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怀念儿时过年的一些年俗。每年进入腊月,我必定要赶个年集,主要是采购过门笺,贴在我家的门楣上。然后再买两只灯笼,挂在大门两侧,一下子感觉心被填满,似乎这个年就很圆满了。
于红老师是我认识很久的朋友,她是国家级非遗莒县过门笺省级代表性传承人。
在莒国古城“剪纸物语”展厅,我见于红老师在雕刻门笺,她的旁边围着一群研学的孩子们。她用灵巧的双手握着祖传的刻刀,沿着事先设计好的纹样游走,纸屑如红雪簌簌落下。最精妙处当属“过刀不过线”的绝活,刀刃在细若发丝的纸桥上悬停,留出连接吉祥图案的命脉。在于红老师灵巧的手下,雕刻出了“四千年银杏树的春夏秋冬”“莒州八景”“毋忘在莒”“二十四节气”等等,在继承的基础上对过门笺这项非遗进行了发扬和创新。
据于红老师介绍:“莒地过门笺的渊源虽无文字可考,但从康熙十三年重修朝元宫时壁画所见,即有贴“过门笺”的民舍画面,莒地贴过门笺的习俗最晚于明代就已在民间盛行。过门笺是莒县劳动人民在长期的生活实践和独特的文化历史环境中形成的颇具特色的剪纸艺术之一。过门笺的形成与发展,充分体现出劳动人民的聪明才智和审美情趣,用象征、谐音、寓意等手法表现了民众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2008年,剪纸(莒县过门笺)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二批国家暨非遗名录。2022年,莒县过门笺从全省16个城市的2162个项目中脱颖而出,入列“山东手造·优选100”精品手造名录。
十岁那年的腊月,我攥着两角钱挤进人声鼎沸的年集。布匹市尽头的老槐树下,剪纸艺人陈奶奶的摊位前叠着彩虹般的门笺。穿蓝布衫的老太太眯眼剪着“喜上眉梢”,剪刀在红纸里游走如鱼。那年我执意要买罕见的靛青色门笺,母亲却说:“靛色主水,咱家后面有山,该选赭黄。”争执间撞翻了颜料罐,陈奶奶却笑着送我们一套“五子登科”,那抹靛蓝最终化作了门楣上的沧海。
除夕贴门笺是庄严的仪式。记忆中大年三十的下午,母亲在和面,父亲熬好糨糊,踩着条凳,我和弟弟在下面扶着,看流苏在寒风中轻颤如琴弦。贴好后,我拉着弟弟与小伙伴们一起在胡同里东看看西看看,看谁家的对联和过门笺最好看,然后评点一番。
过门笺,一般都用红棉纸或其他彩纸裁制而成,呈长方形,一般长约一尺左右,宽约七寸左右,四周镌有图案,镂空的背饰有方孔钱纹、万字纹、水波纹等。上面刻有吉祥语或吉祥图案,下呈多种多样变化的穗状。每逢春节,粘贴于门楣上,称作"喜笺"。过门笺的制作与剪纸类似,但又有一些不同:当制作数量较多时,过门笺有专门的制作工具,例如模板、木槌、专门凿子、木墩等。彩纸一般采用五色纸。
过门笺的镂空美学早已渗入莒地人的血脉。正月走亲戚,主妇们会指着门笺缺口议论:“李家用的是‘步步锦’,日子必定红火,赵家‘龟背纹’留白太多,怕是要漏财”。这些世代相传的视觉密码,让每个莒地孩童都习得在方寸间阅读命运的技艺。
更深层的馈赠在于对残缺的包容。门笺注定要在风雨中破损,但莒地人相信“破旧迎新”才是圆满。我见过守寡多年的六奶奶,坚持在褪色的门笺旁补剪新纹;也目睹南下经商失败的表叔,归来后在老宅门楣挂起“卷草纹”门笺——那连绵不断的草叶,恰似莒地人骨子里的韧性。
去年腊月陪小侄子逛年集,他对着乐高玩具雀跃,却对一旁的过门笺视若无睹。我买下最后一套手工门笺时,卖剪纸的阿婆叹气:“现在的年轻人觉得红色老土。”晚间经过莒国大饭店的玻璃幕墙,看见各种图案的灯光幕墙循环闪烁,恍然惊觉有些美终将在科技洪流中羽化。
但当我回到老宅,发现燕子仍在雕花门楣下筑巢,春风依旧会掀起那些微微泛白的纸笺。或许真正的传承不在于固守形式,而是让跨越千年的祈愿以新的姿态生长。就像童年那抹固执的靛蓝,终会在某个清晨,化作年轻人心中的一道虹。
门楣下的流苏又在风中轻唱,那些被刻刀镂空的时光,被红纸过滤的晨曦,正随着春燕的轨迹撒向远方。莒地的春天,永远始于门笺扬起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