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追着时光的年轮,我们和二妹一起,陪着母亲又一次走近了故乡的马颊河。
母亲是马颊河边长大的,马颊河的静水柔波濯洗出母亲敦厚善良的生命本色!
母亲说,二妹每次从乐陵回来都是沿着马颊河走河堤。也许,二妹不仅仅是因新修的柏油长堤宽阔平展,只为多一次,再多一次重温马颊河边童年的生动鲜活!
循着堤北的苍苍古树,我又看见了那一片良田沃野!那里有一座绿树环抱的美丽村落!孔镇街南宋,母亲生命的摇篮,珍藏着母亲多少儿时的欢乐!
时光深处,是年轻的姥姥,高盘着发髻,牵着母亲走在去往孔镇的小路上。为了给母亲医治头疮,姥姥带着母亲一次次在街南宋和孔镇间盘旋,穿梭!在糜镇工作的姥爷撑起了这个家的温馨和谐!
姥爷排行老四,出生于一个典型的书香世家,弟兄四人个个知书达礼,温文儒雅。“你姥爷文化高,毛笔字可比不过你三姥爷。”母亲说,“逢年过节,村里的人都来请你三姥爷写对联……”
马颊河畔,无边麦浪染绿了永不苍老的五月节,翰墨的清香和着泥土的气息,缓缓地飘过岁月!
“奶奶!……”一声童音把时空划破,扎着羊角辫的母亲跑着,跳着!
母亲的奶奶个子高高的,手中拿着一个刚出锅的馍馍,薄薄地蘸了一层自家酿制的玉米酱,递给了玩儿得汗涔涔的母亲。趁奶奶不注意,母亲跑到酱碗前狠狠地抹了又抹。奶奶急了:“傻丫头,齁着啊!齁成痨病啊!”母亲却调皮地一扭身,跑了!裹着小脚的奶奶哪里能追得上呢!
马颊河长长弯弯,河边依稀是姥爷家那一处青青枣园!枣子熟时,母亲和她的姐姐,我的大姨曾在枣园里看守相伴!红红的金丝枣儿是不是映红了姐妹俩甜甜的笑脸?
“俺们那时候,马颊河没这么宽,也没这么深。”说起小时候,母亲的话总是那么多,那么多!
“多亏了马颊河!”母亲说。马颊河的儿女们怎么会忘记?六十年代大涝的那几年,母亲和大姨正好都住在街南宋西边的东郭桥,我的老姥姥家。郭桥是紧挨着马颊河北堤的一个大村子,人们习惯上把靠东的叫东郭桥,西边的叫西郭桥。当时,村里给每家每户都分配了救济指标,老姥姥家给了俩指标,舅姥姥就带着我的大姨跟着离乡的人们坐上闷罐车去了泰安,一去就是一年多!泰安用地瓜摊的煎饼是舅姥姥生命里的那一份暖!
那些日子,刚十岁出头的母亲每天跟着舅姥爷划个小船去马颊河里逮鱼。母亲在船头拨桨,舅姥爷在船尾布网。大鲶鱼,红鲤鱼,嘎呀,草鱼……母亲说大大小小什么鱼都有。要是赶住河里过鱼,一会儿就能装满一麻袋!一波鱼都是一个种类,要是鲶鱼就都是鲶鱼,要是鲤鱼就都是鲤鱼。
“有一回,网竿上的铃铛响了,‘叮铃咣啷叮铃咣啷……’,响声那个大呀!……逮了一条11斤重的大鲶鱼!”
“大鲤鱼也多着呢!就是太大的逮不着。顶多挂下几片鳞来,一片鳞就有一个铜钱那么大!几下就挣开跑了!”
“那年头……”母亲停了停,“顿顿清水煮鱼,顶多加点盐粒儿,拿碗盛着吃。别的村里,人们饿得连树皮野菜都吃不饱,好多人吃得肚皮肿胀发青……就连北乡的人也都来马颊河里逮鱼。”母亲所说的“北乡”是指山东省与河北省交界处的宁津县,距马颊河仅四十多里,历史上曾隶属于河北省,一九六五年以后又划归了山东省德州地区。
“郭桥人真没饿着,就因为紧靠着马颊河,除了个人家有鱼吃,还把剩下的鱼驮到孔镇和德平集上去卖。人们都说:‘闺女找婆家就往郭桥找吧,你看看,集上卖鱼的都是郭桥的!’”
“嘎啦就更多了……”母亲口中的“嘎啦”就是人们常说的“蛤蜊”。
“一到晌午头,河里就站满了人。嘎啦就在河底的软泥里,一窝一窝的。人们都一盆一盆地往上端。回家拿清水一煮,满锅的汁儿跟牛奶一样白……”
“有一回,我偷着去摸嘎啦,端了一大盆,刚进门就让你舅姥爷看见了……”母亲边说边笑,“挨了一顿打,嘎啦撒了一地……”
说起舅姥爷,母亲的舅舅,母亲总是满怀感恩!
马颊河一定还记着那个水波动荡的夜!
舅姥爷是乐陵郑店高中毕业的,在那个百废待兴的五十年代也算是知识分子了。舅姥爷打包好了行囊,准备远赴外地上班。母亲说,是去一所学校做教员,至于去哪里母亲没记住,只知道有了那份工作就不愁生计了,跟我姥爷一样,不用在庄稼地里拉锄把子了。
那一夜,舅姥爷定然是心绪难平,就像马颊河动荡不眠的水波!当朝阳铺落一地催征的光斑,舅姥爷却坐成了一尊雕像!望着灶膛前填柴做饭的老姥姥,还有膝下寄居的七八岁的外甥女,我的母亲,舅姥爷眼圈儿红了!默默地解开了背包,义无反顾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今天,我们又一次沿着马颊河畔来到了东郭桥,母亲成长的第二家园!87岁的舅姥姥握住我的双手,久久,久久不散!舅姥爷却化作了一缕香风,与我们隔世无言!
还记得上次我们来时,说好了不吃饭,八十高龄戴着助听器的舅姥爷,硬是和舅姥姥包好了饺子,说是孩子多年没吃到舅姥爷家的饭了,给孩子尝尝……
石榴树依旧在小院中描绘着永远热烈的夏天!弯弯的红枣树是否还记着遥远的从前?
舅姥爷有三个孩子,大舅、二舅比我大得多,小姨只比我大一岁,是我儿时亲密的玩伴。我和小姨曾多么快活地一起去桃林里摘毛桃,去枣树枝头荡秋千……
老姥姥,多么慈祥的老人家!每年正月初六是我们去老姥姥家团圆的日子,老姥姥总会变戏法似的给我们变出好多好吃的。麻脸的花生,红扑扑的小枣,放干了外皮却依旧甜蜜蜜的红石榴,炒得喷香喷香的西瓜籽……老姥姥还会取出叠了一层又一层的花手绢,发给我们每人一张带着体温的压岁钱……
“孩子,离家那么远!可得多长个心眼儿啊……”银发斑斑的老姥姥那一声嘱托是永不凋落的时光花瓣,永远永远盛开在我的心田!
“开船喽!……”风中,似乎又听到船工那一声喊!六七岁的我抓紧母亲的衣襟,随着母亲上了岸!化楼乡孙家村,孔镇东郭桥,一条小船连起了母亲思念的两端!
回首再回首!多么深情美丽的村庄!多么亲切熟悉的容颜!马颊河,我也是这土地上的一抹绿色!无论时光多么遥远,我生命的枝叶永远为您婆娑一树思念!永远为您守望,守望您绿满长堤、永不苍老的从前……
2025.0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