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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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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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履印屐痕

在二十四道节气里,小满是极中庸的字眼。至于说,它是什么样的日子?我只知道下了三天的爽雨,巷子里坐着谁家的女子,仿佛黄梅迫近了一般。

门前的沙滩上,铺晒着昨天卸下的曳网、鲜货,阳光直照,有淡淡的海腥。渔排边泊着零散的烂船,而那些满载着希望的渔船,则在此刻“达达”地出航了。老生常谈的那句“在中国南海边,画了一个圈”,其实不止深圳,广州也是如此。这里的胥民生活逐渐清闲起来,而机动船作业的历史,不过三四十年而已。从南部的蕉门水道,到位于南海之滨的凫洲,从附近万顷沙镇的渔村,到碧绿的龙穴涌里,无不悠游往来着农艇、渔舟、商舶、游艇、军舰之属。锐角下斜的屋顶,为了储备电能,安装了太阳能板,阳光明媚的时候,这些鱼鳞似的屋板闪烁着灵光,可谓天意人工。

南沙除了寥寥无几的渔村,还有大片阴郁的城中村,里头罗布着积木似的握手楼,却有着色彩缤纷的外墙,像是夏日空气里飘荡的五色气泡。另外还有些灰色的楼房,在那里算是很高了,屏风般列在一起,前面便是空空的红土,宽宽的车道,森森的树木。倘若你见过我政府三五年的蓝图,便觉得现有的建筑简直是粗陋可鄙。楼房的外墙上,宛如作文本,有些拼着彩色的瓷砖,有些构着天蓝色的玻璃,反正都是方方正正,和那些渔网、鲜活一样,好像很幸福地晒着日光的样子。阳台上晾满衣裳,风鼓动的时候它们飘得很厉害,像是要逃离这种束缚与境地……

行不多时,就近大湾区心脏——黄山鲁的青丘了,山顶的视野能够北眺广州塔,南瞻深圳机场。那些神色不定的游客,见之却令人心烦,全靠本地居民的馨宁,使这里显得可以小住一周。空气似乎特别清新,也是街上行人稀少的缘故,明知这里人口不到百万。所以夏天的傍晚……黄昏……静谧的氛围层层深去,夜凉如水,是指如水之澄澈。

倘若置身歌舞升平的酒吧,烟雾醇气弥漫,好像要快乐就得是这个样子。南沙多渔网,也流行抽烟饮酒,隐逸处有一座天高云淡的海滨泳场,也有一片诗情画意的“葵园”,我们得以静观海子笔下雨后的葵花。出世者的乌龟壳在哪?酒吧在哪里?无头苍蝇一样在珠江湾空转了十几分钟,只好开口问迎宾台,才看见小巧的入口在一堆曲折的花树里藏着,好歹是卖酒的,还是能够找到一点众醉独醒的情态来的。难怪沿路时见此种日晒褪色的红灯笼、年久失修的广告牌,门和窗倒是关着的,想不到里头竟是耐人寻味的洞天福地。

广州的早餐大都吃精致的茶点,怎么办呢,将就吃干炒牛河吧,不过总要舀点剁椒,反正我停不了几天。到了饥肠辘辘的中午,仍免不了挑剔。走街串巷的食客,推门,一进入便想回身——里面暗,乱,烟气酒味的第一感觉是它们的劣质,那沉甸甸的闷热更是逼人——我是退出来了。如此三进三退,食不过三,终究得在第四家进而不退了。

在第四家找了一张临厕的小板桌,他家的风扇是不敢恭维的,简直可以拍一出盘丝洞的戏码。我身上除了汗还是汗,又计划着剃个光头了。夏日正午,小脚男人多走了路,这酒店好比蒸笼烤箱——也许会死在广州,我是这样揣测自己的命运的。要了一听可乐,一碟爆炒牛蛙,别的就只有米饭,再也没有那种满汉全席的肠胃了。绝不接受这碗超乎想像的米饭,老气横秋。牛蛙本来残疾,油炸后,更加无肉可啃——又想走了。

除非立即离开广州,而要办的事没办完。看别人,另一角的店主,她的左腿盘在凳上,右腿屈膝,竖以搁肘,抽纸烟,一口,一口,手势分明,杯中想必是剑南春,轻轻端起,啜呷有声,放桌时力道似乎太重了……捻粒五香花生,滋滋咀嚼,却已咽落。我已无心看她,开始喝可乐,啃蛙肉——感觉自己在完成一项义务。另外三张桌子,有男客堆围,面颜衣色槁晦难辨,偶一欠动,才知他们也在饮酒抽烟,而且谈话。只是我的耳朵太笨,压根接收不到什么讯息。我就这样,在吵不知所吵,喧不知所喧的氛围里吃完了这顿饭。徐徐地,不过是隔桌飘来了一缕轻烟,我便引为五侯的暗示,自觉地把手探进了裤袋。饭后点烟,苦海无边。

那店主——我从不见有在饭馆独酌的女人(酒吧算是例外,毕竟那里同志太多,低成本的苟合与理解)——她时而打坐,时而翘腿,一口一口手势分明地抽烟,手势也很分明地饮酒,在南方是没有的。(如果四川不属于南方的话)

一听可乐,味似甜醋,其实谁能说出可乐是怎样的,而且半听入肚,饥饿更甚,蓦然惊喜,空调风向大变,毕竟有灶火,风吹过来,小的,碎的凉风,也一丝丝,一阵阵,哪怕蕴着暑气,也总算有了期盼。坐在这里是可以的,风这样吹我,有风这样吹,我能坐下去,喝下去,呆下去。刚来时就是这样的,感觉不到罢了。餐已毕,汗将熄尽,风是这样吹过来安慰着我——所以想起了我坐在之前的酒吧中,烟雾醇气弥漫脸庞的样子,我能比八年前沦落县城时要老练镇定得多了,已然可以取代那个滥竽充数的调酒师了。

文学也是这样,很闷人,一个字一个字的集合……尤其在儿时,翻到没有图画的书,心想,这种全是污黑的字的东西,永远不喜欢,但是没过半年,我就翻烂了新华字典,找来了廿四史。甚至于昨天,维多利亚港来的电话说:“你心里知道,你的死活一直都没人在乎过,你要为自己活,你只能为自己活,也许诺贝尔在等着你。”我已悲伤透顶。

在岭南辽远的夏日的晴空,水样的蓝融着淡白的云絮之外——我已不再忧愁,甚至有些像方方正正的玻璃幕墙那种幸福的样子,别人是否知道房檐挂有褪色的灯笼的就是酒吧,是否肯屈尊坐落在临厕的小板桌之一边,是否愿向那独自抽烟呷酒嚼花生的女人注目——一切污秽杂乱的文字,都在等待着清洗和整饬,此时的我忙得不可开交。

作者和读者是一个人,怎会是两个人呢,是一个人。我想,常想,暂别用字堆成的文学,暂别用文学堆成的生活。真的结束孽缘,我自由了。真爱如此,亲情如此,友谊如此,事业如此,所谓信仰也不过如此了。海浴、轮渡、垂钓、泅水、羽毛球、随机音乐,初到珠海的三天,这很明显,“美式甜醋和牛蛙干尸”的噩梦远去了,桌上是清一色的纯手工,佐餐的换了白葡萄酒,炸的鱼肉厚刺少,酱香热辣,主食的米饭依旧是软糯的——海浴、轮渡、垂钓、泅水、羽毛球、随机音乐,一天天过了十天,呆住——炸鱼和米饭下咽迟迟,其他的海味总是海味,不再担心它是臭鱼烂虾。其他的酒水总是酒水,不再混在烟雾醇气弥漫的酒吧。哪怕餐厅的灯光柔媚,音响幽雅,待不了一小时——我会死在珠海的。

夏夕爬凤凰山,椰林海风空气清新,坐车回寓所路过海滨公园。免不得把珠海这座灯塔与舢板洲的相较,就显得徒有其表了。爱情呢?也许是虚有其名吧。临安呀临安,珠海也非长住久安之地……不会再去南沙,不会再去广州,也不会什么地方都不去了。能感受自己原本不喜欢的不了解的事物,敏于受影响,还能客观思考世界,认识自己。人是这样一点点成熟起来的,生活是这样一点点浪费掉的。

那安大略湖来的越洋电话真有趣,房子必要有门,也必要开合。如果是废墟呢,就不要门了,开合自如——最聪明的人是一上来就造个废墟,至今未见有此种心肠和胆魄出现。也并不难,是怕人抱怨,抱怨自己是个废墟。南沙那种小城是不可抱怨的,每年几次素人音乐节,有手工艺精品店,独件的,刻上艺术家的名姓。哦该死,是谁说的你独一无二来着。天后宫里的石雕很古很古,海滨上风车转得你微笑、心酸,人都有一些忘不了的事吧。

广州何尝可以完全抱怨呢?珠江中间是海鸥岛,“海鸥公路”的一条繁华的街上,有商贾开的马术庄园,夏天也不歇业,等着宝马汗血。满世界都毛茸茸的,草地毛茸茸的,马尾毛茸茸的,心里毛茸茸的。广州还是可爱的,我也庆幸自己还是可以爱的。

至于珠海么——海滨灰白的大阳伞下,西装革履的老人瞑目端坐,娟娟少女斜躺着捧书朗读,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南海。男子气概的熏风吹得徜徉极了,我开始羡慕起那位老的,又羡慕那位少的,更羡慕那本被捧着的不知名的书。可如果那是我写的书,我又该羡慕什么呢?羡慕那个随手造出废墟的人?如果没有那种人呢?那么我又要羡慕南沙涉水的渔民了,那么就连羡鱼之情,好像也未尝不可了。

倘若更古一些,我还有羡慕樵夫跋山的机会……足有可羡的地方太多,我又要打点自己的行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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