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开峰
家乡的春天直接而率性。这不,刚经历了“龙抬头”的一日到夏,一场少见的大雪就翩然而至。风带着料峭,裹着黄河故道的细沙往人衣领里钻。我踩过运河那片盐碱地往河滩走,忽见土坷垃缝里钻出一簇锯齿状绿叶,顶着一团毛茸茸的白球。这不是婆婆丁么?鲁西北的人管蒲公英叫"婆婆丁”,可小时候奶奶偏说该叫"地丁草"——"地丁地丁,土地里钉着的魂儿哩。"
小时候常听奶奶讲,很久以前,鲁西北曾发生了一场大旱,庄稼颗粒无收,人们饱受饥饿之苦。有一天,一位仙女路过此地,看到人们的悲惨遭遇,心中十分不忍。于是,她便从天上撒下了一把种子,这些种子落地之后,便生根发芽,长成了满地遍野的地丁(蒲公英)。人们发现,这些地丁(蒲公英)不仅可以食用,还能治病,于是便靠着它们度过了这场灾难。从此,它便在鲁西北这片土地上扎下了根,世世代代陪伴着这里的人们。
“宣统三年闹蝗灾,正是靠这苦津津的野菜熬过青黄不接。如今日子好了,清明前挎柳条筐挖地丁的习俗倒传下来。这叫"咬春",非得沾了头茬露水的才祛火”,奶奶眼里写着满满的虔诚。
童年的记忆中,婆婆丁(地丁)是不挑地方的主儿。无论是在贫瘠的沙土地里,还是在盐碱浸渍的老碱窝中,它都能顽强地生根发芽。因此,鲁西北的黄土地上便随处布满了它的身影。春风一起,它便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一丛丛,一簇簇,肆意顽强地生长着,与周围的麦苗、泥土相互映衬。婆婆丁的叶子呈锯齿状,嫩绿嫩绿的,边缘带着些细细的绒毛,像是给叶子镶上了一道毛茸茸的花边。它们平铺在地面上,像是一个个绿色的小巴掌,努力地想要抓住这春天的气息。到了三四月间,叶子中间会抽出一根细长的茎,茎的顶端,便是那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花骨朵被一层绿色的萼片包裹着,像是一个害羞的小姑娘,躲在绿色的帷幕后面,偷偷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不知道哪一天,花骨朵绽放了,那金黄色的花瓣层层叠叠,围绕着中间的花蕊,像是一群孩子手拉手,欢快地跳着舞,简单却又充满了生机。婆婆丁的花期并不长,短短几天,那金黄的花朵便会渐渐凋谢。但这并不是它生命的终结,而是另一种生命旅程的开始。随着花朵的凋谢,花蕊逐渐变成了一个白色的绒球,那便是它的种子,远远望去,仿佛无数把小伞在风中轻轻摇曳。
记得小时候,每到这个时节,我和小伙伴们总爱跑到村外的田野里采撷这些小伞。我们用指甲掐断它的茎秆,小心翼翼地把它攒在手心里。有时我们会对着它轻轻地哈一口气,看着那些白色的绒毛像一群小精灵一样飘散在空中。若是赶上南风起,那些小伞便会被卷上高空,飘向远方。大人们说,这叫做"随风飘泊",是它在寻找新的安身之所。
婆婆丁的生命力极强。即使被人连根拔起,只要有一丁点儿泥土,它就能重新扎根生长。村里的赤脚医生总让用婆婆丁泡茶,说婆婆丁性凉味苦,能清热解毒。母亲也喜欢用它来做菜,或是凉拌,或清炒,说是有营养,还能败火明目。更多的是将它切成细末,掺上玉米面和荠菜、榆钱等,做成馅料,包成菜荠馏(菜团子)。咬一口,满嘴都是春天的味道。
婆婆丁不仅入得了菜谱,还上了书卷。《本草纲目》里记载,婆婆丁,又名蒲公英,味甘苦,性寒滑,主治乳痈肿毒,消恶疮结核……还真是,小时候一次得了肿痄腮,奶奶愣是用“敷”(将采来的婆婆丁先是洗净捣碎,直接敷在我肿胀的脸上)+“喝”(用婆婆丁根和冰糖熬制的茶汤)的土方子,奇迹般两天治愈了我肿胀的腮。看来这不起眼的小野菜还真是大有来头呢!
前几天去农村普惠点调研,意外地在一片闲地上又见到了它的身影。它们依然那样朴素,那样坚韧地生长着,仿佛时光从未流逝。蹲下身仔细端详这些小生命,这株婆婆丁(地丁)生得精神,叶片肥厚油亮,白绒球饱满得像新弹的棉花,在阳光下折射出别样的光芒。
风起时,那些白色的绒毛在空中翩翩起舞。它们或许会飘向远方,但我知道,只要这片土地还在,它就永远不会消失。它们是大地的孩子,是春天的信使,更是我们记忆中最温柔的牵念。
夕阳西下时分,我望着手中那一片片地丁的白花,不禁想起古人所言:“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它不需要谁来欣赏,只是默默地生长着、开放着,用自己的方式诉说着生命的顽强与美好,就像一束永不谢幕的希望之光。
首发于《现代商业银行》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