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乃五谷之魂魄,汾酒,则是这魂魄中最清冽澄澈的一脉。山西杏花村,这片孕育华夏文明的沃土上,六千年前的先民以高粱为笔,陶瓮为砚,将天地灵气凝作一缕亘古的清香。当杜牧“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诗句穿越千古,当现代诗行“杏花村里酿芬芳,国酒千秋青史彰”为之咏叹,汾酒早已超越一杯饮品的局限,融化为华夏血脉中流淌的文化印记。
千年光阴流转,汾酒始终是知己。北齐武成帝高湛致信侄儿,郑重推荐:“吾饮汾清二杯,劝汝于邺酌两杯。”诗仙李白两访太原,沉醉于杏花村,留下“琼杯玉食青玉案,使我醉饱无归心”的慨叹。鲁迅先生亦赞曰:“南绍北汾,名不虚传。”这些浸润着汾香的故事,让酒盏化作盛放民族精神的容器。
我与汾酒初遇,如同一场命中注定的邂逅。十岁那年,家中宴客余下的半瓶汾酒,被郑重置于红漆木箱之上。琥珀色的琼浆里,仿佛映出《水浒》好汉举杯的豪迈身影。彼时,第一口汾酒滑入喉间,灼热与回甘交织,竟与书中“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痛快遥相呼应。这初次微醺,不仅开启了我对酒文化的认知,更令我初识汾酒“清、香、净”的品格——如吕梁汉子耿直的风骨,不加雕饰,直抵人心。
师范校园的周末,常与同窗寻觅城郊的“汾酒老灶”。粗瓷杯里廉价的汾酒泛着涟漪,少年意气便随酒香浮漾。我们吟诵诗词,串联“竹叶青”的古老典故与“羊羔跪乳”的淳朴传说,胸中激荡着“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的洒脱豪情。步入职场,曾遇一位山西王姓经理,其酒桌言语颇具深意:“汾酒入喉三分醉,七分留待觅知音。”她以水代酒的豁达,恰似汾酒“后味净”的本真——纵使沉醉,心亦澄明。其劝酒词中暗含的世情百态,亦如酒香般耐人寻味。
汾酒滋养的,岂止是善饮的味蕾?它更浸润着平凡人的肝胆与热肠。师范同窗杨文玉在宿舍遭流氓欺凌,众室友惊惶之际,我挺身而出,助其脱困。事后赞誉与不解纷至沓来:素日文弱的你,危急时何来如此勇气?我心中默答:爱饮汾酒者,血中已有其性——静如止水,烈似奔雷。
“杯中乾坤日月长,你我同销万古愁。”于懂酒之人,汾香玉液如一味良药,消融生活的霜雪;亦似一朵幽兰,馥郁了庸常的岁月。
我有一位本家叔叔,生于寒微,年少失学。早早成家后,独自扛起生活的重担。白日田畴挥汗,侍弄薄田几亩;夜深人静,昏灯下自学二胡,琴声幽幽。后来加入响工班子,以传统乐音为红白喜事增添别样氛围,也为家中添了活计。闲暇时,他仍不舍光阴,于矿山废料场拾捡铜铁木料,变卖补贴家用,如永不停歇的陀螺。
经年辛劳,日子渐有起色,五个子女亦各有所成。叔叔爱酒,尤嗜汾酒。散装的质朴,红盖黄盖的精巧,老白汾的醇厚,乃至二十年陈的馥郁,在他口中皆成至味。闲暇时,一杯白瓷汾酒,几碟家常小菜,微醺的神情便漾开了整个世界的暖意。
酒后,二胡便是心声。粗壮的手指拂过琴弦,竟生出奇妙的韵律。欢快处似高山流水,百鸟争鸣;哀沉时如泣如诉,幽咽婉转,道尽生活的艰辛与沧桑。
然而天道无常。前年,如山般健硕的叔叔骤然病倒。待我们兄妹探视,病魔已将他的形骸销蚀,吞咽都成煎熬。即便如此,他仍执意留饭,嘱婶婶取出珍藏的二十年汾酒相待。炕上,他执拗地要饮一杯。婶婶与堂弟小心扶起,酒盏轻触唇边。叔叔仰首,一饮而尽。刹那间,土灰的面颊浮起红晕,吃力而凄然地笑了——那是对命运最后的倔强,亦是对往昔深情的回眸。
叔叔的一生,犹如一杯浓烈的汾酒,五味杂陈。他以辛劳诠释生存的意义,以一杯杯汾酒浇化生活的块垒,用二胡的弦音装点尘世的琐碎。他的杯酒人生昭示:生当尽力尽兴,死亦要洒脱从容。这不仅是他的人生态度,亦是汾酒深蕴的精神内核。这一杯酒中,映照出生活的万千气象,也参透了生命的本真。
酒桌之上,方显人生百态。酒品映照人品,饮酒亦是识人。有人仰头倾杯,快意恩仇;有人细啜慢品,余味悠长;有人察言观色,择人而饮;更有偷梁换柱者,以水代酒,冷眼旁观他人醉态迷离。酒后的众生相更是纷繁:信口开河者,妙语如珠者,默然独隅者,手舞足蹈者,乃至嚎啕痛哭者……这些醉后真言,如一部无字经书,向我展示着人心幽微的图卷。
当禁酒令与健康理念重塑世风,汾酒却在坚守中焕发新生。从“中国白酒产业奠基者”到“清香鼻祖”的蝶变,从“活态文化博物馆”迈向“国际化清香标杆”的跨越,汾酒以“清字当头,一清到底”的品格,诠释着传统与创新的哲思。昔日酒桌消散的豪情,今已化作三晋大地上连绵的高粱,化作酿酒师指尖流传千年的古法,更化作每个华夏儿女心中对那份纯粹之美的永恒向往。
疏离喧嚣酒宴,我常于杏花村酒坊前静立。目睹新酒在陶瓮中无声酝酿,忽有所悟:汾酒的真谛,不在觥筹交错的豪饮,而在于那“清”字的品格——清者自清,一如中华文明历经冲刷而葆有的澄澈本心。真正的饮者之乐,或许不在杯盏多寡,而在于以酒盏为镜,照见天地人心;以酒香为引,续写千年文脉。这清韵悠长的启示,正是汾酒馈赠给我们最珍贵的琼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