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艾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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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人生大饭店又开分店了！
“哎，老甘你恁个上次说好的，下一家开在我家楼下的，说话不算数嘞你这人”
“…实在抱歉。”甘教授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微笑。
“你也别怪我年纪大了说话冲，你妈那人，我打年轻起就知道她啥性子，这饭店的活计，老是让心海一个女娃娃忙，辛苦的嘞...你妈那，能看医生就快看吧。”
“我不辛苦的王叔，来，这是我们新店的优惠券和新菜单。您揣好了。悄悄和您说，这次的新店活动，是专门为我们这些老街坊打造的，包括我们这菜系的选择也是。 您瞧，这是不是您平日里说的最想的那口，老武汉糍粑鱼……”
甘心海小心翼翼地将优惠券对折、再对折。直到它的长度足以被资料牌——是阿尔兹海默症患者胸前常见的那种款式。同时甘心海还知道，王叔常吃的那款奥美拉挫胶囊，常放在上衣的右侧口袋。
她犹豫了一秒，还是选择放进前者夹层中。毕竟我们都知道，前者可不只是会被王叔一个人看见。
她一边心里想着，一边嘴上的话不停。“您也是知道的哇 西区那块供应链之前出了点小问题....您的体检报告出了嘛，出了啊您放心，一切正常，我下午跑趟医院，大概晚上就能把纸质版带去饭店给您”甘心海目光炯炯，甜甜的笑意挂在嘴角，三言两语就成功为自己的第二十五家浪漫人生大饭店，预订了今日的第六十四号客人。
冬日里小巷上午九，十点的日光，尚带着些许暖意。透过甘教授那副无框金丝眼镜，折射到墙根的青苔上。这也可能是它们在这个冬天，为数不多的摄入太阳光线的机会。
甘心海左手拎着菜，右手捧着一大摞鲜艳的宣传单。小巷不宽，空气中仿佛还能闻到热乎乎的彩印墨水味。甘教授吸了吸鼻子，鼻梁上的眼镜架子也随之一晃，从裤兜里掏出钥匙，从左数第二把，开锁，调转车头，这是一套做惯了动作。也是甘心海现在闭着眼睛都能想象，甚至倘若谁要是递给她纸和笔，她就能随时给你画出来的动作。
两人一车，甘心海走在前面，甘教授推着他那辆老掉牙的自行车叮叮铛铛地走在后面。小巷不长，甘心海却仿佛走在一辆没有设置终点站的火车上，是那种有着数不清的隧道要通过的火车。她既不能站也不能坐，她只能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同时留心不能和她的教授父亲离得太远，以免王叔，还有李叔张婶子刘大姐一家……小巷两侧的街坊邻居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就像今天上午一样。
踢开门口早早放好的拖鞋。甘心海踩在铺着地暖的实木地板上，如同往常一样钻进厨房。
砰砰砰。
两个人三道菜。
空气仿佛习惯了这父女二人对它的冷漠态度，凝固在房中——这里已经静到连一阵风都不愿经过。
甘心海的目光游离在对面父亲那张常年保持温和神情的脸上。她知道父亲不擅言辞，不然也不会在别的爸爸都想着趁年轻搏一搏的时候，还选择去没什么油水的食品所，当一个小小的研究员，是的，就连如今这一“教授”头衔还是三年前才有的。
三年前?
当这个词浮现在她的脑海，她瞬间变成了一只，走在钢丝绳的马戏团猴子，平日里发挥出色，靠着这后天的技艺给大家带来欢笑，自己也得以安稳度日。可今日却不知为何，啪的一声连猴带车砸在地上，砸在众人的惊嘘声，砸在即将回去到的铁笼子里。
大学毕业在即，一个寝室四张床，一号床考研上岸去了新的城市。二号床考公失利，回老家准备二战。三号床刚结束实习期顺利转正。四号床，甘心海是四号床。
她将四年里所有的存款，包括一直陪伴她的枕头也打包寄走。
这一次，她下定决心，她不要再做梦了!她要去实现自己的梦，开一家名字叫浪漫人生的饭店。卖什么饭她还没想好，但她决心自己的店要挂羊头就卖羊头，说要浪漫那就是要浪漫!
至于原因嘛，她想可能和她的奶奶有关。奶奶是她心里对浪漫一词的启蒙者。小时候一个巷子里的小朋友总是在背后喊她奶奶为捡破烂的，其他街坊虽然不至于像小朋友一样童真，但更多也是将她的奶奶视作“零余者”之类的人物。当然这也是她在最近几年在慢慢知道的。
幼时，奶奶总是捡别人家丢出去的东西——烧漏底的锅，没开封的一次性筷子，吃完了橘子玻璃罐头……家里条件不好，她在自打识字起来就知道的。
父亲的丧偶，让她丧失了母亲，奶奶丧失了儿媳妇，三口之家变成了两口，两人份工资变成了一人份。
“把她送我那吧”奶奶的话不出意外得到了父亲的默许。
奶奶捡的东西也开始比以前多了，掉地上的苹果，花生，甚至花椒壳，据说是那些“好讲究”的商贩给人称货时，不好意思捡回来的。这是她来到奶奶家后，对数学上“增加”概念的第一次现实理解。
“奶奶你是流浪汉嘛？”
甘心海指着自己背上写着“流浪汉的孩子”的字条，带着期待的看向奶奶。奶奶似乎很生气，大有一种要拿着菜刀冲到幼儿园的架势。
“是不是嘛，其实流浪汉我觉得比捡破烂好听哎”，甘心海像是要哭了，撅着嘴。奶奶再也顾不上生气，“恁个小呆子，嘴又挂茶壶，不知道和谁学到嘞……流浪汉，我还是浪漫汉呢”
“浪漫，啥子是浪漫，和流浪的浪是一个字嘛”
“是的吧，俺也不晓得其实，俺爹，也就是你太爷说，浪漫是好词”
甘心海并不相信奶奶的说词，至少当时她是没信的。
但她记住了浪漫这个词，一个好词。
“发啥子呆，别一说还真成呆子了”甘心海的头被重重拍了一下。
小嘴又嘟了起来，即使十二岁的她还是没改掉这个习惯。
“奶奶，今天这个肉丝你是不是酱油放多了，好咸啊”甘心海大声囔着，这是对刚刚受到的“打击”的小回应。
“那正好，今天米饭烧的多，这肉多下饭嘞”
奶奶乐呵呵的，闻言又给甘心海面前的小碗的空隙，再狠狠填上一块大米饭。
“我吃完了”甘心海撂下筷子，悄悄转动面前的陶瓷碗。
“哎，等等等等，这咋还剩这么多米，多浪费啊，来张嘴 ”
奶奶是何许人也，按她的话讲“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放的什么屁”这话可能难免粗俗，但甘心海发自肺腑的认同着，这不，她研习多年扒拉到碗侧边的“藏米饭术”又被识破了。无奈张张嘴，把奶奶刮着碗底才勉强凑到的半勺米饭咽下。
“奶奶，你说到底什么是浪漫？”
“我哪管那么多，不浪费粮食就是浪漫”
“嘿嘿，我觉得如果每一天都能吃上大鸡腿就挺浪漫的其实”
奶奶也不理她，自顾自收了碗往厨房去。
“晚上我们做鸡腿吃吧，爸”
“嗯”
失焦的双眼渐渐被水汽模糊，甘心海已经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了，会滴到饭里，饭就被浪费了。
三年前，她其实还没这么爱哭。
开饭店说实话比甘心海设想的简单。选址，装修，招聘人手，宣传，试营业。
一切都很顺利。
顺利的以至于她到了正式开张营业的前一天夜晚，辗转反侧，有些害怕。
这个想法说出来可能很难相信，但确实是这样，她感觉到了一种“推力”——冥冥之中的帮助着她，引领着她。
她不愿也不能再去深想这背后的原因，眉头越皱越深，还未被梦境占据的眼前，一片漆黑。
就像是饭店的生意。
不再是梦幻的浪漫与期待，而是现实的种种残酷和失望。
甘心海一度以为自己疯了，或者是这个世界疯了。
从天不亮的菜市场，到为了保证菜品质量，缩短营业时间，关闭外卖订餐渠道，专做堂食。
她的浪漫，终究无人能共鸣。
包括她高薪挖来的主厨涛子，说实话，在发不起他的工资之前，甘心海一直觉得他是奶奶之外最懂她的人。
“小老板，你别难过，俺给走了……你可以追你的浪漫，但俺不中嘞，俺媳妇刚怀上老二，你知道的，老大这下半年也要去小学报名了 ”
涛子攥着围裙的一角，像是下了某一种决心。一贯不善言辞的汉子，第一次透露心声
“浪漫不能当饭吃”。
甘心海的心变成厨房里的海绵块，躺在水槽的一边，和洗洁精，洗杯刷，洗碗手套们成为了好友。
涛子走后，她一人承担起了采购备菜制作的工作。
她年轻，她不喊累，即使是，只有在每天微笑着和收银妹妹说完“明天见”，只有在拨通奶奶电话“我过年不回去了，没办法哇，谁叫我们公司老板太器重我啦”，只有在大年三十的团年夜里一个人，借着研究新菜，在厨房吃上一顿大餐……只有在这些时刻 她才能弯一下嘴角，笑一次。
越写越多的欠条，入不敷出的流水单使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回家，忘记了为什么。
她睁开眼，静静的，鼻腔里久违的没有了油烟味，她比新生儿还更要急迫地猛吸一口。
“胃癌”和消毒水一起涌入她的脑袋。
手术台上，她和如期而至的死神做了一个交易。
“砰，是我们的暗号。”
绚烂的烟火转瞬消失在昏暗的病房。
心跳声一下一下，浪漫心愿正在实现。
浪漫人生大饭店又开业了！
你需要几人份？
一时间“几人份浪漫”火遍全网。原因无他，这家店实在是太实惠了！
精致有序的排号区里有着无限畅吃的零食水果，简约的ins风墙面下点缀着各色时令花卉，你甚至不用走到厨房，就能看见新鲜的仿佛刚和土地分手的瓜果蔬菜摆放在屋内。
砰砰砰，心跳声是饭店的背景乐。
也是甘心海的致富经。
她卖掉了海绵块，卖掉了洗洁精，卖掉了洗杯刷，卖掉了当初定制的锅炉碗具。
她不再花大钱聘用厨师。
她不再被厨房的油烟所浸泡。
“抱歉，本店可能不需要不把浪漫当饭吃的厨师”挂断了涛子的电话。她立刻给“美食博主”“探店博主”发去了邀请，这才是她的浪漫所需要的。
“好吃到晕过去！全城仅此一家”
“不宣传这个？是你的损失啊！”
“今天你要几人份浪漫哇”
“教授指导开店？健康饮食就来这！”
甘心海从来没有感觉过，挣钱可以这么轻松。她觉得以前那个为了一个厨师的话而难过的自己简直蠢透了。谁说浪漫不当饭吃？这不是吃的很好嘛？
她还是照常一个人买菜进货，但这次她的甲方不是厨师不是顾客不是别的，而是她甘心海的心。或者加一个形容词字眼——良心。
砰砰砰，只需要按下加热键。一袋袋冰凉的塑料包裹转瞬间就变成了一道道佳肴。
为了浪漫！为了让浪漫人生大饭店有第二家第三家。她说服了甘教授，她的父亲，为她的饭店的菜品进行“专项研究”。不出意料，有了“科学”和“健康”的加持，浪漫人生大饭店成为了某平台必吃榜的全市第一！
第二家第三家直到后来在“天使投资”加入下，开设的第二十四第二十五家，一切都越来越好。
第二十六家，西区三广路10号店。
她最熟悉也是如今最不愿回去的地方，奶奶家就在这条街上，她长在这，投资人出于商业考量，最终也选址在这。
说实话，西区供应链问题一直困扰着她，首先，前二十五家的装修与服务包括菜品已经成了一种固定“浪漫风”，她不可能以自己的私人原因说服她的投资商。其次，她知道的，奶奶有多了解她，她只需要一眼！就能懂这背后的圈圈绕绕。至于尝，她更是想都不敢想，奶奶不喜欢浪费，吃完了这样的佳肴的奶奶会有多……难过。
甘心海可以骗任何人，唯独骗不过奶奶。
鸡腿做好了，她却几乎难以下咽，刚咽下喉咙的奥美拉挫在腹腔里按下了启动键，烧灼感与反酸感铺天盖地涌上来。
“别吃了，和我出去走走吧。”
甘教授第一次向她发出或许可以称得上“邀约”的请求。
两个人，叮叮咚咚的自行车，黑得格外早的冬夜，和被装在塑料袋里的一根没吃下去的鸡腿。
白日里尚且还算热闹的老街巷，早早陷入沉睡。
咔嚓，钥匙在旋转，等甘心海的意识回笼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她居然看见了她三年未见的奶奶！那个昔日能在天不亮的早上就去菜场捡花椒，在不管多冷的夜晚也坚持捡柴火烧热水给她洗澡的，坚强的、美丽的、可爱的小老太太，此时躺在双人床的左侧，手背上的输液管连接着一侧的注射泵。小老太太此时又是多么瘦小，多么无助。
此情此景，使甘心海被刺一般，双眼的眼眶几乎已经放不下了她的瞳孔。时针堪堪走过数字8。她不明白，奶奶为何早睡，奶奶为何生病，奶奶为何一个人睡在双人床的左侧。
“妈一直在等你回来，她说去了医院，你就找不到她了。 ”
甘教授的声音飘在空气里，她使劲地撑开眼眶，使劲地想抓住它们把这句话放到心里，结果却无济于事。
床上的人此时仿佛感受到了她最爱的孙女的到来，“来”老人虚弱的声音在三个人的耳边都是那样清晰。
“奶奶，我……”甘心海还在为自己三年不回家寻找一个恰当的理由，领导工作安排？已经用过一次了，卖不到票？太假了她自己都不会相信，何况奶奶应该已经知道她现在的身份。
“小呆子，吃晚饭没？”
无数的借口和恐惧都在此刻碎裂。砰砰砰，划破了甘心海的脸颊，滚吞进甘心海的喉咙，碾碎在甘心海的脚底。
奶奶一如既往慈爱的双眸，盛满了十二分的柔情和浪漫。老人坐起了身，她知道奶奶这是要给自己做饭去了。
“我吃了啊，看”塑料袋里的鸡腿被高高举起。
“奶奶我吃的大鸡腿，我爸也吃的这个，我自己学着你煮的，但肯定没有你煮的好吃，你做的鸡腿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你做的一切都是最好吃的，我好想吃你做的饭，外面的饭都太难吃了……”
眼泪在此刻决堤，哽咽的每一个字都沾染上了绝望的悲伤。
甘心海的身体承载不住这份被她一直刻意回避的爱意，如同一根被拦腰砍断小麦麦穗，倒了下去。砰砰砰。
再醒来，奶奶终于来了医院，不过这次躺在床上的人变成了她。
“生病了还不和家里人说，乖乖别哭了，等着奶奶这就回去给你烧鸡腿嗷”
我生病了嘛？我还哭嘛？甘心海抿了一下嘴唇，舌尖咸咸的，是的，她生病了，病得很重，差点死在了陌生的城市的陌生的医院陌生的手术台上。
她在手术台上暗暗发誓，如果她能活下来，她一定要赚钱，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给奶奶给爸爸最浪漫最好的生活。她想让奶奶每天都可以吃上大鸡腿，不要再去捡花椒不要再去烧热水不要再用一次次腰肌劳损，换地上的塑料瓶子。
三年过去，她活了下来，好的生活也得到了。可浪漫呢？她把浪漫丢了。
砰砰砰。
绚烂的烟火在空中，这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个晴天。甘教授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镜片下眼角不住的泪珠却还是戳穿了他一贯的坚强。
“各位尊敬的可爱的爷爷奶奶，街里街坊大家好！今天是我们第二十六家也是我甘心海名下最后一家浪漫人生大饭店开业的日子。”
“首先，我要在这里向大家道歉，我们之前在生产上过度依赖“预制菜””速成菜”，并通过虚假宣传，夸大广告等方式愧对了大家对浪漫人生一品牌的信任，造成了大量菜品的浪费，更是伤害了大家的身体，在此我们承诺，前二十五家浪漫人生大饭店将在一个月内停业”
“最后，请允许我在这里感谢一个人，我的奶奶，刘浪漫女士”
“我这辈子，好吧现在应该说是下辈子了，我最爱的人也是我最对不起的人”
“你要好好吃饭，听爸爸和医生的话，即使我没有成为一个像你一样浪漫的好人，但下辈子我还想当你孙女。”
王叔夺过了甘教授手里的录音机，双手颤颤巍巍地把叠了又叠的优惠券，用火机点燃。
姓名：郭艾佳 地址：湖北省武汉市东西湖区武汉轻工大学常青校区 汉语言2401班 430000 学校：武汉轻工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