北廷:多谢议长问候,已好了。
熊议长:这原本是要上门探望的,但现下时局紧张……唉!他用力摇头,苦笑一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北廷微微欠身致意,没有作声,心想:这是人在江湖么?这比江湖可不知险恶了多少倍。
熊议长眼睛一抬,盯在子晨的面上,说:我们都老了,还是年轻人脑子灵活,北廷,你有一个好儿子啊!
北廷不明这话是褒还是贬?只有谦逊地笑,说不懂规矩,还请多担待。说虽如此说,却扭过勃子,带着狐疑的眼神盯了儿子一眼。
子晨不看他,也可能是根本就当他不存在。倒完水后,就退到他旁边先后的地方站着,像一尊冷肃的雕像。在场的人,与北廷原本都是老熟人。有着多年的老交情。但此刻,却因有这尊冷肃的雕像,倒显得他像一个外人。
北廷不知道子晨为什么在这里?
又是谁把大家邀约在一起开会的?
在这气氛僵冷、空气凝固的时候,又是子晨上前,向四周拱手弯腰行了一礼,直起身子后,朗声说:各位世伯世叔,联名营救我五叔五娘的事情,我爹此前并不知情,子晨冒父之名,向各位叔伯撒谎,还请看在子晨对五叔五娘一片孝心上见谅。
北廷眼睛一花,冒父之名?联名营救?他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胆子?谁给他出的主意?
涂校长的脸在烟雾中朦胧一片,脸上凝然不动,眼皮抬起,向北廷的方向盯了一眼,说:原来不是北廷兄你的意思啊?
我——北廷语声一滞,想说明情况,可一道道向他射来的目光,令他心慌意乱,想解释的话随着一口唾液涌到口腔,咬在舌尖下。不自禁扭过头看向子晨。可子晨不看他,眼睛落在其他地方。
一声轻笑打破了僵冷的气氛。是周云深。
云深稍稍坐直身子,但仍是看着没力,他呵呵笑了几声,说:我们都白活了,还不如一个孩子啊!
北廷不知道云深这话是针对谁说的,为什么有这样的感慨,只有听着。
他听着,大家也听着。涂校长吸水烟的声音呼哧呼哧地响着,勾着他的嗓子眼。
北廷的手不自禁伸向腰间,触到冰冷的烟管时,又停住了。
这个时候,适宜抽烟吗?
显然是不适宜的。他不是来抽烟的。
云深站起身子,像宿醉未醒,身子摇晃,脚步飘浮,飘到议长面前,然后一转身,面对着众人,说:《秀山周刊》是我提出来要办的,我们当年在遇承哥的办公室讨论,遇承哥出钱,我和北民兄出力,得到大家一致的赞同,于是决定复刊,对了对了,当时北廷兄和涂兄也在的,你们不记得了?稿源短缺,北民兄说北风文笔极好,我便迫不及待上门求了来,这两年,周刊全系我与北风支撑,现在你们告诉我,说是周刊给北风招来的祸事,要停刊,说北风写的文章是共党言论,是妖言惑众,别人胡说八道,不知内情,难道你们也如此认为?
大家都不作声。云森的眼睛一个一个看过去。可没一个人抬头。
沉默一会,涂校长开口说:周督学,这件事并不全是因为周刊,还有学校的事情……
学校的事情?云深声音陡然拔高:北风把学校打理得风声水起,还外招了那么多专业的老师来执教,居然说他招的老师全是“共党分子”,说他们夫妻也是“共党分子”?这一看,就是有人在背后栽赃陷害,现在,我们救不了他就算了,子晨只是要一封联名信,不出钱,不出力,连这居然也推三阻四,岂不让人寒心?扪心自问,我们对得起这份交情么?
这和交情无关。涂校长亦提高声音:如果北风真是“共党分子”呢?那我们这份联名信就是把柄,不仅北风夫妻救不出来,连我们几人也得搭进去,还谈什么营救?
云深盯着他,冷笑:涂校长的意思就是不签这份联名信呗?
也不是。涂校长说,语声短促,脸微微紫胀,顿一下,又说:我的意思是,大家不要冲动,事情没想象那般轻松,我们应该从长计议,毕竟这后果,没人承担得起。
云深“哈”一声笑,说:我算看明白了,这有名有利的事情啊!有人响应得极快,若是要担点儿责的事情,就推得一干二净的,我不管你们如何,今日这份联名信,我签定了。
说完,云深转身,从议长面前拖过信,拿起笔,弯下腰,刷刷两下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啪”的一声,将笔拍在桌上,大指拇往旁边的印泥里一伸,抬起,往名字上用力一摁
四
整个联名签字的过程,北廷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直到名字签完,他似乎都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烟雾将他的眼睛熏得模糊不清。烟雾是其他几人抽的,也是他自己抽的。抽两口,就忍不住咳嗽几声。有时候咳得喘不过气来。不适宜吸烟,他最后没忍住,吸了。他没办法控制自己虚弱的内心。他需要烟支撑空空的胸腔。似乎烟能撑起他整个人的精气神。
云深签完字,盖上手印,就走了。直直往门外走。身子由软绵绵变得硬邦邦,像一块钢板,路过的劲风,都带着一股锯齿般的锋利。
第二个签字的是周遇承。他说:我希望秀山多几个像北风这样的人才。
说完,他认真签下名字,盖上指印,走了。
这句话,无疑是肯定了北风为秀山教育所做出的贡献。
杨会只说了一句话:我相信北风。然后也签了字,盖印。
倒是涂校长,待熊议长签了字后,他才好像被情势所迫,不得不签。走时,脸阴着,眼眯着。
北廷虽然没有说话,但他们签一个名,他就起身深深地鞠躬。子晨也鞠躬,而且还感谢:感谢叔叔,感谢伯伯,这份恩情刘家定永记于心,五叔五娘回来,必定亲自登门拜谢。
后来北廷想,不是自己说不出话,是他想说的话,都被子晨抢了。一字不漏地抢了。
熊议长把那张签有几人名字、盖着手印的信郑重地递到北廷的手中,深邃的眼睛凝视着他。北廷以为,议长必会说几句安慰的话,可开口,说的却是:北廷兄啊!你有一个好儿子。
拿着信,北廷侧过头看子晨,好么?哪里好?他看不出来,也感受不出来。
父子二人对着熊议长千恩万谢后才告辞出门。
后脚跟前脚,一直走到南街。
北廷想尽快回家,他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问子晨,问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如何能想到这样的法子?又是如何联系上他们的?虽然他心里已经猜测了一个大概,但具体的细节,他想听子晨说,特别是说了什么话,他得清楚。
走到家门前,子晨却停住脚步,说:爹,信你收好,先回去。
你要去哪里?北廷一惊,他不知道子晨又要去干嘛?声音不自觉提高。
子晨说:仅有联名信怎么够?这信上的名字也还差得远呢,就算签完了,信怎么送出去?送往哪里才有作用?我还得去找人问问,你身体不好,先回吧!
说完竟不顾他,大步往南门外走去。
哎——北廷看着子晨的背影,想叫住他,可叫得住么?他又听么?他突然感到自己老了。连联名营救这样的事情儿子都能比他早一步想到,证明孩子长大了,会处理事情了。
可是这心,为什么却感到阵阵失落和茫然呢?
进门,更生小跑着迎上来,轻声说:大爷,周督学来了,在五爷书房里。
又补充说:从铺子进来的。
云深?北廷愣了一下,刚才云深一走就走了,以为他回家了,想不到竟跑到这来了。还钻进了北风的书房。他想干什么?顾不得失态失仪,撩起长衫的下摆,就急步往北风的书房走。走得急,脚步发出“噗噗”的声响。上了台阶,进入中院,竟然听到自己口鼻发出呼呼的喘息,心情莫名激动。他这两天以为云深也和别人一样,想撇清与刘家的关系,想不到,云深不是。云深第一个站出来为刘家说话。签名。现在,他知道云深的心是向着刘家的,向着北风的,那肯定也是在为营救北风而绞尽脑汁。
周云深坐在北风的书桌旁椅子里。不是坐,是缩在椅上,像刚才在办公室里的模样。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听到声响,转过脑袋,见是他,眼里微微透出惊诧。
北廷:云深,你来了。
云深:嗯!
北廷诚恳:刚才在议长办公室,我要谢谢你……
云深摆摆手,声音懒懒的:子晨呢?没回来?
北廷一愣,以为云深来刘家,定是来找他的,可瞧云深的样子,倒似乎是来找子晨的。
回过神,答:出去了,不知道干嘛去,往南门外去的。
周云深“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眼睛转向别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北廷叫人上茶,云深却正了正身子,制止了他:北廷兄你坐下,我们聊聊。
聊聊?北廷心里无由地乱跳。
关于北风的事情,刚才在议长办公室里不是都聊过了么?要联名营救。大家都知道。而云深也当众说出北风是被人栽赃陷害的,说北风写的文章是他要的。他也有责任。这时候云深还要聊什么?
北廷心里发颤,手不自禁微微颤抖。
现在北风的事情,无论是哪一句话,都让他感到害怕、心惊。
坐正身子后的云深像变了一个人,身上透着一股冷冽,说出来的一句句话,也带着一股冷冽。,如惊雷,如重锤,一下下捶着北廷的耳膜、捶着心。原来这两年,北风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可是自己半点也不知道。北风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不与我商量呢?
北廷眼睛一片迷糊,盯不住一个物体。他虽然心智丰沛,也曾智计过人。但这些年,年岁上去了。这智计却仿佛突的一下退去了。遇到事情,想得多,但胆却越发小,无法决断。当年虽保得一命回来,便连机智和血性也仿佛一并丢失了。
北风的事情不是突然发生的,是回来后就传出的风言风语,说北风的文章是“共党言论”,说他招回来的老师是“共党分子”,北风为了自证清白,广邀宾客,风风光光办了婚礼,企图打消别人的疑虑。这方法虽然一时把风言风语压下,但后来北民去世,北风接任校长的职位,有人暗地里毁谤他,告到县长那里。县长对北风极为看好。县长不理,有人就越级往上报。上面来了人,找县长。县长仍是不信。来人提出一个建议,让北风加入国民党。县长并非真的要北风加入国民党,只是有人盯着。县长不得已,找北风去谈话,暗示北风,提出让北风加入国民党。北风没有马上答复,而是说这事得好好考虑。就是因为北风的考虑,才酿成今日的局面。上面认为北风立场有问题。开始对付他,他们并不敢直接对北风下手。先是放风声,制造舆论压力,迫走所有老师,后又抓了北风招来的两名老师,通过审问,听说有一位老师说了不该说的话。至于说什么话,没人知晓。于是,军方来了人,将北风带走。
北风被带走后,学校里便要重新推荐校长。名单早就报到县长手里,议长手里也有。县长怕担责,受牵连,责令《秀山周刊》停刊。
云深用力呼出一口气,眼睛望向北廷:这件事,不是北风一个人的事,也有我的事,说我和北风沆瀣一气。
北风自回来后,不得不承认,风头太劲。把整个秀山城的风头都抢了。荣归故里不说,居然还抱得美人归,事业顺风顺水,美人内外皆秀,不是秀,是胜过秀,比秀好一百倍,整个秀山城,除了北门王家花园王笑贤小姐曾经有这等气质、风度、魄力外,再难找出一个比拟。北风不仅条件得天独厚,还行事果敢,敢打敢拼,不犹豫,不迟疑,甩开膀子大刀阔斧干,把秀山中学当成了自家的菜园地,横耕竖犁,开荒垦地,栽秧打谷,全然没有顾及到旁人田地有没有水。于是,有人要断流截水,要釜底抽薪,要将这个占据太多资源和优势的人打压下去。不仅打压,还栽赃陷害,置之死地。
云深又说:北风出事后,被带到酉阳,我去酉阳探望,酉阳这边说他已经被带去黔江,我正准备去黔江,就遇到了冉茂林。
冉茂林?北廷一声惊呼,眼睛里闪过一道惊慌的光。
龙潭冉家三少爷冉茂林。北风高中的同窗好友。这个人曾经与北风肝胆相照不假,但后来对北风的恨也不假。他曾经带着人马,来过秀山,围着刘家大吼大叫,要刘家交出北风。北民费了许多口舌,才让他带着人回去。刘家和冉家的恩怨拖了好几年。直到北风回来,一家人仍担心冉家找上门来。但北风反而轻松笑说已经与冉家的恩怨和解了。
到底是真和解还是北风在安慰家人。却是无人知道。
此刻,北廷突然听到这个名字,心里突然跳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急声问:难道是冉家在借机找北风复仇?
云深摇头:当时两位老师到冉家,冉茂林的侄儿冉旭热情接待了他们,正吃晚饭,想不到警察早带了大批人埋伏在冉家周围,要冉家交人。冉旭不交。但无奈人家早有布置,还喊话冉家,说这两人是“共党分子”,冉家如果抵抗,就是包庇“共党分子”。这涉及到“共党分子”的罪名,冉家哪敢承担,冉茂林只有交人,但冉旭却一意孤行,出面抵抗,所以,也一并被带走。冉茂林让我不要去黔江,去了也见不到人,这次的事情非同小可,须回家从长计议,所以,我无能为力,只有回来。
云深说完,目光盯在他的脸上:我想过来和你商议,听说你回来就病倒了,但子晨却找到了我,说你已经想到办法,要救北风,非集齐秀山知名人士签名作证营救不可……
北廷摇头,再摇头:这不是我的主意,这两天我脑子一团乱,什么主意也没有。
云深唇角咧了咧:不管是谁的主意,只要能救人就行。
他站起身,腰往前弯,双手撑在桌上,身子竟然又变得无力和绵软:子晨说得没错,那封信上,仅有我们几人的签名还不行,还要更多人的签名,比如关先生、刘兴隆老师、王洪实先生、参议员们,特别是官桥的那位欧先生……必要的时候,去找找龚启堂、程文信……唔!算了算了,没用。
云森说到最后,言语混乱,隐带焦烦之态。
北廷不解看他:龚启堂?程文信……什么意思?他们……
云深仰头一声长叹: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么?北风才回来多久,为什么有人要如此针对他?你这个大哥当真是一点也不过问学校的事情么?
云深直起身子,往门口走,不能再说下去,他已经说得太多,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北廷满脸的震惊和疑惑。云深不看他,不停留,扭身就走,直到要跨出门时,才停下步子,回过头:如果联名营救的方法不管用,你就问问子晨,他背后的高人,应该还会有另外的方法。
背后的高人?北廷惊疑。
云深没有回答,径自出门去了。
五
北廷觉得脑子真不够用了。
云深离去时,最后那句话语无伦次,让他陷入了困惑之中。让他在好几天内,不得不将目光一次次盯在子晨的身上。虽然放寒假了。可子晨每日竟然比上学时还忙碌。上学时好歹在家里吃了早餐才出门。下午放学后就往家赶。现在不是,现在子晨天一亮出去。夜深人静才回来。回来后就钻进房里,灯一直亮到深夜,有时竟然整夜不灭。
好不容易在白天看到人影,却总是在厅堂里、天井里匆匆走过,对谁竟是不多看一眼。
联名信在云深的建议下,北廷也跑了许多人家。有的签了,有的不签。签了的人是犹豫了又犹豫,直到将议长和周先生两人抬出来,人家才顾念到他们的面子,不得不战战兢兢签了字。当然,也有常识北风,认可北风,签得爽快的。比如王洪实先生、杨士之先生,还有官庄的欧先生。欧先生一边签一边说:我现在就是一介布衣,签的名,作数不?又说:不管了,先签吧,不管作不作数,都是为北风出一分力,北风是一个有上进心的年轻人,但锋芒太露,难免招人嫉恨。按下手印后,欧先生又说:若是我曾经的身份,去一趟县府,也能在县府讨个证明,现在说话不管用了。
言辞之间,充满了心灰意懒之感。
这位欧先生,说起来,大有来头,在国民革命军中当过副师长兼团长,参与并发起了“南昌起义”,后因军阀间的尔虞我诈,互相侵吞,太子庙事变后,欧先生便拒绝所有人的招抚和委任,推官卸甲,归隐田园。隐居之地,便在秀山官庄。虽名为隐居,但他的门前,却总有远方的客人造访。听说还有多名高官亲临他的家中,邀请他出山。但都被他婉言谢绝。
得他签名,北廷心喜若狂。回到屋,兴冲冲去找子晨,却是不见人影。
站在堂屋门口发了会呆,云深的话复又在耳畔绕过,云深说子晨背后有高人?
那是谁?谁会想到这联名营救的方法?
便连欧先生也夸这方法甚好、甚妙。虽然是一封简单的联名信,但却证明北风在秀山的影响力,也证明北风在秀山所做的事情是利国利民的。不仅是对他所做事情的肯定,也是对北风品德和品性的认可。这样一封信递上去,上面怎么也得看在全秀山知名人士的面子上有所顾忌,重新定夺。
只是,不知道为何?北廷这心里仍是隐隐不安。就像他曾经在军中,带人出面为齐警卫担保。但他们越保,情况越糟。甚至扣下一顶帽子:有被共党分子同化的嫌疑。现在,他害怕旧事重演。上面若真的针对北风,无论多少联名信也无济于事。这联名信亦有可能如涂校长所说,随时变成北风妖言惑众的实证,只怕会适得其反。
天黑了,北廷站在阴灯光照不到的阴暗处,望着门外愣愣发了好一会呆。直到一个瘦长的身影从廊下走过,脚下呼呼生风,往旁边的厢房楼去,眼看就要过去了,北廷急忙开口叫住。
子晨这才看到站在黑暗中的他,问:爹,名字签完了么?
子晨这些天一见到他就问,子晨早就想把信送走的,北廷说还差几个名字。不是还差,是在考虑有没有必要增加。子晨说一定要关先生和刘兴隆老师的签名,他们俩是秀山的名儒,必不能少。但偏偏这两人,是北民曾经得罪最深的人。关先生倒还好说话,那刘兴隆老师行事一板一眼,为人冷肃生涩。听说在学校的诸多意见上,与北民、北风常常当众据理力争,不仅如此,在某种时候,他还是保守派老师代表人物。这人是北廷极不愿意去拜访的。说北风的事情如此如此,他说不出口。更何况,关先生身体本就不好,要是知道北风的事情,只怕会担心失望……
这事交给子晨去,他微感不安。但是不交给子晨,他自己一时又鼓不起勇气上门。
见这两人,比他站在商会的几位副会长面前,不停鞠躬作揖更加为难。刘家“庆和堂”虽算不上有名。但多年的屹立不倒却也奠定了在城里商户间的地位。北廷被推选为商会副会长。名为副会长,实则也是挂个虚名。会里一应事项有会长与秘书长打理。他不过就是一闲散之人。但当他向会长龙捷武说了联名签字的事情时,龙会长竟然二话没说就将众人召了来,字也在龙会长的带领下,一个不漏地签了。
现在,这信上的名字,已经密密麻麻,就只差关先生和刘兴隆老师。北廷觉得这信像一个烫手山芋,握在手里怕烫着,交到子晨手里,怕子晨烫着。
你过来坐坐,我们讲几句话。北廷说。声音有点干涩。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与儿子说话,第一次把儿子当成大人一样商量事情。
子晨抬腿进屋,瘦削的尖瘦屁股放进旁边的椅子里,问:爹,你曾经在军中的司令是不是潘文华?
北廷心里一震,转身盯着子晨:你问这个干什么?
子晨:潘文华是缓靖公署的主任,而五叔五娘就关在绥靖公署里面。
北廷语声微厉:那又如何?
子晨抬眼看他:我想过了,我们先送联名信,这信不能由我们送,你得找一个黔江那边说得上话的人,你拜托他将信送到潘司令的手中,记住,必须送到潘司令的手中,如果潘司令念及旧情,得知是你的兄弟,不用你开口,他自然会帮你;但若他不念及旧情,你就算找到他,也没有任何用处,到时候,我们再走第二步。
北廷脑袋又轰轰地响起来。
他原是潘文华的部属,他曾经带领将士们想保下来的齐警卫,便是潘文华调到他部下的。后来事发,他受牵连,也是潘文华将他保下。回乡后,他一直琢磨这里面的因果。脑子便是在这反反复复的思索中,变得浑浑愕愕。当时的情况,他不知道潘文华是故意陷害他,才将齐警卫塞给他,还是因为潘文华本就想保这个人?如果潘文华真想陷害他,那后面就不会保他一命。那到底他当时把齐警卫安排到他那里是何目的呢?
为此,他想不通。他一直想不通。
前年,他在报纸上得知潘文华派驻到黔江任川黔鄂湘边区绥靖公署的主任,颇感震惊。堂堂第二十八集团军的司令,怎就沦落到这偏远地方来了?这中间经历了什么事情?他虽有心想去拜访。但想想自己曾经的身份,又怕给别人带去麻烦。
子晨突然叫:爹,你倒是说句话呀。
北廷回过神,手不自禁摸到腰间,却取挂烟管和烟袋。他紧张时,就想抽烟。北风在潘司令的手里,从云深告诉他,北风被押去黔江,他就已经猜到。
子晨见他不作声,又问:爹,你找得到这个送信的人不?
北廷想了想,摇头,自脱离军中后,与军方就断了联系。他来往于常德与秀山之间,便是这酉阳、黔江也未曾多去,仅是路过。现在,要他去黔江找一个说得上话的人,他到哪里去找?也并不是找不到吧,比如熊议长,熊议长的父亲熊湘曾经在黔江任过县长,认识的人也多。只是,中间绕了这么一圈,人家愿意么?又怎么开口?便是周先生,在黔江认识的人也不少,可是……
你不是找不到,而是你怕出面开口求人。子晨目光斜着看他。
这话钻进北廷耳中,霍然一惊,大声斥道:你怎么说话的?
子晨昂然看他,丝毫不惧:或许你心里早就认定五叔五娘就是“共党分子”,他们被抓走,不冤。
你住口。北廷气得浑身颤抖。
子晨不仅没有住口,反而站起来,更激动更大声:爹,为什么在营救五叔五娘这件事上,你如此优柔寡断?你到底在怕什么?难道你也像整个秀山城的人一样,害怕被五叔五娘的事情给牵连上,认为你也是“共党分子”……
“啪!”一声脆响,两个人都呆住了。
北廷瞪大眼睛,看自己的手掌,那手掌还扬在空中,颤抖着。而子晨的脸,在黑暗中,看不清,或者有五个指印。或者红肿一片。
子晨抚着脸,低下头,却又突地一下抬起,眼睛闪着冷冷的光,看他。
这是无声抗议。
北廷的心,被子晨的几句话震得粉碎,再看他如此表情,一团怒意在胸腔间横冲直撞,他几乎是嘶吼:你……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我现在就你五叔一个亲兄弟,我怎么会如此想他?就算他是共党分子又如何,我岂会怕牵连?你居然如此想你爹?你把你爹当成什么人了?
边说边一下下捶打着胸膛。
子晨仍是冷冷看他不作声。
北廷叫道:不要你教老子怎么做事,明天我就去找人,把信送去黔江,哪怕丢了我这张老脸,我也非将你五叔五娘救出来不可。
说完,恨恨一甩手,抬腿走出堂屋。
北廷气冲冲往中院走,走到天井院时,突然停下。他生气,暴怒,打人,骂人,到头来,想说的话,一句也没说,想问的问题一个也没问,从子晨进来到他生气而走,整个说话的节奏都被子晨掌控着。子晨问他问题,一个接一个地问,问出的问题都是他不愿意回答的。他怕子晨看出他内心的虚弱。而子晨不仅看出了,还一句句说中了他内心的症疾。
一阵寒风迎面吹来,面上微凉,理智一下子就回来了。
北廷转而一想,子晨有什么错?这些日子,子晨为了北风的事情,一直在想办法。而且,他还想到联名营救的办法,找到他几位老友,请他们签名。这不比自己出面更好么?他叫他进来说话,不是为了问他背后的高人是谁么?
转过身,北廷又往前院走。走到廊下,看到子晨提着一个布包急步往外走。
不是刚刚才回来么?怎么又走?这么晚了去哪里?难道要离家出走?
北廷从未想过要跟踪儿子。但是那一刻,从心底生出来的好奇心一一不,应该是打他那一巴掌的担心和愧疚。他想跟过去看看子晨去哪里?是一个人想不开?还是和谁在一起?五弟已经出事了,子晨可千万不要再惹事。城里的小子们,特别是那帮小老幺们,常常会三个一群五个一派打架,几十年都没变过。
走出门,寒冬腊月的月色,像凝了一层冰,冷幽幽地瘆人。北廷将手拢在袖中,转动脑袋张望。整个南门场的街道一片寂静,偶从北街传来两声狗吠,叫声空空悠悠散开,衬得夜晚更加寂静和冷瑟。
没人的夜晚,竟然比白天让他感到心情放松。
没人,就不用防备身前身后射过来一簇簇异样的目光。
沿着街道出城,往南,是汽车站。远远传来喧嚣和吵闹。灯光微弱地映射过来。
汽车站只是一块宽敞的坝子。坝子上停着两辆木炭汽车。整个秀山,只有四辆木炭汽车,另外两辆,也许正在跑的路上。汽车白天跑,夜间安静停着,像一墩黑沉沉的铁塔,泛着冷幽的光。绕着坝子新建了许多茶铺、面馆。茶铺门前,用雨布或竹栅搭着临时挡风的棚子。杂乱的人声从棚子里透出来。热腾腾的气息也从棚子里透出来。
从常德回来后,北廷就极少出门,不仅因为异样的目光,还因为身子骨遇到寒风就像有利箭往里钻。冬天本就不爱动。去水上、陆上折腾一阵回来,就更不爱动,懒。就想呆在窝里,有火暖暖烤着。他喜欢热天的时候往茶馆去。热天的露天茶馆,摆着竹躺椅。走热了,累了,渴了,往竹躺椅上一坐,一躺,一杯热茶凉几分后,缓缓入喉,从头到脚轻松舒爽。
前面的光影中,晃过三条黑影。北廷认出其中一个是子晨。他们走进一座茶棚。子晨撩门帘的动作很大,像在发泄心中的气。一定在生气挨的那一巴掌。
子晨性格冷淡,不喜交往,平日里朋友极少,几乎未带朋友回家。街上的小子们常常会站在街角,一声唿哨就会聚集一群,一起玩一起疯。子晨从不。腋下随时夹着一本书,步子又轻又快,若有人打招呼,说一句是一句,问一句答一句。
想不到子晨也邀朋友坐茶馆?
北廷走过去,居然有点心虚,像正在做一件错事。到棚子边,他缩瑟了。两父子刚刚在屋里发生过不快,转眼,又在茶馆里碰上。说不是跟踪,都讲不过去。
茶小二托着茶盘,一路微弯着腰,快步走进棚子,从棚子里出来后。里面传来子晨的声音。子晨果然在生气,生气挨的那巴掌。这是在找人诉苦。
子晨说:我爹就是胆小怕事,也不知道当年是怎么当上参谋长的?
一个声音说:你也别怪你爹,你爹年龄上去了,顾虑的事情比我们多。
北廷心下一松,这孩子倒是会替他着想。
另一个声音说:你爹打你,可能也是你说话的方式不对,要不?你下次试着变一种说法?
北廷点头,刚才就是说话的方式不对,子晨性格太直太尖锐,有些话就算心里明白,但不应该当面说出来,一句话像锋利的剑刺出来,血肉模糊,搞得做老子的里子面子荡然无存。
子晨却拍了一下桌子说:挨打的是我呢,你俩却为我爹说好话。
屋里传来笑声。
这两个小子,北廷都认识,一个是南门外菜农刘树村家的儿子朝阳,一个是曾经在南门场开商铺卖盐的谢孟泽家的小儿子谢冰棱。
刘朝阳从小跟着父亲干农活,种菜,家中生活虽不富裕,但也将就。日机轰炸那年,朝阳家的房屋被炸毁,他们举家搬到平凯亲戚家暂住。听说朝阳为此辍了学,随着父亲在烟馆里给别人烧烟。后来秀山修建新飞机坝四处抓壮丁,他父亲怕他被抓去当壮丁,四处筹钱,才将他送往乡下私立中学就读。这孩子很争气,一边读书,一边卖水果补贴家用,居然考上了高中。北廷在赶场天常见他在南门场的街头卖水果,也偶尔照顾他生意。北风回来后,却对这孩子格外关注,还常带回书房嘀嘀咕咕。多次听北风夸赞朝阳好学上进。
北廷对朝阳,带着三分怜惜七分敬意,希望子晨也能如他这般懂事,有担当。
只是不知,谢冰棱怎也在?
谢冰棱仗着他的几个哥哥,经常跟着一群小老幺们乍乍呼呼,听说还和城里八九个高官的儿子们学《三国演义》里的刘关张桃源结义,称兄道弟。
北廷曾经看到他们三人在一起——不,还有一个平凯姓王的小子——在北风婚礼时,他们上台表演。当时子晨只静静在台下看,并未与他们走得很近。但现在,子晨居然和他们一起坐茶馆,还在这半夜倾诉心事。难道这些日子子晨整天不见人影,就是跟他们混在一起?
北廷想着这两个小子,一个憨厚诚实,一机灵活泼,但论起品性来,也不算坏,心里也便释然了。正想抬步离开,下一秒,从里面传出来的话,却粘住了他的脚……
六
北廷拖着腿,昂着头,望着天空。西斜的月,微微残缺。冷清地照着寂静的夜晚。
南门场往南不远,有一座书院。曾经叫凤台书院。后来改名凤鸣书院。再后来,改成秀山县立中学。北民在时,北民管理着学校。北民走后,北风管理着学校。现在,北风出事了。下个学期,谁来管理学校呢?
北廷突然想到云深说的话,云深说:你还不明白么?北风才回来多久,为什么有人要如此针对他?你这个大哥当真是一点也不过问学校的事情么?云深还语无伦次地提到两个名字,龚启堂、程文信。
龚启堂和程文信与他初中的同学。他们的父亲是袍哥社的大爷。当年,就因为北廷不同意加入袍哥社,被两人纠缠不过,只有离开秀山。刘家家训中有明示:严禁入社。但他从外地回来时,想不到这两人居然成了秀中学校的老师。在学校以“混日子”出名的两人,去外地某中师学校混几年,回来居然也能登堂入室,为人师表?
更让北廷想不到的是,这两人原本互相针对,但北民当了校长后,他们倒是统一战线,把北民当成了针对的对象。
北民说:这学校的教师思想顽固,不能领悟新学的好处,处处受其掣肘,真盼望北风早日回来协助。后来,北风回来了,也如北民所盼那般辅助于他,并且将学校焕然一新,大有风生水起之势。但北民却突然一日患了急症,撒手西去。
北风怀疑北民是被人所害,曾经私下调查。
北廷却劝北风,说:你二哥虽得罪的人不少,但也不至于有人敢光天化日。
北风不听,坚持要彻查此事。
北廷劝阻,说:我们刘家引起的议论本就多,再因此事搞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只怕对你的前途会有影响,你二哥还指望你将新学发扬光大呢。
北廷劝归劝,其实私下也调查过,他只是不想北风出面,怕北风得罪人。
去年夏天,北民从外面回学校,突然腹痛如绞,急送到医馆,已经抢救无效。
医馆查检不出什么问题。只说是急症。
北廷调查过北民当天经过的地方,先是到周先生处,后到云深那里,从县府出来,经过南门场车站门前的茶铺,喝了碗茶,才往学校走,走到学校门口就腹痛如绞,被人发现刚扶进屋,北民大叫一声倒在地上,还未抬到医馆就咽了气。
北廷去过茶铺。茶铺老板承认北民确实喝了碗茶,至于什么时候走的,没留意。
北廷因此事涉及到周先生,还有云深。其他人信不过,或许是真的。但若说这两人要对北民不利,打死他也绝不相信。但后来,事情也果真如他猜测那般。北民死因的质疑,在他的劝阻下,虽没外传,但周先生和云深却愧疚难安。二人从北民回去的时间上稍一推断,多次上门说明当日的情况,说那日就喝茶,就聊学校的事情,出门的时候,并无异常,怎么一回学校就……他们不仅难安,更伤心。北民与周先生情如手足。便连北廷也是沾了二人情谊的光,才在秀山城里混到一些名头。而北廷的县临时参议员的名额也承蒙周先生相荐。
在北民的葬礼上,周先生和云深痛哭流涕,伤心欲绝。
但北风说,有异常,这个异常不是出在周先生和云深那里,而是出在路上。二哥从周先生处出来,去了云深那里,中间隔一条街,必然没有吃东西。并且两地待的时间都不短,二哥在云深那里喝了茶才走的。从县府到南门场外,二哥为何又去喝茶?这讲不通,二哥原本要回学校,为何拐进茶馆喝茶?只有一个理由:二哥遇到了熟人,熟人招呼他,然后邀他进茶馆坐坐。可不可能?极有可能。但是二哥进的那间茶馆,是人流量最多的茶馆,是一个人喝的茶,还是和谁喝的茶?
茶铺老板说我们这离车站近,人多,来来往往的,我确实没注意到他与谁在一起的。
谁上的茶?
茶铺老板把帮忙的两名茶小二叫来问,两人都说太忙了,没注意,特别是茶铺里新增了面食,全天忙得脚不粘地,哪里注意得到。
没有证据,仅是怀疑,是远远不够的。这也是后来北廷放弃查下去的一点。
但是刚才,在茶棚外面,北廷耳朵里清清楚楚钻进子晨的话,子晨说他不仅要救出五叔五娘,还要继续追查二叔的死因。这事都过去快一年了,子晨怎么还揪着不放?
刘朝阳说:当务之急,是要把你五叔五娘先救出来,他不回来,下学期怎么办?家不可一日无主,而学校就更不能一日无校长,上面必会派人下来接管学校,要是学校落到程文信、龚启堂这帮人的手中,那就麻烦了。
刘朝阳的措词,说的是“程文信、龚启堂这帮人”。“这帮人”三个字,听起来异常刺耳。
刘朝阳又问:子晨,你爹那边的名签完了没?
子晨叹了口气,说:快别提了,我爹……唉!不就找人签个名么?像要他命似的,把信紧捏在手中,怕去求人,怕丢脸。
一听这话,棚子外的北廷脸色又拉了下来。
刘朝阳安慰:你也别怪你爹,要他突然低声下气去求人,换作谁也难开口。
子晨说:我知道,所以我也没逼他,但我不说,他就更萎靡不振,连住得最近的刘兴隆老师的签名都还没有拿到,你说我怎么不急?——唔!这个是你们要的东西。
北廷听到这里,心一跳,突然想到子晨出门时,手里提着的那个布包,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下一秒,里面传来稀稀哗哗的声响,竟然像在翻书本。
突然传来“啪”一声响,好像是某人的手被打了一下。
朝阳压低声音:快收好。
谢冰棱委屈:我就看看。
朝阳急:要看也不能在这看,快收好,被人发现了可不是玩的。他突然又问:子晨,你确定你爹没看过?
子晨:我爹回来时家里正乱得一团糟,在床上躺了两日,估计早就把这事给忘了。
朝阳:那就好,这事千万别让他知道——咦!这是什么?
然后就听到悉悉索索的声响,里面三人突然不说话了,像在看什么东西。又等了一会,才响起朝阳的声音:这个你带回去。
北廷心里疑惑,到底那布袋子里装的是什么?直到最后也没有从他们的谈话中听明白。而让子晨带回去的又是什么?朝阳说快收好,被人发现了可不是玩的。就算是刀刀枪枪,被人发现了又如何?在这城里,谁身上还没有两把小刀。
他们从茶棚里走出来时,北廷远远看到朝阳紧紧将包抱在怀里,像抱着宝贝一样。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而且还是子晨从家里拿出来的。家里有什么东西是特别宝贵而又不能让人知道和看见的?
北廷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鸡鸣的声音打破夜间的宁静。
北廷站在寒风中,不仅不觉冷,反火烧火烤般灼热起来。
整宿未眠。天一亮,北廷怀里揣着信,就去了关先生家。
关先生的咳嗽声从屋里飘出来,显得急促。姚山揉着眼睛开了门。
卧室里黑漆漆的,只能隐约看到帐后被子里缩着一团隆起的,咳嗽声就从那里传出来。咳几声,喘几声,休息一会,接着再咳再喘,好不容易不咳了,刚想开口,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喘。如此好几波折腾,直到喝下姚山端来的一杯热水,关先生才微微顺了口气。
北廷见此情景,心里就愧疚了几分。鼻子里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这气味在他侍候父亲时,曾经闻到过。特别是在父亲弥留的那几日,这气味越发浓厚。
关先生终于喘好了,无牙的嘴唇张着,露出空洞洞的牙槽邦子,嗓子沙哑,声音干涩:北风的事情……解决了?
北廷摇头:没有,先生。
关先生闷咳了几声:那你——接下来怎做?
北廷谦恭拱手:联名营救。顿一下,又说:虽然这方法笨拙,但好歹得试试。
关先生闷闷又咳了几声,没作声。
先生,北风的人品您应信得过才是……想求您……签个名。北廷口齿艰难。
关先生:签名?不是交给你……信了么。
信?北廷一愣:什么信?
姚山在旁提示:那日我交给你的书,里面夹着信,是先生好不容易写的,先生说你一定用得上。
北廷记得那个布包。原来,先生早就为北风写了一封信。可信呢?当时回家,随手……放哪去了?他想想,脑中一片空白。那日一进门,被屋里女人们的一阵哭声搅乱了心神,后听说北风的事情,晕了过去,醒来后也就忘了……那包东西放在哪儿,却是半点也记不起了。
关先生挣扎着支棱起身子,两颗眼珠子在晕暗中灼灼盯着他,竟然带着几分尖锐:你没看?丢了?
北廷惊慌:我……我想想……
关先生激动:如此重要……怎能……咳咳……
北廷忙解释:放家了,放家了。
关先生突又是一阵惊天动地咳喘,一边咳,一边指着外面:那你……咳咳咳……
北廷急忙躬身行礼,转身出屋,小步跑过巷子,街道,进屋,声音急吼吼叫:更生,更生……
更生不在屋,今天赶场,去铺子里帮忙了。秀芽说:找他有事。
北廷不答,三步并作两步,堂屋,卧房,书房,一顿翻箱倒柜,稀哩哗啦。
秀芽好奇:你找什么啊?
北廷急切:一本书,包起来的一本书。
秀芽倒笑了:你看书?你不是看书就瞌睡么?
北廷懒得理她,又找了一圈,仍是一无所获。信步又走到堂屋,弯腰往桌椅下四处瞅。刚直起身子,一封信突然递到眼前。
北廷的手指突然抓紧:谁的信?
子晨低声:那天你从关先生家拿回来的,我替你收着了。
北廷立即想到关先生说的那封信,伸手一把夺了过来:你随便拿我的东西做什么?
子晨声音虽低,但气势却不弱:不是我拿,是你自己掉地上,难道我让人捡去?
我——北廷想到那日自己晕倒后,确实是不记得放哪儿了。他看着信,薄薄的一封信,用牛皮袋装着。他记得当时姚山交给他时,是沉甸甸的,他还在手上掂了掂。
看他露出质疑的神色,子晨倒是坦诚:我去拜托过关先生,关先生答允写一封信为五叔证明,那布包里除了这封信,还有一本书,书是五叔之前借给关先生的,五叔被带走前,曾嘱我去拿回来,关先生不肯把书给我,说等你回来再说。
哦!这又是让北廷感到意外的。难怪关先生早就写好了信,原来也是子晨去拜托过的。他眼睛盯在子晨的脸上:关先生向你五叔借书?
大概是的。子晨答得有点含糊。
什么书?北廷有点不解,关先生学富五车,什么书是关先生没有看过的?他家的藏书占了两屋子,学生们通常只有去他家借书的,没听过他还要借书看的道理。北风居然借书给他看?再说他现在眼睛早就看不见字,还能看书?这不能不让他质疑。
唔——就是书嘛!子晨走开几步,转移话题:爹,你当真不认得军中的人?联名信得快点送走,总不能让五叔五娘在里面过年吧?五娘还怀着孩子,怎受得了?
唔——北廷含含糊糊:知道了。
七
淅淅沥沥的小雨湿了街道和远近的屋宇。街上偶有打伞走过的人影。雨让南街陷入一片寂静。风从街道中间穿过,夹着呼啸,气温更加湿冷。
北廷站在门前的屋檐下,听着屋檐水滴落雨窝的清脆声响。眼睛望着巷子尽头。
巷子尽头拐弯处,高门大户,朱门铜环,高高的围墙团团一圈,围成一个壁垒森森的院子。院子里树木茂盛,枝叶从墙头探出来。耐寒的腊梅也从墙头探出来。湿漉漉一片天地里,闪着一片葱绿,一片殷红。
那幢楼,是刘兴隆家。刘兴隆已年过七旬,但身体仍矫健利索,一张宽大的国字脸,严肃冷峻,走起路来风风火火。他走在街上,沿路都有他教过的学生叫着“刘老师”,他板着脸,听人叫,点头“嗯”一声。不多话,也不停留。急促的脚步,总像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赶去做。
虽然同姓一个“刘”字,但一山难容二虎,一门难容二刘。这南门场的“二刘”便一直在暗地里较劲。从他们的祖上,到他们的父辈。继而到他们这一辈。
刘兴隆祖上经商。家道殷实。到他这一辈,他却突然领悟到经商再成功,却不能成为受人尊敬。因而发奋读书。选择了从教。这一教就教了几十年。秀山城很多一家三代,都是他的学生。
反观北廷家,北廷觉悟晚,直到北民时,才有向上的迹象。北民十五岁联合酉秀黔彭四县的学生阻止龙潭中学迁往涪陵,因而名噪一方。回秀山后,办了秀山第一本杂志《晨曦》,搅动了一池静水。虽因杂志受到迫害出走,回来后,仍初心不改,继续从教。不仅从教,更是新教,提倡办新学、改革民教制度。众多私塾先生为了保住自己的私塾,对北民口诛笔伐,甚至上门寻衅问罪。面对众难,北民不仅不惧,反语声铿锵,大义凛然。秀山新学有今日之局面,北民付出的艰辛和压力,实不是外人所能想象。他也算继刘兴隆后秀山教育界的一枝新秀。
两户刘家,便在南门场一时起伏,难分伯仲。但因刘兴隆只生了两个丫头,后继无人,为延续香火,从其弟膝下过继一子,名渐森,年纪比北风小五六岁,中师毕业后就到文庙小学任教,也算得后继有人。
若说这样和平相处,两家也未尝不好。北民任秀中学校校长,兴隆任学校资深老教,两人一新学,一旧学,互相制衡,也互相掣肘。但在两年前,北风回来了。北风回来后打破了均衡局面。北风在新学的基础上,更加大胆,不仅思想新颖,做事果敢,还大刀阔斧,摒旧革新,仅一学期,就让学校呈欣欣向荣之态。作为旧学代表,刘兴隆在龚启堂、程文信等人煽风点火下,与北风间也发生了诸多不快。
此前,北廷听过他们的猜疑算计。心里不是没有成见。就是因为有。他望着刘家那朱门高墙,才觉得举步维艰。当然,子晨怪他迟迟不去。子晨是孩子,自然不明白这里面的诸多牵扯和微妙关系。虽然两家的人见了面也招呼,大事小务也相帮,但那都是面子,是做给别人看的。至于里子,到底贴不贴、亲不亲,关起门来,只有两家人才知道。
这些日子,北廷也并非没有碰见过刘兴隆。一条巷子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刘兴隆匆匆而过。北廷也匆匆而过。脸上堆着笑,点着头,但眉眼却都含着一团雾,彼此间的距离隔着山水。从不串门,也不过问。以前什么样,现在人家什么样。态度上不轻蔑,不嘲笑。至于转过身去,到底怎么样?也就不得而知了。
北廷常常从对方晃动的背影上,隐约品出一席椎心刺骨的话,那些话带着刀带着枪带着倒刺。
现在,北廷要去刘家,要向那朱红大门走去,要拿起那个重重的铜环,敲响。敲一次,也许人家不应,敲两次,也许人家不搭理,敲三次,里面才传出不耐烦的声音:谁啊?然后他答:我,北廷。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想,是不是回答的声音小,门里的人没有听见?
唉——重重一声叹息。不知道何时,他已经在小巷里徘徊了好几转。那一声叹息,也将他最后的心虚和无力吐了出来。一抹脸上的雨水,只有硬着头皮向那朱红大门走去。走到近前。红色在雨中愈见清晰、鲜艳。不知道是台阶太滑,还是心里想着事没注意,脚下没踩稳,“哧”溜了,差点摔在地上。刚刚稳住身子,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却“嘎吱”一声开了,刘兴隆撑着一把黑色的布伞,出现在门框里,看到他,微微一愣。
北廷周身的血液呼的一下涌入脑袋,眼睛也微微模糊。
北廷,你来了,快进屋来。刘兴隆招呼他。
北廷平复一下心情,大声问:刘老师你这是……准备出门?
刘兴隆:听说关先生病重……唔,你先进来,外面下着雨呢!
北廷抬腿往里走。
雨水浇湿了院中的假山、花草、树木、亭阁、廓院。院内的腊梅,在雨中红簇簇一树,逼人眼眸。
这一抬眼,顿觉得屋外的不过是零星几枝,内里才是汪洋大海、海纳百川。
水池里的假山,造型美观、心思奇巧,有水从假山顶上哗哗地流下来。那循环往复的流水,听说是渐森的杰作。假山造好的那天,刘家的亲朋、师生如牵线的蚂蚁来庆贺、观看。鞋子把门前的台阶都给踩光溜了。但刘兴隆却一点也没有露出骄傲之意,面对千言万句的盛赞,谦虚说:哪有哪有,与北城的王家花园相比,这就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这话传来传去,传到北廷耳中,他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这听起来是一句谦虚之言,但实则却暗含深意。人家城北的王家花园是什么人家?秀山城有几座王家花园?既然提到王家花园,那必定是心里早就暗暗与王家花园较上了劲。为什么人家不提付家花园?为什么不提糜家?偏偏要与王家花园相比较?
明白人听了,心里明镜似的。
后来城里私下流传一句顺口溜:城北的花园多,城南的流水多,城北的银子多,城东的鸭子多。这里的“流水”指的并非是水,流与刘谐音,指的是刘家的这座造型独特的假山。
北廷一路胡思乱想进了堂屋。他还没有开口,兴隆似乎早知他的来意,说:北廷,北风的事情听说写信可以帮上一点忙,早已写好,你稍坐一下,我去书房取来。
北廷忙不迭拱手:实在是太感谢、太劳烦您了。
兴隆温声:咱们本族本家,说客气话就见外了。
他一抬腿,往里屋去了。
北廷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眼睛四下打量。墙上一幅“勤俭持家,修身养性”的书法映入眼帘,是兴隆亲笔所书,他的书法颇有赵孟頫的风骨,潇洒飘逸、匀称圆滑,行中兼楷,结构严谨,字形略扁,清俊遒媚而又内含风骨。
字是好字。是北廷遥不可及的短板。北廷虽然也爱书法,但他的书法仅练了几年,离家时就中断了。不仅无筋无骨,连形象都谈不上。便是现今,连握笔都感到生涩。五弟新婚时,他看着二弟亲笔所书“百年好合”几个大字,满心满眼都是羡慕。
北廷心里突然一凛。居然被这书法分了心。刚才门外的犹豫徘徊和自尊心的煎熬,在一瞬间又漫上了心头。自己设想的种种情况,似乎并不如看到的那般。兴隆并没有摆架子,并没有敲一次次门而不应,并没有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而是自己想偏了、想歪了。人家早就准备了书信,等着他上门来取。
想着这“等着”两字,北廷心里又是一滞。
是了,就算人家有心相帮,但也要自己矮下身,登门造访。信早就写好,放在屋里。不管放多久,自己不来,那信就不会送到他的手上。
北廷刚站起身想动动,兴隆就快步从屋里走了出来,将手里的信递给他,说:等久了,信夹到一本书里,翻了一会才找到。
北廷双手接过,拱手、鞠躬、感谢。
兴隆却一把托住了他的手说:咱们一家人千万别客气,走,一起去看看关先生,听说病得厉害。
关先生确实病得厉害,咳喘得整夜停不下来。
姚山已经被折磨得双眼深陷。他们进门时,姚山正守着火炉子煎药,蒲扇有一下没一下扇着,眼神空茫盯着炉火。二人走进屋,他也未起身。姚山是孤儿,从小智力就与一般的孩子有异。七八岁时被先生收留,帮先生整理书、磨墨、洒扫、做饭洗衣。他也感恩先生。从没产生过想离去的想法。年轻时,先生曾想给他成一个家,但他对女人惧怕。一提要给他找老婆,就吓得躲起来。先生也就再没提过。
先生的妻子去世早,仅留下一子。成亲后,生下文浩。但在日机轰炸秀山城那年,夫妻俩被死。仅先生和文浩两人早起参加大礼堂的活动,幸免于难。文浩高中毕业后,离开秀山。开始还有信。后来,连信都没有了。也不知道在外面是生是死。
现在,先生病得厉害,姚山四处托人,想给文浩送信。可信往哪送?却是没有地址。姚山爬在邮局柜台前,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地央求,说:求求你们,给我捎个信给文浩吧,先生快不行了。邮局的人也很无奈,说:你写一个地址啊!没有地址我怎么给你捎信去?跑了几次,姚山只有绝望的回来。
这秀山城的后生们,似乎都患有同样的毛病。离开秀山的土地,就杳无音讯。此前的北风,后来的子存,还有文浩。父亲走时,北风没有回来。北民走时,子纯也没有回来。背后街坊邻居议论纷纷。说不孝。哪有自己亲人去世不回来奔丧的道理?天大的事情,也没有道理不见亲人最后一面啊!现在,先生唯一的亲人文浩,也是如此。
姚山日日侍候先生,熬得神思恍惚。屋里传来刘兴隆的声音:姚山,快把药端来。
姚山应一声,起身,倒了一碗药出来。
北廷斜着半边身子,让关先生靠在自己身上。用手推拿着他背后的几处穴位。刘家祖传的医术,并没有完全地传下来。传到他身上,几乎失传。他勉力维持着“庆和堂”的牌子,也是收购中药材的多,看病诊治的少。他的手法仅会简单的推拿。但上下推拿几回,也暂缓先生的咳喘之症。
兴隆接过药碗,舀起一勺,送到先生唇边。
先生的呼吸声急促吹在两人中间,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腐臭和药水混杂的味道。
先生已经无法进食,仅是湿润一下嘴唇,眼神却向柜子上张望。北廷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就看到了给他买的那幅眼镜。
北廷问:可是要戴眼镜?
关先生闷着一口气微点头,不敢吱声,怕一吱声就无休止地咳喘。
兴隆将眼镜戴在先生脸上,先生一时盯在兴隆面上,又转过去望北廷。北廷在他身后,他看不到,他就用力扭转脖子看。北廷把被子拉过来,垫在他身后,挪过身子。先生的目光就追着他的脸。
屋里光线晕暗,从窗格里射进来的光,微微刺眼。
姚山倚在门边,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先生这几日常常认错人,把我叫成北风,把隔壁的张大爷叫成刘老师。
北廷和兴隆互望一眼,心下黯然。
先生却轻声说:姚山你乱说呢,我哪里认错人了,这是北廷,这是兴隆。
喘两口气后,他眼睛又盯在北廷脸上,问:北风……回来没?
北廷愣了一下:快了,快回来了。
关先生转过头,望向窗格,好半响没有说话。
兴隆问:您老心里……想什么?
先生没有作声。
姚山在旁漠然说:他心里惦念文浩。
文浩仅在春天时写过信回来,说现在工作忙,脱不开身,嘱姚山好好照顾。但不知道什么原因,都快一年了,也没有再写信来。可先生从不说文浩,似乎已经把他给忘记了一般。
北廷想:在这生死关头,就算再不念叨,先生心里也是渴望文浩回来的吧!
兴隆问:给文浩去信了没?
姚山:文浩信中从不留地址…
先生摇摇头:不要打扰文浩,不要……文浩呵——我昨晚上梦见他,长高了,站在江边,身上披着红红的布,布在风中飘啊飘的……
先生这时候不咳了,也不喘了。一口气居然能说这么长的话了。兴隆脸上露出兴奋之色,但他的眼神落到北廷的脸上时,却心下一沉。先生咳喘症好转,能顺利说话,这应该是好事。可北廷为什么露出这样的神色呢?甚至眼中,还涌上了泪水。
北廷张开嘴,用口型向他说了几个字。
回光返照。刘兴隆愣住了。
一刻钟后,关先生走了。在北廷的怀中安祥离开了人世。
北廷抹去眼角的泪,下定决心:送先生上山后,就去黔江。
八
今年的封年场,是腊月二十七。家里该备的过年材料,得在这天采购齐全。新年不能说这样没有那样没有。要回答有才行。于是,整个封年场上,人流如潮。便连平常不出门的姑娘和老太太们也都要上街一回。
北廷从黔江回来,穿过人潮,就遇到秀芽和香会在街头着急地东张西望。秀芽见到他,就扑了过来,抓着他衣服叫:快,快去把子晨找回来,子晨上街了……我担心他会出事……
北廷心里一紧:子晨怎么啦?
秀芽带着哭腔:今天子晨和更生在铺子里帮忙,子晨听到许多不中听的话,更生将子晨拉回来,子晨在屋里东翻西找,找到一根木棍子,就跑出去了。
北廷听不明白,皱眉问:到底怎么回事?
香会忙补充:大哥,这不怪子晨,人家跑到我们刘家门上来骂,说我们刘家是共党分子,全家都是共党分子,已经被抓了两个,看嘛,过两天全屋老小都要被抓走,那几个小子还给子晨取了坏名,叫他“刘共党”……
北廷只觉得脑袋轰地响了一下。这些话别说子晨一个血气方刚的小子受不了。便是他听在耳中,也觉得刺耳难听。他铁青着脸,将行李甩在地上,大步往街上走去。二人在后高一脚低一脚地跟着。
北廷挥挥手:你们回去!
二人停下脚步。香会叫:大哥,外人的言语你别放在心上,把子晨找回来,我们刘家……可不能再出事了,别人要怎么说我们,任他们说去。
北廷从南街走到东街,眼睛在人群里睃巡,又从东街走到北街,迂回到南门场。人太多,挤得冒汗。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飞机坝。很多年轻人都喜欢约在飞机坝解决问题。
子晨果然在飞机坝,垂头丧气坐在台阶上,刘朝阳和谢冰棱正在帮他包扎头上的伤。
北廷并没有走过去,而是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
刘朝阳先看到了他,伸手碰了碰子晨。子晨抬头看到北廷,一动不动。朝阳示意子晨快走。子晨是低着头、沉着脸跟在北廷身后回家的。北廷没有骂他,也没有怪他。一直走进家门,北廷也没有回一下头,也没有说一句话,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他。
北廷去母亲那里问了安后就回房了。
子晨从香会、秀芽大惊小怪又忙又乱的语言关心下钻出来,站在北廷的屋外,不进去,也不离开。
北廷知道子晨站在他房门外,只是他现在不想说话,也不想挪动,连晚饭也是让秀芽端到房中吃的。秀芽以为子晨被罚站的,走出门时,心疼地示意子晨去吃饭。子晨不作声,也不去吃饭,用脚轻轻地搓着一断枯枝。
北廷吃完饭,抹了嘴,下床,开门去上厕所。看到子晨站在旁边的花坛上。花坛被更生用水冲洗得很干净。他就直挺挺站在那。风从院中吹过,利箭一般往衣服里钻,冻得鼻子红彤彤。北廷上完厕所回来,背心冷嗖嗖的。子晨跳下花坛,欲言又止。北廷装没看见,回了房。
睡前,秀芽红着眼睛,为子晨辩解:这次你不能怪子晨,子晨是个好孩子。
北廷没作声。
过了一会,秀芽手指被缝衣针扎了一下,“哎哟”叫起来,将手放进嘴里吸吮,眼泪却突然掉下来,说:你罚得也够了,让孩子一直站屋外,冷,冷出病来可咋办?
北廷突然坐起身来,说:我没有罚他。
秀芽说:那你让他站屋外,是什么意思?
北廷愣了好一会,才说:不是我让他站屋外的,他自己站的。又说:不管他,他爱站就站。
半夜醒来,屋外的风更冷,看天气,似乎有一场大雪即将降临。北廷再次出来上厕所,屋外黑漆漆的,廊下的灯幽幽的映着夜空。没看到子晨的身影,大概回屋睡觉了。
北廷不自觉松了口气。他没有怪子晨。如果他听别人如此说刘家,也会发火。子晨一直是个好孩子,从不打架。但是他为了维护家族的荣誉而打架,他应该夸他。可是,他夸不出口。更何况,在子晨跳下花坛、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却那么了然子晨心里想知道什么。子晨想问的想知道的,全装在眼睛里。他不想搭理子晨。更不想向他讲述这次去黔江的经历。
潘文华不在黔江。说去重庆开会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也许今年,也许明年,也许一直在重庆。
信怎么带过去的,就怎么原封不动地带回来。倒是带过去的钱,哗啦哗啦流水一般,连泡泡也不曾冒一下,就了无踪迹。换来的,只是一句冷冰冰的话:等着吧!
这一等,就等了十天,十天里没有一点消息。
北廷偶尔碰到潘军驻秀山的旅长徐正刚。徐旅长态度虽热情,但一提到北风的事情,就立即脸露惊恐将他拉到僻静处,说:刘议员,你这是干什么?刘北风的事情原本和你没有关系,可你这一出面……岂不是自己往刀尖上撞?
北廷想:自己的亲人身陷囹圄,还怕往刀尖上撞么?
走时,徐旅长还劝他:不要去找人,找谁就会牵连到谁的头上。
北廷在黔江旅馆里住了十天。眼看年关渐渐逼近。他只得回来。家里还有一屋老小等着他。想不到家里因为北风的事情,受着闲言碎语也罢了,居然还找到门上来公然谩骂、嘲笑,怎么难听怎么说……子晨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怎忍受得了?
共党分子,这几个字,就像一块巨石,压得一家人喘不过气。
在黔江的那几天,北廷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当年,听说北风回来时,在车站被暗杀。照道理说,北风一直在外,与人无仇无怨,怎就有人要杀他?当时北民说也许是秀山旧学派的人不想北风回来协助他,才萌生了杀意。但是以现在的事情发展看,北廷却突然将这件事联系起来,再结合那日在茶馆外听到子晨他们的谈话,他几乎已经在心里确定——北风,与共党分子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就算北风不是共党分子,但做的事情,也应该带着某种目的。这是最让他担忧的事情。
所以,他不想与子晨说话,也不想向子晨说出心里的担忧。他想让子晨把这件事放下。从此不要再问。但显然,事情的发展已经影响到了他们一家人的正常生活。他没办法让子晨不要在乎别人的说辞。
说到底,他自己心里矛盾重重的。
睡睡醒醒一宿,脑袋晕晕沉沉。次日一开门,居然一眼看到子晨,不禁吓了一跳。子晨一脸的冷肃,眉皱着,眼神忽一下晃过来,再忽一下晃过来,让北廷感到心里发紧。
北廷沉着声音:今天过年,你……
子晨手从背后“哗”递过一张报纸,报纸上印着硕大的“自白书”三字。
北廷一惊:这是什么?
子晨说:报纸上是苏葛老师的“自白书”,爹,你应该看看。
北廷这些日子,根本无心看报。但一听是苏葛老师的“自白书”,一把就夺了过来,睁大眼睛,凝神屏气,急欲知道里面的内容。
苏葛是北风从重庆请回来的老师之一。也是在酉阳被带走的老师之一。听说就是他说了不该说的话,才导致北风夫妻被带走的。
报纸一目十行看完,北廷抬起眼睛,盯着子晨,眼神里透着震惊和害怕。苏老师在“自白书”里说,自己是自首的,没有人逼,所有的话,都是自己深思熟虑后说出来的,他还针对于两党和谈被破坏,谈了自己的看法,说责任主要是共产党在幕后一次次搞破坏……
所幸的是,文中,苏葛并没有提到任何人名。北廷不自觉松了口气。
子晨说:爹,你昨日回来,就把自己关进屋里,信是不是没有送出去?
北廷喉间一哽。
子晨指指报纸,又说:就算五叔五娘是冤枉的,但凭苏老师这几句话,他们也休想脱身了,爹,营救五叔五娘这件事,不能再等,必须马上行动。
子晨说时,眼睛抬起来看他。
北廷为子晨的话感到惊异,好奇问:还能怎样行动?
子晨说:你得想办法把你手中的信送到潘文华的手中。
北廷摇头,再摇头:潘文华不在黔江。
子晨说:他总会回黔江的。
总会?北廷露出质疑,此前潘文华还说要来秀山阅兵呢。不是也没来么。
“总会”这个词,让人产生虚幻。但这个词从子晨嘴里说出来,却带着坚定。
北廷已经身心俱疲,心里的重压也在关先生的丧事后,达到一个极限。
关先生的孙子文浩在先生下葬时也未回来送最后一程。这也让北廷想到了父亲去世时,北风的种种行径。父亲弥留前,家里与北风已经取得了联系。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二弟派人找过去的地址,却是查无此人。北风原在中央大学念书,后突然失踪。是什么原因导致他失踪?
让北廷一直介怀的是,父亲因北风与冉家姑娘的事情而病倒,但直到最后,北风也未回来见父亲一面。什么样的事情,可以连孝道都不顾?身为人子,听闻自己父亲病重,如何忍心不回来见最后一面?
北廷想不通,也曾经怨怪过。他以前只怨怪北风,现在连文浩也一并怪了。
都是些不孝之子!
现在,北风这个不孝之子,却为家庭惹下如此的大祸。到底是救还是不救?并不是没在他的心间徘徊。能救北风,能顾刘家,自然是最好的。最不好的结果,就是出面救北风无果,反而把刘家搭进去,最终什么都没有顾上。这些是子晨想不到的。但瞧子晨,他倒似乎是打定主意,非救不可。
他看着子晨,内心非常难受。原本这件事,轮不到子晨操心。但现在倒似乎是子晨挑起了整件事的重担。而他反而是那个被子晨一直推着往前走的人。
子晨目光一闪,说:爹,其实你去黔江的结果早在我们意料之中,虽然白跑一趟,但是也别放弃,我们两头行动,总会有办法的。
北廷又一惊:你们?你们是谁?就凭你和刘朝阳、谢冰棱么?
子晨低下头,从他手里抽过报纸,折好,走了。
望着子晨的背影,北廷愣愣出神好一会。
茫然走到院中,衣服扣子还没有扣完,一股风钻进肚腹间,浑身不由一抖。
他突然想起云深曾经告诉他的那句话:如果联名营救的方法真的不是你提出来的,你就再问问子晨,他背后的高人,应该还会有另外的方法。
子晨背后的高人是谁?
九
今年的年,过得比往年冷清了许多。往年刘家不说是南街上最热闹的人家。但门前也是车水马龙。从赶年后,刘家的门槛就没断过脚步。
什么是赶年。一说是过去的贫苦人家,怕地主上门讨债,没钱过年,便提前把年过了。但刘家流传下来的赶年,却是为了纪念祖上抗倭。相传,明朝时期,土司奉命出征,前往东南沿海抗击倭寇。因军情紧急,又恰逢腊月下旬。于是士兵们的家人便提前把年给过了。自古上阵杀敌几人回。虽将倭寇击退,取得了胜利,但战死沙场的士兵却也损失惨重。为了纪念那些回不来的亲人,后人便一直过赶年。
城里城外,从腊月二十八到除夕夜,天天都有人家在过年。鞭炮声一直没有断过。
刘家虽然也像往年那般张灯结彩,贴对联,也把屋子打扫一新。大红颜色映得喜气洋洋。杀年猪、打糍粑、磨豆皮、置办年货、吃团年饭。但气氛总显得冷肃了几分。北风房外贴着的“喜”字一直没有撕下来。更生想把“喜”字揭下来,贴上“福”字,被子晨拦住了,说:就这样。
过年,照样是更生去请人来杀年猪。那时北廷在黔江,家里很多事情,又压在香会肩上。香会强打起精神,把一屋子老老小小团起来。
腊月二十五那天中午,亦雪的婆家派媒人来商议大年怎么拜?
他们问的是怎么拜?其内在的潜台词却是问:今年是否要来拜?
其实怎么来拜和来不来拜都是男方家决定。男方家只说什么时候来,女方家自然知道怎么接待。自古约定俗成、达成默契的事情,但经此一问,就显出了男方家的别有用心。亦雪的婚事早应办的。但因北民去世,亦雪要为父守孝三年,拖了下来。
亦雪的亲事是北民生前定下的。男方虽是乡下人家,祖上听说中过进士,好歹也算书香门第。
香会、秀芽陪着刘母在厅上与媒人说话,亦雪躲在屋里。好似自北民走后,北民那一屋子的人,都习惯性躲在屋里。男媒人的声音,从堂屋飘到中院和两厢房。一家人也都尖着耳朵听。
刘母伤心北民早逝,又心忧北风出事,身子骨早掏空,徒留一幅空架子。北廷不在家,如果不是如此大事,她断不会出来见客。听媒人的话透着阴阳怪气,也只有忍气吞声,说:还是请你回去转告陈家,怎么来,我刘家不指派,但也不容人说三道四。
媒人听后,眼睛在烟雾后眯眨眯眨,说:刘老太太,可能我没有传达清楚,陈家老爷派我来问问,也是为你们着想,现下你们家出了刘北风这样的事情,他们家拿着这事也没底啊!若是高调铺张排场,一路鞭炮放到刘家来,周围街坊邻居会怎么看?背后又怎么议论?而县府又会如何看待?陈家老爷说了,一切全凭你们家作主,他根据你们的要求来。
媒人如此解释,也算是为两家的事情做一个圆场。但其中他说到“刘北风这件事”的时候,却没想到触到刘家的马蜂窝上。这些日子,刘家本就为此伤神费脑,背后受人垢病、排挤、指指点点。不提“刘北风”三字倒好,一提,再联想北风出事后,陈家的人从未登过门。现在,北风还关在黔江公署里面,而陈家却在这种时候特意派媒人来试探。
对,刘家认为媒人就是男方家派来试探的。试探刘家有没有人主事。试探刘家到底几斤几两。
刘母和两个儿媳妇气得浑身颤抖。
香会终没有忍住,上前激动质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家北风这样的事情,哪样的事情?你倒是说说清楚?
媒人察觉到自己失言,脸色纳纳的,说:刘北风的事情全县都已知晓……陈家派我来问问,其实也是为了顾全你们刘家的面子,陈老爷不知道是来合适,还是不来合适,就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如若来,是拜大年?还是拜小年?大年要走几户?小年又如何走?一切还望明示,真没有其他的意思。
香会气得脸色铁青,浑身颤抖,指着门外叫道:陈家没有其他的意思?我看他的意思多得很。我们北民在时,他倒是勤快,门槛没被他踩矮一截,现下北民走了,北风落难了,他倒意思多起来了,他们陈家不帮扶也就算了,居然借机踩踏,倒比外人更让人寒心啊!
香会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眼泪迸流。
媒人不过据实所说,没想到越说越错,唉声叹气:瞧你们这样说的,我也就是受陈家的委托,特意来问问,绝没有踩踏你们刘家的意思……
不管你和陈家是什么意思,你马上给我滚出去。依在门外偷听的子晨突然抬腿迈进门槛,指着媒人怒声叫,并快步走到桌旁,提起媒人带来的东西,抬手扔了出去。
媒人又惊又怒,指着子晨:你……你……
子晨毫无惧色:你什么你,回去转告陈家,不要当我刘家没人,从今以后,我刘家的年不要陈家拜,今年不许来,以后都不许来,退婚。
子晨说完,再次拿起媒人带过来的那坛酒,用力向院中掷去。
“啪”的一声,酒坛重重从空中落下,四分五裂,酒溅了一地,香味飘溢……
媒人来的事情,子晨是在吃团年饭时说给北廷听的。子晨说:爹,姐姐的婚事我搞砸了。退婚吧!
北廷望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诧。他这个儿子,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若是在平时说出来,北廷定会责怪他多管闲事,不知轻重。但在一家人的团年饭桌上说出来。北廷无论什么事,都不会给予计较。刘家注重年头年尾。平常的日子,一家人吵吵闹闹,发生不愉快,倒没什么。但是在大年、初一、十五这几天,家里人是不许动气吵架的。子晨专挑这样的日子讲出来。也是看得香会和秀芽胆颤心惊,憋着一口大气不敢出。
北廷不接话,不作声。
子晨继续说:爹,在这件事上,我知道做得有点过了,但是我真的气不过,一屋子都是女人,而你又不在,我只有出面。
北廷微微皱眉:可也没让你把人家带来的东西甩得满院子都是。
子晨争辩:那是他说话不知轻重,冷嘲热讽。
北廷:那满城人现在对我刘家都这样,你也一个个去生气?
子晨:陈家不是满城人,陈家与我们家关系不一样,他怎么说的,爹,你是没有听见,你如果不信,问奶奶。
北廷胸间一滞,他心里何尝不知道陈家与自家的关系不一样。就是因为不一样,所以才更生气。旁人私下议论、嘲笑、毁谤、谩骂、侮辱或许都不能让刘家感到伤心。那毕竟是外人。外人说过的话,外人嘲笑的脸,从刘家的门外一飘就过去了。关起门来,刘家就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但陈家不是外人,陈家与刘家,早就定了姻亲。本来刘家的女儿早就应该嫁过去的。因为北民的去世,才拖了下来。陈家自亲事定下后,每年都来拜年。雷打不动。此前没有人指派他。刘家从不会指派别人。是陈家自己要来。现在,因为北风的事情,陈家怕受到牵连,特派媒人前来试探。虽然问的是刘家有什么要求,怎么来?但潜在的意思……北廷嘴里嚼着饭,心里思索其中弯曲,转过头去看母亲。
刘母见孙子把炮弹丢过来,只有迎着北廷的眼睛点了点头,但却又向孙子横了一眼,说:过年期间,不谈不愉快的事情。但她自己想了想后,突然哽着声音就哭泣起来,说:讲来讲去,都是你那苦命的五叔给害的……也不知道在里面怎么过的?吃得饱不?穿得暖么?还有小意啊,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孙子呢!北廷啊!你到底有没有问清楚,他们什么时候放回来?
一屋人都不敢表露情绪。但老太太是例外。老太太自北廷回来后,问得最多的也是北风夫妻什么时候回来。北廷只有一个劲地安慰:快了,就快了。
这快了快了,直到年快过完了。也没见到北风夫妻回来。每次见面,每次问,老太太问得北廷都怕了。
初一后,就是挨家去拜谢。那些老亲老戚倒还放在其次。而现下联名签字的人,却是一个都不能落下。从城东到城西,从城南到城北。
元宵节头晚,想不到周先生来了。周先生与刘家的情分,主要是在北民的身上。北民走后,周先生来得也就少了。这不能怪他。毕竟睹物思人,在葬礼上的失声痛哭,足以证明周先生对北民的情深意重。后来北风出事,他虽然没有像云深那般冒头出尖。但云深的所做所为,也多少代表了他的态度。
周先生来时,是下午,雪花大朵大朵往下飘。今年的天气有点不正常。眼看开春了,临近元宵节,却开始飘雪。周先生从他老家三角村一路走过来的。周先生喜欢走路。在秀山城里,从未见他坐过车。他老家门前的那条路,原是一条泥泞小径,只要一下雨,往城里走一个来回,黄泥必定糊得鞋子都看不见。后来,这条路在周先生的资助下,一路大青石板铺到公路边。周先生不仅修桥铺路,还资助秀山教育。秀山县立中学、秀东中学、石江中学、国立八中……只要找到周先生的,说建学校购图书,他二话不说慷慨解囊。包括北民后来建女子高中,也得周先生的大力支持和赞助。
周先生与北廷颇有相似之处,年纪越大,在人前越显得谦恭谨慎。对吃穿也无甚讲究。一个冬天,两件换洗的棉袍,一顶虎皮毛帽。凑合凑合就过了。
周先生一袭黑色长衫棉袍,戴着虎皮毛帽,从门外进来,习惯性地低一下头,肩微微耸着。走到院中后,才猛的一挺,将头上、肩上的雪花悉数抖落。没抖落的,也在香会的鸡毛掸子中被悉数扫了下来。
北廷将周先生让到火坑旁烤火。围在火坑边的女人和孩子,都散了出去。周先生摆着手说不碍事,但转眼还是走了个干净。二人坐下,听着鼎罐里咕噜咕噜的开水声。周先生伸着双掌,往火上拢,看北廷将茶叶放进茶杯,再揭开鼎罐的盖子,舀出水,冲进杯,茶叶在杯中翻滚。
周先生往年喜欢和北民窝在书房里喝茶、看书、聊天。钟灵出产的茶,在二人的杯中化成中国的历史、文化、教育等话题。钟灵是秀山南部一个海拔较高的乡,终年被云雾缭绕,产于云雾中的钟灵茶味道极佳,曾被选入清廷贡茶。
北民喜欢喝雨前茶。这种茶是在清明之后、谷雨之前采制,用一芽一叶或者一芽两叶细嫩的芽尖制成,虽然味稍苦,但苦后回甘,更加香醇。而周先生则喜欢喝明前茶。清明前采制的一芽一叶的芽尖,特别细嫩,焙制出来的茶味道清爽清香。
这喝茶和书法一样,都不是北廷的长处,对于茶,于他仅是提神醒脑,至于个中滋味如何,火候如何,味道如何,研究甚少。
周先生今年带来的茶叶,不是明前茶也不是雨前茶,而是秋露茶。看到茶叶的时候,北廷才突然想起,周先生自北民走后,便换了茶叶。周先生解释为:春茶苦,夏茶涩,要好喝,秋白露。但北廷却懂,周先生是用这种方式纪念他曾经最好的朋友北民。大有伯牙“破琴绝弦”之风。
炭火在火坑里燃烧,偶尔爆出一声响,火花飞溅开去。
屋外的雪花飘得很欢,寒风从窗格里呜呜地吹进来。
周先生接过北廷递过的茶杯,说:这是云深的心意。
提到云深,北廷忆起,此前周先生都是携云深一起来的。周先生找北民,云深找北风。大家在火坑边围坐,高谈阔论。聊着聊着,云深和北风就不见了。到饭间时,才三请四请从书房里请出来,冻得鼻子通红,席间几轮推杯换盏才将寒意尽悉消融。
今年——却只有他们二人围着火坑喝茶。罐中咕噜咕噜的水声与窗外的风声相应。本应是春风了,风中却仍残留着严冬的寒意。
云深呢?北廷轻声问,问出口后,又觉得难过,补充道:他可还好?
周先生抿茶,放下杯子:北风的事情他一直觉得是自己的责任,多次找县长,县长被他闹不过,叫我劝劝,不劝还好,一劝云深索性连县府也不去了,唉!我拿着也头疼啊!!
北廷再次打开鼎罐,加水,罐里往上冒着腾腾蒸汽。
北廷心里明白,这件事,是北风牵连云深多一些。但他不能说。有些事情,也根本说不清楚。云深去找县长,这让他震惊。虽然周先生说的是云深连县府也不去了,但说不定,里面牵扯的东西不止如此,也许是上面觉得云深在北风这事上立场不坚定,也或许是因为周刊的原故,觉得云深被北风所利用。这涉及到“共党分子”的罪名,云深直到现在还能安然无恙,还要找县长理论,只怕也有周先生从中斡旋。
也好,云深沉寂一段日子,再出来,许多事情都与他无关了。这应该是周先生想表达的意思。虽然他没说,但潜在的意思,便是如此。
北廷:要云深好动好热闹的人整日蜷缩在家里,也真是难为他。
周先生:但也不是特别寂寞,秀山中学的林主任常往他那里去,这不,元宵节还没有过,又从黔江过来看他。
北廷抬起头:林主任?林玉坤。
周先生凝视着北廷的眼睛:林主任在黔江的关系不一般,云深私下托他打听北风夫妻的信息,想不到他神通广大,居然打听到了一些。
什么?他有北风的消息?北廷一惊。这不能不让他感到心惊。年前他在黔江蹲了十天,不仅没有探望到北风,便连丁点消息也没探听出来。到底北风在里面的情况如何?生活怎么样?有没有受过刑?他是一无所知。他听徐旅长说过,这次的事情,任何人都没有办法,谁往上撞,谁就会受牵连。
徐旅长不敢帮忙,甚至极为忌惮。但想不到这个林玉坤居然有办法。
北廷脑中飞转。努力回想着林玉坤其人其事。想来想去,脑中也只浮现出一个脸颊瘦削,垂眉凤眼,中等个子。他与林玉坤也仅见过两面。一次在北风的婚礼上,林玉坤坐在一众外地教师中间,安静沉稳。一次是北风带到家中吃饭,他们在一张桌上喝过酒,聊过话。但酒席散后,彼此也并无交集。
林玉坤是在北风当校长后来秀山的。虽也是外地教师。但因他的老家在黔江,与其他外地教师比起来,林玉坤自又不同。北风出事前,学校的外地教师因不满本地教师的挤兑和为难,还未放寒假,集体请辞,往重庆、湖南去。最后剩下的,听说也只有这位林主任。
周先生换一个坐的姿势,说:北风在里面,似乎早有人关照过,吃穿住都还好,只是行动不自由,谢老师并没有与北风在一起,因她怀有身孕,特别将她安排到军区医院住,一切安好。
北廷“啊”了一声,心里浮起一抹酸涩,这个消息对刘家来说太重要了。
但北廷想了想,立即想到了周先生话中的重点:早就有人关照过了?谁关照的?
周先生唇角微往上扬,浮上一抹笑意:我是没有这个本事了,我也问过熊议长,他说不是他,想来想去,多半是北风自己的朋友吧!
周先生这话说得很含蓄,不是他,也不是熊议长,如果刘家没有关系,那一定是另有其人,这个另有其人,也许是北风的朋友,也许是某一方面的势力……北风的身份现在很敏感,周先生如此说,北廷心下明镜似的。
北廷眼睛看向窗外,雪花飘得更密集,他心里浮起一个问号:难道北风真是共产党?
十
北风在开学前没有回来,接任学校的校长会是谁?
这个问题早在北风出事的时候就暗潮涌动。往县长办公室跑的人络绎不绝。北廷此前没关注,是因为没有心力去关注。但现在,他不得不格外关注,便是整个秀山的教育界,都将眼睛盯在秀山中学校长的位置上。都想看看这“受益”之人是谁?
之前,北民走后,北风自然而然接任了校长。学校并不是没有人。大把的人,但是为什么刘北风就那么一步登天的接任校长呢?刘北风的资历并不深,教学的时间也不长,仅回来仗着北民在学校的关系,搞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然后就成了校长?背后不服气的人一大堆。北风没出事前,很多人只是暗地里不服气。北风出事后,猫猫狗狗都露出了原形,都想将那“校长”的位置抢到屁股下坐牢。
下一任校长,会是谁?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暗中盯着这件事。
当然,谁当校长,都将预示着与刘家产生嫌隙,无论是有人故意为之还是刘家想歪了,都会猜测这人在北风的事件中扮演什么角色,与刘家什么样的仇怨?
元宵节晚上,雪虽停,但留下白茫茫的大地。龙灯、花灯队伍踏着咔嚓咔嚓的积雪,从各个门进城,敲锣打鼓,鞭炮轰鸣,人声鼎沸,沿着各街各巷游动,屁股后面跟随的一大群孩子,像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沿街的店铺门虚掩,门前挂着大红包,铺子里设着香台子,等着龙灯、花灯掌坛师前来“开财门”。经商的人,就喜欢元宵节时龙灯、花灯纷至上门。龙灯唱《龙灯调》,花灯跳高台。做生意的人都希望财门大开,财源广进。
城里亮如白昼,人流穿梭不息。街巷间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如海潮一般涌来涌去。硝烟笼罩着街巷和民居。
刘家自北风出事后,气氛就一直沉闷阴郁。便连孩子们平常走路、说话也都收敛几分,害怕稍不注意,引来喝斥和责骂。但毕竟是过年,外面鞭炮轰鸣,热闹非凡,子玦子晨早在龙灯来时一溜烟不见踪影。
街巷间的烟雾越来越浓。呛人口鼻,呼吸困难。
北廷往南门外走了一圈回来,被兴隆家传来的鞭炮声和喝彩声抓住了耳朵和脚步。今年兴隆家格外热闹。花灯、龙灯不知是有意安排,还是巧合,居然同时到达门前。花灯师傅大唱“开财门”,龙灯师傅唱《龙灯调》。竟然在院子里互相上灯油、也趁机较技。双方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围观的人,拍烂了巴掌,也叫沙了嗓子。
北廷想起去拜访熊议长时,熊议长说兴隆老师的门生们,要在学校为他竖立德教纪念柱……北廷听了极震惊,却佯装着高兴:以刘老师的资历,他应该得到这分尊荣。熊议长望着他,唇角微微扯了扯,便将话题引开。
北廷后来一直在回想议长扯动的唇角,越想越不得劲。
这件事,不能不让他心里发堵。这些人什么时候不给刘兴隆竖立德教纪念柱,偏偏在北风出事的间隙,偏偏在刘家落难之际。这是在变着法的讥讽和打刘家的脸。议长如此人物,如何不明白这其中的微妙关系。他特意向他透露信息,也必是想让他有心理准备。北廷面上再怎么佯装,但心坎上的那道防线早摇摇晃晃。
年前,北廷四下求人签联名信。年后,兴隆家却不请自来,依附着如此多的门生,还要在学校为他竖立德教纪念柱。现在,这些花灯、龙灯也应该是支持刘兴隆的学子学孙们请来的。不止两支。是排着队的来。或许是从掌灯后就没有停下。北廷出去走走的间隙,已经表演了好几拨。他运气很好,回来的时候,正碰上最精彩、技艺最好的花灯、龙灯互相缠跳。各种诙谐搞笑场面,搏得热烈喝彩。人头将整个刘家院子堵得水泄不通。
北廷站在巷子中间,回头望望自家冷清的门楣,虽然也挂了一长溜的花灯,门上也挂了大红包,灯光在大红对联的映衬下,红艳艳。但是干净的积着白雪的地面,却预示着门庭的冷落和孤寂。在冷风中微微晃荡的红包,却也预示着无人问津的寥落。
今年的财门,无灯来开!
北廷走到门前,一脚踢出,虚掩的大门,霍然而开。
一周后,学校开学。校长不是刘兴隆,也不是龚启堂、程文信。校长是从重庆请来的——姓张名汉林。张校长高个子,方脸盘,说话语速很快,像放机关枪。北廷还未见过语速如此快的人。一张口,那些词语就像蹦珠子似的往外跳。字与字间无间隔,句与句间似乎也没有停顿。他在开学仪式上的讲话,透过扩音喇叭四下散开,震得周围的老百姓耳膜轰轰作响。
这出乎北廷的意料,想了很久都没有想通为什么是他接任校长。
照此前的种种行迹,校长应该在刘兴隆、龚启堂、程文信之间产生才对。而四人中,刘兴隆的呼声也更高。不仅他认为,便是整个秀山城的人都认为。
可居然不是。而是被一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新面孔所取代。
北廷心里原本准备了许久的利箭,突然之间失去了方向和准头。好像追踪一个小偷。追踪到看清脸时,却突然发现跟错了人。
而这个张汉林,据说是县副督学李学海举荐的。在云深闭门在家不理世事的那段时间,李学海兼了云深的职。只差没有取掉头衔上那个“副”字。县府在委任秀山中学校长的事上,并不仅仅是县府说了算。是由县府举荐到省府申请。省府批示后生效。县长手中的名字捏了一大把。县长总结此前县长们的经验和遭遇。不敢轻举妄动。而李学海,便趁此机会,在县长耳边明说暗示。
李学海给县长分析了许多原因。也陈述了许多厉害之处。县长以往都是找云深商议。但云深闭门不出,无疑是在无声地抗议县长在北风事件上的冷漠无情。就算不是刘北风的事件,仅是《秀山周刊》停刊,就足以让云深无法接受。县长也很冤屈。刘北民出事后,是云深力荐北风任校长的。现在北风出事,云深不仅不反省用人不当,反将怨气怪到他头上。居然还懒政。县长平时虽只知道作画写字,但也激起了愤怒之心。
当然,县长愤怒归愤怒,但碍于周先生的面,也拿云深无计可施。更何况云深在秀山教育界的影响力并未倒塌。他人站在那儿,铁树一般,身后的力量坚硬如铁。
县长再联想到秀山历任县长的遭遇,突然觉得手中捏的不是秀山中学校长的候选人名额,而是一团丢不开也拿不住的炭火。县长曾经翻阅过秀山史志,像第一任知县夏景馥任期正常结束的屈指可数。一任一任的县长数下来,平均任职期未超过一年。这些县长,不是被军阀撤换,便是被当地门阀势力所逼走。得罪哪一方势力最后都讨不到好处。弄得不好,像熊湘那般被残忍杀害的也不是不可能。县长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了解过去县长们离任的原因。也了解当地各财势雄厚的名人绅士背景。不过多管束和支持一切合理建议,倒成了他任期长的主要原因。任职期间,他支持各方提出的议案。支持教育教学。支持北民倡办新学、外聘教师。也支持周先生提倡的秀山应办自己的盐业分号。
此前,县长并非不知道秀山中学的僵持局面。北民提倡办新学时,就遭到了诸多阻碍。导致秀山的私塾先生们集体丢了饭碗,埋下矛盾的导火索。当然,新学是国民政府大力推行的。但虽然提倡和推行,并没有说不许办私塾上旧学。这种新、旧并存的局面,注定迟早有一场正面交锋。
其他地方的交锋已经过去。反倒是闭塞的秀山,在刘北风从外面聘请一批老师回来后,才开始一次新、旧学的正面交锋。
北风的新学搞得太红火,不仅大张旗鼓,还高调张扬。不仅在学校搞,还通过《秀山周刊》仿效《新华日报》社上的语调,抨击时政。这不让人引起关注都不行。有人拿着报纸到县府,指着刘北风的名字质疑、怀疑、投诉。县府许多人,包括县长尚且都曾经做过刘家的座上之宾,对此并没有任何回应。县府不予理睬,有人拿着周刊越级往上报。
上面来了人。重点关注刘北风和《秀山周刊》。问刘北风当年为什么突然从中央大学失踪?问刘北风所教新学的内容是什么?还问学生们唱的那些歌是谁教的?来人的问题。县长都答不出来。碍于云深、周先生、北民的面,县长还给刘北风开脱。说像刘北风这样的人才,正是教育界需要的,应予以重用。在县长的再三游说下,来人同意对刘北风进行一次试探。
县长对云深解释:不是我的意思,是上面的意思?
云深追问:上面是哪上面?是省教育厅还是军方?只要是钱能解决的事情,我都能办到。
县长不耐:这次的事情不是钱能办到的,你就不要再问了。
云深想不通:刘北风刊在《周刊》上的稿子是我向他要的,有什么错?
县长抓着一颗头发凌乱的头:你到底是长点心没有?你自己都身陷其中,一天揪着刘北风的事情不放,
云深猛然起身:我若是怕那些宵小,便不是周云深。
县长脸若冰霜,不耐转过身去:……
云深凄然摇头,失望至极:意思就是谁挨上这事,谁就与刘北风同流合污?是吧?县长您告诉我,这到底是哪方牛鬼蛇神,居然连您也惧怕?
县长被他缠不过,心里的火瞬间被点燃,拍着桌子吼:我告诉你,不是省教育厅,也不是军队,是中统局——刘北风摊上大事了,被中统局的人盯上了。
云深霍然睁大眼睛。
县长以为他还不明白:你以为此事就一个刘北风受到牵连?不仅是他,你、杨书记长、熊议长、刘北廷,凡是与刘北风走得近的人,包括我,包括县府机关、学校、军方,都在中统局的监视之下,你知道这事的严重性么?
云深倒吸一口凉气,半天说不出话。
县长掐鼻梁,直掐得鼻梁都红了一片,才停下手:像北风这样的人才,你以为我不心痛?我把他叫到我这里来,我动员他加入国民党,这虽然是上面试探他的手段,但我是真的想保他,可他不听我的,他说要考虑考虑,这事哪容得他考虑……
这些话是云深告诉北廷的。他亲自去的三角村,找云深。一是感谢,二是探望。云深的书房里,字扔了一地,零乱不堪。家里人说云深从早写到晚,有时写整夜。说写字成了云深做得最多的事情。家里人担忧他,让他劝劝。北廷观察到云深虽然清瘦了一些。但神情很平静。没有任何顾忌和他说话。北廷问什么,他便答什么。北廷不问的,他也说。
北廷听了云深的讲述后,沉默了。
原以为北风的事情,不过只是刘家的事情。想不到这事牵扯的人如此多。涉及到的面如此广。自己还到处去求人签名。蓦然间,只觉背心发寒。当时有些人犹豫着不签,他还感到世态淡凉,人情寡淡,原来……他们不是薄情寡义,而是他自己不知轻重,无法洞悉局势和危机。
那一瞬间,北廷看着云深,心里生出一波一波愧疚感。云深原本不应蜷缩在家写写画画。这一切,全都是北风牵连了他。他不仅不怨怪北风,还处处为北风说话、奔走。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职位相胁。
北廷吐一口烟雾,说:云深……你应该回去上班了。
云深斜了他一眼:我不过是字还没有写完,我写完就去,快了。
北廷询问他是否知道张汉林其人其事。
云深唇角一撇:这人虽然是秀山人,但一直在外任教,李学海与他是亲戚,曾经和我提过几次。北风出事后,是我提醒李学海推荐他的。
哦!是你?北廷有些惊讶。
唔!就且先让他试试吧!让他尝尝这个校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云深似乎并不想多谈此人,说后就让北廷帮他看最新写的两个字:看看,像不像北风的柳刘风骨?
柳刘风骨?北廷一愕,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云深傲然:柳刘风骨可是北风自创的书法体,他将自己的思想加在柳公权的“柳体”之中,让笔画细腻处更苍劲,锋芒处更加凌厉逼人,让人一看,就热血沸腾。
说罢,频频端祥,一时摇头,一时又欣然而笑。
北廷心下一叹,这种时刻,云深居然还想着北风的书法。唉!北风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斜眼看去,云深的字竖画间没有北风的字挺劲瘦长,锋芒处也圆润了许多。看来,人的性格体现在书法之中的说法,是一针见血的。原本云深就是一个性子圆润,处事温和的人。
但北风的字……却与性格有着天壤之别。北风的字刚直无弯屈。直是直,竖是竖,一撇一捺洒脱锐利。不仅有“柳体”的“骨”,还夹带着自创的“刀”。横撇竖捺之间都是刀锋出鞘的凌厉,都是锋芒毕露的气势。
若说人如其字。可又不像。北风在家里,对亲人。虽嫌冷清了一些。但却并未带锋芒。言谈收敛低调。对妻子尊敬有加。这倒不像一个霸道的性格。与他和北民在妻子前的权威相比,北风倒显得不同。五弟妹怀孕后,北风不要请人照顾,而是每天早起,亲自打热水给她洗漱。有时候还给她捶腿揉肩。
秀芽曾经叹息,说:想不到五弟外表看着冷淡,但内里却是一个不一样的男人。
不一样的男人?哪里不一样?北廷颇为不解。
秀芽羞涩笑:不霸道,不命令,对女人还挺……尊重,好似也不止,哎哟,我说不出那种感觉。
北廷皱着眉:哪种感觉?
秀芽脸更红:就是女人们都喜欢的那种。她反问:难道你没有观察到?
北廷倒被她问得愣住。
秀芽自顾自说:北风单独出门,必向五弟妹报告,若是回来晚了,北风居然说抱歉,让你担心了,对了,有次我听到母亲因五弟妹不改妆的事情,抱怨了几句,你猜五弟怎么说来着?
北廷问:怎么说?
秀芽露出惊讶的神色:五弟让母亲不要操心他们夫妻的事情,说小意随心随意惯了,不要给她立规矩,她有自己的做事方法,那个妆改不改有什么关系,如果改了,让她不高兴,那就不改。你是没看见,五弟说时脸色可严肃了,我和他二娘站在一旁都不敢作声,五弟走后,母亲好半天没说话。
北廷也不笨,狠狠瞟了妻子一眼:怎么?你受她影响,想学她一样,说什么夫妻平等、男女平等之类的话?
秀芽立即垂下脑袋:瞧你,就觉得我被她带歪了,我觉得她挺好的,满肚子学问,还会唱歌跳舞,性格率性耿直,这样的女人就是为我们女人争脸……
北廷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是争脸么?他怎么从第一眼看到她就预感不好呢。
十一
学子学孙们为刘兴隆在学校塑纪念柱,是在开学第二周的周一上午。学校特意放了小半天假,搞了一个隆重的揭幕活动。请了县长、督学、教育科长等重要人士到台上就坐,台下前面是整个秀山城的名人绅士,后面是黑压压的学生。
北廷坐在名人绅士中间,低头缩脑,尽量不引起旁人的注意。他对台上的张汉林格外多看了几眼。云深举荐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也算是对刘家留了最大的脸面。毕竟,这校长的位置落在学校的哪一个老师头上,对刘家来说,都是另一层伤害。
校长张汉林坐在主持位置。声如洪钟,语声急促。如果不是声音带着男性的淳厚,而是一个女子有这样的语速,倒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起伏和动听。张汉林并不是一个人来上任的。听说他连元宵节都没有过完,就邀着林玉坤去了重庆。并在林玉坤的帮助下,带回来了一批新老师。林玉坤帮了他一个极大的忙。
林玉坤!北廷转过头去,在众多老师队伍里搜寻他的身影。
这些日子,这个名字总是往他耳朵里钻。他不想听都不行。北风招来的所有外地教师都走了。唯有这个林老师留了下来。照常理说,林玉坤放寒假后就应回黔江。但好似林玉坤并没有。他一次次往云深那里窜动。偶有几次,也听说他往城里其他老师家里窜动。居然还帮张汉林去重庆招聘老师回来。他的行程似乎是一个一直在移动的轨迹。忽一下这里,忽一下那里,神出鬼没一般。居然神通广大打听出北风夫妻在里面的信息。
林玉坤端端正正坐在老师中间,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实在看不出来。反倒是他周围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一双双炙热的眼睛,朝气蓬勃,把他掩入尘烟。
北廷从内心讲,这样的场合,并不想来。对他无疑是精神上的另一种刺激。但所有人都来了,北廷没有理由不来。更何况在为北风签联名信上。人家兴隆老师并不是联名,而是格外写了一封信为北风证明。信虽然简短,但一字一句也算得诚恳。最起码,北廷从字里行间找不出半丝幸灾乐祸的味道。
另一个,他来的目的,是想找机会见林玉坤。如果可能,托他再打听打听北风的事情……但到了这里后,北廷犹豫了,人多眼杂。很多人都怕与他有什么交集。有些人看到他站在旁边,避之不及。这样的尴尬场面,北廷这些日子原本早已习惯,但当众受到如此冷落,仍让他的心情感到压抑。由此,他也打消了与林玉坤搭上话的念头。害怕自己的举动,造成林玉坤的困扰。
台上一长串流程结束,便是正式的揭幕仪式。德教纪念柱已经塑好,就立在学校大门外靠右的位置。高高一座四方水泥柱子,上面遮盖大红绸子。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张汉林邀请县长和兴隆前往纪念柱两侧。在一声“吉时到,揭牌”的喝声中,县长和兴隆一人扯着红绸的一角,红绸便缓缓从纪念柱上滑了下来。县长亲笔所书带着魏碑风格的“刘兴隆先生德教纪念柱”几个大字,霍然出现在众人眼前。掌声哗啦啦响起。纪念柱下方,镌刻有刘兴隆个人简介和对秀山教育的评价,称颂他为教育献身的崇高精神,春风化雨的博大恩泽……
乡绅们往前挤,争相去看柱子上所刻的内容。北廷却往后退,心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突然,背后差点撞到一人,北廷一惊回头,居然是林玉坤。
林玉坤冲他笑:刘议员,好久不见。
北廷慌忙转过身回礼:林主任,不好意思。言罢,向他深深弯腰。只是,他的身子还没有躬下去,林玉坤就抬手将他阻住:哎!刘大哥,你这…这是做什么?撞一下脚哪里用得着行如此大礼?
一声“刘大哥”将北廷的心叫得暖烘烘的,多久没有人如此叫他了?他已经不记得。他抬起头,林玉坤脸上有狭长的丹凤眼,倒垂眼,眼神明亮坚定。
北廷想,这哪是因为撞了你的道歉,实是因为……
北廷身子躬不下去,只有站直。
鞭炮声和掌声掩盖着耳膜。
北廷稍稍附耳,诚挚说:林老师的大恩大德,刘家永记在心。
林玉坤却似听不懂他所说一般,晒然一笑:刘大哥站累了,去坐坐吧!
说罢,向他一拱手,转身往旁边学生坐的方向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北廷微微愣神,是了,自己是糊涂了,这种事情心领神会即是,怎么能说出来呢?
鞭炮刚停,掌声再响。刘兴隆开始讲话,感谢县长、督学、科长、感谢社会各界人士、感谢学校同仁……一长串感谢过去,情绪也越是激动,平常冷肃的一张脸,也因激动和兴奋露出两团酡红,像喝了二两小酒。眼神并没有老年人的浑浊,闪烁之间,熠熠生辉。最后向大家鞠躬,说:兴隆定不负县府期望、定不负父老乡亲重托,定倾毕生之心血,贡献教育,为秀山培养栋梁之材而努力……
刘兴隆讲完话后,人群忽啦一下回到原来的位置。县长被请上台。县长说了此次仪式的特别意义。期盼秀山多出几个像刘老这般舍身教育、高风亮节、德艺双馨的人才。县长讲话不长,几句话讲后,就准备往那推杯换盏的地方挪去。
张校长正待宣告此次活动圆满结束。
突然,一个高挑个子的男生纵身跳上台,向张校长耳语几句。
张校长点点头。男生站开两步。张校长激动地说:今天特别感谢县长莅临我校,参加刘兴隆老师德教纪念柱的揭牌仪式,不仅是对刘老在教育上的肯定,更是对我校未来方向的指引,我校全体师生从中深受鼓舞,为此,我校学生准备有特别节目,请大家共赏。
下面掌声如雷。
站在旁边的男生,立即一挥手,高声叫道:预备唱——
他话声刚落,下面响起整齐激昂的歌声:
风山高/梅江清/钟灵毓秀产精英/天资好/要栽成/不经熔铸不出精金——
刚唱到“天资好”时,台上台下“哗”的骚动起来,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北廷亦惊愕得张大嘴巴,慌忙转头四顾,浑身不自禁发抖。
歌声并没有因为这阵骚动而减弱,反而随着一声“学校是工厂/师友是模型/千锤百炼还是靠自身”而变得铿锵。
张汉林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张着嘴,一脸的惊异和茫然。转头看向坐在中间的县长。县长脸沉如水,小眼睛闪着凌厉的怒光,死死盯着他,让他头皮阵阵发麻。他猛地转过头,看到龚启堂大步跨到台上,冲着打节拍的男生猛地推了一掌,吼道:王纪瑜,你在干什么?给我停下。
王纪瑜被推得踉跄了一下,手势乱了,但下面的歌声并没乱,而是继续唱道:学
校是工厂/师友是模型/千锤百炼还是靠自身/我们齐努力/我们齐前进/莫等闲/辜负了这一段青春/我们齐努力/我们……
县长是怒气冲冲走的。走时足足盯了张汉林十几秒钟,鼻子重重一哼,衣袖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刘兴隆站在旁边,刚才的意气风发,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迷茫和惶恐。
县长一走,其余人也都走了。边走边低声议论。
北廷原本腿软,心慌,但见到众人相继离场,也只有起身,往外走。
张汉林直到此时仍茫然失措,不知道哪里错了?错在什么地方?
云深这次活动没有来,代替他来的是李学海。张汉林本来就是李学海举荐过来的校长。别人可以不来。但李学海一定得来。他得帮他把场子扎起,得为他把巴掌拍响。
但是,想不到学校的学生们临时起意表演节目……
此前,有人怀疑,说秀中学校有“共党分子”。并且将怀疑的目光盯在从外地招来的老师们身上。可是,现在所有的外地老师都走了。又是谁在中间捣乱呢?难道正如传言所说,这些学生已经被“共产分子”洗脑?
李学海不相信。他觉得就算教师间有个别居心叵测之人,但也不至于影响学生。但是现在,他心里开始动摇。他走到张汉林面前,气得让字和词从牙齿间一个一个挤出:你呀你,我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了。
说完后,李学海小跑着去追县长。
这话很重,重得张汉林差点没站稳身子。
走出校门,北廷扭头看刚刚揭牌的“刘兴隆先生德教纪念柱”,不知道为何,突然觉得那高高耸立的柱子也没那么刺眼了。他试着将胸挺一挺,从肺腑里呼出一口气,双手负在身后,阔步往三角塔走去,嘴里轻轻哼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歌声,那歌声正是刚才学生们唱的:风山高/梅江清/钟灵毓秀产精英/天资好/要栽成/不经熔铸不出精金——
而心情,也是从未有过的大好。
哈哈!他心里已经笑出了声。
北廷想起云深说的一句话。云深说:就且先让他试试吧!让他尝尝这个校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当时北廷并不明白,今日看到如此场景,北廷心里瞬间就明白了。
云深以退为进,暗示李学海举荐张汉林。李学海的私心,便在他的暗示下得到了鼓励。应该说云深看到的并不止李学海的私心,还有野心。他随时有想将他取而代之的野心。他的野心需要有力的支持者。就像当初云深与北民、北风的关系。李学海也想效仿。他推荐张汉林,就是想培植自己的势力。他有此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云深看在眼里,任他的想法滋生。这次顺势推波助澜,让李学海梦想成真。
于是,在开学第一次隆重的活动上,张汉林终因对学校的了解不足,而跌了一个大跟斗。而这个跟斗仅仅因为学生们合唱了一首校歌。
校歌啊!有什么问题?张汉林一听,就觉得没有问题。就大胆地作了主。一首歌还没有唱完,县长怒气冲冲走了。李学海也走了。张汉林方觉得自己闯了大祸。
张汉林不明白错在哪里,但北廷却比任何人都清楚:原因不是唱歌者,而是作歌者。
校歌是谢老师写的。听说也不是她写的。她只是用另一首歌的曲子搬过来,然后再填上词,就成了学校的校歌。歌词内容积极向上,旋律激情澎湃,激昂奋进。在每周一早上,谢老师都会组织学生们合唱。
张汉林初来乍到,先是被教育科严令要求开学前招来新老师。新老师来后,又是一通忙碌。哪里会关注到如此细小的事情。更想不到,校歌背后还有这么一个小插曲。
十二
北廷咬着烟管坐在柜台后,一只手翻过一页,继续拨动着算盘珠子。这店铺是原来的拖檐改建,原来的框架矮了,头上就显得压抑。北廷早就想将这铺子推了重建。一茬茬事情下来,连想法也在渐渐稀淡。
要想重振刘家的声誉和门楣,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
别说重振了,便是把北风夫妻平安营救回来,也是未知之数啊!
账目在眼前渐渐变得模糊。吸进喉咙的烟雾却突然呛得他剧烈地咳喘起来。原以为咳喘两声便会平息。却咳喘了好一阵都停不住。五脏六腑像被一只大手揪在一起,紧紧一捏,把肝肺全部都捏碎了。他甩下烟管,把胸伏在柜台的棱角上,才稍稍缓减。
旁边的更生终于发觉了他的异常,急忙丢下手边的活:大爷,你怎么啦?
北廷指了指旁边的茶水。
更生急忙去倒茶。一杯入了喉,北廷也稍稍将身子直了起来。
更生:你最近老咳,是不是病了?
北廷:我病了我自己不知道么?就是呛了口水。
这话说出来,自己都感到虚弱。北廷突然想起关先生离去时的情景。一颗心,竟然生出悲凉之感。恍恍惚惚间,耳朵里传来一阵喧嚣吼叫之声。这声响像春雷,先是隐隐的,后是哗的一下滚了过来。
北廷抬眼看天空,太阳刚刚升起,根本不像要下雨。正疑惑间,耳朵里又哗的一下。
难道刚才出现了幻听?北廷用力揉耳朵,放开后,那声音居然更近。他看到门外许多路人的眼睛盯着南门场的方向。也看到路人们的指指点点。
更生“哧溜”一下窜出门去。
北廷爬不起来,刚才那一阵咳喘,胸口的烦闷还未尽数退去,身子很沉,手脚发抖。
外面的春雷声来得更近了。
更生,更生,什么情况?北廷心内大急,叫。
更生瞅了两眼,马上跑回柜台:大爷,外面好多学生啊!边走边喊,还挨家挨户发报纸,这阵势,比当年学校从乡下搬回来还壮观呢!
说完,又一转身,看热闹去了。
北廷想站起来,却发现手脚无力。更生说的话,却又强烈勾引着他的好奇心。特别是提到当年学校从乡下搬回来的场景。北廷脑海中浮现一幅画:几百名师生,排成两列纵队,抬着书桌、椅子,背着背包、铺盖卷,浩浩荡荡从北门桥过来,边走边唱歌。五弟和五弟妹走在最前面,两人英姿勃勃,身后跟着弯弯曲曲的队伍。
此前,北廷一直觉得谢老师唱的那些歌曲,是在闲暇之时用来打发光阴的。但是那天,他听着学生们唱:你,你,你,你这个坏东西/柴米油盐布匹天天贵/这都是你,都是你囤积的好主意…你这个坏东西/囤积居奇,抬高物价,扰乱金融,破坏抗战,都是你……
北廷当时略一琢磨,脸就沉了下来,好长时间,他看到谢老师,心里都憋着一股气。
门外的叫喊之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人权何在?我校教员无辜被捕月余未释,要老师,要说法。人权何在?我校教员无辜被捕月余未释,要老师,要说法……
北廷脑袋轰的一响,立即预感到事情非同一般。一咬牙,双手在柜台上一撑,支起身子努力往外探。还没看清,一个学生就猴一样钻了进来。把几张报纸拍在柜台上,大声叫:快看看,我校教员无辜被捕月余未释。
队伍哗啦哗啦从门前过去了。叫喊声也从门前过去了。
更生手中拿着一张报纸,狂喜扑到北廷的面前,叫:大爷,是五爷的消息,报纸上是刊着五爷的消息呢!
北廷对更生的叫喊视若无睹,他的眼睛和心早被柜台上的《大公报》所吸引。报纸是二月三日的,第三版左下角被折成特别显眼的地方,刊着一条醒目的消息:“人权保障何在?秀山县中学校长教员无辜被捕月余未释”。下面是内容,内容大致讲了秀山中学校长教员被捕的过程,以及被捕人员的姓名,文末,用激昂愤慨的语调说:光天化日之下,无凭无据,无理无由,冤枉、逮捕秀中学校长教员,天理何在?人权何在?
北廷只觉得憋在胸间的那一口气突然就顺了。他站起身,激动地望着门外的街道。街道上的叫喊声已经过去。围观的人也跟着队伍走得一个不剩。
北廷叫:更生,学生们往哪里去了?
更生:学生们要去县府讨说法……
北廷抬腿往外走,可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下。
跟在身后的更生好奇:大爷,不去看看么?
北廷想了想,摇头:更生,你去,你去县府看看,把听到的看到的回来讲给我听。
更生答应一声,飞一般往外跑。
两个小时后,更生回来了,跑得气喘吁吁,人还未进门,声音先飘来:大爷……
北廷早等得不耐,向更生做了一个手势,当先往屋里走去。
更生“哦”了一声,立即明白他的意思。这店铺当街,人多耳杂。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人走进来。还是回屋里说话方便一些。
坐在火坑边,更生把看到的,听到的都讲了出来。
学生们喊着口号,沿环城路走了一圈,后全聚到县府门前,要县府给一个说法。县警察科的警察全部出动,拿着枪、警棍,排成一道墙,阻在学生们面前,不让学生们冲进去。县长没有出面。是李学海和石玉江出的面。李学海气得脸色铁青,上来就是一顿气势汹汹的大骂:你们这些学生简直胆大包大,给我马上回学校去,不要掺合不该掺合的事情……
李学海话没有说几句,下面就飞上去一堆烂菜叶子、鸡蛋、石头沙子,把李学海打得抱头鼠窜。警察们也被也丢了许多。警察挥着警棍往前冲,被一群学生给围住了。
大爷,你没看见,这些学生好几百人,警察虽然有枪,但只有二三十人,反被学生们给围住了……更生说到这,停下,端起旁边的茶盅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大口。
北廷耐着性子等他喝完水,问:后来呢?
后来就更乱了,乱成了一锅粥,连老百姓都掺合进来。哎!这个李学海啊,别看平时尾巴翘上天了,但遇到事情的时候,却是溜得最快的一个。他叫石玉江顶着,他自己躲进县府里面。可石玉江也不是傻瓜,见他跑了,也进了县府里。没过一会,石玉江气冲冲从里面出来,往东面去了。去做什么?谁知道呢!没人管他去做什么。学生们没有为难石玉江,让他去。可想不到半个小时后,石玉江居然把周督学给请来了。
北廷眼睛一睁:石玉江把云深给请来了?
更生夸张:可不是,周督学连县府都还没有进,就被拉到前面对学生们讲话,讲了好久,学生们才不情不愿散了。
北廷想了想:县长没有出面?
更生偷笑:县长哪敢出面?出面还不是一样被丢沙子。
北廷点头,照这情形看,李学海压不住台,石玉江也不强出风头,而是与李学海到县长面前去诉苦,县长最怕麻烦,也最怕事。李学海解决不下的事情,石玉江也不愿意出面。想来想去,也只有周云深了。在处理这些疑难杂症上,本就是周云深的拿手好戏,巧舍如簧,三言两语,事情就平息了。云深之前说,字写完了,就回来。难道他一直在等的,就是这样的时机?
北廷虽然没有亲耳听见云深到底对学生们讲了什么话,但与他相识多年,想想也知道是些什么忽悠之词。但是,学生们居然听入耳了,回学校去了。
北廷长长一声叹息,论心机、讲手腕,自己终究还是望尘莫及。
云深回了县府,回到督学的位置上。
督学的机构,并不属县教育科管制,而是直属县长管辖。督学与教育科是并列的两个机构。教育科想管也管不了。设此机构的本意,是让督学对教育科起监督和督促的作用。但后来,云深与教育科的科长石玉江并不是互相监督和督促,倒彼此融合,关系好得那叫一个紧密。云深闭门不出那段时间,县长发出的指令,石玉江一条条倒是接了,虽然没有石沉大海,但做得到,还是做到什么程度,往往不是县长能决定的。
石玉江也多次找到县长说《秀山周刊》的事情。他其实想说的是云深的事情,但他并不直接说云深,而是说周刊。说这周刊是我和杨书记长、北民提出复刊的,我们在一起主办、编辑、刻印这么多年,县长你也一直支持的。
石玉江的话,无疑对县长来说是一重压。说县长支持,便是指出县长在这件事上也有责任,县长对云深的态度,他们都看在眼里。石玉江本人并没有多高的声誉。但他家世不俗。典型的书香门第,祖上是晚清的一名廩生。到他父亲这辈时,却突然大好。有些人家里,虽然有钱,但除了钱,却到处被人垢病。但石家却不仅有钱。还有名。抗战期间,他二叔在军中任职,被派往前线打日本鬼子。后来在杀日本鬼子的战场上牺牲了。支离破碎的遗体被人送回来。整个秀山城都震动了。老儒生们含着眼泪激动说:为国捐躯,实乃民族之英雄,可敬可佩,是我们秀山人民之骄傲!整个城里的老百姓都到南门场列队迎接。这一事例,鼓励许多年轻人纷纷投效军中。
北廷也是受此影响,才义无反顾向军中奔去。只是,他没有战死沙场。但也没有升官发财。回来时老百姓也没有列队欢迎。甚至都没有人知道他回来。他回来的时候是在夜间。从龚滩一步一个脚印走回来的,脚上磨了好几个水泡,衣衫不整,风尘仆仆,活脱脱像乞丐。
在云深的事情上,石玉江不仅将杨会抬出来,也用话将县长的军。县长权衡再三,云深与周先生的关系摆在那儿,铁焊的一般坚不可摧。石玉江家的名声和家势摆在那儿,而杨会更是他动不了的主。杨会与熊议长算起来还有姻亲关系。是熊议长家的堂侄女婿。他若有事情,熊家也定不会袖手旁观。这算来算去,就像一团解不断理还乱的网。这几个人,没有一个是他能动得了的主。
云深回来后,北廷多次动念想去找他,也多次打消了念头。
想不到云深亲自来过一次,和他聊了许多他不知道的曲折,走时,还索要了联名信。
北廷很不解:拿去做什么?送给谁?
云深一句话也没有交待,走时,只扬扬手中的信:北风会回来的。
这话北廷不敢多想,只当成云深对刘家的安慰。毕竟……关了这么长时间,若真的能回来,那可真是阿弥陀佛了。
北廷这些日子更多注意力,放在报纸上。自《大公报》刊登北风的消息后。随后《民主报》转载,再后连成都的《华西日报》也转载了。《华西日报》的消息后面,居然还有人写了针对此事的《短评》。《短评》语调锋利尖锐,引起了社会舆论。
这一手比“联名营救”更棋高一着。
到底是谁有这样的大手笔?能把发生在偏远地区的一件小事,搅动得整个成都和重庆都知晓?并引起如此巨大的社会舆论?
北廷突然想起云深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如果这个方法不管用,你就再问问子晨,他背后的高人,应该还会有另外的办法?
难道这事也是子晨背后的高人所为?
这人到底是谁?
想到这个人,北廷睡不着了。这个人总是在他意想不到的时间段,突的一下从脑海里冒出来。有时走在路上,有时在梦中,连吃饭时也会想到……这个人困扰着他,苦恼着他,让他吃卧睡都极不好。
他在心里并不是没有人选,他几乎已经锁定了这个人。
北廷想找子晨问问,但子晨似乎并不想与他说话。自上学后,出现在家中的时间更是两头黑。天还未亮,出了门。天黑透了才回来。虽然一个屋檐下。但如果不是刻意,根本没机会说话。
这晚,他鬼使神差走进子晨的房间。子晨的卧室就是书房,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就是满屋子的书。那些书,他随手翻了一下,好几本是从北风房间移植过来的。有好些上面印着“三联书店”的印章。还有一些是关先生的书籍。上面有先生的号。
翻书,一直是北廷最促眠的。只几页,眼皮就耷拉下来。脑袋晕沉,身子疲软。他用力甩甩头,却抵不过倦意的侵袭。迷糊中,他仿似到了北门桥,桥上走着两列长长的队伍。五弟和五弟妹手牵手走,有说有笑,阔步向前。光将他们的脸,照得一片晕眩,歌声夹杂着桥底下哗哗的水流声,飘飘悠悠……
一惊,北廷醒了,睁开眼睛,子晨正拍着他的身子叫:爹,你怎么睡我床上?你这样头侧着,颈子明天会痛的。
北廷吱唔地爬起身,居然流梦口水了,他有些不好意思抹嘴角,拿了烟管往外走。刚转过身子,突然想起,问:唔——这事……是你们干的吧?
子晨神情疲惫,屁股挨着床,身子就倒了下去:哪事?
北廷:《大公报》的事。
子晨打着呵欠,捂着嘴,摇头:不是我。又说:爹,我哪有这本事。
北廷语声一沉:别想瞒我。
子晨用手挡着眼睛,不作声。
北廷又问:你背后的人是不是……
子晨蓦然坐起,一双眼睛盯着他,后面那个名字,不知何故,北廷竟然硬生生哽在喉咙,再说不出来。子晨脸色不好,声音微带着不耐烦:爹,你身体不好,早点休息吧!子晨居然烦他,居然赶他走。北廷心里一紧,这一刻,他竟然连整个背部都僵了。
子晨移开目光,不看他,声音淡淡的:下周六我们班主任罗老师来家访。
北廷眼睛眨巴眨巴,想了半天没想起一张面孔:哪个罗老师?
就是个子不高、爱打篮球的罗退之罗老师。子晨转过头:你没见过?
北廷对那群新招来的外地教师毫无印象,应该说半点轮廓都没有。就算子晨如此提示,他还是记不起罗老师是哪一位。他问的问题,子晨不说,而子晨说的,他感到挫败,一时觉得心潮涌动,难受有,失落也有,“唔”了一声,以示知晓,往外走。
在他一脚跳出门的瞬间,子晨又说:这次五叔的事情,是罗老师把稿子寄给他在报社的朋友。
子晨的话震得北廷浑身一抖,整个人就跨在门槛上:罗老师?是罗老师?
他迷糊了,脸转过去,张着嘴,微错愕看子晨。居然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
子晨郑重对他点头:爹,你就放心去睡吧!五叔会回来的。
说完身子往床上一躺,拉过被子,蒙住脑袋,竟然是不想再理他的样子。
这句话,上一次云深也说过。说会回来的。
北廷带上房门,缓缓走到院中。东边的天幕上嵌着几颗明亮的星星,散发出一层薄薄的微光,衬得夜空朦朦胧胧。他仰着头,像在问远处的星星,又像在问自己:北风会回来的,北风真的会回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