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午后开始变得不讲道理的。先是豆大的点子砸在项目部集装箱上,继而连成倾斜的线,最后竟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像是老天爷把天空撕开了一道口子,把积攒了整个夏天的潮湿一股脑泼下来。夜色渐深时,雨势更猛了。工地上各处的积水涨得比谁都急,起初只是沿着地基边缘漫成细流,转眼间就没过了脚踝,不一会儿就融合聚为浊水洪流,滔滔不绝地朝着低洼处奔涌而去。那声势,竟似千军万马在黑暗中疾行,又像无数只无形之手,正拼命撕扯着工地上的根基。
“东边排水泵坏了!”“南边水灌进基坑了!”“东侧排水口有淤堵!”一声声呼喊在雨幕中骤然响起,接着便是一阵杂沓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项目部的全体男士闻讯而动,他们的身影攒动在一片混沌里,雨衣的反光条、手电筒的光束刺破了浓稠的黑夜。老陈亦急忙随众人脚步奔往现场,刚靠近基坑边缘,一股湿冷腥气便扑面而来,令人窒息。听他说那时基坑内黑水翻滚,浊浪汹涌,已经涨到了快要吞没支撑钢筋的高度。积水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冷光,积水漫过膝盖时,每个人的裤脚都在滴水,有人弯腰搬运沙袋,有人传递工具,都在全力与这场大雨博弈。老陈把烟盒塞进上衣口袋,弯腰去搬挡水的沙袋,脊梁骨在湿透的工装下凸成座小丘。新来的见习生也加入了这场“战斗”,他们年纪尚轻,被这突如其来的险情惊得有些失措,手忙脚乱地搬动沙袋,雨水顺着他们稚嫩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汗。工地之上,人声、水声、铁锹翻动声、水泵轰鸣声交织成一片,就像暴烈而固执的进行曲,雨点依旧不依不饶地抽打着每个人的脊背,可此时,却几乎无人再顾及这雨水的存在了。
不知过了多久,老陈突然站直身子,稍作喘息。他费力地从湿透的衣袋里摸索出一支烟,凑到嘴边才发现烟早被雨水泡得软塌无力。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疲惫不堪的苦笑,然后便又弓下腰去,再次搬运起沉重的沙袋。夜更深了,雨水似乎也终于疲惫了,渐渐变得细密稀疏。基坑中的积水终于被堵住了,嚣张的浊流也被逼得沉静下来。凌晨一点多的时候,他们才拖着沉重的双腿,踏着泥泞回到项目部。身上的泥水顺着裤管滴滴答答往下淌落,在身后拖出长长短短的印痕。老陈费劲地扒下水鞋,鞋里早已积了满满一汪水,一抬脚便晃荡作响,鞋面内外更是糊满了泥浆,黑褐色的泥点像补丁似的缀在橡胶表面,看着就沉甸甸的。
食堂刘师傅也已经备好了热乎的姜糖水,大锅在灶台上冒着白气,甜辣的气息混着后厨飘来的馒头香在潮湿的空气里漫开。大家盛起姜糖水猛灌了一大口,姜的辛辣混着红糖的甜暖顺着喉咙往下滑,胃里顿时腾起股热意。窗外的雨还在下,风卷着雨丝打在玻璃窗上,可食堂里却暖融融的,姜糖水的甜辣气、馒头的麦香,还有大伙儿说笑声儿混在一处,把方才在雨里受的寒一点一点点焐成了踏实的暖意。
项目生活区也没有逃过这场大雨的摧残,部分宿舍尚有漏雨之处,水滴执着地敲打着临时放置的水盆,发出空洞而单调的声响。四周的鼾声也渐次响了起来,高高低低地起伏着,与漏雨声混成一片。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无边的雨夜之中,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幕幕,基坑里汹涌的水声、老陈扛沙袋时佝偻的背影……那些画面在雨声里愈发清晰,像细密的针轻轻扎在心上。基坑的水还在涨吗?大家该腰酸背痛了吧?黑暗中,我攥了攥拳,只盼这雨不要再下了,好让那些在雨里奔波的身影能多歇上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