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普通的一天。我麻木地重复着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事情不抱有任何期待。
父母进门的时候,我只淡淡地望了一眼,继续投入工作之中。
“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中暑了?”
“不是中暑,它老了,走不动了,只能趴在那。”
父母的谈话将我从忙碌的思绪中剥离出来,随即脑海中定格的,是一双如同黑曜石般闪亮的眼睛;紧接着,是每次从楼下开门后,必定欢蹦着摇着尾巴抢先跑进去的身影。
它是一只小型白毛犬,炸毛微卷,不知道品种。在房东老奶奶没收留之前,它是十里八乡都趋之若鹜的流浪狗。
它的毛色偏黄,看起来脏兮兮的,即便被收留了,也是这幅邋遢模样,没有人会耗费财力物力去带流浪狗洗澡。
它不如宠物狗娇贵,也不需要人管束,只要有口饭吃有地能躺就可以养活。
夜里它总会蜷曲在狭窄的楼道,我每次路过都会跟它打声招呼。有时它会懒散地对我摇摇尾巴,有时它会热情地起身带我走一段路。
当然,这只是熟识之后的待遇,我被它吓过不知多少回。
记忆最深的是那个雷雨天的夜里,我在门外拿着钥匙不敢开门。它在里面嗷嗷乱叫,疯狂撞门。
一门之隔,让它分不清来人的好坏,守家的本性让它一味地驱逐外来者。风雨交加,犬吠凄厉,我站在门外,仿佛在经历一场清醒的噩梦。
不单单是我,楼上楼下的邻居也都难以幸免。楼下的邻居脾气爆,有时候烦了会给它一顿暴揍。后来房东奶奶便在天黑之后把它关在楼道,不让它去外面撞门吓人。
小小的楼道关不住流浪惯了爱自由的小狗。
它经常玩到天黑才回家。出门就是大道,车流不断。以往出门时我曾见过它顽皮地跟别人的车尾灯赛跑,有些车主紧急刹车大声吆喝着驱逐它,而有些车主则被吓得直踩油门。
这方圆几里它都熟得很,它从不会忘记回家的路。晚归的它会趴在门口等待着同样外出晚归的人类来开门。
每次我拿着钥匙开门,它就会激动地喘着粗气,原地转圈欢快地蹦着,门一开它便争着抢着跑在最前面进去。
当然,运气不好的时候,它便只能在外门口趴一整晚。我曾在阳台看到过,它安安静静地趴在门边,等待有人进门的模样。
也是那时候我才明白,或许是因为等待的时间过于漫长和无聊,所以当那扇门真的打开的时候,它才会那么地欢呼雀跃。
而关于等待,是宠物狗或流浪狗与生俱来的天赋。
去年初秋的一个深夜,我被凄厉的狗叫声吓醒,听见了楼下嘶吼的谩骂声。那人很凶,声音很陌生,可能是刚搬进来的。
这几天夜里总会听见人狗大战的响动。
又过了几天,我收拾东西准备出远门,正巧遇见房东奶奶在训它。它耷拉着耳朵蜷在地上,看上去委屈巴巴的模样。
我有些于心不忍,和房东奶奶聊了几句,没曾想得知了它要被遗弃的消息。
“过几天准备把它扔了,反正它年纪大了,也活不了几年了。本来当初是不忍心看它被人活活打死,就拦了一下,没想到它就赖在这儿不走了。平日里给点饭吃就算了,现在留着它是个祸害。”
“前些日子有人被狗咬了,非说是我们家卷毛干的,我养它这么久,它乖得很,从来没咬过人,谁知道那人是在哪被咬的,又没有人看见!唉,懒得跟她争,白白赔人几百块钱。”
我尬笑着附和了几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视线紧盯着无精打采、连尾巴也不摇了的它,即便有些不舍,也暗暗在心中道了个别。
本以为那就是我和它的最后一次见面了,没想到几个月后再次回来,它又摇着尾巴屁颠屁颠地帮我开路进门。
或许是房东奶奶不忍心,也或许是卷毛小狗太认主,赶不走。总之,结局是好的。
自那之后,我越来越爱逗它了。
有时候甚至会刻意停下前进的脚步,跟它玩一小会儿。当然,只是顺便。我从没在它身上真正的浪费过时间。
这一回,算第一次。我拨开杂冗的琐事,来到阳台,望着楼下瘫倒在地、不住喘息的它。
它的眼睛十分黯淡,瘦小的身体倒在炎炎夏日被晒得发烫的地板上,不住地寒颤。
它的后腿不停地抓挠,奋力地扬起头颅,借助着地板摩擦,才能挪动身位,可即便拼尽全力,也只能在原地打转。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我见过太多次它肆意奔跑的模样。我逃也似地进门,在电脑桌前在空调房里,心里躁得厉害。
我再也静不下心了,堆积的事情无法继续。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我心怀侥幸,或许它只是中暑了。
我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地递到它面前。它前腿扒地,探了探头,而后把头和身子都挪到了另一个方向。
它不喝。
它的眼睛半阖着,瞳色溃散,蒙着淡淡的灰,两只耳朵一直在打颤,肚皮起伏剧烈。记忆中那双漆黑的瞳孔此刻灰雾蒙蒙,没过多久,我的眼前也蒙上了一层雾。
它仍在不停地扒拉着前腿,用尽全身的力气,每过一段时间就转变一个方向,依旧是活泼好动的性子。只不过,不论它再怎么折腾,都再也无法欢蹦着跑出那扇门了。
我想透过它的瞳孔,看穿它的心声。是害怕,还是不甘?总归是来到了这一天,但谁不会有这一天呢?生老病死,天命难违,世间万物皆无法与之抗衡。
就在我好不容易劝自己接受这个现实,却又得知了它突然倒地的真实原因。房东奶奶说,它被车撞到后,前腿受伤了这才倒地不起。
平安无事了那么多年,到最后还是难逃这一劫。
我终于知道它在想什么了。它的确是在不甘!不是天命,也不是大限将至,这不就代表,它是有恢复的可能的!
现在就医,或许能捡回一条命。
可它是一条已经活了十几年的流浪狗。就算真的送去宠物医院,治好了也未必能再多活几年。费钱费力费时费心,没有人会为了它而自找麻烦。
来往的人,不论是新来的还是长住的,总会在它面前驻足,或同情或感叹,而后盖棺定论:能活十几年,已经是高寿了,足够了。
喜爱它的也不会对它伸出援助之手,嫌恶它的也不会再对它拳打脚踢了。
每过一段时间我就会去阳台确认一遍,只要确认它换过姿势,确认它的腿还在动弹,心里的褶皱就会暂时被抹平。
没过一会儿,心又狠狠地拧绞到一起。
渐渐随着时间的推移,它越来越没有活力了。它已经缩在墙角很久没动了,但仔细去看,肚皮仍有起伏。
渐渐的,天色晚了,看不清了。
夜半时分,我躺在床上难以入睡,隐约听到了一声呜咽。微乎其微,在静谧的黑暗里掀不起任何波澜。
也许只有我听见了,它对全世界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