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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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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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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简史

日子慢慢过,童年深深忆。

在摇摇晃晃的人间,岁月跌跌撞撞地打量人世间的每一个人。任何人都逃不过时间的摧残。时间长河无情地推着人往前走。漫漫人生路,用铅字在纸张把那些漏掉的时光刻录下来,让自己在人世可以永葆童心。在某个合适的时间点脱胎换骨,回忆童年,做回自己。

(一)雨事记忆

雨下了一天一夜,一觉醒来,河道的水与岸齐平。

河水也犯井水,头也不回一股脑儿向下游的山里流淌去。我相信,所有的雨水都会通过江河流向大海。

昨晚冒雨偷桃回来,我的一只拖鞋过河时被河水吞服,一路尾随河水漂流而去。第二早雨停后再去寻觅,了无踪迹。丢了也好,人生的很多东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正如此鞋,喂了河流跟喂了脚本质是一样的。

我对乡村的河流情有独钟,太阳暴晒的日子,三五成群在清水河里洗澡玩耍,水花溅起多高,欢乐就有多少。干活回来的大人看到河道里玩水的光腚娃娃们并不呵斥,总要投去艳羡的目光,他们曾经也如此玩过。童年的大多数欢乐是和水密切相联的。人能独立行走后,逢雨天,都爱踩水;去到水塘河流边,又愿意伸手玩水。稍微大点,又爱去河道塘子里洗澡。水总是柔软地漫过手脚,滑过身体,触摸人的肌肤。

周末,不上学。

我儿时是极度自由的,父亲母亲在学习上没有给我任何压力。我读我的书,好坏不管;父母亲种他们的地。与土地打交道,看天吃饭,也是好坏不管。我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放牛背柴割草割猪草。

背柴是一个玩耍的幌子。大多数情况都是找了油头上山耍玩。我和三奎从河流上游出发,一路向下。路被雨水覆盖。去到对面山林,需经过一片水淹玉米地。雨势太大,雨脚时间过长。天上在下雨,地上在冒水。大地有时也难以排解苦水。

我背着竹篮,竹篮里有一把老式砍刀。三奎卷起裤脚,我们要开始亚马逊渡河了。混浊的雨水淹没了整片低洼玉米地。天色阴黑,雨水浑黄,我们开始趟过这片水淹地。这真是一份奇妙的体验。荒凉、寂冷、恐惧。我之前看过外国电影《狂蟒之灾》,那些蟒蛇就是在深水中游来吞人。我不断喊着三奎的名字,生怕自己被蛇吞了去。水及人腰,快要淹没我了。砍刀已经淹没在水里。三奎也不断喊我的名字。前方水深,可三奎和我全然没有退回去的想法,一点退缩的念头也没有。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对岸山野上。雨后的青山,空气甜丝丝。山野人迹寥寥,空阔悠远。三奎拿根棍子在前面走着,随手拍打;我在后面背着竹篮尾随。三奎哼起歌,我也支支吾吾哼起歌。

(二)雨后山林

进山时,雨已停歇,山林还深深沉浸于潮湿的雨雾中。天空密布的云层像浸透了墨汁的棉花团,低低地压着山峦树梢,浓重地垂悬在人的头顶;山林是湿的,石头是湿的,空气也湿漉漉的。整个天空黝黑而湿重,树木层层叠叠,枝叶交错,林中遂显朦胧幽暗。我和三奎踉跄于山林,雨风拂过,林中便响起一片细碎而密集的哗啦声,晶莹的雨珠洗濯着山石树干。

山林中最多的是松树。松树苍劲,松针凝着雨水,深绿欲滴,在薄雾中沉静地屹立着。树影里,水滴无声地悄悄坠下,倏忽便消隐在岩石罅隙间。

站立,与一棵树对视。我久久凝望着古松,又望望方才滴落的水珠,忽然明白:那些雨滴早已在松针上走完了一生,如今正从容归赴泥土;山间每一滴水珠,都走在回家的路上。正如我们的一生,都走在消亡的路上。童年已逝,人生难回,一切功名利禄都是过眼烟云、身外之物,只有生命才是最本真的。

我盯着一颗消亡消逝的露珠,不由得联想到曹雪芹《红楼梦》第一回所写《好了歌》。

《好了[liǎo]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译文】

世上的人都知道去当神仙好,只是建功立名的事情忘不了!

古往今来的文臣武将、英雄豪杰如今都在哪里?只剩下一堆被荒草湮没的坟墓。

世上的人都知道去当神仙好,只是恋着那金银财宝忘不了!

一天到晚抱怨聚敛的还不够多,等到聚敛多的时候自己却死了。

世上的人都知道去当神仙好,只是那美貌的妻子忘不了!

你活着的时候她天天对你说如何恩爱,你一死她就立刻跟随了别人。

世上的人都知道去当神仙好,只是那儿孙后代忘不了!

自古以来痴心的父母不计其数,可是孝顺的子孙又有谁真看见了。

人们建功立业、发财致富、贪恋妻妾、顾念儿孙都是被情欲蒙蔽、尚不“觉悟”的缘故,而这一切都是靠不住的。《好了歌》道出了人在面对命运起落的恐惧,它们可能是关乎功名、金银、娇妻、儿孙、健康和幸福等等。一切你所放不下的东西,总有一天都是要放下的,都是要归结于‘了’字。 这首《好了歌》有曹家自身败落的缩影,亦有警示世人不要为功名利禄再鱼死网破地去争斗,得放手时且放手之意,这也是曹雪芹写《红楼梦》的初衷。

人真的很奇妙,随着年龄的增长,历经繁多的事情,有那么一瞬间突然就会对某个自然现象产生很多联想和感悟。正如一颗雨珠的消失,令我无端地联想到《好了歌》。我站在一棵粗大的松树下发呆,巨大的树干,繁茂的树伞,抬头的瞬间,一只被雨淋湿的小松鼠腾跃而过。那湿漉漉的模样,可爱极了。松鼠抖擞着,细小的雨粒迸绽散开,一眨眼的功夫,小松鼠从我眼前即刻滑过。

我砍倒一棵树,将树枝剃开,然后将松树砍短,分成大小一致的几截活柴。篮子一下就满了。三奎说:回家吧!

归程中,雾气渐薄,天光微亮,松树依然于山峦凝然不动。我们沿路下山,身后水珠滴落之声时断时续,细碎而清晰——那声音在林谷里,即婉约又含蓄,即洒脱又深沉。天地之间,渺小的生命若朝露,亦如雨滴,倏忽即逝;而山石林木则如永恒,沉默地伫立,静观着水珠的生灭往复。是呀,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生命难以永恒,唯有更迭,常在的无疑是青山。

回家途中,我和三奎换了一条路走,刚才的越水行为,此刻仍令人恐惧后怕。过一处草地时,我和三奎停下来歇息,什么也没做,就坐在绿草地上看蚂蚁。蚂蚁钻进洞里,又探头探脑、小心翼翼钻出来。三奎带我刨地瓜,红彤彤的成熟地瓜泛着甜香藏匿在一扇扇绿叶间,像一颗颗透明的粉红宝石。我们边刨边吃,洋洋得意。月亮出来了。我和三奎坐在葱郁的绿地看早早升起的月亮,看皎洁的月光一丝丝漫洒在树叶,亲吻枝树,又丝丝缕缕地从枝叶间漫溢出来,温柔地抚摸青草和小溪。

(三)放牛娃的夏天

牛铃响起来时,整个村庄淹没在响脆的铃声中。牛铃“叮当叮当”地摇曳,穿透河流和山林,越过稻田和草地,像深山幽谷中钻出的精灵,缓缓蜿蜒在脑海。初闻牛铃声,只觉喧嚣嘈杂;再闻牛铃声声,顿感亲切无比。

家乡的山坡上,青草熠熠,老牛低头啃食肥嫩的细长草叶,唇齿间发出“咵歘”的声响。老牛咀嚼有力,洋洋得意。牛自顾自在草地认真进食,我们这些放牛娃便悄悄溜开,在树荫下堆石子、捉蚱蜢,或者干脆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仰头看蓝天白云。洁白的柔嫩云花从头顶缓缓飘过,听风穿过树枝时绵柔的絮语。风在身上流连。三奎开始感知清风。当三奎站在高高的山岗张开双臂、闭目屏息迎接山风的亲吻抚摸时。风流过身体,流过耳畔,流过长开的双臂,流过指缝,也流过长长的山峦。调皮的山风偷偷从裤管钻入。三奎痛快地大声疾呼,顿感浑身清凉。

放牛娃的夏天像一扇彩色玻璃窗,可以巧妙地看见五彩缤纷、奇幻瑰丽的大自然和绚丽夺目的童年生活。

牛是庄稼人的贵人,是农民的兄弟和朋友。每逢夏天,村庄人是一定要放牛的。牛分黄牛水牛,品类习性各异。黄牛力气大,不挑食,好使。随便赶到哪座山上,都能饱着肚子回家。水牛矫情,皮黑,必须得去水田水沟边吃草。遇上热天,像刚过门的小媳妇,跟主人耍脾气呢?活儿也不干,车也不拉,就想去阴凉处避阳,有时干脆疯跑到泥塘里泡澡,活像农村的懒汉。辣热的艳阳天,水牛穿行在绿林深处,找一处阴凉林沟睡进去,双眼紧闭,很享受地反刍。轻快的鸟儿,蚂蚁虫物,幽深的蛇,都爬赴到牛身耍玩。

我们怎么放牛的呢?早晨八点钟,太阳就扭捏着出来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志同道合的,前一晚打架吵架的,斤斤计较的,认识的不认识的,熟悉的不熟悉的,像是约定俗成,一大早就凑在青草繁茂的山头。人凑到山上,不用管牛,牛散开了任它吃草遛疯逗架。人嘛!打土二,聊闲天,扯白话,或者两个青年男女坐在松树下的遮荫处避凉,谈着谈着,女孩红了脸,双方开始产生了情愫。所以,我们村大部分结婚的青年男女都是放牛时谈成的。像我们这一类小的孩子,要不拿根大棍子在坡上来回疯跑,挥来舞去,在天空下写字;要不平躺在软绵绵的草地上熟睡,那个时候,小孩的睡眠竟会那样多。有时一睡一天就过去了,傍晚赶着牛尾随大哥哥大姐姐大爹大妈们便回了家,身子像喝醉了酒一样软绵绵的。牛放的很饱,那时候,我妈总要给我一顿好夸,心情爽朗时常要奖励我一块面蒿粑粑。

农村人上山,都要温一壶深深的苦茶,用塑料瓶装起来,这可是一下午的饮料,茶叶是山上地埂野生的茶树采摘的,泡出茶水苦涩但解渴。把瓶口凑在嘴上轻轻一撮,抿一口,已是舌咽生津;再抿一口,顿觉浑身通泰,暑意全消;如果一直喝下去,便会像古诗所咏:“腋下生风,人在广寒宫”,解暑解乏又解困。山上摘的新茶,泡得一叶,水暖茶温,莹透滑润,绵软醇厚。颊齿间,人心感念,肝肺皆冰雪了,表里俱澄澈了,忽而便觉人生好时节。那种柔乎乎的轻快感和松弛感,真是“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我们村的放牛老头库巴,放牛很用心。老人爱牛爱酒。库巴嗜酒如命,但也嗜牛如命。库巴把老牛看作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得空时就给它刷毛,伺候老牛。有时喝醉了,他会炫耀说:“村子里,这牛,没有比我的更乖的了。嘿,你们休想从我手里换走它。”说着,他就去到牛圈,用脸贴在牛耳朵上亲抚一阵。老人放牛经常背个竹篮,篮子里置一白色透明塑料瓶,瓶内盛满白酒,他不用水解渴,倒用酒。真是奇了怪。牛一上山,沿着山坡啃食短草,主人背着双手走在山石小路上,不时停歇下来,坐在竹篮上,对着眼前的景物发呆。库巴每天都在发呆,发呆可以很好地放空自己。他走路的速度和路线全取决于此刻在山坡上啃草的牛。牛去哪里,人就去哪里。牛走多快,人就走多快。老人放牛细心,常要去田地里找些青草给牛加料,晚上还要割一箩筐草背回家给牛当点心,他手里的牛自然长得肥壮,毛发光滑锃亮。这样的牛是可以卖上好价钱的。

有一次,库巴在松荫下睡着了。说不清,也可能是喝多酒醉了。库巴是姚村喝酒顶厉害的。在姚村,没有比库巴老头酒量更好的了。牛在山坡上吃草,吃饱了,牛也学库巴在松荫下熟睡起来。等库巴醒过来时,月亮已升中天,清风抚面,冷月照影,盈盈的月光从松针间漫洒下来,洋溢在库巴身上。库巴起身,老牛也跟着起身,一人一牛,掌着莹莹的月灯,朝着老屋走去。

每天入睡前,库巴都要去看一眼老牛,伸手触摸老牛金黄的皮毛。在丝丝滑滑的触摸中,库巴找到一份安心。带着这份安心,库巴可以酣然入眠。

下雨天,人要待在屋里,可农家人不舍得闲。在小雨中,农夫仍没有停止劳作,耕种或锄地,那些如松针般细小的雨水打在他们身上,腾起一阵水雾。放牛的人披着蓑衣也陪着牛走在田埂或河边的草地上。牛不怕雨淋。雨天,草变得愈加甜,牛吃草也更认真。牛在田埂上走动,它的嘴像一部小型的割草机在发动。在牛嘴掠过的草地上,平整,顺滑,那些草叶已进入牛腹并化为养料。牛是农夫最得力的帮手,它基本是作为一件农具而被养牧。牛对粮食的要求不高,但要填满那个深不见底的胃,得花上小半天。它只要有机会,都在啃草或饮用主人备好的草料及猪食。让牛吃饱是重要的,这才能保证其存活并在耕地时使出无穷尽的力气。而孩子每天有一个任务,就是挎着竹筐用镰刀将那些还滴着露水的青草割回来,然后送到牛的嘴边。整个夏天,人有义务把牛喂饱喂胖。因为到了秋天,牛一旦要去耕作,便无暇找草吃。

炊烟升起时,放牛人就赶着牛回家了。迎着红脸的夕阳,洋洋洒洒地迈着老态龙钟的步伐,牛羊像是酒足饭饱,步调缓慢。老人跟在牛羊身后,像是被牛羊拖着走;有时老人也走在羊群前端,羊就跟在人身后,整整齐齐。牛迈着铿锵的步子,像一位将军,走在羊群最前端。

这是一个美妙的季节,正午的阳光从山间滑下来,小鸟在上空啁啾盘旋。高树上掩映在枝叶里的鸟窝也常常吸引着我们一帮孩子争相攀爬,掏鸟窝,有时运气好,能拾得一两个鸟蛋,我们不把鸟蛋拿回家,只是单纯看看,然后又放回鸟窝。当然也有一些顽皮的放牛娃把鸟蛋偷偷装回家煮着吃。我未吃过鸟蛋,我觉得那样太残忍,再过些时日,破壳而出,那就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中国人就是十分可怕,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河里游的,什么都吃,没有一点慈悲、信仰、共生的意识。

放牛是我最开心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觉得甜滋滋。小孩爱吃,每天上山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摘杨梅野草莓、偷酸梨、刨土地瓜、烧洋芋、焖包谷、烧小瓜、烤菌子。吃的喝的,应有尽有。整个夏天,完全不会因为找不到吃而苦恼。

选一片草皮,牛栓在荆棘丛上,人去沟塘里洗澡,一条白花花的水流从石崖上冲刷而下,人站在潭底,任崖水冲洗,水击打在皮肤上,四分五裂,绽开无数的小水花,连同身上那些泥垢洗净。有时我们也睡在碧绿透亮的水潭里晃悠。有一两个调皮的孩子,找一处高石,立在石岩上,头朝下,脚向上,“扑通”一声巨响,人就不见了踪影,再出现时,游到水的另一端;我清晰记得一个跟我玩的最好的伙伴,叫“浓鼻筒”,鼻子里时常挂着一股碧绿清流。他总喜欢用稀泥把我裸露的全身盖住,整个人只有头露出来,身子全都淹没在泥浆里。有一次,我母亲找猪草路过此地,看到这一幕,又好笑又好气,提溜一根大棍子冲过来,其他伙伴都跑了,就我傻傻地呆在稀泥里,那一次,挨了一顿狠狠的打。小孩永远不长记性,即使你再怎么打,该犯和要犯的错误他还得犯。所以农村的小孩大多是在打和被打之间长大的。

我们那会不怕脸黑,越黑说明越健康。放牛的孩子大多戴个草帽,是用秧草编制的,透风、遮凉效果极好。像我们这一类孩子基本不戴帽子,戴帽子影响人玩耍!所以人都晒的黑乎乎的。我们还去秧田和水沟里找牛蛙、野鸡和鱼腥草。牛基本不用细管,任它在原地吃,吃不饱,傍晚再加点料。我们常是扳别人家青包谷喂牛,再饮点水,那样牛饱得快。有时也石头剪子布,输的留下放牛。去玩耍之前,我们总会对着留下看牛的人甜言蜜语一番。

“仨儿,你好好看牛,把牛放饱了,我们给你带好吃的啊!”

仨儿也傻里傻气的,愿赌服输,乖乖地留下放牛。这样的诺言常常是落了空,傍晚疯玩回来,没有人给仨儿带任何吃食,只是一个劲儿争先向他描述一天的乐趣事儿。

家乡水沟里有小鱼,我们有时会拿一面网去网小鱼,网到了就高兴,人不吃,随后又放了。儿时的我们对生命充满了敬畏。很多情况下,也提溜一根大棍子打牛蛙,边走边敲打沟岸的绿草丛,“扑通”一声水响,准保是牛蛙钻进水沟了。沟沿会长鱼腥草,就是折耳根,挖回来或者撬回来又是一道纯天然野菜,母亲会因此大为高兴,因为则(折)耳根为她解决了一道晚饭菜的难题。折耳根也是母亲最爱吃的。在某种程度上,只要我们不偷不抢,不打不闹,那些从山野之上带回来的野物,父母是欢喜的,比如野鸡、折耳根、树柴、青草。弄不好,还能受一顿夸奖。

村子里外出打工谋生的人多,很多人出去了也就永远出去了,在他乡安居立业。那些水田渐渐荒芜了,成年累月,水田成了没有主人管理的孤魂野田,长了许多水草杂草,东一块水洼,西一块田土,田土上长满秧草,那些野鸡就喜欢在这样的草地安家。我们一群小人仔仔细细地寻找着,在某个秧草跺里“跨歘”划地飞出一个黑影,像发现金元宝似的飞奔过去,摊开草丛一看,果然是一窝野鸡。草碗里安置着几颗野鸡蛋。密密的林中或草地,有时脚下会出没小水蛇,脚一蠕动,“滋溜”蛇就跑了。有一回,三奎在一片荒芜的秧田发现一窝小野鸡,毛茸茸地可爱极了。人凑近时,小野鸡们以为是野鸡妈妈啄食回来了,争相张着嫩黄的小嘴,咿呀待哺,我们一人分一只带回家,像拾得一个宝贝。我在床头置办下一个鸟窝,把小野鸡安置在软柔柔的小房子。第一晚我高兴得睡不着,小野鸡“叽叽叽”地吵着,我就这样注视着,那种父亲的使命感愈加强烈。第二早醒来,小野鸡倒在了窝内,半伸着脚,那样子实在可怜,我爬起床,把小野鸡紧紧地抱在怀里,哭了一整早。我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觉得对不起那只小野鸡。我愧对它,是我害了它,夺了它的命,如果我不把小野鸡带回家,它又怎么会死呢?归根结底,还是人类的欲望和劣性。

影子像一条安静的狗,散漫地跟在主人后面。我以为我的胆子很大,小时候,我的胆子像猪尿泡那般大,可当我一个人黑夜走在田埂上,头顶上野鸡飞过时,还是会打冷战,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喷嚏。我爱夜里去田埂走,安安静静的夜晚,安安静静的田埂,唯有晚风拂面,闭目屏息间,令人身心舒朗愉悦。

我总认为,那些遮遮掩掩、躲躲闪闪的童年往事会在某个深夜,某个相同的场景,某个瞬间,某本书的字里行间,在熟悉的字眼里重返记忆的最深处,在你眼前发芽开花。是的,我总在后来的人生中不断地回忆童年,那些美好的童年生活是我日后对抗生活荒芜烦杂的良药。

农村孩子上山是不愁吃的,大山之上,吃的应有尽有。六月底,山上的杨梅渐次成熟,一个个像红宝石绿宝石一样挂在树枝上,摘一个放进嘴里,那叫一个酸爽。绿杨梅是七分熟的果子,酸酸甜甜,提神醒脑,十分好吃。绿杨梅可以摘回家卖钱,村子里的老人们最爱摘。背一个竹篮,竹篮里放一条蛇皮口袋。老人动作娴熟,一天能扯三四袋。摘回家的杨梅要先摊开晾晒,第二天放进石缸浸泡,途中加入食盐,再捞出平摊在太阳下晾晒,晒干就可以收装起来典卖了。我们吃杨梅有时连同核一同咽下去,有时把核用石头敲开,吃里面小小的仁。杨梅仁很小,白白嫩嫩,但吃起来极香。

红杨梅最甜,小孩上山,专找又红又大的杨梅采摘,含一颗在嘴里,甜腻腻的。夏天解渴最好了。熬制杨梅汤要数夏天童年的饭后甜点了。用冰箱一冰,既是冰镇杨梅汤,也是夏天的消暑神汤。母亲经常用它熬制杨梅糊,挑选上好的杨梅,洗净,置于高压锅内,撒入白糖,加少许水,盖上锅盖,半小时后,那股杨梅的甜香就慢慢溢出来了。上学时,我总撕一页旧的作业本,舀几颗放在纸上,隔一小会儿塞一颗在嘴里,隔一小会儿喂一颗在嘴里,那个甜呀!是其他的果类无法比拟的。有时也分玩伴们吃,一双双小眼睛对着屈指可数的杨梅虎视眈眈。

后来读到汪曾祺先生在“昆明的雨”里写到杨梅:雨季的果子,是杨梅。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顶小花帽子,穿着扳尖绣了满帮花的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时吆唤一声:“卖杨梅——”,声音娇娇的。她们的声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昆明的杨梅很大,有一个乒乓球那样大,颜色黑红黑红的,叫做“火炭梅”。这个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只烧得炽红的火炭!一点都不酸!我吃过苏州洞庭山的杨梅、井冈山的杨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野草莓就是匍匐在地面上长出来的小果子,矮矮的圆叶,结着白白的果实,熟的不熟的,都扯了往嘴里送。野草莓带着一股天然的奶香气,老远就能把人诱惑了去。山坡上向阳的地方会生野土瓜,苗须像牵牛花一样攀爬,用力挖出来,剥开皮,白嫩嫩的肉,甜而不腻,顿时一股淡淡的甜油然而生。

童年的夏天,吃都是变着法的。除了先前罗列的,还有山坡人家种的酸梨。在乡村,只要是山上种的,我们都自认为是野生的。山坡的苞米地里隐没着一棵酸梨树,是田娃割草时发现的。我们一群人向树围了过去,饿狼扑食般迅疾地爬上树梢,像一只只猴子盯在树枝边吃边扔,有时树枝折断了,人也跟着掉下去,“哎呀”一声惨叫,眼眶里充溢着泪珠,但就是不哭出来。站起来,拍拍屁股,又跳到树上了。农村人耐打,耐砸,即使再疼也不会哭出声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勒。酸梨摘一篮子背到山坡上,躺在草皮上,烤着暖暖的太阳,脚搭在膝盖上,酸梨挑最好的吃,咬一嘴丢一个,咬一嘴丢一个,像猴子搬包谷,过几天主人到山上一看,气得直谩骂,那谩骂声实在难听,叫人心惊胆战。

中午肚子咕咕叫唤,我们烧洋芋、焖包谷、烧小瓜、烤菌子。云南人爱吃洋芋,炒洋芋、炸洋芋、煮洋芋、烧洋芋、酸菜洋芋、老奶洋芋,应有尽有。最好的就是烧洋芋了。洋芋是别家的。专挑那些开花的洋芋苗挖。开花的洋芋苗足以说明洋芋成熟硕大,烧出来好吃。捡一堆刺柴,先烧一拢火,烤热地气;第二拢火燃起的时候,再放洋芋,那样烧出来的洋芋极香。有时候,我们也捡拾枯干的牛屎烧洋芋,味道那叫一个香呀!黑乎乎的洋芋挑出来,在青草上来回摩擦,洋芋擦至金黄。再烤一个青辣椒蘸盐,一嘴黄灿灿的洋芋,一嘴辣气十足的辣椒,别提多享受了。包谷专挑甜玉米、糯包谷。这类玉米甚至可以生吃,一口咬下去,白浆迸绽。连壳黄焖,更好吃,捂在碳灰里,半小时后取出,像煮出来似的。撕去灰黑壳衣,热气腾腾,雾珠滚滚,甜香弥漫在旷野。

田间地头长有小瓜,嫩生生的,口渴的时候,扯一个埋在红碳灰烧熟,剥去黑漆漆的外皮,插一根瓜杆,像南京街头吮吸灌汤包的汁液一样吸甜甜的瓜汁,汁水喝完,切开烤熟的小瓜,晾凉,这是夏天最好的甜品了。

雨季空气湿润,白天一阵暴晒,大山上有青头菌、牛肝菌,干巴菌、奶浆菌,各类菌子竞相冒出头,捡拾回家烹炸炖炒,佐以酸菜、干大蒜,味极鲜腴。我常在早上乘着白雾去捡拾,白天放牛也会捡来烤着吃,撒点白盐,菌香十足。有时同母亲去山上搂草,母亲负责搂草,我找菌子,傍晚时分,总能拾得满满一箩筐。

到了夏天,大人小孩都爱往林中钻,一个人在幽深的山林里穿行,有时会听到林中枝叶“窸窣”摇动,人会有微微的紧张感,耸了耸身子,打了一个寒颤,“啊——”地大吼几声,低头继续向前。

要出菌子,雨是必不可少的。

汪曾祺先生在“昆明的雨”一文中写到:“昆明菌子极多。雨季逛菜市场,随时可以看到各种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来的时候,家家饭馆卖炒牛肝菌,连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鲜,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须多放蒜,否则容易使人晕倒。”

“菌中之王是鸡枞,味道鲜浓,无可方比。鸡枞是名贵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贵得惊人。一盘红烧鸡枞的价钱和一碗黄焖鸡不相上下,因为这东西在云南并不难得。有一个笑话:有人从昆明坐火车到呈贡,在车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鸡枞,他跳下去把鸡枞捡了,紧赶两步,还能爬上火车。这笑话用意在说明昆明到呈贡的火车之慢,但也说明鸡枞随处可见。”

鸡枞,这朵山间珍馐,曾被誉为“海上天风吹玉芝”。鸡枞乃菌中极品。鸡枞能健脾胃,令人食欲大增。鸡枞菌内含钙、磷、铁、蛋白质等多种营养成分,是体弱,病后和老年人滋补的佳肴。

鸡枞的吃法很多,最好是炖汤。

家乡的人们并不像城里人那样每天都有新鲜的肉类可吃。上天是公平的,大自然孕生的鸡枞也可与各种肉类匹敌。晚夏,许多人背个篓子就上山找鸡枞,能者一天找几窝,一窝十几朵,有的盛开成花;有的还蜷缩在泥土里刚冒头;有的还是骨朵儿。最好就是骨朵儿,肉质鲜美,营养高。我有一次在烤烟地里发现一窝鸡枞,准确的说是一片,采回来我数了一下,有六十五朵,吃了十来天。农村人怎么吃鸡枞,从山上采回来的鸡枞菌先是洗净泥土后放入锅里,加适量水煮汤,调料也只有简单的盐,由于鸡枞菌富含蛋白质、氨基酸和糖,经过水煮加热后这些物质都释放出来,菌汤变得格外的美味鲜甜,鲜味一点也不亚于鸡汤,却没有鸡汤的那股油腻感和肉腥味。喝下口的只是清香的、充满自然味道的浓郁菌汤。滋补自然了得。

油炸鸡枞也是一种做法,将鸡枞炸成鸡枞油,用瓶子装起来,每次下挂面,舀一小勺,伴着挂面,那香味,简直绝了。

“有一种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干巴菌。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乱七八糟!可是下点功夫,把草茎松毛择净,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会使你张目结舌:这东西这么好吃!”

奶浆菌可以生吃,轻轻取下,擦干净便可食用。如果把瓤子弄破,会看到一股似牛奶的白浆溢出来,沾在手上黏黏腻腻。炒吃或者煮汤也是味美极鲜。哎,天底下,再找不到比菌子汤还鲜的东西了。

吃不完的,母亲也晒干放好,冬天菜蔬少,菌子便可拿出来食用了。用热水一泡,菌子便活了。

雨天我们也去放牛。那些下雨天放牛的日子,在记忆深处一直留存着。细雨从天空跌下来,汇成雨水雨珠匆匆忙忙地溜走了。山上湿淋淋地蒸腾着水雾,水滴从松针尖端滑落,打在土地上,“滴答、滴答”很好听。雨天牛更爱吃草。牛皮厚实,不怕冷。雨珠粘在青草叶上,草变得更嫩更甜了,牛大口大口地咀嚼着,不到傍晚肚子就饱了。倒在一个草坡上熟睡,把那些吃下的草再吐出反刍咀嚼。消化了再吃第二轮。人不打伞,一是山上有土洞;二是打伞不方便看牛,人都身披一件水衣,水衣方便,可以任意在雨里穿行。找一个石洞烧一拢红红的火,一群人围在火堆边摆白。眼睛注目着远方山峦上飘来荡去的白雾,有时会让人冥想,那些白雾笼罩的山上,是不是住着一个仙女。

我在云南长大,是个典型的“放牛娃”,因为那里山青草茂,所以从我出生那天开始,我爹说我生来就是放牛的。亲戚朋友问我爹,生了个啥?我爹说:“生了个放牛的。”我的童年是在家乡的草木花树、青山绿水间日复一日欢快度过的。我熟悉高高的山垄、山间清澈的溪流,溪流旁的玉米地,那个供人洗澡的泥潭,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每个季节都要去放牛,但以夏天最具有乐趣,人们可以慷慨地接受大自然的雨露阳光。放牛娃的夏天是和隐忍谦卑的牛一起度过的,与牛的相处时间长了,我甚至能听懂牛心底的话。牛也通人性,宁静的炊烟下,牛儿昂起头冲着夕阳“么么”叫唤,好像它把人世的一切看得通透。我常常在梦中忆起老牛,想起放牛的那些美好日子,想起骑着老牛的牧童,想起那份骑牛的欢愉和自豪,想起人生长河里短暂的幸福,我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放牛娃的夏天是一个纯美的夏天,那里有许许多多吃的,有稀奇古怪玩的,有童年最美好的记忆。

(四)童年旧事

云南盛夏的雨,像极了女人的脸,说变即变,恍惚激怒,从毛毛细雨瞬间变成莽莽瓢泼大雨,即使天气晴朗朗的,一股脑儿的功夫,雨就飘洒下来。父亲说,那叫“太阳雨”。很多时候,那雨珠如豌豆,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地面,溅起细若游丝的水雾。细雨后,水雾漾在山腰,飘飘渺渺,像一条洁白的泛着乳香的玉带。远处的山峦上,架着一道五彩斑斓的虹门。雨后的山野甜甜的,像是附了一层露珠,晶莹透亮。瞬时,天地清寂,万山俱静。

我有时看着天空的雨滴出奇地设想,春天的雨是不是用珍藏的罐头瓶把夏天过剩的雨水装下,等到来年春天好用来铺洒雨滴,以满足春耕。所以,大多数时候,春天下雨的日子,我都会产生遥想,那些打在芭蕉叶上的春雨,是不是去年夏天收集在罐头瓶的雨珠。现在瓶口开了,那些夏雨就顺着瓶口漏下来人世了。我看着这些晶莹剔透的珠物,我甚至会想,那些落在春天的雨珠,会再长出更多的雨花和雨苗,到下一个春天,又落成雨籽,循环往复,开花结果,滋养大地。

暖手瓶

冬天寒冷,又没有手套,怎么办呢?小孩子绝不会让自己饿着或冷着。尤其在“缺吃少穿”的年代。饿了,孩子们会去偷野果,烧洋芋,烤包谷。冷了,这可也好办。中国零几年的时候仍旧穷,那会儿在农村还不流行暖手宝,但冬天实在太冷,又不能任凭它冷,所以只能想办法。孩子的脑洞绝对是最开窍的,聪敏机智,用农村大人们的话说就是“鬼机灵”。我们做大人的万不可低估了孩子的学习发掘能力。这不,他们就发明了暖手瓶。

取打针时的盐水瓶,洗净,再灌满热水,盖上瓶盖,外围裹一层棉布,一个简易的暖手瓶便做成了。抱在手里,热乎乎。这样的一个暖手瓶可管一个早晨。冬天下雪的夜晚,人躺在被子里,却怎么也捂不热床被。于是起身找来热水瓶,灌满热水,同是裹上棉布,置脚部,一小会儿,身子热烘烘。一夜就这样暖暖的度过去了。

拉柴

童年时喜欢跟随父亲去山上拉烧柴,通常我们选择的都是一些雷电击中或自然干枯的柴木。父亲驾着牛车,我坐在牛车上,父亲吆喝着,我也吆喝着,牛儿优哉游哉迈着老态龙钟的步伐朝着山上走去。到了山上,父亲卸下牛车,把车放在一块宽敞平坦的草地。我要么放牛,要么找干枯的柴树让父亲砍。我通常选择后者。为什么呢?我小时候天天放牛,那是我的日常作业,有时候我甚至有点讨厌放牛了。父亲知道我的心思,所以每次去拉烧柴父亲都会找一条粗绳,作用是拴牛。绳子稍长,一端绑在牛鼻子,一端绑在活的树木上。牛儿也可爱,有时吃饱肚子便围着树棚转圈圈,最后把自己绕进去了,动弹不得。我最初记忆里随父亲上山拉烧柴时对放牛是恐惧的。因为一整座山林,仿佛只有自己和牛,像一座多年未住人的深不可测的浩瀚林屋,幽幽静静,唯独听得到鸟雀和山风吹打林木枝条的簌簌声响,还有牛儿咀嚼山草的“欻欻”声。有时呢,会有一条红花蛇从身旁“滋溜”一下子钻进草丛,吓得我一身冷汗。牛儿倒是胆儿大,自顾自地吃草。

我极怕蛇的,所以童年时上山都爱爬到牛背上,这样蛇就咬不到我了。我为什么怕蛇呢?小时候听村里人说过一个事。不知道大人们口中说的是真是假(后来我长大成人,看过电影“狂蟒之灾”“蟒蛇之灾”,我发觉当年大人们说的那些情节跟这两部电影的情节高度吻合)。大人们为了不让我们上山乱跑乱洗澡,就告诉我们小孩子,说哪座山上有一条大蛇,粗如水鞋,说蛇身过处,荆棘皆断,大人们还说,这大蛇喜欢在水塘里盘旋洗澡,洗完又爬到山坡草皮上仰躺着晒太阳。临末,大人们还不忘补一句,说大蛇可以一口吃一个小孩。我当时听得入迷,因为大人们说的太形象了,充分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我真想约上伙伴前去一探究竟,看看这大蛇长什么样?到底多大的蛇?我心里不止一次萌生这样的想法。但最后还是望而怯步了。因为怕被大蛇吞吃。

记忆中,有一次跟母亲送粪去山地,走在一处陡坡时,一条膀子粗的大蛇从上方的山地里滑落翻滚掉下来,我吓得尿裤子,脚一抖,人就连同背篓滚落到坡脚的田地了。那条大蛇令我有了阴影。第二天跟母亲去山上搂草,被倒挂刺(一种带刺的荆棘)钩住后衣,我吓得连忙大喊:“妈,妈,我被大蛇咬住了”。我妈被我的惊吓声吓到,急忙奔跑过来,一看,是根倒挂刺。我妈立马说了句:“天收、砍脑壳呢,这个哪点是大蛇。你挨老子黑(黑是方言,意为吓)死了。”我小的时候,我妈经常说这话,我妈说这话时,我才觉得这是我妈,我听到这话,我就心安和踏实。我觉得,我妈就在我身边,她是爱我的。

一个人在山林放牛,父亲去砍柴。我是恐惧的,恐惧的原因有二。一是巨大幽深的森林带给我的;一是害怕偷牛贼抢牛。当然了,相比放牛。我最喜欢的是给父亲找干枯的烧柴,我在前面找,父亲在后面刀砍,每找到一棵,我都会充满无限的自豪感,父亲会夸我一番。我十分在意父亲的鼓励与夸赞,从小到大,我觉得父亲对我的夸赞认可和鼓励胜过一切荣誉了。

夕阳像醉酒红着脸时,烧柴也找够了,我与父亲赶着牛车拉着满满一车柴朝家走。这一路上,父亲走在前面赶牛车。我跟在车后行走,手里提溜一根木棍。天晚风寒,走一段,我会无意间打个寒颤,激灵一下,我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我,这种无形的东西总让我毛骨悚然,只要车一直在林海里穿行,我就一直充满恐惧。唯有车子走出林海,我才一下子觉得看到了光明,瞬间豁然开朗,充满了安全感。

火盆

孩童时没有烤火器,我记忆中最开始使用的是火盆,一个炒菜的铁锅或盛水的瓷盆。铁锅当然是坏掉的,缺角或烧出洞,不适合再在火上炒菜使用;瓷盆亦然。冬天在锅盆里烧一锅暖意融融的炭火,整个屋子热热乎乎。我们小孩子喜欢玩火,当然,也极爱玩水。小孩子似乎对水和火有着某种特别的情愫和钟情。你看那些孩子,路过一滩水时,定要去踩踩水才算过了瘾。人要依靠五行生活,亦对“金木水火土”情有独钟。金自不用说,金和钱组词,金象征钱财。我们生活在这世间的人,每一个人都需要“钱”这个硬通货。所以古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虽然不准确,但也反映了金钱的重要性。木,则是人们盖房烧火做饭的必需品。小孩子也极喜欢“木”。农村长大的孩子,都玩过木头制成的“木马刀”。水、火上已阐释,不再赘述。土是人类万物生存的母土(母源),没有土,任何生物皆难存活。土造就和孕育了万物。人们吃的蔬菜水果粮食,地球上的绿木小草都离不开土。甚至小孩子都喜欢玩泥巴,做泥人。

下雪的夜晚,我通常会把自己家上一年过年时刷门的油漆罐翻找出来,将油漆罐修剪制作成一个火炉形状,然后在火炉里烧上柴火,单手提溜火罐在路上迎风奔跑,在空中甩来甩去,火罐像一个大灯笼,红彤彤。有时在火罐顶上放置几个小巧的洋芋(土豆),慢慢烤,细细烧,看着自己制作的火罐,炉火越烧越旺,洋芋一点点烤黄变熟,内心充满了浸润、自豪感。

我对瓦有着某种特别的情愫,尤其那种颜色深沉长满青苔的具有悠远年代感的老瓦,后来我慢慢觉知这种情愫是“喜欢”。我喜欢瓦,墙屋上布满青苔的瓦。一片片,一页页,盖在房顶,遮风避雨。我最初生长生活居住的就是瓦屋,每当炊烟从屋瓦之上徐徐升起,我会觉得心安和踏实。我的第一篇被改编成中考语文现代文阅读理解的文章就是《瓦》,那是我在细致观察老家瓦屋后写的,我写的很流畅,我至今清晰记得写《瓦》这篇文章时的舒润温暖,我的筋脉思绪和记忆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瓦屋,回到了小时候。

我自小生活居住的就是瓦屋。小时候,瓦屋之下,是母亲饭菜的清香,是父亲燃烧炉火的温热,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欢欣。我在瓦屋下度过了一段人生中极为欢乐的日子。我有时候会在放学后爬到瓦屋上坐着看风景,和流转变换的白云一起打发时光。在瓦屋上可以看到更远的白云和更高的蓝天。甚至爬到瓦屋上能更加清晰地听到远方山林传来的“嗒嗒”火车声。我就是从那会儿开始思考和向往外面的世界。我总觉得外面是个新奇的世界,我该去看看,我想去探寻。

瓦屋是我的庇护所。有一年,我过年放鞭炮,把对面姨娘家的草堆烧了。我吓得赶紧跑回瓦屋,缩躲在床下,父亲到处找我。找不到。彼时,父亲上楼拿洋芋,被我哆嗦的身体挡拌了一下,父亲一低头,见是我。不用说,这火肯定是我放的。三言不说,挨了一顿棍子吃。从此长记性了,再不敢玩火玩鞭炮。

在瓦屋,我最爱白雪的冬天,雪花盖在瓦屋顶,人在屋内烧一团红红的炉火,炉子上烤着洋芋,一家人掩门闲谈、灯火可亲。那感觉可好了。瓦屋冬暖夏凉,最适合人住。逢冰寒天,那瓦楞上挂着粗粗长长的冰棍(条),像一把尖锐的刺剑。

雨天呢,雨水打在屋瓦之上,叮叮咚咚,像一条小河流过。人在瓦屋下熟睡,有时梦见雨珠穿过瓦片,从天空倾落下来。雨夜,伴着电闪雷鸣,人常常睡不着,躺在床上聆听雨打屋瓦的声音,很好听,悠悠扬扬,细数雨滴,像一颗颗珍珠倾落而下,一整夜,人就在雨打瓦的美声中睡着了。

地梅

春天庄稼种完,人会有一段相对清闲的时光。这个时段,人可以背上竹篮去地里找猪草。为什么不是割猪草,而是找?因为三月份的土地还未得到雨水的浸润,地间的猪草甚少,人得先找再割。

清明之后,雨水渐渐多起来,大地上的绿物冒出芽尖,庄稼种子也开始钻出土被,新新嫩嫩。春天,植物的生长就像新生儿,一天一个样,四月底,禾苗已及腿高,这个时段,地埂长满了贝丹草,粘粘草。找猪草,变得容易些了。找猪草当然不是主要目的,那只是附带的活计。我们小孩子是为了地梅。四月雨水多,地埂长满了地梅藤,去找猪草,常是奔着这些地梅去的。

篮子扔在一边,一群小屁孩跑去找地梅,熟透的地梅是乌黑的,一颗颗乌圆珠子挂在植藤,我们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颗颗塞到嘴里,甜腻腻,解了孩子的馋。最好的是一把一把吃下去了。孩子们争跑着多找几条地埂,手里积攒一大把,一起倒入嘴里,馋瘾算是过了。

最好吃的当然要数将熟未熟的地梅了。酸酸甜甜,嚼在嘴里有质感。未熟的地梅红红的,很显眼。一颗小小的地梅,却是我整个童年欢快的印记,是我每天都有的零食。那个时候,快乐是自己找的。

烧松子

家乡山野上有许多松树,树皮光光滑滑,针叶短而尖细。每年七八月份,秋天的时候,一树上挂满圆长的松苞,这是松树的果实,是孩子们茶余饭后的零食。松苞用途大,落地晒干可当柴火烧。干枯的松苞燃点低,在柴木里,算是最好的烧柴了。皮青鲜嫩的,直勾勾地挂在树梢,这是可以取松子的。人爬到树上,取刀具木棍打下松苞。烧一团旺火,将松苞扔进火堆,二十分钟后取出,用石头敲开,一页页的松贝下就是一颗颗饱满的松子了,刚烧开的松苞,松子还冒着热气,像刚煮出的热气腾腾的米饭,一股松香沁鼻袭来,很好闻。白天在山上取出松子,晚上拿回家可以分给家人或玩伴们吃。这种独属于松子带来的自豪感和骄傲感使人长久快乐。哪怕今天,我回忆起来,依旧快乐。

栽秧果

每年栽烤烟的季节,我是最开心的,因为有栽秧果吃。三月中旬,家家户户忙栽烤烟,大人忙不过来,我们小孩也派上了用场。大人负责打坑栽烟,小孩负责搬送烟苗,我们常是忙得不亦乐乎。因为大人会允诺给我们好吃的。我最喜欢的就是栽秧果了。每年三月,父亲都会在干活后摘一大把栽秧果带回家,我一小会儿即吃完,我常在晚上的睡梦里流口水。栽秧果像羊屎,所以在我们老家也叫“羊屎果”,形状很好看,两头细细的,中间水桶腰,籽粒很小,嚼进嘴里嘎嘣脆,甜甜的,很好吃。栽秧果树有勾刺,我有一次摘这果子,没站稳,一个后仰掉进了树中,一下子被几十颗如针的刺头扎进肌肤,疼的好几天走不了路。自此以后,我以为自己从今往后都不愿再吃栽秧果了,谁承想,后来更爱吃了。不害羞的告诉你,我在写这篇文字时,流口水了,喉咙下意识咽了一下,内心如冬日暖阳般温暖妥帖。

童年,是美好心灵开启的最好年代,像宁静明朗的清晨。童年是用来回忆的。我现如今回忆起来,觉得那是温暖美好的岁月了。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天地之中,如同蓬勃生长的野草,生命力格外旺盛。高山,田野,天地之间的这份坦然自若,与人世的动荡变更没有关联。一个人对童年、土地和大自然怀有的感情,使他与世间保持微小而超脱的距离。并因此与别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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