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子的脚恢复得差不多了,便想出各种新奇的点子,企图把我引出蜗居。可我仍坚持宅家。我不去,她也不去,两人一天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斗嘴。她喜欢拍照,把我们的合照拍得像十八岁,晒在朋友圈。
有天她突然嚷着要去烧香拜佛。她说,这种事情,要么不说,要么说了就得做,否则会霉运缠身。继尔语气一转,说,这近的寺庙不灵,也代表不了诚心,得找一个大点的寺庙,不说像唐僧跑到西天去嘛,至少也应该是泰国……
我说,停停,我现在举步维艰,没钱,不去,更何况,这泰国的菩萨不一定保佑中国籍的我,还不如回老家仙人岭去,那上面有个破庙。
西子眼睛一亮,这提议不错,就去仙人岭。
我用力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就不应该接她的话。
后来,西子就天天嚷着去仙人岭,吵得我脑袋都快爆炸。我想想也很多年没回去过了,是该回去看看了。西子发了一条朋友圈,走,爬霄云山,有同行的吗?这信息斩获了无数的点赞和询问。居然还有个叫花少的人报名,说可以出车。
你认识人家吗?怎就随便拉人?
西子说,一直在朋友圈的,应该认识吧。
什么叫应该认识?到底是认不认识?安不安全?
西子上下打量我,我的奶奶,照照你这副模样,就算是匹色狼,也该庆幸是有多色才看得上你。
我摇头叹气,发现和她在一起就头痛,无由地痛。不管她了。反正我也不参与她的事情,管她邀阿猫阿狗,我只当是空气。
西子准备了登山工具,方面便、压缩饼干、牛肉干、榨菜、海带丝、鸡腿、泡椒鸡爪、巧克力。
我说西子,你觉得我老家是住在云天之外吗?你觉得我老家需要在深山里走几天几夜吗?虽然西子一直吵着要去我家,但我一次都没让她去过。应该说我从未带任何人去过老家。
出发那天,阳光很好。我和西子打车到西门场。西子和花少约在那儿碰头。
一辆城市越野车停在路边,隔着玻璃,是一个戴墨镜的男人。匆匆一眼,却让我觉得眼熟。男人并没下车,显得冷淡高傲。他这样反倒让我放心了些。我很害怕男人一见面就大献殷勤,显得别有用心、居心叵测。
我和西子把背包放在后备箱,坐进后排。西子和对方打招呼。男人仅点了下头。车门一关,一脚油门飞了出去。出了城,西子介绍,这是我网友花少,这是我好姐妹田希。男人又点了点头。
我从上车后就一直在观察他,越看越觉得眼熟。正在心里思索时,男人突然回头冲我咧嘴一笑,露出一颗虎牙:嗨,大诗人,又见面了。
口水在喉咙里一哽,突然就呛了,这一呛,直咳得脸红脖子粗,根本停不下来。我伸手胡乱往左右找水,前面递过来瓶矿泉水:快喝,要呛死了。声音懒洋洋的、笑笑的。
西子抚着我的背:怎呛得这么厉害?
我喝了水,喘了几口气,才慢慢停了咳嗽,瞪着西子。
西子被我瞪得摸不着头脑,怎么啦?好点没有?
男人哈哈大笑,你这姐们看我太帅,流口水了。又说,西子,我认识你这姐们,还采访过她,是不是啊?大诗人。
我说不出话,意识到手里还拿着他递的半瓶矿泉水,应该是他喝过的,恨恨地扭紧盖子。
西子惊异,你们认识?那就更好了,都是朋友了。
我哑着嗓子,谁和他是朋友。
这能怨我恨他吗?我想起上两次的采访,他问的那些尖锐问题。他原本负责的是新闻类的,之前负责叙事栏目的记者生病了,打电话说同事代替过来,约在一间咖啡厅采访。看到他,吃了一惊。站起身准备走,可他身形一动,坐了下来,刚好把我堵在靠窗的位置。采访按照正常流程进行,我谈了一些对诗歌的理解。而他也按照正常的问题问。可中途话锋突然一转:听说你高中时喜欢一位男生,请问你还爱着他吗?你的哪首诗与那段恋爱有关?能否谈谈?
面对镜头,我张口结舌。
后来,我尽量不去想这个人,也尽量避免见到这个人。可想不到在新诗集分享会上,他居然又来了。当时为了避免出现冷场的局面,分享会设在一所学校里进行,下面坐着满满的学生。他拿着话筒走到我面前,嘴角挂着冷峭的笑,犀利地问:你曾说诗歌是心灵的呐喊,那么你的诗歌是不是你生活的真实写照?如果把诗歌比喻成生活的折射,你对目前的生活满意吗?
据看过你诗歌的读者反映,你的诗歌一方面是人性的挣扎和失望,另一方面却又是春暖花开的清新气息,你是用诗歌拯救灵魂还是考问生活?
我又一次张口结舌。
从那时起,我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障碍,夜里常做噩梦、失眠,害怕与人交流,害怕出去走动,害怕别人看我的诗歌,害怕通过诗歌研读我的内心,更害怕遇见他。我把诗歌全部毁掉,甚至连那本诗集,都付之一炬。
而那段时间,我与麦勇的关系也宣告破裂。
麦勇投资的火锅店,被人举报用地沟油、火锅底料添加不明配料。食药监出面,停业、检查、罚款。待再开业,生意一落千丈,各股东纷纷退股、撤资。麦勇天天在外奔走、应酬……要么不回来,要么一回来就醉着。我劝他放弃火锅店。他骂我落井下石。总之,不明白对方的想法和坚持,好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无法沟通。最后一拍两散。
我搬到单身公寓,过了一段黑白不分的日子。而西子就是这时发现沈浩另外有女朋友的,哭着分手那天,出了车祸,脚伤了。打电话给我,我只有去医院把她背回来。
西子和花少聊得很嗨: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名叫什么呢?
男人回头看我一眼,她知道。
我转头看窗外,说,忘了。
男人笑笑,下一秒,说出两个字:傅遥。
“傅遥”二字传进耳中,内心一抖,头皮发麻,像突然碰触到了某根神经。
西子说,傅遥,名字不错。
我说,西子,你不是想去泰国么?泰国也不错,至少是出国了的,对不对……
西子转头看我,看得我有点儿脸红。
她眨眨眼,你不是说泰国的菩萨不保佑中国籍的么?咱们不都规划好了的吗?远离这熙熙攘攘的繁华世界,到山里去住一段时间,换换空气。
傅遥叹息,田大诗人,抱歉,上两次让你为难了,你别恨我啊!
我没作声。
傅遥又说,其实你是不想我去吧!
我冷冷说,你爱去不去,我哪管得着。
傅遥说,所以呢,你管不着的人,就不要考虑在内嘛!我也没打算去你家,我原计划驾车上霄云山,翻过霄云山去麻柳寨……
什么?你要上霄云山,还要去麻柳寨?
傅遥点头,我原本就决定一个人去。
我说,你不知道霄云山的危险么?去了,当心把命搭在那里,况且……
既然这么不放心,就一起去啊!傅遥扭过脑袋斜眼看我,洋洋得意的表情。
我不去。我把头扭到一边。
西子摸摸脑袋,感觉……你们好奇怪!
二
车子停在瑶乡台,已是下午一点多钟。
开三轮车的矮个子男人张拐子,五十多岁,蹲在瑶乡台乡政府门口的花坛上,小眼睛笑眯成一条线,一瘸一拐上前打招呼,回去看你奶奶么?
我原本不想搭理他,但还是开了口,我奶奶早死了。
他嘻嘻笑,不是还有坟么。
我翻了个白眼,照他这说法,我还得去看看我爸,去看看我爷爷。
张拐子家住张家坡,他的一条瘸腿,是年轻时跟别人去麻柳寨偷牛打断的。后来出去打工,回来买了辆三轮车,专门载客跑瑶乡台到三岔镇这段路。瑶乡台的公路扩修后,多了面包车跑。面包车超车时,灰尘满天,扑得客人灰头土脸,三轮车也就没生意了。近年,外出打工的很多人家都买了小车,连农村客运车也没生意了。
从瑶乡台到张家坡,原来的路也就比羊肠小道宽。高山移民政策实施后,山上的很多人家都搬到了山下,仅有一些子女在外打工、实在不愿意搬离的老人。政府修了条便道上山。但一下雨,便道不是落石就是滑坡。
不知我家木屋怎么样了?望着苍茫的高山,我不禁微微出神。
傅遥问,我这车能开上去吗?
张拐子说,不行,多处被落石挡着,还有几处被水冲垮了。
从霄云山过麻柳寨的路还能走吗?
哪里还有路,全长封了。
你去过麻柳寨没?
这话问到张拐子的痛处,他脸色颇不自然地看了眼自己的腿,说,年轻时去过一次。
我思绪万千,一幅幅画面从脑海中滑过。那条去麻柳寨的路我走过,还在霄云山上的洞里呆了一夜。那一夜是最漫长的,也是最难忘的。
确定车开不上去,只有弃车坐张拐子的三轮车。
西子从后备箱里把东西全部搬下来,高声叫:嗨,动动手啊。
我和张拐子过去提东西。
傅遥有些悻悻地走到一边,眉头轻锁,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张拐子把行李装好,启动三轮车,傅遥才如梦初醒,从后备箱里取出摄影器材和背包。
三轮车在山路上颠簸,摇得骨头散架。经过危险地方,看着就要翻车了,心里一惊,张拐子却不慌不忙驶了过去。傅遥抱着摄影器材紧张地叫,慢点慢点。张拐子笑,这路我熟,不会出事的。傅遥生气,是怕把我的宝贝弄坏。张拐子仍然我行我素。傅遥后来索性叫停,提着相机和脚架下了车。
我和西子在车里紧紧抓着能够抓着的东西。西子说从来没有坐过这种车,太刺激了。一路上兴奋尖叫。风将她的尖叫声吹得七零八落。
我和西子在张家坡的板栗树下等了很久。眼看太阳西斜,西子急得不停地走来走去,叫,这个怕死鬼,真是佩服死他了。
张拐子说,不如你们去我家坐坐,喝口水等他。
我斜了他一眼,喝什么水,你还是去接接他吧,等下我们还要上仙人岭呢!
张拐子说,他不愿意坐车,我还求着他坐么?
钱是人家出的,你不去载人,那就把钱退了。
张拐子有些不悦,垂着头,开着三轮车倒回去了。过了半小时,一瘸一拐一身泥回来了,脑门上还有一块血污,气呼呼的,他把个三脚架子放路上,差点就撞上去了,为了避开那鬼东西,把车开到田里去了,这下非要他赔我车不可,哼哼!
我和西子对望一眼。
西子说,你那烂车值不了几个钱。
张拐子小眼睛瞪得溜圆,我那车买的五千八呢,虽然开了几年,但还是值点钱的。
西子噗嗤一笑,你知道那脚架上的东西多贵吗?你那破三轮车,可以买十个。
啊!张拐子张大的嘴巴再没有合拢。
当晚没有上得成仙人岭,在张拐子家住了下来。张拐子不仅没有心生怨怪,反而回去帮傅遥扛脚架。连他那车也不理了。倒是傅遥过意不去,请了几个老乡帮他把车从田里抬到路上来。
请抬车的人都是村里五六十岁的老人,连一些老婆婆也都参与进来。傅遥说,你们村就没有几个劳动力么?老人说,我们都是劳动力。傅遥说,年轻点的,力气大点的。老人们露出缺牙呵呵笑。大家“一、二、三”抬车时,傅遥抱着他那相机全程跟踪拍摄。
我和西子站在旁边看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拿着相机拍一群老人抬车。
拍这个有意思吗?
西子眼睛闪闪发光: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那相机,不仅傅遥当宝,就连张拐子也露出敬畏的神色。见到村里人就说:看到没,那年轻人手上的家伙,那么小,老贵了。人家问多少钱买的,张拐子用手比划着被泥糊得一塌糊涂的三轮车说,能买十来辆呢。村民们啧啧赞叹。张拐子的三轮车几乎没损坏,用水冲洗干净,居然还能跑。但傅遥有点不放心,又给他两张毛爷爷,叫他有时间去修车铺检查检查。
张拐子见傅遥大方,热情地留我们在他家吃饭,明天一早上仙人岭。没办法,时间确实不早了,而傅遥又答应了帮村里的老人们照相。再一想,到了仙人岭,还得现收拾房子,铺床,累得慌,也就在张拐子家住了下来。
当晚,张拐子把自家的腊肉洗了一刀,烧给我们吃。
村里的老人们见来了几个年轻人,纷纷跑到张拐子家来聊天。得知我是仙人岭田世贵的孙女,叹息说:当年为了给你奶奶治病,可受苦了!又说,你这丫头也真是命苦啊!现在好了,一切都好起来了。
我不说话,望着虚空中的一个点发呆。
老人们还想说什么,见到我的表情,便都默默地闭上了嘴。
傅遥摆弄着相机给一个白胡子老人拍照。老人拄着长长的烟斗,说这辈子还没有照过相呢!他颤颤巍巍地抖着手,整理着身上的蓝布衣衫,还伸手想把头上的青丝帕取下来,被傅遥制止了,老人家,你吸你的烟,别动,别看我这里,看前面,对对,就这样……哎,西子,把竹竿上的衣服收一下,破坏气氛了。
西子跑去收衣服。
我侧头见张拐子在厨房做饭,走进去。
张拐子讨好地对我笑。
我瞪着他,没好气,笑什么笑,你敢心里有鬼,当心一把火把你房子烧了。
张拐子脸色讷讷的,我哪敢有鬼,没鬼了,没鬼了。
我指了指屋外的那些老人,等下你叫他们早点回去,不要乱说话。
那他们不走,我总……不能撵他们吧!张拐子有些为难,又说,哦,对了,前两年有人来打听你爷爷呢,那人听口音像贵州那边的,问田世贵家在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还说要联系你,不晓得他们联系到你没有?
我不想和不认识的人联系。
张拐子讷讷地笑,那些人一看也不像什么好人,还是不理为好。
张拐子的厨艺虽然不怎样,但腊肉是真好吃。西子吃了一块,眼睛都亮了,问张拐子家里有多少腊肉,回去时买一些带走。张拐子笑说,也没多少,就火炕上那几刀了,你要,拿两刀去吃嘛。西子说,我不能白要你的,多少钱?张拐子有些生气,不就两刀腊肉么,我收你钱,成什么人了?
西子用手肘拐我,偷乐,田希,听到没有,要送我腊肉呢。
三
西子和我挤在张拐子的床上。床上的被子是新换的,面料浆过,直挺挺、硬邦邦的。西子倒上床就睡得死沉死沉的。我却怎么也睡不着,眼睛盯着楼板发呆。楼板上面,睡着张拐子和傅遥。张拐子的呼噜声波澜起伏,与屋外的蝈蝈声相互响应。
傅遥大概也没睡着,楼板上传来翻来覆去的声音。
银白的月光从窗格子里透进来,像铺了一层霜。这样的月夜总是让人失眠。如果是在家里,我肯定起床去看月亮,但此刻,只能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直到月光从窗口慢慢退去,才迷迷睡去。
次日一早,吃了面条后就上山了。张拐子送我们出村,叮嘱西子回来时记得来拿腊肉。西子说不会忘记的,你就给我留着吧。
越走进仙人岭,我心里越虚得厉害。这种虚,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脚下像踩在棉花堆里,没有落实感,不仅慌,还怯。
霄云山又陡又险,常年飘着浓雾。天气晴好时会看到整座山脉。从霄云山翻过去,便是贵州境地,沿着山梁子走几个山峰,就能看到麻柳寨。爷爷说,他是从麻柳寨来的,为了奶奶,与麻柳寨喝了血酒,断绝了关系,再回不去了。
仙人岭在霄云山的半山腰,姚家在水源丰茂之地拓荒、建屋,聚寨而居。寨子建在密林之中,远看,根本无法知道有人居住。
霄云山上白云飘,仙人岭下种豆角。
种的豆角卖八钱,换来烧酒多逍遥。
这是儿时常听爷爷唱的山歌。爷爷唱,奶奶静静地听,嘴角抿成上扬的弧度。
仙人岭下的村庄,原有二十来户人家,全姓姚。爷爷是入赘,独一家姓田。姚姓是奶奶的娘家,论起来,和寨上都是亲戚。我们家木屋在姚家寨子的最边上,是爷爷亲手修建的吊脚楼。爷爷的手很巧,不仅会修房建屋,还会在屋梁上雕花刻龙,是远近闻名的木匠。姚家寨的吊脚楼,很多都是爷爷修建的。但现在,二十几幢吊脚楼,拆得七零八落,空空荡荡,余下六七幢在林野之中,到处裸露着地基,地基上被人稀稀拉拉种了几棵蔬菜。村里老人听见狗叫声,往门外张望。寨子里只有来了生人,狗才吠叫。我向他们打招呼,他们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我是谁,然后慌乱地回应:是丫头啊!是丫头回来了啊!
西子噗嗤笑出声,田希,原来你小名叫丫头啊!
我家的吊脚楼已经陈旧,如果不是当年借给姚家的表叔住,只怕现在已经倒了。高山移民政策下来后,姚家表叔举家搬去瑶乡台。只表叔的母亲不愿下山。他母亲说山下没地,种不了菜,不方便。再说你们去外面打工,我在那人生地不熟的,不去。表叔没法,便把他母亲又安置在我们家屋里。
老舅婆耳背,一连叫了几声,才从灶屋里出来,躬腰驼背,抹了抹流泪的眼睛才认出:是丫头啊,你……你……回来了?
回来了。
她显得很无措,抖着手,使劲把手往腰上的围腰擦,来接我的行李。我说,自己放。她又抖抖索索地转过身去,我去打洗脸水。我抹了把汗水,说,自己来。她又说,那我去做饭。我说,刚刚在张拐子家吃过了。傅遥和西子向老舅婆打招呼。西子欢天喜地四处张望,一会跳到长满青苔的院子里,一会跑上厢房楼:喂,田希,想不到你们家的房子这么老。喂,田希,你小时候是不是住在这上面的?
这阔别已久的栖身之所,这远去的记忆,突然映在眼前,比天空里飞来飞去的蜜蜂嗡嗡声还让我昏沉和茫然。
傅遥双手叉腰站在阶沿上,指着左厢房靠边的房叫,那间是我的,别和我争。
他大步上楼,把厢房楼踩得吱嘎吱嘎作响。那间屋是虚掩着的,他站在门口,向右厢房楼的西子得意地笑,推门进屋。
老舅婆张口想说话,被我制止了。
屋里传来一声惨叫,傅遥捂着脸跑出来,叫,疼死我了,这什么东西?
老舅婆说,里面养了几桶蜂子。
不早说,我的脸好痛。傅遥从楼上奔下来,气急败坏,用手挡着脸,驱赶着追过来的蜜蜂。脸上被蜂子蜇过的地方,瞬间红肿。傅遥见我幸灾乐祸,眼睛一瞪,田希,你是不是早知道那屋里有蜂子?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说,冤枉死我了,我怎么知道那屋放有蜂子?
傅遥龇牙咧嘴,从背包里摸出一个小圆镜,用指甲扯钻进肉里的蜂刺。
西子从楼梯上蹦跳着下来,笑得没心没肺,没人和你争,晚上你就睡那屋,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四
仅休息一会就忙碌起来,打扫卫生,收拾屋子,把棉被晾在太阳下晒。闲置许久的床重新翻出来,换上新稻草。西子瞪着眼睛:为什么不铺棉絮?这城里长大的姑娘到了乡下,什么也不懂。她以为乡下也像城里一样,少什么直接去市场买回来。乡下生活,如果不就地取材,精打细算,怎么过活?在仙人岭,每家每户睡的床,下面几乎都铺垫着厚厚的干稻草,不仅吸水,还保暖,铺好后,上面再铺一层棉絮,就更柔软了。
西子问,麦勇有来过你们家吗?
我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说,没有。
西子叫,你们结婚时他都没有来看过你亲人么?
我说,直接去民政局领的证。
傅遥站在厢房楼的阴影下摆弄他的相机,目光偶尔扫过来。
晚饭是我和西子做的。西子烧火,我炒菜。但西子在饭烧好时跑开了,阳尘落在她白色衣服上,起了点点黑印子,这下她不干了,说,还是去帮婆婆砍猪草吧。我将洗好的干竹笋放进炖腊排骨的锅里。
傅遥一屁股坐在灶门口,脑袋微微上仰,透过烟火看我。
我盯着锅里,不看他。
傅遥说,没想到还能吃到你做的饭。见我没反应,抓了抓头,又说,其实——
他刚说了两个字,就顿住了,因为我冷冷地盯着他。他吞了口口水,喉结上下滚动,生生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然后说,你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我声音没有起伏,这世界上,谁对谁又是温柔的呢?
那你……
出去吧,这里到处飘着阳尘。我轰他。他不作声,呆呆坐那儿。
火苗蹿起来,我把菜放下锅,锅里冒出一阵油炸的声响。那声响遮盖着我心里所有的声音。油烟蹿起来。我们隔着一座灶台,隔着灶台上的烟火,相对无言。
晚饭吃得很痛快。最起码西子是这样认为的。她说没想到干菜这么好吃。她说没想到乡下的日子居然有腊肉、腊排骨。西子没想到的事情很多。
我问舅婆山上那座寺庙还在不在,舅婆说在虽在,也不知是哪个背时的,居然把菩萨都偷了。我问怎么回事,老舅婆说那寺庙原来是村里的佛婆守护,可佛婆去世后,寺庙就没人打扫了。她心里过意不去,去打扫,才发现寺里有一尊菩萨居然不见了。舅婆骂道,这世上什么人都有,居然连菩萨都偷。
西子说,你怎么知道那菩萨是被人偷了?舅婆说,听张家坡的人说在瑶乡台的寺庙里见过那尊菩萨,不是偷走的是什么。西子说,可能拿走菩萨的人觉得,放在这荒山野岭的没人供奉,冷落了,不如换个香火旺的地方,把菩萨供奉起来,那也是对菩萨的尊重嘛。
傅遥也说,是啊,把菩萨换个地方供,不叫偷。
傍晚,我和西子到后山去洗澡。溪水从山上流淌下来,沿路拦了几个小水塘。约定俗成,男女洗澡塘各有区域。水顺着溪沟往下流,村里人便把水引到自家的屋前屋后,水沟用光洁的石块修筑,水从石块上淌过,叮叮咚咚。白天无法领略这泉水的美妙,到了夜间,所有的声音静下来,唯有这泉水的叮咚声在村里高来低去、窜来窜去,像奏响一曲美妙的音乐。秋夜的山野,气温低,泉水冷澈入骨。西子冷得嗷嗷叫,从水里爬起来,蹲在石头上抖着身子穿衣服,抖着声音说话,这才秋天就这么冷,冬天是怎么洗澡的?
把大锅刷干净,烧一大锅热水。
这不科学,这不科学。西子摇头晃脑叫。
在回家的路上,见傅遥坐在邻居家院子里。西子把手里的盆往我怀里一塞,便跑去了。
我把洗好的衣服晾在竹竿上。一天的折腾和劳累,经过溪水的洗涤,顿觉疲软异常。可头发没干,只有在院坝里坐着,自然风干。
西子和傅遥回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怪怪的。傅遥直接进了房间睡觉。他的房间在左厢房第一间,他之前要的那间放了蜂子,收拾不出来。我和西子住右厢房。进了房间,西子神秘地问:田希,你发现傅遥神情不对么?
他怎么了?
傅遥和一个老婆婆聊天,我见他们聊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就走到另一家去看鸡进笼,当我回来时,就看到傅遥站在路边发呆,我轻手轻脚准备过去吓吓他,你知道吗?一个大男人在流眼泪,我当时吓傻了。
我心里一震:他干吗流眼泪?
西子屁股歪到床沿,摊摊手,如果我知道,就不会问你了。
那你问他了吗?
问了,他说我不懂。西子撇撇嘴。
我和西子躺上床,刚刚的疲累和瞌睡,烟消云散。傅遥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他去村里走走是有目的的?他一定是在打听什么事情?一晚上胡思乱想,似乎才闭了一下眼睛,就被西子拍醒了。西子的声音火急火燎的:田希,老婆婆说傅遥走了,天一亮就走的。
我不以为意,他可能去拍日出。
不是,他说去麻柳寨了。
我霍然坐起,什么?他一个人去麻柳寨?
五
毛大爷家门前几株大猴梨树,浓密的枝叶把木屋遮掩着。从外面看,完全不知道那里有一幢木屋。我跑进毛大爷家的院子,傅遥和毛大爷坐在阶沿上说话。
我怒气冲冲走到傅遥面前,你逞什么英雄?这山上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
自我进院子,傅遥的眼睛就一直盯着我,没有移开过。
毛大爷说,如果要去,要准备一些干粮,你是不知道,那年,有个小伙子也上霄云山,结果遇天下雨,冷感冒了,还是村里的人背着下山的,不信,你问问丫头,看我有哄你半句没有?
身后脚步声响,西子气喘吁吁问,那小伙子是谁啊?
毛大爷说,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老伴在菜地里种菜,远远见到一对年轻人进山,到晚上小伙子的家人找来,才知道两人没有下山,找到时,那小伙子已经处于晕迷状态。
毛大爷,我转过头,冲毛大爷大声叫。有水吗?讨碗水喝。
正说得起劲的毛大爷看了我一眼,急忙答,有有,我去舀来。
傅遥不说话,眼睛仍盯着我。
我心潮涌动,到底将眼眶里的泪水控制住了。
傅遥还是决定要上山。他的坚持让我恨得牙痒痒,他的理由也气得我说不出话。最可恨的是西子听了他的理由后,也站在了他那边。西子说,傅遥说得没错啊,既然已经在山脚下了,为什么不上去呢?田希,我们来仙人岭不就是玩的么?
看着他们俩,我能说,我对霄云山有心理阴影吗?我做梦,梦里全是在爬霄云山吗?
西子说,田希,如果你不想上去,我陪傅遥上去好了。
不行。我想都没想,反对。傅遥说,那就一起去。不去。咦,你这人到底要干吗?我也不知道要干吗,望着远处发呆。傅遥起身,背上背包、提起摄像机、扛起脚架就走。站住。我叫。他不理我,大踏步出了院子。
西子嗫嚅说,怎么办?去还是不去嘛?
我急急背起背包,紧走慢走跟上,近乎于哀求,我说话你听到没有,你看看时间,这时上山,到天黑只能在山上过夜,你听我的,今晚上就住在毛大爷家,明天一早上山,天打麻杂的时候就能回来。
他突然站住,我一下子撞到了他的背包上。他回身,脸上居然挂着笑容。我住了口。他说,你知道一个专业的摄影爱好者,为了拍一张好照片,可以在山上守几天吗?
我当然知道,为了拍摄一张照片,有时候选定一个角度,可以把那地方的草蹲平。
傅遥看了一眼跟上来的西子,又说,拜托,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我是一个成年男人,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你们不愿意去,可以回去。转身继续往山上走。
西子走到我身后:田希,要不,你回去,我跟傅遥去。
你啰唆什么!我吼她,往山上走去。
上山的路最是累人,更何况还背着背包。我和西子还好,傅遥不仅背着一个大背包,还挎着相机,扛着脚架。走了一个多小时,傅遥慢下来,或许是故意在等我们。前面荆棘把路覆盖。我用镰刀砍掉挡住去路的几棵茅草,那草叶扫过,瞬间在手背上割了一道口子。
我来。傅遥抢过镰刀,把脚架给我。
傅遥在前面砍路,我扛着脚架在后面跟着。西子走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远处的峰峦尽收眼底,峰峦绵延远去,远山与远天连接在一起。西子心情大好,手作喇叭状,放声尖叫。
一路披荆斩棘,沿着曾经的痕迹寻找着以前的老路。傅遥的手已磨起一个水泡。我说,还是我来吧!他不作声,继续在前面领路。
时间过午,取出水和食物坐着边吃边看傅遥砍路。傅遥把两株小杂木砍掉,才拿出矿泉水一阵猛灌。
越往上,路越难走。有时还走错了,只有返回,改走其他路径。在荆棘丛中又穿行了将近一个多小时,太阳渐渐西斜。
这山还要爬多久啊?西子哀嚎。
我虽然从小在山里长大,但许久未爬山,也累得够呛。和西子背包靠背包坐在一块石头上,阳光从树叶间洒落,晃着眼睛,照得身上软绵绵的。
傅遥仅只稍微休息,又继续砍路。
树林里幽静极了,山风阵阵拂过树梢,鸟儿悠长的鸣叫,衬得林子里更加悠远、宁静。我闭着眼睛飘飘然,身子一歪,醒了。和西子对望一眼,居然睡着了。
我脚走痛了。西子动着那只曾经伤过的腿嘟囔着。我蹲下去帮她按揉,怪她不该跟着傅遥发疯。西子嘻嘻笑:不怕,如果真复发了,就有机会去看那个帅气医生了。
我用力敲她的脑袋,有你这种花痴吗?
西子说,你不觉得那个医生很帅吗?
我说,你当初也说沈浩很帅,帅能当饭吃吗?
西子露出嫌恶而恨恨的表情:我有提麦勇半句吗?你凭什么恶心我?
傅遥站在不远处,喘着粗气,抹着汗,问,麦勇是谁?
西子指着我说,她前夫。
傅遥“哦”了一声,拿起地上的矿泉水咕噜咕噜灌,像与谁堵气似的。
我指了指西子,警告她不要乱说话。
走了一段路,前面又被荆棘挡住去路。
我站在那儿等傅遥来砍路,可傅遥把刀一伸,下面的路,你砍。
不是说你砍的么?
我现在没力气了。傅遥把脸转向一边,补一句:也没心情了。
我砍就我砍。接过刀,挥向路上的荆棘、茅草。
傍晚,阳光隐没,林野暗下来,终于走到洞口。西子软在一块大石头上。我打量着被荆棘和藤蔓遮挡着的洞口,呆呆出神。傅遥走过来,伸手要刀。我递过去。想不到他连手带刀一并握住了。我一惊,用力挣扎,可他握得很紧。我瞪他。他嘻嘻笑,看,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原点。我用力挣扎,他不放,还更紧地握着。我低低说,西子在……他压低声音:你的意思是,西子不在,我们就……他话没有说完,松了手,弯腰低骂,田希你这恶毒的女人。
我若无其事坐回西子身边,看傅遥把洞口的野草和藤蔓砍掉。洞里久无人出入,四壁已经长满墨绿青苔。地上的土灰隐约可见,石台和石块散落在洞里,石台可躺着休息;石块可当凳子坐。傅遥收拾一个石台子放置东西,再收拾了几块石块用来坐,再到洞外拾了一把干生混杂的茅草、艾叶点燃,绕洞里熏了一圈。
西子等得有点不耐烦,住个山洞也这么多讲究,好麻烦。
我说,山洞里会藏着一些蛇虫蚂蚁,烟一熏,它们就跑开了,烟熏还能除湿袪霉消毒。
林子里传来砍柴的声音,轻一下,重一下。男人就是男人,一路披荆斩棘,又是收拾洞子,又是捡柴、砍柴,这体力就不是女人能比的。我突然想到,傅遥对野外生活这么熟悉,可为什么迟迟不上山?还有,他没带刀。他不会不知道上山要带刀吧?难道他算定我会跟来,故意的?
傅遥抱了一捆干柴走进来,说:像这种大山,说不定会有野兽出没,生一堆火,野兽就不敢靠近。
我看了他一眼,学了不少嘛!
他拍拍手上的灰,在石头上坐下,你以为还是十几岁啊,还要别人照顾。
西子说,我听你俩说话,总觉得话里透着话,听着没毛病,可琢磨着却觉得有内容,告诉我,你们有什么秘密?
傅遥叹气,我上次采访把她给得罪了,所以她打击报复我呢!
你问什么了?
我不悦,你们俩,够了啊!
傅遥说,看嘛,人家不想让你知道。
西子看着我,我可是什么都对你讲的,想不到你对我留着呢。
我说,西子,你别中人家的挑拨离间计,谁规定做朋友就得把祖宗八代都全部相告的?那你问问他,他敢说他的秘密吗?他敢说他那一串香艳传奇的经历吗?
傅遥瞪着我,谁挑拨离间了?谁香艳传奇了?我有什么秘密不敢说的,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西子拍掌叫,我最喜欢听故事,傅遥,说说你的初恋吧!快说快说。
六
四野俱寂,远远传来一些动物和鸟虫的叫声。虽然生了一堆火,当山风从洞口吹过,还是阵阵阴冷。想不到傅遥带了睡袋。我和西子对望一眼,睡袋被西子一把抢了过去。
好家伙,你一个大男人睡什么睡袋啊,让给我们女人。
那睡袋就这样被西子铺在旁边的石台子上,她把身体像蛇样三扭两扭钻了进去。
傅遥张了张嘴巴,你们没带?
我说,我们根本没打算上霄云山。
傅遥嘲笑,你镰刀、水、食物什么都带了,没准备来?
我说,就算想带,也带不了,因为根本就没有。
傅遥叹息,这真是诸葛孔明千算万算,还是漏了一算。
西子嘻嘻地笑,现在睡袋是我的了,有本事,来和我挤啊。
我和傅遥靠着石台子,身上各盖一件厚衣服。洞口的风阵阵地吹,把烟子吹得飘来飘去。傅遥抹着眼泪,换到我身边坐下,说:这风也是认人的么?
我瞪着他,用树枝在地下划出界线,示意他离我远点儿。
西子第三次扯着嗓子叫,傅遥,快讲你的初恋吧!要不然,这漫漫长夜怎么打发啊1
傅遥轻轻咳了几声,说,西子,你现在睡的那石台子,我曾经睡过。
西子惊异极了,昂起头,什么?这石台子你睡过?你来过这里?
一至三年级,我是在瑶乡台小学上的。我母亲是瑶乡台小学的教师。母亲所教班级有个女生是孤儿,但她成绩特别好,她的名字,成了母亲教育我的口头禅。母亲每次回城,总会给她找来别人穿不了的衣服、鞋子、课外书籍。
我那时特反感她,总趁母亲不注意,把墨水泼到她身上。她不像其他女生,动不动就哭。我泼了她墨水,她不哭不闹,只是睁着大眼睛看我。她这样的表情总让我觉得自己很坏。
四年级时,母亲调到城里学校教书。母亲虽然调离,但还是在默默地帮助那个女生。也许是受母亲影响,也许是对女生充满愧疚,我将压岁钱给母亲,一并捐给她。
从此,我没有再看到过她。直到高三,学校高考冲刺动员课上,表扬一批学生,又揪了一批学生的典型。在表扬学生名单中,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居然是她?
我知道她,而她却不知道我,这让我觉得新奇。为了进快班与她同桌,我努力学习。我数学很好,她语文和英语很好。我常常以学习为名,请她给我讲题。一来二去,慢慢熟络。我关注到她的早餐永远只吃一个馒头,除了中午打一元钱的饭吃,下午从来没有吃过饭。我常常打好饭菜站在女生楼下叫她。把新买的球鞋放在她的课桌里。
高考前是最累的。每天眼睛睁开刷题,闭上眼睛脑子里还在刷题。
幸好我们俩私底下互相鼓劲,才度过了那些艰难的日子。
高考结束,父亲和母亲的矛盾爆发。我终于没有忍受家里的压抑气氛和高考后等成绩的紧张心情,跑去找她。她带我放牛、守松鼠、摘野果,还给我讲麻柳寨的存在。央着她带我去看麻柳寨。爬了一天山,终于看到了麻柳寨。可回程的路上下起大雨,被雨淋得全身湿透,躲在山洞里,被风一吹,冷得喷嚏连连。半夜,我发烧,头脑晕沉,冷得全身不停地发抖,她把我的头紧紧抱在怀里……
父母为了找我,差点疯了。班主任透露了我与她走得很近。母亲很震怒。母亲最忌学生恋爱。父母找来。母亲情绪失控,大吵大闹,将女生的奶奶吓坏了,请人四处寻找。
那晚上,对我来说,是一个迷糊的梦,我一直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醒来已在医院里。
学校放榜的那天,母亲陪我去看榜,明为陪,实则监视。我看到一本线上,我和她的名字并排着,高兴极了。我想,到大学后,就能相见了。
那段时间,母亲病了,医生告诉我,一切都要顺着母亲。
开学后,我去学校,但没有见到她。向同学打听,可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我写信到她老家,信石沉大海。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不知道她是否继续上学。
从此,我与她失联了。
前几年,我从网上才知道,她居然以另一个名字,成了小有名气的诗人。我一次次想去问问她,那晚上我是怎么下山的?她上了一本线,怎么没有去上大学?这些年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联系我?为什么失约了?
傅遥说到最后,声音异常低沉,把人的心都沉到了地底下。
西子感动得语带哭声,傅遥,想不到你是一个这么长情的人,好感动。
傅遥说完后,动作和表情保持着询问的姿势,眼睛盯着我,石膏像一样。
我把脸埋在膝盖上,长头发披散下来,盖着脸。眼泪在他讲到一半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将裤子洇湿了一片。我不敢说话,害怕他看出我的异样,努力把胸腔里发出的声响压下去。
没错,傅遥说的那个女生,就是我。
我不知道傅遥找过我;我不知道原来傅遥在很小的时候就给我省过零花钱;我不知道原来他转到我们班,是为了我。我不知道的那些事情像针一样,一针针扎在胸口。
七
山洞里很静,只有风从洞口刮过的声响,呼呼的。柴火噼噼卟卟的燃烧着。
我恢复了常态,抬起头。
傅遥的目光还是那样盯着我,透过火光,他的眼睛里有什么在流动。
我吸吸鼻子,学着西子的口气说,想不到你是一个那么长情的人,好感动。
傅遥向我抬了抬下巴,示意我说话。
傅遥最后几个问句,并不是结束,而是等待。他想知道那几个问题的答案。我答不出来,毕竟这件事已经十几年了,不知道怎么说。我不敢与他的眼睛对视,垂下眼睑,努力把声音放在平缓的状态,说,我这里也有一个故事。
傅遥和西子都没有说话,似都在期待我的答案。
奶奶去世的那年,我欠了很多债。在同学的邀约下去南方打工。同学并不是在厂里,而是被骗进传销组织。他对我恩威并施,死缠烂打,要我加入他们。我不同意,我说没钱。他说借给我。他不放我走,因为我走了,他初中同学市场就冻结了,他主动垫付了我进传销的一半费用,可怜我身上最后留下的那点儿钱,就这样被他拿了去。
幸运的是,没过多久,传销组织就被警方端掉。迫于生活,只有进厂。厂里不仅工资低,工作时间还特别长,生活条件非常艰苦。虽然辛苦,但我心里很踏实,因为挣的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
同学爱上了一个姑娘,谈恋爱需要花钱,每次他见我,总欲言又止。我知道他什么意思,想我把垫付的钱还他。可我恨他欺骗我,恨他坏了我的名声,恨他让我流落到如此地步。每次我就装聋作哑。他嫌厂里辛苦,没多久就带着女朋友离开了。我留在厂里整整做了三年,才把债务还清。
他走后,我们未再见面。但每年,他都会在我的QQ里留言。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他不说破,我也不点明。彼此心照不宣。但有一次,我把这事告诉我的两个朋友,一个朋友说,这钱,还是应该还的。另一个朋友说,这钱,就不还。
说完,我看向西子和傅遥:如果是你们,这钱会还吗?
西子问,借钱就应该还,为什么不还?
傅遥对我所说的故事显然有点失望,因为我讲的并不是他要的答案。他有些泄气地叹了口气,在我看来,这钱就不应该还,因为本身的借,也是诱骗的一种手段。你们的关系就是一种骗与被骗,怎么谈得上借和还?
西子,可人家当初好心借钱。
傅遥打断,如果是生病、有事的情况下借的,那非还不可。可当时是在逼迫她加入传销组织的情况下借的,本身就是想从她身上诱出更多的钱,这叫借吗?
西子嘟囔,那毕竟也是同学嘛,以后还怎么见面?
傅遥气愤,他在欺骗时,有没有把你当同学?
西子有点不服气,又说不过他,把矛头甩给我,那田希,这钱,你是还了,还是没还?
我看着傅遥:其实我也一直在纠结还与不还。
傅遥不耐烦,那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我苦笑,其实我想讲的是欠。
欠,欠钱?
人与人之间,欠钱和欠情是一样的,欠人的那个,永远装不知,而被欠的那个永远忘不掉。所以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不用还的,而有些东西是还了心里也过不去的;该欠着的依然还得欠着,不仅给自己警醒,也给别人警醒。
傅遥盯了我一眼,田希,你这人……他站起来,用手指了指我,你怎么可以这样。他气愤说完,大步向洞外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眼睛里慢慢又浮上了水汽。
西子不解,傅遥,他好像生气了?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你们说的?
有时候不懂比懂幸福。
夜里的风在洞口打着旋儿。我身体很累,可思维却万马奔腾。
西子说,太复杂了,搞不懂,好累,我睡了。
傅遥的故事纵然让我感动,可现在的我,不是曾经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我经历过婚姻失败和人生挫折。所谓的爱情和幻想,就算有时渴望,但理智总让我不断反省、思索、权衡轻重利弊。更何况涉及到社会地位、关系等诸多因素。就算想要,却也不想再轮回一次人间的苦果。特别是对傅家,早在十几年前,就已尝到自尊的践踏和人格的审判。
这么多年,凡是与傅遥有关的人或事,我都充满了惊惧。不敢接触、更害怕看见。
这么多年,我已经忘记了那段记忆。那是我人生中最惨痛的记忆,我用未来所有的时间去弥补那道撕裂的伤口。可现在,因傅遥的再次闯入,伤口被重新一点点撕裂。
我没想到傅遥用他的方式再次来到霄云山。其实他想来霄云山,大把时间,大堆人相陪,但偏偏那么巧,他随着我来的。我严重怀疑此次行程的设计与安排。当然也包括他与西子之间的关系。
西子那么巧认识他?西子发一条朋友圈,他就那么无巧不巧地报了名?
我想起昨晚上西子的话,傅遥与村里的老婆婆聊完天后哭了。
傅遥在打听我的过去。他知道了我的经历?
八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半夜时醒了一次。是冷醒的。微微睁开眼,发现傅遥在加柴火。
次日睁开眼睛,西子还在睡,傅遥却不见人影。我捡起滑到地上的衣服,走出洞口。
晨雾笼罩着林野。眼睛扫一圈,傅遥在不远处的山崖边拍照。我踩断的枯枝惊扰了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没作声。我也没有说话,伸展着昨夜睡得酸麻、疼痛的四肢。
雾气随着山风不断往上升腾,随风起伏流动,几个小山尖渐渐被雾气吞没。
傅遥将摄影机调到延时拍摄,摆放好位置,走到我身边。
我们并肩站着,看流云飞雾,没有说一句话。
吃过早餐,收拾东西,继续往山上爬。我们往上,流云也往上。越接近山顶,流云越来越浓稠,完全分不清方向,为我们寻找上山的路增添了许多麻烦。
穿过一片丛林,视野突然开阔,天空清清朗朗、林野清清朗朗,没有一丝流云的踪迹。一轮红彤彤的太阳从远处的山峰上缓缓升起。没有丝毫犹豫,傅遥迅速把相机和脚架装上,对准,调焦。
这就是霄云山的最高处。一片平坦的空旷之地,长满了人高的野草、荆棘、灌木、小杂木。山风在耳边吹得尖声厉啸,头发完全不听指挥,东飘西荡。衣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西子的声音被风吹得零乱不堪:哇!这山上风……好大啊。她把手挡在嘴边,向天空呼喊,尖啸。山风把她的呼喊和尖啸又还给了她。
没敢在峰顶过多停留,因为风太大太冷,整个人完全处于冰冷的状态中。我催促傅遥收拾东西快走。沿着山脊梁往下。峰与峰之间的连接处,坡度还算平缓。下到山弯处,又被流云笼罩。走过几个山头,抬目望去,远处一块平坦的坝子,一个圆圆的、静静的湖泊嵌在坝子中间,湖泊上空泛着淡淡的白雾。一座鳞次栉比、错落有序、结构紧凑的寨子,在翠竹掩映下,恬淡宁静。遥遥传来车水马龙、鸡鸣狗吠的声音,天地之间显得空灵而悠远。
那就是麻柳寨。
那里是爷爷的出生地,爷爷从麻柳寨走出去,去了仙人岭,但他再也没有走回过麻柳寨。我不知道爷爷有没有爬上霄云山来看过他的家乡。
爷爷的声音随着风,在空中飘飘荡荡。麻柳寨的门前有一个很大的湖泊,湖泊里的鱼游来游去。麻柳寨的寨子设计极有讲究,是祖上一个非常有名的匠人建的,分东南西北四朝门,寨子里的房屋家家相连,户户相通;庭院围栏、护墙、小路、水沟、花垣等俱是拣湖泊岸边的卵石垒砌,随着岁月,上面长满了青苔。南门外,一棵高大的猴栗树,孩子们喜欢坐在树下,看松鼠叨了猴栗刺球就拍着手、跺着脚追着又叫又跳。松鼠一慌,口一松,板栗球掉下来,孩子们飞快地窜过去捡。
爷爷描述的地方很多。但我小时候最羡慕追松鼠。因为在村里,我几乎没有玩伴。姚家的孩子们孤立我,他们说我不是他们家族的人,他们玩什么都不会叫我。我看过他们集体站在猴栗树下守望松鼠,只能默默站在一边观望。
傅遥那个假期来找我,是我最开心的时光。因为我把傅遥当成了最好的玩伴。如果说一个人的灵魂是孤独的,但那些日子,我觉得整个人是饱满的、是完整的。这种饱满和完整,是后来从未有过的。
傅遥指着远处,叫,看,那白色的是什么?
凝目细看,有条银白的带子从麻柳寨后面的山上延伸下来,一直延伸到寨子前面,被一些翠竹所遮挡,不注意,几乎看不到。
公路。我们几乎同时叫出来。叫出来后,都有点泄气的感觉。原来麻柳寨已经通了公路,而我们为了看麻柳寨,硬生生翻越了整座霄云山。回望身后高高耸立的霄云山,它高大得望而生畏。
去麻柳寨的路,几乎是在茅草里穿行,曲折迂回,被荆棘牵绊钩挂。西子突然痛叫一声,摔倒在地。走在前面的傅遥和我都停了下来,完全忘记了这城里姑娘从来没有走过这样的山路。我拉她,拉不动。西子痛楚地指了指脚。那只伤脚复发了,脚踝处红肿老高。傅遥骂了声,该死,你这脚,怎么不早说?西子说,也不是很痛,况且说了,也没用呀。傅遥责怪地反问,那现在怎么就走不动了?西子委屈,想着有公路的地方,肯定就有车嘛。然后就泄气了。
我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很多人和事,一直都是憋着一口气,忍着伤,忍着痛,忍着不理解较真,压在心底,认为自己可以。可随着人或事的再度浮现,突然就觉得此前的所有隐忍都白费。那口气松懈下来,就再也硬撑不下去了。
西子说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我们拿出干粮补给。汗水在脸上、身上流淌。西子靠在我的身上,没有说话,眼睛看着不远处的傅遥。傅遥盯着麻柳寨的方向,侧脸在阳光中棱角分明,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我回头看西子,她脸上挂着泪珠,你怎么啦?
西子搂我,田希,你是一个幸福的女人,我心里好嫉妒你。
我惊诧,你嫉妒我什么?
西子咬咬嘴唇,你虽然历经坎坷,受过许多苦,可还有一个男人那么长情地对你,而我呢?虽然衣食无忧,可我遇到的男人,都是绝情的,分手就分手了,谁又还记得我?
我心里微震,不自禁看向傅遥。
西子低低说,我已猜到你们之间的关系,如果我告诉你,我和傅遥此前真的没有联系过,你信吗?
我笑笑,就算你真是为了帮傅遥而这样做,我也不怪你。
西子霍地站起来,叫,我没有。
西子的声音太大,引得傅遥转头望来。我忙起身,拉她,走吧!忍着点,到了麻柳寨,再想办法找点药。西子还想说什么,见我的表情,哽了回去。
出了那片茅草荒地,下到山脚,一条清澈的溪水欢快地奔流。我们在溪边休整、洗去尘埃,沿着溪水向麻柳寨走去。
九
想象中,麻柳寨是一个闭塞的小村寨,基础设施还保留着农村最原始的样子。而眼前的麻柳寨居然是一个旅游景点。湖边三三两两的游人走来走去,踏水、拾彩石、垂钓……寨子前修建有偌大的停车场,一条宽宽的石板路通往一座高高的朝门,朱红的“南门”二字龙飞凤舞。路两侧是一座座紧密相连的木屋吊脚楼,石板路穿楼而过,两旁琳琅满目的商铺,悬挂着迎风飘扬的招牌旗子。商铺里陈列的多是山里的土货、野菌、松茸、葛根粉、百合、腐乳、干鱼,居然还有卖奇石的。
我们像走进一个迷幻的梦境,不知身在何处。
傅遥说,我的个乖乖,麻柳寨居然是一个古镇。
这两地相隔一座山,仙人岭还是曾经的仙人岭,而麻柳寨已经不是曾经的麻柳寨了。这只能说我们都还活在过去的记忆中。
打听到,北门有个老苗医,专治跌打损伤。
寨子里游人不多,店主们一路打着招呼,要吃饭吗?要吃鱼吗?要住店吗?家里有房,湖景房。
寨子里的路,弯来拐去,交叉往复,也不知哪条路是通往北门,哪条路是往回走的,走来走去,却到了东门。
迎面走来一队游客,前面举着小旗帜穿着民族服装的苗家姑娘,拿着耳麦边走边介绍:麻柳寨已经有四百多年的历史,寨子里原来住着麻姓、石姓、龙姓,后因铜仁府的田姓土司没落,田姓土司便把最小的儿子送到麻柳寨躲避战乱,从此,田姓成了麻柳寨的大族。田姓人饱受过战乱之苦,带来了木工、石匠、漆工,设计了一座像迷宫的寨子——这就是麻柳寨。而麻柳寨完全是根据当时的社会环境,团结全寨人民,抗击外敌而设计的。敌人一旦进入寨子,便有进无出。寨子的建筑在此前遭受过一次严重的损坏,现在大家看到的朝门和围墙是近期修复的,来,继续往这边。
我们跟在队伍后面。
导游又介绍了当地的风土人情,还唱了一首苗族歌曲,嗓音甜美清脆,叮叮咚咚像流水。这寨子如果不是熟人领着,根本分不清哪是哪里。看着一条路好像是往上走的,结果转来转去,往下走了。
导游小姑娘又说:麻柳寨曾经分为四个区,刚才过来的东门是石姓居住区,北门是田姓居住区,为了打造旅游,姓氏互相之间也有穿插。但祖屋没有变,这条路便是通往田氏祖屋的。
沿着一条幽幽的青石板小路缓行,两旁高大的卵石围墙,围墙上爬山虎青青绿绿,挨挨挤挤,间或点缀几朵白色粉边牵牛花。转过去,一座小朝门,门内一座苍老木屋,门庭凋落、景象衰败。木屋做工古朴厚重,门窗、横梁上雕龙画凤、飞禽走兽,工艺精绝。支撑木屋的几根大柱子,柱洞千疮百孔,透着沧桑。
小姑娘说,这便是田氏的祖屋。大家可别小看这破破烂烂的房子,已经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整幢木屋用料全是金丝楠木,没有柱础,柱子放在地上,门窗梁上的雕花,做工精细,精美绝伦。
这幢木屋原来的主人已经不在。但他们家儿子看上了其他地方的姑娘,上门入了赘。以前的麻柳寨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村里的小伙可以娶外面的女子,但不可上门入赘,入了赘的小伙不被麻柳寨所承认,还要与整个寨子的人喝血酒,断绝关系,以后再不许踏进麻柳寨半步。
游客们一片唏嘘,都说这规矩太残忍了。
小姑娘说,当然,这规矩已经被废除。
我挤上前,问,这房子现在所有权属于谁?
现在暂时由村里保管。小姑娘扫了我一眼,田家是有后人的,虽然一直没有回来,但村里一直给田家保存着居住权。
不是喝了血酒,断了关系吗?
导游又看了我一眼,说,喝血酒只是村规民约,现在是法治社会,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去问问我们村主任。她转过头去,不再理我。
傅遥拉我,走,不是去找苗医么?
北门的一幢木屋前,挂着一张药旗子。摊子上摆放着许多稀奇古怪的药材,蛇泡酒、熊掌、干蜈蚣、干蝎子、羊角、牛角等。一个白须老头从里面出来,精神饱满,仙风道骨,拖着声音问:刚才是谁说脚扭伤了?
傅遥指了指西子,老人家,我这同伴的脚受伤了,麻烦你看看。
白须老头拂须而笑:区区跌打损伤,不在话下,我的药,药到病除。他示意西子坐下,把脚抬到一张凳子上,看了看,从摊子上拿了个小瓶子,把里面的液体倒在手心,拍在西子脚红肿的地方。西子“嗷”一声。忙问怎么啦?西子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好凉,透骨凉。
老头又倾了些液体,往西子的伤处拍了一会儿,说,可以了。
这样就可以了?西子瞪大眼睛。
你这是旧伤复发,尽量少走路,治不彻底会留下后遗症的。老头指指我们,你们呢?还有谁伤了?我和傅遥忙摇了摇头。老头目光盯在我的脸上,这姑娘好眼熟!
我看了看他身后的吊脚楼,老人家,你家有房吗?
楼上房,八十块钱一个人,包生活,住不住?
傅遥点头,住,要住。
我们在老头家里住了下来。老头的儿子叫田振中,是村主任,一个敦敦实实的五十多岁汉子。麻柳寨人不叫主任,叫村长。田振中的妻子很能干,把房子里里外外收拾得清清爽爽。但她一开口,就听出不是本地人,交谈中得知是江西的,和田振中在外打工认识,跟着他回了麻柳寨。
回房间清洗、休息了一下,楼下就叫吃晚餐了。
晚餐很丰盛,有鸡蛋炒韭菜、腊肉、鸡汤、红苕尖、葛根粉、干菜、酸豇豆……
饭间,门外传来哼曲子的声音,蹦蹦跳跳进来一人,花花绿绿的衣裳,正是刚才那个导游小姑娘。她看到我们,显得很惊讶,闪动着目光,说,好巧。
好巧。想到刚才这姑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甩我脸子,有点不自在。
姑娘叫田妮,是田振中的女儿。她坐下和我们一起吃饭,看我一眼,姐姐,你对我们那祖屋有兴趣?
就随便问问。
刚才那么多人,我不好回答,我现在告诉你吧!那祖屋是我堂二公家的,二公年轻时离开麻柳寨,虽然和村里不往来,但仍有后人。虽然当年二公离家时喝了血酒,但二公的父亲临终时有交待,房子留给二公。这些年,一直没找到二公的后人,所以那房子也就一直闲置,为了怕祖屋霉烂,村里就暂为代管——咦,这事,你没问我阿爹吗?
你们一直在找二公的后人?
田妮点头,我阿爸还去过霄云山那边打听,听说去南方了,得到的电话号码却是空号。
田振中警觉地看我,姑娘你打听那屋子做什么?
好奇,好奇。
傅遥说,她姓田,遇到姓田的就觉得亲切。
哦!她也姓田?正喝着酒的白须老头看着我,露出惊讶的神色,姑娘是哪里田家的?
西子张嘴,她是……
我急忙往她嘴里塞了块肉,抢过话,我是邻县的,从小生活在城里。
十
湖泊前的游步道干净整洁。我沿着湖慢慢走着,眼前的景物莫名亲切。梦中似曾见过。碧绿的湖泊上,飞鸟划过水面,荡起涟漪。
我想起那年傅遥被接走后,我和奶奶在村里成了大家指指点点的对象。大家都说我像我那没良心的妈,是狐狸精,那么小就勾引男人,把城里的男人都招惹来了,梦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看吧,现在成了落光毛的野鸡了。
奶奶身体本就不好,被傅遥母亲吼叫威逼,受了惊吓,一病不起,又担心我,问我收到通知书没?我说没有,应该没考上。其实那几天,我天天背地里拿着录取通知书流泪。奶奶说,我这病好不了了,丫头,要是我走了,你可怎么办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抱着奶奶哭。奶奶抹去我的眼泪说,我走了,你就找块烂席子把我埋了,这房子你卖给姚家,出去打工,在外面找个男人嫁了,再也不要回来。我低着头没作声。奶奶用指甲掐我的手,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我说,听到了。
奶奶走了,我并没有照奶奶说的,用烂席子卷着将她埋掉。而是跑到舅公家,要买他家放置在神龛背后的棺材。那棺材是爷爷在时给他提前打制的,舅公不卖给我。我一直跪在门口,被舅婆乱骂:你存心让我们不好过是不是,村里那么多人家,你为什么就找我们家来买,你们家死了人,为什么上我们家来下跪,你滚,滚。我不滚,我哭叫,奶奶好歹是你们姚家的姑娘,求你帮帮我。
棺材我请人抬回堂屋,把奶奶装了进去。我又去一家家借钱,走到一家,就咚地跪下磕头,说:请你们借我点钱,我要请先生给奶奶打绕棺。大家怕我还不起,抱着有去无回的态度象征性地借了点钱给我。可钱还是不够,我又跑到张家坡去借。张家坡的张拐子张灯——那时候腿还没瘸,趁机打我主意。张灯说:丫头,你嫁给我,我帮你奶奶打绕棺。我看着他,这个想法不是没有过。奶奶走了,我的心死了,可当我点头时,却下不了决心。张灯把我堵在他家灶房里动手动脚,被我甩了一耳光。还有毛家傻儿子,毛大爷请媒人向我游说,要我嫁到他们家,打绕棺的钱他们家出。而姚家的那些表哥们,也个个心怀鬼胎,只要娶了我,分家的时候就不用再建新屋,这对于兄弟多、房屋少的人家,是多大的诱惑?
那一幕幕至今想来,我浑身都不禁颤抖。埋葬奶奶后,几个舅公更是软硬兼施,丫头,你迟早要嫁出去的,这房子卖给我,你可以继续住在里面,而我买他棺材的舅公则要我把房子低价卖给他,说这是我欠他们家的情分。我打定主意,房子是绝对不卖的。房子是爷爷留给我的唯一财产,房子里飘荡着爷爷、奶奶、父亲的魂魄。我将门一锁,去了南方。三年后,从南方回来,一家家去还钱。还完所有人家的钱,跪在奶奶的坟头痛哭流涕。
而撬了门锁,强行住到我家房子的表叔,见我回来,灰溜溜地搬了出去。他一再向我解释说是看房子又霉又潮,怕放坏才进去住的。我并没放在心上,离开仙人岭时,主动把钥匙交给了他。
复垦那年,仙人岭的很多人家都搬迁。表叔家也搬去瑶乡台,并打电话问我家的木屋拆不拆,如果拆,照面积算,能补贴七八万块钱。我想了想说:不拆。表叔说,你不拆,没人住,会放烂的。我说,仙人岭所有的房子拆了,我都不拆,我就要让它烂在那儿。也许是我的语气充满火药味,表叔听后,说,知道了。
傅遥到仙人岭的那晚,西子说看到他在哭,也许是村里人给他说过我的事情,那段我一家家跪着去借钱的场景,相信整个仙人岭和张家坡,没有人不记忆深刻的。
夜幕笼罩,湖泊上空呈现一层深蓝色。水面上升腾起一层薄薄的湿雾。
回头望去,南门外,并没有爷爷说的那棵猴栗树。
麻柳寨已经不是原来的麻柳寨,而爷爷在另一个世界,已经回到了他的麻柳寨。
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才可以让爷爷背弃族群、喝血酒、毅然决然守候在奶奶的身边?
我又想到那个从小就弃我而去的母亲,她为什么会如此狠心?抛夫弃女,是什么让她如此决然?仅因为山高路远?村里人都骂母亲是狐狸精,勾引男人。当年母亲和父亲在一起,是怎样的?她跟什么人跑了?很多问题横亘在我心间,得不到答案。
朦胧光影中,傅遥大步而来的样子很焦急,见到我,用力吐了口气,人生地不熟的,不要乱走,不安全。
我看着他没作声。
他上前,伸臂把我搂在怀中,紧紧的。浓烈的男性气息钻进鼻腔,麻醉中枢神经,脑袋一空,轻如飞絮。当我闭上眼睛的瞬间,却突的一激灵,用力推开了他。
高中时,我答应过你,说有一天,我定要把你带到麻柳寨来,今日我做到了。他看着我的目光,闪闪发亮。
身后的寨子,灯光突然大亮。灯光像一条条蜿蜒的巨蛇,把寨子切割成各种形状,幽辉迷离。有流线型的、悠扬型的嗓音从空中飘来,若有若无、虚虚幻幻。封闭的记忆如潮水奔涌,原来,他还记得曾经答应我的事情。
傅遥声音透过薄雾,传进耳膜,你记不记得?
我慢慢转过身,就算记得,有什么用?
傅遥也转身,与我面对着同一个方向。那个方向,是霄云山的方向,此时,整座霄云山在远处,像巨大的黑色怪物,匍匐在天空下,绵延的轮廓蜿蜒远去。
我们并肩站着,过了不知多久。我说,曾经的过往,请你忘了吧!我已经不是曾经的田希,而你也不是曾经的傅遥,我们虽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就像仙人岭与麻柳寨的距离,中间隔着一座霄云山,如果说我们曾经在山上相知,现在已经从山上下来了,请你也忘了吧!
我转身要走,被傅遥一把抓住了。他声音很沉,说,我不奢望能再走进你的生活,可是求你,让我们再静静地呆片刻时光,好吗?
我任他紧紧握着手,另一只手的指甲缓缓陷入肉里。
谁和谁的中间,不是隔着一座山呢?比如曾经的我和麦勇;爷爷和太爷爷;父亲和母亲。
次日天蒙蒙亮,我们就离开了麻柳寨。车子是田妮帮忙联系的,农村客运面包车。师傅把我们带到镇上,说有去另一个镇上的车,另一个镇上有一条泥坯路,有跑三岔镇的车。这样绕一圈,如果中间不耽搁,也就半天时间到瑶乡台。我们按师傅说的路线,一路转车到三岔镇,西子的腿伤很不便,直接坐车回城。我和傅遥则坐上了农村客运车。傅遥去瑶乡台取车,而我还得回一次仙人岭。
到了瑶乡台,傅遥问,你什么时候下山?
我说,不知道,也许一天,也许两三天。
傅遥没有坚持,深深地看我一眼,开车走了。
这次没见张拐子在瑶乡台等客人,我只有步行上山。走到张家坡,已是下午三四点钟。听到张家坡有敲锣打鼓的声音传来。那声音对我来说,再深刻不过。不知又是哪位老人过世了?或许这老人,前天傅遥刚给他拍过照。我心情有点低落地走进村子,发现锣鼓的声音是从张拐子家传来的。
我站在张拐子家院坝里,院坝里摆放着几张四方桌,头顶上搭着黑色棚子。村里几个年老的女人蹲在院坝边洗碗、洗菜,碗筷的撞击声和着女人们的说话声混在一起,听不真切。一院之隔的地方,摆放着几口锅,正烧着滚热的开水。几个老人从圈里拖出一头半大的脚猪,尖厉叫声划破空际,为生命献上最顽强的挣扎。张拐子家的堂屋门框上扎满了彩色的花圈,先生正用毛笔写字,有四个先生站在那儿敲打着锣钹镲鼓,唱着南无阿弥陀佛。堂屋的棺材里——张拐子静静躺在里面。
张拐子好好的,怎么会死?
刹车线断了。张拐子把三轮车开到悬崖下面去了。唉,以后张家坡再没有车跑了。
我在院子里坐了会儿,听着切里咣当的敲击声,心里闷得慌。递了五百块钱给管礼先生,走出村子。远远地,见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路口,神色庄重,眼睛牢牢盯着我。
我看着他,恍若隔世,严重怀疑此刻的真实性。我回头望望身后传来敲击声的张拐子家,又看看眼前之人。那人眼睛里含着一汪水珠。我们凝视着,久久没有说话。像过了一个世纪漫长,我才哽着声音说:张拐子死了。
在瑶乡台买烟,听小卖部的人说了。那人声音沉郁,走上前,盯着我,生命很短暂,一转身就是永别,幸好我们间的距离只是一座霄云山,而不是一转身。
我咀嚼着这话,心里霍然一惊。
他拉住我的手,紧紧的,手上透着不容我挣脱的坚决。
(原文刊于《三峡文学》202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