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开峰
“啃秋”又称“咬秋”,是南北方一些地区的岁时习俗。有史料记载,此习俗始于明代南京地区,相传有民众通过食用西瓜治愈癞痢疮,后渐演变为立秋吃瓜的传统。清时人们在立秋前一天把瓜、蒸茄脯、香糯汤等放在院子里晾一晚,于立秋当日吃下。清代文献《津门杂记》记有:“立秋之时食瓜,曰咬秋,可免腹泻”,形成“祛暑防病”的寓意。民国时期出版的《首都志》则有“立秋前一日,食西瓜,谓之啃秋。”的表述。
家乡之“啃秋”,却有另外一种韵味和光景。它始于秋日大地作物可“啃”时,如玉米,地瓜,萝卜、茄子、花生等等。且“啃秋”周期长,从立秋开始,一直可延伸到大半个秋。可谓家乡褶皱里,最生动的秋日注脚。
进入啃秋时节,乡人往往会自发到自家地里去掰上一篮玉米棒子。此时的玉米刚刚灌满浆,嫩得用指甲一掐就会流出白白的浆汁来。回家后,剥去皮,做饭时就放到箅子上把它蒸熟,也有放到锅里煮熟的。早饭的主食就是这些棒子了,因为是刚从农田里掰回来的,新粮的味道特别香,大人孩子都喜欢啃。一家人一边啃,一边听上了年岁的老人念叨:“啃啃秋,痱子丢。”意思是啃了秋,就不会起秋痱子。
当然,早年时棒子还有一啃,就是把玉米秆当甘蔗啃,边啃边嚼边吸,甜丝丝的,更有乡歌道:“玉米秸,像甘蔗,半夜不往茅房跑。”说的是啃了秋就不会闹腹泻,有保健作用。
拔出地面的花生果,外面裹着厚厚的泥土,剥开壳便露出里面白嫩的花生米,一口咬下去,满嘴都冒着甘甜的汁水,说不出的香甜。还有刚刚挖出来的地瓜,肥肥胖胖,甜甜的,脆脆的。当然在“啃秋”工艺上,乡人多的还是煮和蒸。一家人或围拢在餐桌旁,或三五成群蹲坐于小巷口,街口前,一边享受着舌尖上的美食,一边天南海北聊着凡人俗事,收成年景,口中的一切,都无形中浸满了收获的滋味。清晨和傍晚的炊烟里,溢出的也满满是啃秋的味道。
当然,作为“啃秋”主角的孩子们更喜欢的还是“大自然烧烤”。玉米、地瓜、花生甚至蚱蜢,一切都是尚好的食材。其中,逮蚱蜢最是有趣。秋后的蚱蜢,反应明显迟钝,多且好抓。一旦发现,小伙伴们就会穷追不舍,那翡翠绿或暗褐的小东西在枯草间徒劳蹦跶,终被草茎串成一串串。
手里的食材弄的差不多了,干燥的树枝、豆秸、废弃的玉米苞叶,俯拾即燃,顷刻间便在田垄间垒起一个简易却蓬勃的炉灶,待灶里火起,蚱蜢就掐头去肚,在坑上面搭上烤。火焰舔舐着空气,发出噼啪的欢唱。蚱蜢串在火苗上翻飞,细腿蜷曲,通体渐渐镀上诱人的金黄,油脂渗出表皮,发出细微的“滋啦”声,那是秋虫最后的绝唱,亦是献给孩子们的野味珍馐。地瓜需待埋进尚未燃尽的草木灰中去,掩好,再在它的上面烧上一大堆的枯枝,等上半个时辰左右。等焖的时间差不多了,小伙伴们便迫不及待地把烤物扒拉出来。此时的地瓜早已软糯流蜜,橙红的瓤儿甜得醇厚,烫得人左手倒右手,嘴里却发出满足的嘶哈声。过完嘴瘾的小伙伴们,两只小手脏兮兮的,鼻子、嘴角边都是乌漆嘛黑,一笑一口小黑牙,分外搞笑。
日头悄然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又渐渐沉淀为静谧的靛蓝。秋风拂过原野,掠过炊烟袅袅的静谧的农舍。风里飘着煮玉米的甜,蒸萝卜的鲜,还有烤地瓜的香,以及泥土被火烤过的腥气,这味道钻进鼻孔,就像把整个秋天揣进了怀里,踏实,暖和,带着股子让人心里发颤的亲切。
成年后,先后走过很多地方,吃过裹着锡纸的烤玉米,尝过装在瓷盘里的烤地瓜,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近日到家乡普惠点调研的路上,偶见几个花甲年纪的乡人在村口圈起火堆,看到那烟气袅袅,那曾经熟悉的“烤秋”,才骤然明白,少的是那手掰玉米时沾着的泥土,是那烫得直跳脚的急切,是那混着草香和烟火气的、带着土坷垃味的秋。
原来有些味道,早和故乡的风、故乡的土、故乡的人一起,刻进了骨头里。就像这啃秋,啃的是庄稼,暖的是日子,留的是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