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华坐在客厅的红木雕花椅上,右手叼着所剩无几的烟头,手掌半握,倚靠着踩上凳面的右腿的膝盖顶。他的左手从下面伸过去,百无聊赖地抚摸刺出袜子的坚硬指甲。自从老伴因车祸离世后,老华的身体日渐消瘦,现在这个动作导致他重心不稳,几乎要侧翻过去,震得烟头处扑簌簌掉下几抹灰。这是最后一根烟,放了好久,今天难得吸上了。
他忍住不呻吟,可不寻常的动静还是吸引来儿媳的注意。女人叹一口气,把几件棉麻布衫暂时扔进行李箱,迅速提来洗地机。老华知道,她不是埋怨自己,是心疼地上那块印着繁复花叶图样的新西兰羊毛地毯。他惭愧地把另一条腿掰上椅子,垂着眼偷看一旁的儿子。桌面玻璃映照出儿子皱眉沉思的面容,在坠着大颗玻璃水晶的灯光中显得格外扎眼。
老华嗫嚅着,一句话没说出来,儿子倒先开口:“爹,你这次回去就住在阿晴家里。想走归嘛就打车,很方便的。”
老华说:“没那么娇气,坐公交也行的,有辆车直接开到的。”
儿子答道:“之前修过路,那些线路可能变了……”
儿媳整理文件夹里的卡和纸张:“阿川,你记得给阿晴带去,放好点,爸这小半年的看病资料都在这儿了。”
儿子点点头,从茶几角上拿起两个核桃盘着,看向老华:“爹,你真考虑好了?这是你儿子的房子,回去了就要住女婿的房子,可没那么舒坦。”
儿媳瞪了儿子一眼,儿子马上不说话。老华咳咳笑起来:“说这话,阿语要打你了。你们小夫妻俩在这边做生意多累啊,女儿都放阿晴家养着,逢年过节才回家一趟,我就不拖你们后腿了。”
儿子接上话:“阿晴当老师,孩子有她看着我们才放心呢。多亏妹夫体面人,可得谢谢。本来想着你住我们这儿还能分担些……”
儿媳三两步快走到儿子身边:“什么叫分担,是想把爹喊来享福的,这边大城市想做什么方便点嘛。”
老华愣了几秒,才继续说:“我守在村里,靠点以前攒下的家当,晃晃悠悠活。要不是你们非要照顾,宗族里的长辈也觉得这样稳妥,我都懒得挪窝——不过说起来,还得是我有福气的!”其实当初老华还是留恋村里,但不敢多添麻烦。来到儿子打拼的北方城市后,果然整日除了闲逛就是看电视,身体里空落落的,总是惦记山脚下那栋的小三层自建房。
如果没有医生下达的通知书,老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所以他还有半点庆幸。半年前,他经常感觉到疼痛从上腹传来,以为是早年间劳作留下的毛病。那种内脏被绞紧的感觉会戳进前胸后背,拧出上下两端的血液,从人体与外界相通的几个洞口暗暗流出。他看不懂计算机断层扫描图,听不懂口罩背后的专业术语,更不同意医生委婉的住院建议,宁可直直面对儿女们阴得能挤出水的脸。
“人在世间走一遭,不小心来了,就不小心走掉,有头有尾。如果要闻着消毒水、插着管子过完剩下的日子,那是真不好过。”老华爱念叨。他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可始终记得太平间里盖着白布的老伴,老伴身边萦绕着的不再是清新的洗衣粉、樟脑丸或者太阳的味道。他无法接受这种告别仪式,也同样可以想象如果是他躺在这里离开,老伴大概就不会来接他——这里离她长眠的那座山坡实在太远,远得老华从梦中醒来后还会喘不过气,不常流出的眼泪偶尔也会倾泻出来。
在僵持的日子里,儿子和儿媳轮番劝解,女儿和女婿数次打来电话安抚,宗祠派人出面调节,可没有一个人能够说服老华躺进医院。他们在一个老年人惊人的毅力前败下阵来,不愿意再投注更多无意义的精力,决定以他意愿为先。在细致考察与商讨后,他们同意父亲回到老家的意见,讲定了儿子出钱女儿出力的策略,但仍然拒绝了他独居在自建房中的想法。老华接受这份提议,当即准备收拾行李,可儿子坚决要亲自将他送回,在此之前得先处理完手头的生意合同。到今天过了总有一个多星期,他终于可以启程了。
第二天清晨,老华醒得尤其早。他打开窗户迎接蒙蒙亮的天,先被低低的雾浸了一层水汽,继而觉得浑身舒畅,连四肢伸展拉扯到疼痛处都能忍耐。出发时间太早,儿媳准备的仍旧是牛奶面包,放在以往,他会快速地全部塞完,今天倒是细嚼慢咽,品出些不舍的味道。儿子约好的司机已经来到门口,帮着他们把行李箱和伴手挪到电梯里。看着那些东西,老华才意识到七百多个日子不过就够塞满这个方正箱子的,不知道还能余下多少放进方正的另一个盒子里,一时愣了神。
儿子以为他舍不得这里,笑着说:“后悔啦,后悔就继续住下吧,不去医院也行。”
老华摆摆手:“说定了就是说定了,不改了,回我的山窝窝里去。没你这里强,可我住着宽心。”
很快他们就飞驰过高速,踏上狂奔的高铁。同一条铁路线,沿途的景色在静止中运动,老华有些记不得它们过往的样子。直到伴随着流动的温热,玻璃里出现黄绿的田野和青翠的山尖尖,他与之重合的五官和面容才变得松弛柔软,给与他对视的它们赋予相似的模样。他知道那不是他的山,但对于厌倦了高楼和人造景的心来说,这点已是不可多得的喜悦安宁。他缓缓闭上眼睛,随便金红色的夕阳在皮肤上刻出浅浅的印痕,匀进呼吸的节点里。
孙女青青和外孙小哲清脆的叫声让老华把自己彻底拉出来。迷蒙的间隙里,他的双腿比大脑更早抵达预设好的目的地。一间不算很大的屋子,有齐全的三室一厅。青青和小哲还小,睡在次卧的上下铺里,方便晚上一同照应。客房常年空着,还残留着木板和尘埃的隐秘气味。女婿说:“爹来了还能给房子增点人气,平时下楼和小区里退休的老干部们散散步、下下棋,方言足够用,还能解解闷。”
老华笑着点头回应,心里想的是重新找到公交车站,于是提出要下楼走走。青青抓起他的左手掌,小哲挽住他的右手臂,说着就把他往外拖,争着要陪阿公阿爷。女儿在背后吩咐着青青,说:“扶着点阿公走,看着点弟弟——明年要上小学了,要会照顾人啦!”青青和小哲没回头,喉咙含糊地大声应和,着急的样子逗得老华笑起来。他笑出一嗓子痰,咯出来往楼道的垃圾桶一吐,顺出来一小滩血。女儿女婿离得远,两个小的不比垃圾桶高,老华没声张,咽口唾沫,下楼去了。
按时令来说,春分左右,植物的气息就该浓浓郁郁地扑过来。可小镇的商品房照样隔绝了这种可能,零散的草木香总是浸染不了穿堂而过的风。老华牵着两个小孩子,一起沿着间隔相同的栾树走去,鞋底在水泥路上啪嗒地响。他们路过停车场出入口、便利店和水果铺子,在菜市场门口炸灯盏糕的推车前被迫停下。圆圆的金黄饼皮里透出白萝卜丝和猪肉的味道。香气勾着小哲,小哲勾着老华,青青也被带着挪步。
“糕!要糕吃!”小哲尖声说。
卖灯盏糕的女人从沸腾的油锅里夹出一个,挂到旁边悬着的铁网架上晒油光,另一只手向他们扇去流动的空气,用混着江西某地口音的普通话说:“小朋友来一个,让爷爷给你买。阿姨明天就不一定在这里卖好吃的啦!”
小哲晃着手,抬头看老华,嘟起的嘴巴堆出双颊的肉。老华笑起来,转头问青青:“你要吃不?”青青不回答,直勾勾地看着晾得高高的灯盏糕。
老华低头掏口袋,小心地捧出手机,发现对方没有碰一下就付款的设备,捣鼓了好久屏幕,也没搞清楚怎样付款,最后还是由青青踮脚扫码完成的。孩子们一人一个烫乎乎的灯盏糕,老华作势要各吃一口,小哲呜哇着跑到前面去,青青掰下边缘脆脆的一块往上递。老华摸摸孙女脑袋:“你们吃,爷爷不爱吃这个!吃好了,你们帮爷爷找找公交车站呐。”
青青往前跑去追小哲,拽住弟弟的手腕,不停地回头,告诫弟弟必须等爷爷。老华双手背到身后,脊柱微微向前弯曲,借助少许重力的力量拉快脚步。“就在前面!”青青伸出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站台,以前孤零零的立牌已经变成了有遮雨棚的等候区,侧面还嵌着一块电子板,上面用红绿色的灯泡演示公交车的实时路线。
老华慢慢弯下腰,手先扶到长凳的木板面,再整个身子摸索着挪上去,正正姿势,大声说:“爷爷阿公累了,坐会儿,你们自己玩玩,不要走太远,要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青青“诶”了一句,就近蹲下,研究起旁边装饰类矮灌木里的三叶草。小哲学着姐姐的样子,撅着屁股,上半身快要趴到草丛里去,却被青青抬起的手挡住视线,于是生气地蹭着地站起来,要去揪头顶上紫荆树的桃红花蕾。
老华瞧见了,挥着手喊道:“死人仔,做什么,别动那花,不能摘!”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放缓语调接着气口说,“去,找你姐姐玩去,咱们不碰。”小哲的嘴嘟起来,挤到青青身边去,看姐姐摘了一手三叶草的小紫花,也没闲着,用粗短的树枝挖出一个小洞,往里面一朵一朵扔掉落下来的紫荆花。
老华离开的时间里,这片建造于滩涂之上的新城区更新很快。公交车线路从头规划,连带着数字名称也打乱重排,有些甚至更换了站点的命名。老华不大识字,却看得出来图上没有老村庄的名字。每有一辆公交在这里稍作停留,他就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冲着打开的车门喊道:“师傅,你这车走山环村吗?”
司机们隔着钻了孔的透明塑料挡板,或者摇摇头,或者用方言喊道:“走啊,那个叫海屿育苗场的站就是,四五十分钟就到。”
“最早一班什么时候啊?”
“现在六点半,冬天六点。”
“最迟一班呢?”
“晚上十一点。”
直到对方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了,老华或者叹口气,或者摆摆手:“下次去,谢谢啊。”然后门吱呀叫着关紧,留下满脸遗憾的老华,目送公交车在尾气激起的小小烟尘中远去。
青青有时会望向爷爷,手里捏着那些茎叶,把它们转过来、转过去,逗得小哲伸手去抢,再举高轻盈地出逃。在第四辆公交车驶离的时候,她跑过去,把手里一簇已经流出汁液的花秆塞进老华手里。老华的眼睛和皱纹一起弯起来,整个鼻尖插进小小的花堆里,说:“真香。青青摘的和山上的一样香。”
女儿用电话把他们召回的时候,女婿已经把整个小区全部找遍了。老华看见在小区门口皱着眉的女儿,手不自觉地搓起来,干脆戳进兜里。女儿蹲下来,一手拉住一个孩子说:“阿公阿爷让你们帮忙找公交车站,怎么把他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不是有个更近的吗?”
老华赶紧接话说:“不干孩子们的事情,我自己按着以前的,挑了个方向走,走到哪里算哪里的,他们不知道。”
女儿站起来,领着老华朝着与之前相反的方向走,抵达小区的另一个大门,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等候站台说:“那里,海屿育苗场,二十四路是终点站,二十七路要听广播。现在公交车都有方言播报,或者你上车前和司机说一下,让他们给你停。”
老华压住喘气的欲望,嘿嘿两声:“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里?”
女儿拉过老华的手腕:“您惦记的不就那点事情。”她看着青青和小哲满嘴的油光,一人给勾了一下鼻子:“下次再惶我爸给你们在外面买东西吃,小心没有晚饭。”
小哲做了个鬼脸,撒开脚丫往前跑走,青青乖巧地应了一声。正巧迎面碰上刚从亭子里下完棋回来的几个老人,女儿把老华介绍给他们。在他们的热情面前,老华显得很腼腆。
这天晚上老华睡得很好,即便疼痛还是间或侵袭全身,必须努力压制才能从亲人眼皮下掩盖它暴露的痕迹,但心底总流淌着像山林夜空般的宁静,足以抚慰似乎要破裂开来的神经细胞。他已经盘算好接下来的日子,白天可以去村里逛上一圈,到晚饭时间再回来;也可以看情况去哪家蹭个饭,老朋友们一定不会拒绝他的到来,然后迟些坐车。赶上睡觉就行。
想到这里,老华眼前浮现出老伴在世时的模样。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她,哪怕她留存在世间的形象仅剩下照片。她生前最爱紫荆,老华就移栽了一棵到墓旁。山上气温低些,不过瞧着下午那些紫荆树的样子,这棵应该也开花了。山里人都知道,春天总归是春天。春天总要来的。
双脚重新踩上熟悉的泥土,老华深吸一口气,熟悉的淡淡腥咸灌进来。被填满的气管容纳不下这么多新鲜滋味,呛得他身体微微震荡,荡出说不清的舒爽。站点还在原来的地方,听司机说,之所以改成现在这个名字,是为了方便外面的人来收鱼苗虾苗。虽然他们肯定不是坐公交来的,但成为站点,提“海屿育苗场”的人就多,知道的人多,来看的人就多,鱼苗虾苗当然会卖的好些。自从政府修了路通了车,育苗场就是村里非常重要的经济来源。当初儿媳生完青青,小两口碰上生意有些困难,老华给的经济帮助就全来自育苗场预支的分红。不过自从住到儿子家里去后,他的股份就全转给了两个孩子,靠着薄薄的存款,也够他两包烟的。
这个小村庄贴在山脚,三面环山,一面临海。说起来是山,其实比起其他地方的崇山峻岭,顶多算个小土包。老华远远望着,从村口路牌下慢慢往前挪,在插着血蛤贝壳和海瓜子残骸的泥土路上摇摇晃晃地走,享受自然提供的按摩服务,这可比儿子带他去的洗脚城要好得多。正心里想着,旁边用灰色砖块堆砌起的半腰院墙里传出豪放的女声:“呦,老华,你回来啦!”
老华寻着声音望去,在几株比人高的商陆之间瞧见一个硕大的身体,前面盖了一张粉色碎花围裙。他咧开嘴,一步一摆地靠近:“是呐阿阳娘,回来啦。”
“老华命好啊,现在女儿照顾着,不比儿媳妇顺心?”阿阳娘弯下腰去翻晒在网面板上的艾叶。
“老婆,那话不能这么说!”一个顶着大肚子的中年男子从房里走出来,踩到铺满贝壳的院子里,脚下嘎吱响,“人家儿子能挣钱,女儿又细心,不管哪个都是好的。”他牙齿咬着烟嘴,口齿没那么清晰。
“哎呦老谷,可别抬我。你们家阿阳也好,就待在身边和你们住,还能管村里的事情。我喊那几个讨债的来住,他们还不肯来呢!”老华试图把钻进牙缝的烟吞下去,终究没有成功,一阵猛烈的咳嗽席卷而来。
“最近生意难做,咱们育苗场收益也不高,今早祠堂里还闹着呢。”老谷话没说完,被阿阳娘的胳膊肘狠狠撞了一下,嘴还没收起来就瞪眼看回去。
“闹什么?”老华迈前几步。
“没什么没什么。”阿阳娘赶紧一把搂住老谷往回迎,半侧身子挥手说:“我进去先,天光吃完还没收呢。——诶老华你吃过没有,走过吃两口?”
老华闭着嘴巴,指指前方,手背过身去,差点打个趔趄,嘴里的血味要滴出来。昨晚女儿给他送了拐杖,他嫌拿到村里丢人。年轻时候能连续捕上十来条十几二十斤鮸鱼的人,临到头了还得靠一根棍子走路,宁可摔一跤,还可以说自己是忘记了路。
于是老华挺挺腰背,调整了一下姿势的角度,往村庄更深处走去。现在平房变得很少,村里人多把老屋子推掉盖起自建房,余下的隔间还能出租给新兴工业区的外来务工者。不过院子里的地倒是没动,大家都乐意种点东西,那是眼睛和嘴巴的福音。老华还能下地的时候,院子就里长着几丛韭菜、白菜和辣椒,架两排红豆,院墙上爬满了金银花。院墙角种着被本地人称为“红瓤”的植物,外形长得像胖苦瓜,成熟后外皮变橙黄,打开里面是颗颗带籽的红色果肉。以前玩具不多乐子不少,老华会把吃完的籽收集起来,洗净后晒干,抛在手上玩。柿子的果核有同样的妙用,石榴却不行。这是不能下海日子里的消遣玩意,他来时打算给青青和小哲弄点带走,眼下也不现实了。
迷迷糊糊的,老华发觉自己已经走到家门口。每年换季,儿子女儿都会安排人来打扫,距离上次过去有几个月了。杂草从贝壳的纹路里长出来,各色小花肆意地铺散在白灰色的院子中,还是难掩年久破败的景象。终归没人住,房子老得比人快。以前总有儿子和女儿两家人陪着回来,老华满心只有见到旧时居所的欣喜,现在看着这片小小院落,瘫在当中的房屋显得冷清,好像有寒气从门窗的缝隙中飘出,激出他一身鸡皮疙瘩。
还是想去有些人味的地方,老华盘算着还是先去趟圣殿和祠堂。回村后先祭拜神明和先祖,是早年间出海留下的习惯。老华借此说服自己,抖抖身子,朝山脚下走去,还好村里的路没有整修,他找起方向来也少费些劲。两座好几十年的小建筑贴在一起,其中一座说是圣殿,桌上立着的统共只有一座土地神像,掌管山海两处。过去闭塞的交通让这位神明太过操劳,小到祈祷多捕鱼,大到婚丧嫁娶,全是他一手操办,因此五官早早风化,只留下大致轮廓和迷蒙色彩。有人提出过翻新神像,可老一辈总觉得还是原来的好。后来破除封建迷信的风气吹进山环村,年轻一代把土地神当心理暗示,不讲求灵不灵验。老华一辈仍旧保持敬畏的态度,每年都要祈祷求签,贡献银纸和香金,请来老道士小住几日,写好符条,让儿女们把祝福贴到家门口或者车后视镜上。
今天不是节日,无需准备繁琐的便手,说走就走,越往前走越听到沸腾的声音,杂着浓烈的语气词和不明实意的咒骂,咋咋嗡嗡像是上百只虫子趴在耳边闹,轰得他脑袋快开了花。老华努力用眼皮刷新带雾的视线,瞧见人稀稀拉拉地围在祠堂门口。人群当中最高的那个是阿海哥,老华第一次出海跟的就是他。他本就高出众人半个头,现在一脚踩在靠墙的长板凳上,树干粗的手臂往上一端,春草似的硬短头发往圆脑袋上一铺,一双扫视全场的眼睛直发亮,叫人看着怵得慌。与之对峙的人是阿阳。那张白脸夹在套着红袖章的手臂里,也被衬得红扑扑的,和干瘦的小身板刚好匹配得上,不过有边上几个戴了同样袖章的彪悍男人压着场,气势上也不落于下风。在自动分开的观战人群中间,阿女阿嬢背对着众人跪在地上,两眼紧闭念念有词,合十的双手快速抖动,时不时伏下身去磕头。
老华顾不得胸膛里拉风箱似的轰鸣,三步并作两步赶上,腰还没弯下,手先伸出去扶阿嬢干柴样的胳膊。阿女阿嬢打个激灵,弹开蓄着泪的眼睛,看见老华才放松下来,用覆满老年斑点的手皮抚摸老华的手:“华啊,华啊……”
老华点点头,指指旁边仍旧紧张的现场,小声问:“阿嬢,他们这是怎么啦?”
阿嬢抽回手,恢复原来的动作,剩下嘴还在上下开合:“还不是为了村里那点事……”阿华心里直打鼓,十几分钟前老谷没说清的话再度涌上来,绕着他的舌头转,却怎么也没办法再问出来。
“坚决不行!那山上埋着的可都是和我们一个姓的,里面有多少自家人,有多少从小看着你长大的?阿阳,做人要讲点良心的,那些钱有多少能进我们裤兜里你门清着呢。别老是打些老百姓听不懂的官腔,不然你这个狗屁干部也当不长远!”阿海哥的声音稳重低沉,从地底下长出来一样。清亮亮的目光从他蒙着灰的脸上射出来,像殿里那尊带有青铜质感的香炉上泛的光点。
阿阳挺背叉腰,喊话声中气很足:“阿海伯,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村里的发展。挪个地方而已,又不是不要你们了。重要的是活着的人啊阿海伯,人走进来,钞票攥手里,这才是实打实的呀阿海伯。”
“发展,发展,都是你们当官的成绩,对我们没个屁用!”阿海哥瞪起眼睛,瞪出一圈眼白,听着就举起石头大的拳头,作势要砸下去。那些彪形大汉见状,一个踏步就要挡到阿阳前面,被阿阳背后摆动的手掌劝得止住惯性,可还是不改上前的预备动作。阿阳转过头,揪着眉毛示意他们后退,回头微微仰面,望着阿海哥:“阿海伯,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咱们做事情要冷静,要先想想有没有道理。”两个人一高一低,一壮一瘦,双双静止在原地。几秒后,阿海哥一拳捶到斑驳的白墙上,扑簌簌掀起小型微尘,惹得周围人捏住鼻子,小心翼翼打出个颤巍巍的喷嚏。
在短暂的平息中,老华还没反应过来,阿女阿嬢已经用膝盖蹭过半圈,撕着嗓子喊:“别吵啦,别吵啦,再吵我老太婆心脏受不了哇。”
她顺势就要倒下去。阿阳斜眼送出余光,收束了原先的厉色,跑过来架起阿女阿嬢,说着:“阿女阿婆,赶紧起来,您可是守殿人,不能随便跪啊——你们帮帮忙,把阿婆送回去。”
“我不回去……”阿女阿嬢挣扎着一把拽住老华的衣袖,“华,我不回去,我要看着他们到底要在祖先的眼皮下吵到什么时候!”
老华被这动静拖得脚下半个踉跄,差点仰头摔过,好在被周围人托住才没扎下去:“没事没事,你们先放开阿嬢,有话好好说嘛。”老华有些心虚地打着圆场,毕竟他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
阿阳朝阿华点头,短短地喊句“阿华伯”。阿海哥放下腿擦擦长凳,帮几个彪形大汉一起把阿女阿嬢扶过来坐着,退到大门另一侧,边叹气边摇头。
“阿海伯,如果我们私下真的解决不了的话,就只能请宗祠的人出面了。”阿阳揉着阿女阿嬢的窄肩膀,招呼女干部过来帮她顺气,眼睛一直黏在阿海哥身上。
老华本想过去唠几句家常,可现在对方明显展示出对任何人都不耐烦的状态,只能任由阿海哥甩着膀子,大步流星地往山上踏步而去。他目送着那个身影,见它离祠堂越远就越弯下,走到石阶上时几乎就是一柄竖放的犁。人在一片风吹草叶的声音中散去,剩下阿女阿嬢和几个干部。
阿女阿嬢摆摆手说:“小阳啊,你带着你的人快去忙吧。我在这里坐会儿就好,别浪费时间啦。”
“你们先走吧”,阿阳抬头再低头,“阿婆,我在这里再陪会儿你。”
“真的不用啦,我老婆子就是没吃早饭,一时间气没上来,不打紧。”见阿阳还是没放弃,阿女阿嬢指指老华,“喏,华在呢,要是有什么事情我让他告诉你好伐?”
听到这话,老华刚摇上来的眼神刚好和阿阳的撞上。阿阳本来还想说什么,被老华的眼神按下,阿女阿嬢也持续拍着阿阳的手。老华说:“放心吧,阿嬢家不就在祠堂里嘛,这才几步路啊,受得住受得住。”
阿阳只好蹲下来朝两位老人家说:“那你们在这里坐一会儿,缓过劲来再一点点挪。有什么事情马上打电话或者大喊几句,他们早上会在村里巡查一遍的,都听得到啊。”
“放心放心。”老华憋住咳嗽的欲望,继续挤出笑容。
阿阳一行人的身影拐进另一条巷子,阿女阿嬢长舒一口气,扶着墙站起来,点到殿门口:“终于可以安心说会儿话了——华啊,早听说你要回来了,没想到是回咱们的小村子里啊。”
老华做了个请进入的手势,应声道:“回来看看,平时还住女儿家,他们不放心。”
“孝顺啊,你是好福气的。”两个人蹭过老旧的香炉,越过开裂的门槛,双膝轻轻搁到黄底莲花垫上。他们俯首参拜,上半身像脱水虾姑一样,拉直又弯曲,反复进行三个来回。
行完礼,阿女阿嬢继续往后面的房间走:“我这儿刚做好几个青团,咸的是咸菜豆腐加肉沫,甜的是芝麻花生。你拿几个回去,以前你们爱吃!”
老华拦住她的手肘说:“不用了阿嬢,留着自己吃啊,做这个太辛苦呐。”
阿嬢的手臂划过小半圆,发现甩不掉老华的手,转过身来按住它再放下:“做了很多,吃不完扔掉太浪费。你帮帮忙,拿两个走啊。”
没一会儿,老华手里就多出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的青团被保鲜膜一个个包好。他扯开衣兜,艰难地让它们躺到最底层,努力不让绿色的柔软外皮变形。“过段时间清明了,帮我多看两眼阿川娘,命苦的人啊。”说着她快没牙的嘴唇更往里瘪,要落下泪来,“以前这个时候,我应该还在吃她春节留下的鳗鲞呢。”阿女阿嬢最喜欢鳗鲞,蘸上酱油醋香得紧,那是过节才会买的东西。老伴还在世的时候,儿子女儿提来鳗鲞,都会分她半截。
“可惜我和她是做不了伴了。皇天三表,当真造孽啊。”阿女阿嬢的眼睛从后门望出去,整扇门里装满了葱茏的绿叶和深棕的树皮。阿女阿嬢断断续续地低吟起早年的日子,比如荒年里身为村长的丈夫为寻找食物出海身亡,比如宗祠如何在唯一的女儿命丧山洪后收留她。老华早就听过无数遍,应声敷衍着,拍着阿嬢的手。他没想好该怎么用新的话安慰,当人被夹在生死之间,所有语言都会丧失原有的意思与能量。
直到阿嬢的一句话炸开,老华才回过神:“你说说看,好端端的迁什么坟啊。惊扰岁大的人不说,还弄得村里一堆糟心事。”
他瞬间僵住,瞳孔没了聚焦的力气,就嘴唇还能机械地动弹:“迁?坟?”
“是呀,阿阳那边定的,听他的口气,宗族那边大概是同意了,你看现在这些年轻人想一出是一出,这都是什么事情啊!”阿嬢眼泪说着就要掉下来,马上被粗糙的手掌抹去。适才抱怨得有些高声,她赶紧起身拜拜,才重新坐下,哀声道:“虽然我是外头的,怎么说也嫁过来了,一家人全在山上,就我一个还留这儿。偏偏我还说不得,当年还是宗族看我可怜才让我守这庙,能混上口饭吃。——老华,阿川是个有出息的,你让他去和阿阳说说,看村里能不能换个法子?……”
老华随口应着,实际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祠堂的。刚才一股血气顶上来后,两条腿就轻飘飘的,膝盖连基本支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拖沓在地上滑动。但他强制命令自己不能立刻晕倒,否则儿子女儿很可能就会禁止他独自出行。当年老伴就是孤身一人去往妹妹家出的事,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里人对老华的独居生活始终提心吊胆,同样的阴影不应该笼罩住相同的人第二次。他缓缓朝上山的石阶挪去,旁边有微微隆起的山体在底部留下洞,温热的雨季让水流自然呈落体运动,积蓄成小小一池泉眼。老华捧起一股山泉,抛到脸上搓几下,接着又一捧,再一捧,风吹得有水经过的地方凉丝丝的。他实在是太累了,干脆把屁股蹭下石阶,整个人躺倒在崎岖的泥土斜坡上。紫色的白萝卜花和黄色的油菜花孤零零地长出几棵,点缀成视线有色彩的边缘。老华把盲摸到的三叶草茎折下,衔在嘴里,咬出酸涩的汁水味道。等他醒来的时候,那些圆润的叶子已经软趴趴地瘫下去,太阳高高地悬起来,到处飘散着油加火的味道。午饭时间到了。
老华接到电话的时候,早坐上回女儿家的公交车。女儿说儿子打电话来有要紧事脱不开身,女婿单位刚好遇上领导审查,带孩子的重任短暂移交到老华身上。好在幼儿园提供晚饭,女儿朋友住在同个小区,孩子也在同个幼儿园上学,能把青青小哲顺便接回来。老华要做的就是在小区门口等他们,陪他们在楼下玩到太阳下山,争取更多户外时长,以尽可能保持孩子们眼睛的储备视力。
距离女儿说定的时间还有好一会儿,老华坐在小区入口处的长方形水池边看金鱼。池子两侧的十几只天鹅雕塑持续从嘴里喷水,这些金鱼但凡游到偏离中轴的地方,就要面对一场激流勇进,在海里的鱼可没这么憋屈。不过要是把它们放生到海里去,还能活得了么?老华想着,又记起几个小时前阿女阿嬢说的迁坟。这个消息砸得他脑不清爽,本该去村委会问问具体情况,怎么迁、何时迁、要迁到哪里、全部迁还是少数迁、以后死去的人怎么办,所有的答案,他现在心里都没底。要说阿阳是村委会里的,老谷和阿阳娘肯定晓得,为什么早上碰到没说呢?阿女阿嬢作为村里年长的祠堂守护人晓得了,那村里别的人晓得这个消息吗,是已经确定还是空穴来风?老华只觉得自己傻了,躺在那堆泥土地上大半日,既没了解情况,也没争取解放。他得搞清楚长眠的老伴会不会被打扰,期待已久的夙愿能否实现,至少现在他心里还有些期望,暂时可以坚持下去。
老华认真地考虑将要去做的事情,没注意到自己的影子一点点渗进水里,反应过来时,青青和小哲正奔到眼前来,“阿爷”“阿公”地开始叫。老华大手一挥,两个孩子就跟着光影散到小区的绿化丛和儿童游乐设施里。他望着跳动的身影,思绪连到儿子和女儿几十年前在山林间玩乐的模样,想去抓些小昆虫吓唬他们,自己不由得先笑起来。他扶着天鹅翅膀站起身,没走两步,肺部率先开始疯狂吸进和呼出气体,膨胀扩张成剧烈的咳嗽。青青放下刚采的杜鹃花,摆着手腕招呼弟弟。小哲两腿跨在一根长而细的树枝上,坐着人造的瘦小白马呼啸而来。老华挤出一丝微笑,潮汐似的疼痛刺激着涌来,诚实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大幅度蜷下来,被迫缩成水池边窄窄的一方。青青抚摸着阿爷体内靠后的骨骼,时不时伏下身查看阿爷的脸色。那些硬条安静地搭建起并不牢固的人体,布料衣物覆盖着它们,衣物上涂着一层新鲜的泥土印。阿哲同样发现了这片区域,于是他从树枝上掰下一条细细的短枝,尝试在动荡中完成潦草的创作。青青一把夺走作画工具,扔到地上踩成几段。小哲大哭起来,老华拉着小哲的手摇晃,祖孙俩的胸膛演奏同样的节拍。
老华终于缓过劲来,发现青青的外套盖在自己崎岖的肩膀上,大腿和腹部折叠的空白也被杜鹃花的粉嫩填满。
“阿爷不哭,青青给你摘花看。”青青蹲下来,把掉到地上的几朵重新捡起来,一把塞进老华手里。
老华沙哑的笑声自下而上划出,问道:“青青知道杜鹃花怎么玩吗?”
青青捏起一朵,把花瓣按照纹理撕碎了,向天上一抛:“天女散花!”
花瓣落到三个人的头上和腿上,老华拉下青青的手:“对,这是青青的玩法。你想看爷爷怎么玩吗?”
四只小胖手都顶到老华已经丧失肉感的大腿上,四只眼睛紧紧簇拥着那捧花。老华从里面挑了一朵,摘掉花萼的部分,龟裂的嘴唇吸住尾部吮出花蜜,口腔里是清冽的、短促的甜,香气可以蔓延到天灵盖。青青来了兴致,学着老华的样子,三两下把已有的花朵都吸完。小哲也要吸,却没有拿掉花萼,咬下满嘴绿汁水,哭起来。
老华笑着说:“你看,这个花像不像小盒子,你得打开来才能看到里面不是。这些粉末可都是花粉呢!”接着递了一朵现成的给小哲,小哲才重新笑起来。在各自品鉴完两朵花后,老华拦住要把杜鹃花送进垃圾桶的孩子们,手呈碗装把娇嫩重新收集起来,走到杜鹃花丛下,选出一朵,埋进茂密绿叶的根部土壤。青青和小哲也都各自提起一朵,塞进湿润的泥土里。
“对喽,走归走归,这才叫落叶归根、入土为安。”老华喃喃着。他掸掸手上的土星子,转过头骄傲地问道,“好不好玩呀?”
“好玩!”青青连连点头。
“还要玩!”小哲蹦蹦跳跳。
“今天不能玩咯,这里花就这么点,再折腾别人没得看了。”老华蹲下来,用低沉的气声接着说,“这样,阿爷阿公带你们去山环村玩好不好?那里的花可不止杜鹃,白色的黄色的紫色的,要什么颜色的花都有。”
“有蓝色的吗?”
“当然有啊!山上植物可多了,好玩兮!”
“可是爸爸姑姑以前不让我们上去。”
“我要去我要去!”
“想去的话,阿爷阿公帮你们说。”
“谢谢阿爷!”“我最喜欢阿公了!”布满皱纹的手一左一右拉着两个小的,老华觉得自己的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不是下午那种没有落到实处的轻,是关节和肌肉变灵活带来的人体自身动力,它来自地面下能掌控的巧劲。他是那样希望孙女和外孙可以上山看看。他知道山上的人也会希望的。
祖孙三人的出行计划向后搁置了几天,因为女儿不放心老华独自带着两个不懂事的阿囡阿仔出行。那天晚上,无论老华怎么解释,女儿都坚定认为背后的泥土是他摔到某处留下的证据,毕竟当晚蜡黄的脸色和明显增加的咯血次数都能印证这种猜想。女儿的话没剩气口,老华争辩不过,气堵在嗓子口,压到躯干最底部,翻腾得他接连跑几趟厕所,排出几滩暗红的肮脏,捂着肚子躺在床上。他熟悉这些红,老伴在山林里生下儿子那天,前来帮忙的女人手上都沾染上,现在轮到了他,那时看来惊心动魄的一切,竟也能带来超脱的心安。女儿在房门外旋转僵硬的把手,门锁咯噔的声响变得愈发紧密快速,扰得老华心烦。他扯着嗓掷出一句:“没死,催命呢,要睡觉去。”房外一下子安静了,老华能听到自己并不平稳的呼吸。过了一会儿,女儿闷闷的回复从门缝下钻进来:“周末我跟您一起走吧,和青青小哲一起。”
春季雨水多,天总是阴阴的,可也有种白沙沙的明亮,照得人心里要透过光去。等老华一家抵达的时候,中午已经过去,村民们吃过饭,或在院里的藤椅上懒躺,或是侍弄洁净泥土里的植物幼苗。老华搂不住两个孩子,便放任他们的脚踩出脆生生的步伐来,自己背着手在后面远远地看。女儿想要扶住老华一边胳膊,却被他抡了小半圈的手肘按下,说:“我慢慢走,没事的。”一路上,不止阿阳娘、老谷和阿女阿嬢,还有很多人家看到老华,对他下一辈满嘴称赞。青青小哲手里的婆婆纳和红茑萝没来得及掉落枯萎,先被替换成香糕、姜饼和炒米糖,还没吃完就碰上人家散养在院后的鸡鸭鹅,就掰碎了扔出去,逗得它们的翅膀下刮起一小阵米糠风。一行人走走停停,老华断断续续地向孙女外孙介绍:“这是喊阿婶。”“哎呦,你别看他年纪轻,算起来得叫太公。”“阿哥,这当真是实打实的阿哥,一个字辈的。”两个孩子的笑容和声音都嫩得能掐出水,一笑一喊,浇开一路金黄迎春,洒在齐整或坍圮的院墙间。
村委会的常驻地点放在老人亭,里面常年聚集着打牌散讲的爷们,今天几小丛男人竟然在门口就开始站着,三三两两地说话。他们都和老华一般年纪,脸上刻着海浪和风雨留下的鱼皮纹状痕迹,四下环视的眼睛被抖动的腿部抖落光泽,长久的叹息好像还是吹不散面前游荡的水汽。老华招呼着孩子打招呼,他们仿佛一下活过来,前后脚拥上来,想说什么话,却被结结实实地挡开。女儿隔在他和这撮人中间,欠了欠身:“不好意思阿叔阿伯,我今天带爹和孩子过来玩,有什么事情等之后再说吧。”站在最后面的是阿海哥,他踮踮脚,嘴唇刚要开始动,却在发出音之前就被旁边几个人拉下,窸窸窣窣的,缓了一会儿才平息下去。老华努力睁大眼睛,想从他们脸上看出什么,接收到的是左右转动的额头和头顶,可能眼下不是开口的好时机。青青和小哲有些被这阵仗吓到,一人拽一个衣角,躲在老华身后,四只小手上的力量把他拉得几乎要倾倒过去,非得扶着他们偷露出的半个脑袋才能站定。
缓过劲来,老华说道:“今天来陪小的们玩,一会儿要上山啦,先不说了,今天要找的东西可多了,是不是呀?”他一手拍着一小颗脑袋,企图通过这种办法催促孙女外孙回应自己,可惜他们不懂,就一味地往后缩,逗得这群曾经的粗野渔夫笑起来,调笑说小哲要放在以前是要饿肚子的。老华也笑,腹部抽着疼起来,仍然强装镇定,指向山上示意自己要走。于是人群又分散开,给他们让出宽敞平坦的大步行道。
快走到山脚的时候,女儿接起一通电话,快走几步,拉住小哲的后衣领,整个小队的速度被迫延缓。她在接通后艰难作出暂停的手势,用嘴型告诉前面的几位她有事要处理。才听了两句,女儿转过身去,边快走边回头,指指手机,又指指地面,示意他们原地等待。她很快消失在刚才过来的转角口。
老华想要在原地坐会儿,背对着上山的路径,拽着斜坡旁的一根藤条缓缓落座到石阶上,抬头发现青青小哲没了影,赶忙向后扭脖。两个小家伙跑到了这段斜坡的最上方,正打算拐个弯继续攻占下一块领地。老华“诶”了几次,终于把行进到一半的人马召回。他们不好好一步一个脚印往下踩,学着老华的样子,用屁股和双脚向下擦了几个台阶。没擦几下,青青的手硌到石子,惊得她叫一声,查看手上残留的绿色和白色印记。
老华听到动静,拉着藤条要爬起来,远远喊着:“青青怎么啦,发生什么啦?”
青青高声叫道:“没事,被石头划了一下!”
“见血了吗?”
“没有!阿爷您坐着就行。”
小哲原先哼哧哼哧地往下滑,誓要比姐姐更快回到阿公身边,现在倒是顾不上姐姐的安慰,胖乎乎的小短腿迅速移动,三两下就到青青旁边,划拉着姐姐的手掌要吹。老华已经转过身,两只手手指相对,撑着干瘪的大腿,一下没吃着力,一屁股坐回去。青青余光瞥见他的狼狈,一手抵在旁边的泥土上,另一只手顺带拉起小哲。两个人前后脚跑回老华身边,一人架住老华一边的腋窝,喊着口号就要把人往上抬,把老华笑得彻底没力气,往后一靠,祖孙三个齐刷刷躺倒在湿润的泥土上,满眼都是被茂盛叶子笼罩住的天。
老华把手举起来朝向天空,青青和小哲也把手举起来朝向自己。老华拍拍青青的手说:“这是山给你留的礼物,只有山喜欢的小孩才会有。”
青青侧着脑袋看了一眼阿爷,把手缩回来审视了一遍,摇摇头:“阿爷骗人,你以前说山不是这样喜欢人的。”
“哦?那是怎样的?”
小哲蠕动起来,快速摆动他的手臂,衣袖里都灌进少许的风:“我也要礼物!我也要!”
青青按下小哲的手:“有花,以前说的是花。”
“要花!要花!”小哲重复道,“我也要花。”
老华嘴角弯上去,眼角弯下来:“好,给你们找花,走,找花去。”
两段斜坡过后,经过一幢山上的小别墅,才算真正开始进山。老华不认识别墅的主人,隔着黑色鎏金栅栏门,院里的藏獒在看不见的封闭笼子中狂吠,吓得两个孩子急忙掠过,往前方绿色更密处跑去。斑驳的石阶厚厚地堆叠上去,被弥漫各处的草叶根茎吞掉大半,留下少许供人踏步的地方,也落着哪些植物的遗骸,逼着下一代从裂缝里钻出,还没长过石阶的高。走到一处,石阶右边还是陡峭的山路,左边一大片的平地已经显露出来,上面立着一座只剩下空壳的石头屋子,在微冷的风中被爬山虎和蒲公英覆盖。
老华走过去,裤腿上带走一片三叶草的汁液,凝望着这栋宽宽矮矮的屋子,接着蹒跚着挪到屋前一个巨大的杉树桩上,翘起二郎腿,静静地坐着。青青捏着一根紫红色的豌豆花跑来,招呼着后面捡了一堆湿皮枝条的小哲跟上,蹲在老华脚边,脑袋却动来动去的。好一会儿,老华才指着屋子说:“这是我和你们爸妈最早住的房子,是我爸爸留给我的。”
“可是它看起来不能住人啊阿爷。”青青揉搓着花瓣,尝试把里面的色素抹到指甲上。
“现在当然不能啦,都多少年过去了呀。”
“阿公我想住这里,这里好玩。”小哲一边用树枝挖地一边说。
老华拍拍树桩,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几百年的老杉树都没啦,还住什么啊。”他看见小哲进行的活动,一把扯住外孙的手,低声说:“别挖,这杉树有神性的呐,它可是被选去做这一带最大林氏宗祠的承重柱哦,听说负责人选了一整年呢!”
小哲听不懂具体意思,只知道很重要,但他还是想不明白,就用树枝戳戳老华的腿:“阿公可你还坐着它呢。”
老华摸了把外孙的脑袋:“树伤了可惜,可脚下的泥是怎样都动不得的。”
青青问:“阿爷你不心疼吗?”
老华笑笑,说:“宗祠要嘛,也给钱,那时候也没想明白,不过……”
一阵犬吠停滞,石阶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三双眼睛一齐看去,老华认出那是阿海哥,挥着手说:“阿海,阿海哥这边。”
阿海哥像是刚惊醒似的,浑身上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机往几个方向扫了一眼,终于成功跨过三叶草丛来与老华会晤。老华要站起来,阿海哥马上把他压回位置上,尽力夹着嗓子问青青和小哲:“哎呀,你们两个小人怎么来啦!”
老华拍拍两个孩子的肩膀,努努嘴:“这是你们阿海阿公,快叫人。”
青青轻轻地叫了声,头轻轻低下去。小哲暂停他尚未结束的工程,使劲仰起头说:“阿海阿公看起来比阿公还要老,要叫阿海老太公。”
老华敲了一下小哲的脑袋瓜:“没个正经的,喊阿公,人家比我大个没十岁呢。”接着和阿海哥说,“小孩子,说说爽的,别当真啊!”
“多好啊,这叫不打生,我高兴着呢!”阿海哥的皱纹像海浪般起伏着,握住小哲的手回应道,“老太公没孩子,你给我当太孙好不好啊!”
老华一掌拍到阿海哥的腰上:“少占我便宜。”
阿海哥憨笑着,对着孩子继续说:“哎呀,要是我的鱼塘还在就好咯,你们还能抓虾或者螃蟹吃——不过我的房子就在后面。我可是全村上下最后一户还住在山里的哦,有很多好吃的,想不想要!”
“想!”两个小家伙应的很大声。老华摆摆手说:“不去啦不去啦,早上在村里骗过一圈吃的了,再吃小的这个要是病了,他妈要寻我算账。”他一拍大腿,“我都给忘了,她之前让我们等她来着。”
“不要紧,咱们和这山混了一辈子,还怕走丢?”阿海哥望着整座山,手伸出来平稳地画出一条描摹山体走向的线,转向老华,“你瞧,多好看。”
老华牵着青青,阿海哥牵着小哲,回到石阶继续向上爬。没走几步,他们路过阿海哥的屋子。它看起来和老华的老屋一样老,但烟火气浓很多,不过阿海哥看起来已经丧失最初邀请的热情。两个人沉默地爬过一小片竹林后,老华轻声说:“村里决定得怎么样了?”他还故意喘起气,来缓解这几个字带来的压迫感。他的手捏得紧了些。青青先戳戳爷爷的手指,接着去掰它们。
阿海哥心不在焉地问:“……什么?”
老华没理会,自顾自地说道:“应该是定了吧。宗族的决定嘛。”
阿海哥的手拂过没过膝盖的草叶,随意地抓一把下来。
老华继续问:“谁提出来的?”
阿海哥终于搭腔了:“小阳他们那个兄弟班,里面有个人的朋友过来,刚巧看中了咱们山顶的这一大片,说是要包过去开养老院。”
“大家都同意了?”
“有钱拿嘛,多少也就同意了呀……”
“你呢?”
“按人头算,敲定的话每个人马上到手几万块,后面还给几年分红,不过那个得看效益。”阿海哥别过头,不去看老华直视过来的眼睛。他的掌纹间布满了厚茧,青青不敢戳。它们看起来就戳不穿。
“你同意了吗?”
断续的对话里,他们已经爬上山顶。放眼望去,整片鲜嫩的绿色里都是大片黄得耀眼的油菜花和紫得温润的白萝卜花,洋洋洒洒铺满下方的所有视线,乐得青青和小哲脱开手冲上前,又立刻被蜜蜂蝴蝶萤火虫之类的吓回。沿着平地的边沿,他们蹭着过人头的茅草往前踩。
老华挡着茅草说:“现在工程要开始了?”
阿海哥摇摇头,接过弯下的茅草,一脚把它们踩到地上,苦笑着说:“还没有,不过大致的工作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不同意的都是咱们这辈,定主意的可是那些能出钱出力的。你知道,育苗场这两年效益不好,大家都要用钱,这是最实在的。宗族也是这么考虑的。”
雨雾还没来得及被土完全吸收,老华脚下一滑,还好青青给拦回来:“卖了怎么就要迁坟呢,这么大张旗鼓的。”
“那边让工程师来看过,图纸上说要炸山,炸出来多点平地,好建。”阿海哥低着头。
“坟挪到哪里去?”
“镇上的公墓,我也去看过,小是小点,碑挨着碑,但是有人打理,干净。而且对我这种单身汉来说,以后青青小哲来了,还能顺道看看我。”
“那你的房子呢?”
“也得炸了。”
老华的步伐变慢了:“所以你同意了。”
阿海抓抓后脑勺,没敢看老华:“村里说多分我一块山下的地基,盖房子的钱帮我出一半。你知道的,我没什么本事,分红人头算一个,这两年也没挣着什么钞票,手上就这点老爹留下的屋堂,不值铜锭。我就算舍不得,总得先活下去吧……再说了,姓林的利益为先嘛。这对村里总是件好事。”
老华把一个土块踩散:“我看够呛,刚村委会门口还站那么多人呢,比你和阿阳对骂那天还多。”
“那些人?一半是那些外地人,一半是来要补偿款的,有人嫌村里给的少。不过我问过小阳了,都没我多,要我保密呢。”阿海哥经过最后一根茅草,跟着老华踩到土坎上,留下深陷松软的脚印,“其实我刚去打探了一番,坟多的给的也多,有比我高的。我不计较,够用就行。住村里的,谁没承过宗族的情啊,这点面子总要给的,也不是害我们。你说对吧?”他紧盯自己的脚。
这时青青跳起来,快速抖动老华的衣角说:“阿爷,那个花好漂亮!”
老华还没看到,阿海哥眯着眼睛,顺着青青视线的方向看去。一株细长的花茎直挺挺地立着,米白色的花瓣中隐隐透出渐变的绿色经络,集中到花萼处吐露出细长的橙蕊来。“啊,是野百合,要的话老太公去给你拿铲子挖走。”说着转身要回家。
老华叫道:“不用不用,放在这儿吧,说不定是谁种的。”
“还能是谁种的,你这几年在城里待痴了,都分不清野植物了?青青想要就拿去,不是什么大事情。”阿海哥顿了顿,“你就算把它留在这里,可能也活不了几天了。”
老华感觉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下脑袋,眼前马上就要一黑,愣是闭上眼睛缓了小半天,才回复道:“大山的东西,就该归于大山嘛。活着还是死了,不都一样嘛!”
小哲刚准备接话,嘴巴被青青的小手捂上,气得他挣脱后马上蹲下来,用力去拔地上的艾草,搓下叶子上短短的艾绒。阿海哥没来得及哄,一通电话就打过来,是阿阳。
阿阳在那边问老华和两个孩子在不在山上,阿晴让他帮忙找找。阿海哥给出肯定的答案,接着转告老华,说他女儿在村委会那边还有些事情,阿海哥也得去,让祖孙三人务必要在太阳落下前下山。老华随口应着:“去吧去吧,到点了我们会走的。你也告诉阿晴,让她别担心。大半辈子山里人了,还怕走丢?”
挥别了阿海哥,这一老两小还往前走,就到老华这一脉的坟墓聚居地了。他踌躇着要不要往前去,最后还是想再看一眼老伴。他扶着腰弯下身去,问两个小家伙怕不怕,结果两个都想去看,因为往年爸妈都不让他们上山。于是三个人缓慢地翻下土坎,落到下一片平地上,在路过的每个坟前都拜上一拜后,越过一片压倒的茅草地,跨过一个山泉井,才来到老伴的墓前。
春节来祭拜时留下鲜艳假花褪去一半的颜色,花泥也失去了方正的形状,好在一株紫荆斜斜矮矮地靠在一边,还能看出点生机。左边一侧的底部刻着巨大的“福”字,涂着的红色油漆已然黯淡,那是儿女们为了给他祈福特意问来的方法。之前他从未想过躺不到这里头去的理由还能有第二个,不知道这“福”字到底算灵还是不灵。老华坐在焚烧银纸的生锈铁筒旁,听着布谷和喜鹊交错的音调,只觉得四肢疲软,完全不想动弹。他把孩子们喊到跟前,说了些自己也记不清的胡话。直到青青和小哲抓来大把艾草放到他的鼻子下,清爽的药香喷进肺部,他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呼吸。一进一出,一出一进,原来遗体也能变空气。
老华没熬过清明,这是谁都没想到的事情。他没有死在女婿家里,而是在上山的路上咽了气。遗体是阿海哥发现的,葬礼是临时安排的,整体办得有些仓促。儿子和儿媳赶回来,和女儿女婿一起置办酒席,迎接宾客。老华被摆在山下的自建房里,盖上一块黄澄澄的布。道士画符,和尚念经,唢呐锣鼓和哭闹交错奏响。青青和小哲白天跪在阿公阿爷旁边,被按着脑袋磕头;晚上待在镇上的房子里,被按着被子睡觉。
只有一件事情一直横亘其中,就是老华的骨灰盒要怎么选,毕竟迁坟事项也要考虑其中。青青和小哲那天中午睡在阿女阿嬢家,无意中被争吵的声音闹醒。
尖锐的女声穿过墙壁:“娘的骨灰盒才放进去几年,就应当让她安心地待在那里,怎么可以影响磁场,又不是破了坏了没地方住了!”
雄厚的男声冲撞来:“爹这么想和娘住在一起,就该给他们买配套的那种骨灰盒,下一世才可以再在一起啊。”
紧接着几重嗡嗡沉沉的模糊声音簇拥过来,像是要把两种鹤立鸡群的观点都按下去。小哲动弹了一下,青青醒着却不睁眼睛。她听到阿女阿嬢拍打小哲的背部,拍出均匀来去的气体,喷在自己脸上,想起来那些后来的人声正是阿公回来前姑姑手机里的。
阿女阿嬢跑到院子里,大声说:“孩子们在睡觉呢,你们商量归商量,别吵着小的。”人声没有完全暗下去,阿女阿嬢的叫喊变得遥远。折腾了好一会儿,阿女阿嬢才和女儿一起回来,那时青青和小哲都百无聊赖,躺着嚼三叶草茎。当天晚上女婿接走两个小的,盯他们睡觉。第二天一早回到山环村,青青和小哲看到在场人的眼皮都水涨涨肿起来,没彻底清醒过来,两个人就被带到老华生前的房间里去,朝桌上一个挂着黑布的方体磕头。“那就是阿爷阿公。”他们告诉青青和小哲。行礼完毕,他们关上房门,打发两个小孩去找村里那户豢养禽类的人家玩。
几个大人预备着前往村委会做最后处理。青青和小哲出了前门,从后门偷偷绕回来,找到那个存放骨灰的盒子,它就端端正正地摆在老华生前床铺的桌子上。小哲守在门口,一边玩新鲜艾叶,一边脖子灵活地扭动着,扫视前后门的动静。青青钻进去,一把抽下黑布,扶着画了金龙白鹤的盒子缓慢站起,提起木头盖子上的金猪放到一旁,发现这个盒子长得和装奶奶的几乎一样。她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小撮,放进从小区摘来的杜鹃花里,手指轻捏住花瓣,整朵花就像个小盒子似的被拎起来,花萼悬浮着晃悠。小哲也想看花里装的东西,但青青把食指摆到唇边,他立刻噤声。
两个人一前一后挪到山脚下,马上放开脚丫子奔跑,一直跑到阿奶阿婆的墓前,满身捎带着春天浓重清冽的味道。他们跪在紫荆树下,拜上三拜。小哲开始用树枝挖土,挖到土坑里能放下一朵杜鹃花。青青学着葬礼上和尚的样子,嘴里念念有词,虽然她不知道那些字词代表什么意思。预备仪式结束,他们把一部分阿爷阿公葬进去,连带着四周掉落的紫荆花同样被埋入其中。在微微隆起的土包上,顶着一朵刚折下来的野百合。
一阵风起,青山荡漾,似乎有人走后归来。
姓名:林雨芊
联系地址:上海市闵行区东川路150弄1-34号仟集创社区
就读高校:华东师范大学
专业:创意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