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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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年末，冬天，大衣和靴子。
漫步在园子里，似有若无的阳光。鱼潜在水草间，步道与草丛中散漫着枯枝败叶，如往事，撒下一地。山、水、湖泊甚至偶然擦肩而过的路人，仍然充满着冬天的肃穆。北方已是千山暮雪，而南方也在雨雪中艰难跋涉。
坐在湖岸香樟树下，周围的芦苇层层叠叠簇拥着，忽然有细小的雨滴溅落在发髻上，又一丝一丝潇潇洒洒温柔地浸染在我的围脖和衣裙上，留下别致的斑斓。
仰起脸儿，让雨丝凉凉地亲吻。远处梧桐大道枯叶如黄花堆积，正应了“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忽然就很想知道：为什么梧桐落叶时总有细雨？
爱冬天，只是因为自己出生在冬至么？
忽然间，那么怀念过往的日子——阳光斑斓中有风轻轻吹过，莲在一面湖水中盛开，柳枝摇曳，云淡风轻……
其实你格外迷恋兰，家里的阳台铺满了盆载春兰、剑兰、蕙兰、墨兰，还有不是兰花科的君子兰，只要是周末，你一定要在阳台几十钵兰草间倒腾几个小时，浇水、培土、除草、剪枝、换盆、移栽，用洁白的毛巾一片一片擦拭兰草叶上的尘，全神贯注。
“兰草才是你的心上人吧？”每每听到我抱怨，你都会呵呵笑着挂免战牌：“你是，你是！”然后自顾念道：“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众香拱之，幽幽其芳。采而佩之，奕奕清芳。不采而佩，于兰何伤？”最后必然捧我一句：“听你跟它们念叨学的啊！”
你也挚爱水仙，每年寒冬都会买水仙种球养植。最疯狂的一次买了近百株水仙种球，清理、雕刻、造型，用薄薄的纱棉细致覆盖，养在一个硕大的仿古陶瓷钵里，花开的时候数百朵水仙花如凌波仙子翩翩起舞，满屋子馥郁芬芳，叶如翠玉，朵儿清丽，如沐春风。
那一年冬天，我特别痴迷QQ偷菜游戏，每每去好友菜地里偷菜，都会俏皮地悄悄种杂草放虫虫，偷偷地乐。时不时半夜三更还沉醉在偷菜游戏中，直到昏天黑地不知子丑寅卯。一天凌晨，朦胧中听到电脑键盘敲击声，见你端端正正坐在卧室小书房电脑前。
“怎么起这么早啊？”揉了揉眼，我迷糊着问。
“看你睡觉都笑醒了，早起帮你偷菜呢，看看，几大箩筐蜜桃、番茄和萝卜呢。
不出两天就能追上第一名了哟。”你呵呵笑着说。
在事业上你是业界公认的拼命三郎，时间如此宝贵，还不遗余力呵护我那点小疯狂，心里暖暖地发烫。那个冬天，你天天早起一个小时帮我偷菜，不倦不怠。
二
那一年，你从花市淘回一树腊梅，梅枝相互衔接环成一个空心椭圆，枝蔓向上缓缓收束，远远望去犹如一只古瓶，苍古清秀，品质卓然。
还是小女儿时就知道自己和女伴儿们不一样,不喜欢花,却欢欣于树的蓬勃向上。看到一树树枯枝生出嫩芽，或者在病入膏肓的虬枝上寻觅到一粒粒新芽，都会心生怜悯。而对于花开朵朵却视觉迟钝，唯钟情于梅，尤爱林逋《山园小梅》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浅水澄澈，梅妩媚横斜，幽姿独芳。那时，惺惺若惜地把笔名给了她，从此，“疏影”陪伴我相濡以沫，凌寒而歌。如知己，亦如另一个自己。
有些烙印镌刻在生命里，无法自知。
寒露，立冬，小雪飘然而至。在园子里散步看到墙角梅开朵朵，暗香清幽，总会喃喃自语：“冬天已经来了，我家的梅啥时候开呢？”
一早醒来，阵阵寒气袭来，恍若置身于旷野，不知这些冰冷是何时从何处绵延不绝挤进紧闭的房间。来到客厅，忽然一缕暗香拂过，刻意地追寻，似有若无，渐渐地，香气随寒风在房间里飘忽聚集，幽香彻骨，脑子里电光火石一般：我家的梅开了？奔往阳台，果然，一树梅开！
忽如一夜春风，一树梅花次第盛开。金钟玉盏似的朵儿偎依相伴，俏丽地开在婀娜枝条和泛黄的残叶间，冰心玉骨，晶莹朗澈；还没有完全盛开的花儿像极了睡美人惺忪的眼眸，朦胧而慵懒；那些含苞待放的梅却如小女儿羞答答的暗恋，那一副欲说还休的娇羞惹人怜爱。缕缕馨香清透、幽远，沁入肺腑。爱怜地用手抚着花儿，恍若听到她们在喁喁私语，嬉戏，如柔风吹过风铃似的笑声。一树梅，给冰冷的冬季抹上了暖暖的金色。
遇见爱情的时候栀子花如火如荼，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小小斗室里香气馥郁。以后的日子里顾盼间风生水起，笑靥如花。每每收到你一束束纷至沓来的红玫瑰、黄玫瑰、粉色玫瑰、白玫瑰，总有三五个小姑娘羡慕的表情和声音：“聂姐，你好幸福啊！”
幸福不只是玫瑰。那一年冬季，大雪纷飞，你捧了一大束梅站在雪地里跟我求婚，我抱着满怀的梅，你抱着我，你说：“我爱你！嫁给我！”天空，雪花如柳絮纷纷扬扬，怀里的梅花一朵朵安静坠落，我们像两个雪娃娃相拥在晶莹剔透的雪花中，世界寂静而圣洁。那是一幅最美丽的画，你创作了一幅又一幅油画作品，而这，正是你画笔的巅峰之作！不是柔美娇艳的玫瑰，不是珠光宝气的钻戒，可是，你怎么知道我钟情于梅，冥冥中你怎么就挑选了梅为求婚信物？你说，你是梅！犹如梅开，芬芳的爱情香气，馥郁悠远，缭绕了春天、夏季，秋色，和一个个温暖的冬，年复一年……
梅，贵而不奢。别的花儿花残叶败，唯梅，独步寒冬，高洁不屈。如果在人生的寒冬里，秉承梅的坚强，凌寒独芳，那么，冬天是不是只是一个季节？
“眼前谁识岁寒交，只有梅花伴寂寥。明月满天天似水，酒醒听彻玉人箫。”
其实不恋花，却独爱梅。爱梅，其实很纯粹：出生在冬至，唯梅，相依相偎！
三
小雪，大雪，转眼就是美丽的冬至了。不知道昆明湖上是不是又结了冰？
订婚那一年冬天，我们去了北京颐和园。你牵着我的手，我们走在结冰的昆明湖上，湖边的垂柳、树木，碧瓦朱檐的亭台楼阁，古朴的十七孔桥，还有对岸的万寿山在阳光下呈现出别样的美丽。兴奋之后我开始胆怯起来，每走一步，似乎听到脚下的冰层在喀喀作响。战战兢兢走到湖中央，突然想起小学课本里罗盛教跳进冰窟窿救朝鲜女孩儿的故事，心惊胆颤。你笑着说：“不要怕，你要是掉下去了，我就是第二个罗盛教。”你脱下黑色大衣披在我肩上，然后蹲了下来，说：“我背你。”我犹豫地看着远处寥寥的游人，你笑起来：“谁不知道猪八戒背媳妇啊，谁要笑谁笑。”两个人的重量是不是更危险？心里发怵，你轻拥着我，伏在我耳边：“今天冬至，是你的生日，过生日要勇敢哦！”正是夕阳西下之时，湖面勾勒出的一条条雪线和晶莹剔透的冰棱，与远处暖暖的夕阳交织在一起，如梦如幻。
那天是12月22日，冬至，我的生日。
第二年冬天，我们去看“意大利文艺复兴绘画巨匠画展”。你指着墙上的画问我：“你能看出来达芬奇《蒙娜丽莎》的玄妙吗？”我摇摇头。你说：“世人都说达芬奇创造了蒙娜丽莎的微笑，但事实上不是，在这幅画的背后还有两个蒙娜丽莎，第三个‘隐藏的肖像’最令人惊讶，她们都隐藏在蒙娜丽莎的微笑背后。”我直瞪瞪地盯着画看了又看，佯装生气地说：“好哇，你带人家来看画展，原来是来当先生考人家的啊？”你笑起来：“难道我不是你先生么？有人说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画的是他母亲，又有人说是他最心爱的女人，蒙娜丽莎是世界油画界一个永远的谜。”然后你沉思着自言自语：“每次看到这幅画，我都在想，我这一辈子一定要画出我的‘蒙娜丽莎’！”冬至，你为我画了肖像素描，你说：“这是我的‘蒙娜丽莎’！”从此，这幅肖像成为我一生中最珍贵的生日礼物。
每年立冬的时候，你就开始筹划我的生日了，写诗作画，陪我听音乐会，观看画展，或者背上画板找一个安静的小山村去写生；定制蛋糕，煮生日白煮蛋，许愿、吹蜡烛、祝酒、唱生日快乐歌……你说，按照中国古人对天文的认识，冬至是一年开始的第一天，你就随着日历一天比一天健康美丽。
是啊，冬至，我的生日，冥冥中这是不是上苍的厚爱？
冬至，俗称“冬节”或“亚岁”。《汉书》记载：“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官府要举行盛大的“贺冬”仪式，皇帝有隆重的“冬至郊天”祭天大典，民间有祭祖和向父母长辈拜节祈福，还有互赠美食的“拜冬”礼俗。记得小时候，天津支内来重庆的邻居任阿姨，冬至总会端来热腾腾的北方水饺，而母亲总会还礼自己亲手推磨的甜糯糯的汤圆。每到冬至，人们或呼朋唤友酒至微酣，或在家为父母烫一壶绵香醇厚的老酒围炉夜话，千家万户阖家团聚，描绘着一幅幅动人的冬至“九九消寒图”。
北方的水饺、老北京的馄饨、潮汕汤圆、江南米饭、苏州酿酒香飘冬至。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解放碑的顺庆羊肉。每年冬至，你都会带我去顺庆羊肉馆喝羊肉汤。每次去这个百年老字号都要候餐很久，看着厨师把羊骨头扔进大锅里熬汤，再将新鲜的羊肉和羊杂倒入热腾腾的汤锅中煮熟，然后捞起来沥干，切成薄片放入滚水里氽一下，再倒入汤碗中，冲入乳色的羊汤，撒上碧绿的葱花，一碗碗端上桌，还有一笼笼红烧羊肉、粉蒸羊肉，满满一屋子香气四溢。
冬至已至，北京已经零下六度，昆明湖上是不是已经冰封雪冻？眼眸深处，湖面上那对挚爱的情侣，那件红色的绒衣，那件黑色的大衣，像冰雪中的旗帜，猎猎飘扬。
冬至之后，紧接着就是新年，我们欢天喜地买贺卡，买布猪猪，布虎虎，贴春联，糊窗花，扎中国结，挂红灯笼，仰着红红的脸儿守岁除夕，过春节，过元宵节，过情人节，等候又一年春暖花开。
一年又一年的冬天就这样穿着大红袄，带着我们欢乐地奔跑着跳跃着温暖跨过。
四
坐在湖岸香樟树下，仰起脸儿，雨丝在凉凉地亲吻着我的脸庞。
天，暗下来了。寒雾笼罩着园子，地灯朦胧的光映射着树木花枝，影影绰绰，让人似乎无法辩认曾经的繁花似锦。我独自走在园子里，靴敲击栈道的“叩叩”声在寒冷的冬夜发出空洞的回音，远处传来郑阳的《冬天来了》》——“树叶黄了，就要掉了/被风吹了，找不到了/太阳累了，就要睡了/留下月亮，等着天亮/冬天来了，觉得寒了/水不流了，你也走了/音乐响了，让我哭了/……”
冬至已至，然你仍然未至。其实，苍茫岁月里，你又何曾离开过？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么？在我心里，春天是那么遥远啊，隔着寒风凛冽隔着遥遥的冰河世纪……
但是，园子里的香樟树依然绿意婆娑，橘挂在枝头，渲染出一抹清新的亮色。栈道两侧的大红灯笼渲染着新年前夕的喜庆，灯柱上一朵朵绯红的蝴蝶结在寒风冷雨中熠熠闪烁。忽然，脑子里闪过杜甫的“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夜色寂静。一古稀老者正甩开手脚走在栈道上，一头卷曲的银发，大红色的贝蕾帽，大红色的薄袄搭配了一条黑色薄呢面料西裙，精神矍烁，突然就很欣赏她对生活的勇气和热情。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戴帽子，围围巾，深呼吸。
有暗香浮动，忽远忽近。独自伫立在寒气袭人的栈道，遥望苍茫夜色，我伸直了双臂，贪婪地呼吸着香樟湿漉漉的香气。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其实，所有的记录、陈述、描写，才知道文字终有遗憾。亦如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诗句：“永莫试图诉说你的爱情，爱情是不可言说的，正如微风的吹拂，温煦地，无影无踪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