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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哲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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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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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我、表姐、幽灵猫最后的秋天》范哲诚

这是我、表姐、幽灵猫最后的秋天。

那年秋天特别冷。我陷在松松垮垮的红沙发里。窗外草木飘零、万物寂寥。烈风过境,卷起满地黄叶。天色晦暗不明,层云稀释太阳。

所幸屋内是另一个世界。温暖、舒适、静谧。星期天下午,表姐坐在红木长椅上,我窝在沙发里。两个人用手机投屏看电影。世界静止不前,一切刚刚开始。

别墅位于市郊,三层小洋房。我睡二楼,表姐睡三楼。白日长长,表姐在市里医院里规培,晚上八九点才回,一星期还得值一回夜班。我不出门,一个人在偌大的房子里,常常感到害怕与孤独。

我是逃到这里来的。夏天毕业后,带着一肚子不合时宜,求职每每碰壁。父母劝我凭专业找个工作安定下来。我自认高明,别有他法。矛盾逐渐激化,到了双方恶语相加的地步。于是我在夏天的尾声逃到了这里。

这里似乎永远是温暖快乐之所。小时候每个星期天,我们一家,表姐一家,六个人欢聚一堂。院子里烧烤,小湖边野餐,哪怕只在屋子里说话,也有聊不完的话题。然而不知是谁,在时间上刻下一条如此清晰的划痕,我们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泾渭分明。划痕之前的温暖记忆渐渐沉淀浑浊,澄清的只剩划痕之后的烦恼酸楚。

就在我躺在床上,对前途两眼一抹黑的不知第几十个下午,幽灵猫出现了。

那是一个昏昏沉沉的下午,我躺在床上几欲入眠。幽灵猫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于眼前。橘猫、体型小巧、年龄不大、举止优雅。它端坐在房门口,向我投来好奇的神色。我从床上翻下,伏低身子,一点点靠近来取得它的信任。它不怎么怕人,我轻而易举就将手掌伸到了它鼻子跟前。就是那时,我明白了这是一只幽灵猫:我的手掌穿过了它的鼻子。我以为自己没睡醒,待它嗅好,又用手轻轻抚过头顶。然而两者同样没有发生接触,我的手掌就这样穿过它的头顶。睡意一下子全跑光,鸡皮疙瘩浑身溜达。幽灵猫眯起双眼,耳朵也收起,却迟迟感受不到我的触碰。它睁开双眼,不满地冲我“喵”了一声。我待在原地,惊惧不定,手掌半悬空中。幽灵猫转过身,步态轻盈地离开了房间。

当天晚上,表姐下班回来后,我在一楼又发现了幽灵猫。它正站在窗台上,专心致志地清洗自己的爪子和身体。我见表姐没有反应,走去站在它身后,吸引她的注意,可她没有任何反应。幽灵猫跳下来,挪步到暖气片前。我也跟过去,蹲在它身边示意表姐看过来。幽灵猫看看我,看看表姐,也“喵”了一声。这回表姐终于注意到了我俩,可她的目光短暂停留后又落回手机上,我和幽灵猫收获的只有一句轻飘飘的“怎么了?”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表姐,她既看不到幽灵猫的身影、也听不到幽灵猫的声音。脑海里闪过两种可能:一是只有我能看到幽灵猫;二是幽灵猫的存在是我的幻觉。那天晚上,我久违地失眠了。眼前飘过一个格外寒冷的冬天。

冬天,小镇近十年来第一次下起了雪。雪一天比一天下得大,风一天比一天刮得烈。小镇积蓄了十年的雪,从天空往下喷发。我们惊叹于小镇的力量,那股吸引着我们祖先来到这里的力量,重新慑服了我们的心魄。当时我十岁,下楼跑到雪中,没有多久就被父母拎着耳朵带回家。于是我只好坐在窗边,用手指数着天上飘来的雪花,一点点把天数黑。我便是在这样数雪花的辰光里,听到姨父失踪的消息的。

姨父是国企程序员,也是大人里最喜欢和孩子玩在一块儿的。我十岁,表姐十二岁,我们俩当然都是孩子,姨父是最喜欢我们的。他耐心地用电脑教我们打桥牌,让我们玩他特意编程的小游戏。他念叨着我的脑袋瓜聪明,让我将来别把他忘了。就是这样的姨父失踪了。我听到父母的谈话零星,姨父带走的只有笔记本电脑和藏在鞋盒里的私房钱。我还坐在窗边,却突然觉得窗外的雪变得可怕起来。当时我没想到早熟的表姐心中可能卷起的悲伤,只是觉得姨父走得太粗心,没有把伞带上。

躺在二楼的房间里,我觉得身子有些发寒,好像听见了下雪的声音。我爬起身子,来到窗边,月色宁静,洒下月光在我脚边。我这才发现,幽灵猫就卧在那一片水银银的地面上。它好像已经睡着,胡须在月光中轻微颤动。

我蹲在地上端详幽灵猫。想起表姐年前在山上道观求了一签。道长说表姐这一年会面临一些磨难,但只要咬咬牙挺过去,往后的日子便顺风顺水。我觉得咬咬牙对表姐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这一年已经过了一大半,就在这个关键当口,幽灵猫出现在我们面前。我能看到,表姐却看不到。它会带来不幸吗?我的手穿过它的头顶。幽灵猫翻了个身,继续在月光下颤动胡须。

天气越来越凉,迈入秋日的尾声。一大清早,我就被桌子拖动“呲呲”的声音吵醒了。我走下楼梯,发现客厅里的红木茶桌正被两个穿着灰色工作服的男人往外拖,院子里一辆印着广告的白色货车气势汹汹地吼着。一楼的大厅已经是一片狼藉。我在电视机柜前发现了表姐,她拣着柜子里的东西往纸箱里头放,身边已经垒好两个封装起来的纸箱。我倚着楼梯栏杆,近乎感到无力支撑。

没有知会任何人,表姐决定搬家了。当初作为姨妈嫁妆的那套红木家具,表姐打算全部卖掉。所有浸透着旧人气息、话语的物什,送的送,卖的卖,扔的扔。表姐整理着自己需要的东西,像是要踏上一趟没有归途的旅程。

这下哪里还有我的地方呢。其实本来就没有任何地方了。三年的规培就要结束,表姐打算搬进市区,暂时住进医院宿舍,同时寻找心仪的公寓。我无力怪罪表姐的决定。她的生活被烦心事填满,上一次的悲伤还来不及消化,下一次便接踵而至。悲伤债台高筑,无力偿还。也许把一切都抛弃了重新开始,才是最好的抉择。

耳边响起秒表的计时,我切切实实地感受着眼前这个秋天的逝去。

接下来的日子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度过的了。我什么都不想,只是凭着本能行动。等到再次走下楼梯的那一天,我们的房子已经被掏成一个空壳。

就在那时,我惊讶地发现大厅的中央稳稳地站着一架钢琴。我走上前,站上这大海中的最后孤岛。突然间,强烈的情感浪潮几乎把我淹没。

“钢琴也卖了吧,已经没有人弹了。”表姐也走了过来,静悄悄地说道。

“不行!”我回答道。

我和表姐站在钢琴的两侧,互不相让地望着彼此。

许久不见的幽灵猫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它跳到琴盖上头,看看我,看看表姐,加入秋天的最后一次对峙。

我的眼睛注视着表姐,心神却被画面和音乐占据。我和表姐是一起开始学钢琴的。就在眼前这个地方,我们度过无数星期六下午时光。钢琴教师是姨妈姨父的朋友,一位戴着老花眼镜,头发银白、精神矍铄的老人。起初学琴的只有表姐,我只是一个劲地在旁捣乱。然而,自从我在那位老先生的劝诱下,模仿着按下几个白键黑键后,我就被要求每个星期六都要来一起上课。我比表姐年纪小,对钢琴也实在没有什么兴趣,就当找个理由每周来表姐家玩。只不过,不管什么曲子,表姐学得就是没有我快。尽管还有周内的时间用来练习,每次测验的时候,表姐就是没有我弹得流畅。

从小到大,我总是聪明伶俐,讨人喜欢的那一个。我知道如何讨人欢心,也乐此不疲地进行半真半假的表演。表姐总是更加迟钝的那一个。然而,我终究没有把钢琴坚持学下去。表姐却一直弹奏至今。我明白表姐心中那难以测量的坚韧,以及源源不断的力量。那股力量让她一直弹下去。我不再弹琴,心中的风景也在飞速地变幻。可每次来到表姐家,我都要静静地听表姐弹一会儿,从她指尖流泻出来的音符,流淌遍我的全身。

无论如何,留下这架钢琴吧。

这是我最后的要求。

表姐躲开我的视线,将目光转向积了一层细灰的琴盖,幽灵猫坐在那里若无其事地洗爪子。她的眼睛像一粒石子投向湖面而泛起的阵阵波澜。

“嗯,钢琴就不卖了吧。”

我们仨都送了口气。

我知道那天晚上是秋天最后的夜晚。我想表姐和幽灵猫,多少也感受到了这一点。我们没有开灯,把窗帘拉开,让如水的月光笼罩我们的废墟。

我和幽灵猫依偎在窗前的空地,表姐坐在钢琴椅上。她轻轻掸去琴盖上的灰,掀开琴盖,弹起我最喜欢的曲子,法国作曲家萨蒂写在22岁的裸体之舞一号曲。古希腊人为了祭祀太阳神阿波罗而跳起的裸体之舞。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支曲子里了,这是我当时唯一的念头。

曲子结束,表姐合上琴盖,伏在那之上长久地痛哭起来。

我有点吃惊,看着表姐的肩膀抽动。旋律还回荡在空气之中,耳畔却被她的呜咽填满。记忆的小兽一点点出洞。

然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从地上爬起,跪坐在姐姐和钢琴的身边。

哭吧,哭吧,全部哭出来吧。对不起,姐姐。但是你一定会坚强起来的。等眼泪哭干之后。我知道你具有的坚强。至于现在,不要再压抑,不要停止落泪,一个劲地哭,直到身体里的泪都流干吧。对不起,我也想流泪,但是我做不到。抬起自己无力的身体,我竭尽所能地靠近姐姐,传递自己微不足道的体温。

突然,我听到了幽灵猫的脚步声。它从废墟中走来,一步一步地登上我们和钢琴组成的诺亚方舟。我忽然想到什么,用尽全身力气,在世界的中心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幽灵猫。

幽灵猫端坐在一旁,微微弯着脑袋,长久地望向我。在漫长的等待后,它似乎明白了。它往后伸长躯干,纵身一跳,落在黑白的琴键上。我听见空气中飘荡着那个不和谐的七和弦。看到在月色中,幽灵猫的存在真实无误、不容置疑。看见幽灵猫伸长脖子,用脑袋一遍又一遍地蹭着姐姐的脸。看见姐姐紧紧地抱住幽灵猫。

好了,就到这里吧,已经足够幸运了。虽然来不及思考毕业后与父母决裂,独自走出的那个夜晚,那辆车为什么会撞上我的身体;来不及思考突如其来的死亡和接踵而至的悲伤;来不及后悔自己的鲁莽与任性。太多的来不及,但是已经没有考虑那些的必要了。已经足够幸运,我额外获得了与姐姐、幽灵猫度过的最后一个秋天。

明明每次都告诉我,你喜欢狗,不喜欢猫。最后怎么还是养了只猫呢。

我看着姐姐和幽灵猫,自己的身体开始一点点消散。我流下最后一滴泪,那滴泪落在幽灵猫的脸,又划过它的脸,坠在姐姐的脸上。

那就是我、表姐、幽灵猫最后的秋天。

姓名:范哲诚

学校:西北工业大学

联系地址: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东祥路1号

专业:电子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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