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照神农架时,崖壁的褶皱里还凝着夜露,青灰色岩石上,一滴露珠顺着纹路滑落,恰好落在一只中华小蜜蜂(学名中华蜜蜂)的翅膀上。这体长不足13毫米的生灵,抖了抖翅膀,将露珠甩成细碎的银雾,随即振翅飞起——翅膀每秒振动200余次,快得连成一片透明虚影,像一颗会飞的黑曜石,掠过珙桐洁白的苞片,停在杜鹃艳红的花蕊上……
此刻的神农架,到处都是这样的小精灵。山坡上,它们钻进野樱的粉白花瓣;森林里,它们停在五倍子的细碎花序上;就连农家屋檐旁悬挂的旧蜂桶边,也有工蜂飞进飞出,将采集的花蜜带回巢中。这些小蜜蜂不知道,自己翅膀振动的轨迹里,藏着地球亿万年的密码——从白垩纪晚期与恐龙共生的原始蜂类,到神农尝百草时相伴的古老蜂种,再到如今守护秘境的中华小蜜蜂,它们飞过的每一寸林海,都是一部人与自然共生的史诗。而这部史诗的甜蜜注脚,便是那罐罐琥珀色的神农百花蜜。
神农百花蜜的诞生,始于中华小蜜蜂对生存的精准掌控。神农架的清晨总裹着薄雾,蜂群却早已开启劳作,工蜂们沿着崖壁、山坡、森林飞行,它们的蜂巢多藏在山林褶皱处——海拔600-2500米的区域,避开了低海拔的农药污染,也躲开了高海拔的凛冽酷寒。蜂巢口覆着一层薄薄的蜂蜡,是工蜂用腹部蜡腺分泌的“天然建材”,既能抵御山风,又能调节巢内温度,让花蜜在适宜的环境里慢慢酝酿。
中华小蜜蜂与引进的西方蜜蜂不同,它是“山林挑食者”。意大利蜂采蜜像收割机,对着连片的油菜花田一扫而过;而中华小蜜蜂却偏爱林间零散的野花,春季的野樱、夏季的杜鹃、秋季的五倍子,甚至不知名的草本植物,都是它们的采集对象。《神农架中药资源图志》记载的上千种药用植物,都是这些小蜜蜂一年四季拜访的对象。松柏镇盘水村蜂农周莉英说:“中华小蜜蜂采蜜像绣花,一朵一朵挑,哪怕只有一点点蜜,也会认真采完。”这份“挑食”,让它们成了植物最忠实的传粉者。珙桐开花时,白色苞片如展翅的鸽子,可花蕊却藏在深处,唯有中华小蜜蜂能钻进花萼,将花粉精准带至另一朵花的柱头上,若没它们,珙桐再美也结不出果实。
霜降过后,神农架气温降至零下,蜂巢内却始终保持34℃左右的恒温。工蜂簇拥着蜂王,靠翅膀振动产热抵御严寒,这份抗寒能力是西方蜜蜂望尘莫及的。在年平均气温仅7.9℃的神农架,中华小蜜蜂让高山植物传粉季延长了整整两个月。当其他昆虫早已蛰伏,它们仍在初冬暖阳里,为最后一批开花植物传粉,为山林的一年画上圆满句号。正是这样的坚守,让神农百花蜜里,融进了四季花香的气息。
在神农架的生态系统里,中华小蜜蜂是隐藏的“关键先生”。中科院研究显示,神农架超80%的显花植物依赖昆虫传粉,其中60%则由中华小蜜蜂完成。国家一级保护植物红豆杉,花粉颗粒大而重,风媒传粉效率极低,唯有中华小蜜蜂能钻进狭窄花萼,完成传粉使命。若没这些小精灵,这片地球仅存的红豆杉群落,或许早已消失在时光长河里。更令人惊叹的是,中华小蜜蜂的飞行轨迹,编织出一张无形的“基因网”。它们每天飞行十几公里采蜜,在不同山头的植物间传粉,让孤立的植物种群实现基因交流。神农架特有“神农香菊”,正是靠中华小蜜蜂跨区域传粉,才保持了种群遗传多样性,避免因近亲繁殖退化。当地生态学家曾做过实验:在封闭山林隔绝中华小蜜蜂后,仅三年,区域内植物种类减少15%,以植物嫩叶为食的昆虫数量下降,依赖昆虫为食的鸟类也渐渐消失。这让人想起那句警示:“如果蜜蜂从地球上消失,人类最多只能活四年。”在神农架,这句话被诠释得淋漓尽致——中华小蜜蜂的存在,毫不夸张地说早已与这片山林的生死存亡紧紧绑定。
它们的蜂蜡与蜂胶,亦是山林的“天然守护者”。蜂蜡能抑制树洞周围霉菌生长,蜂胶有杀菌消炎作用,筑巢时留下的这些物质,无意间保护了树木健康。更有趣的是,当松毛虫啃食松树叶片时,巡逻工蜂会主动攻击,用螫针注射毒液,驱赶害虫。这种“生物防治”,比任何农药都更环保、持久。而这些守护的馈赠,最终都融进了神农百花蜜。
神农架山民与中华小蜜蜂的缘分,可追溯至远古。传说神农尝百草时,曾被毒草所困,是一只小蜜蜂衔来花蜜为他解毒。从此,山民将中华小蜜蜂视作“神农使者”,家家户户都有养蜂传统。过去,山民把掏空的原木挂在房前屋后,让小蜜蜂自然筑巢——这种“顺势而为”的养殖方式,与古书中“以木为器,招蜂酿蜜”的记载如出一辙,延续了几千年。
2022年8月11日,为创作报告文学《神农架印象》,我专程赴木鱼镇潮水河村,探访养蜂大户邹万明。他家的蜂箱沿山坡错落铺开,恰似散落在翠绿绒布上的木盒;邹万明蹲在蜂箱旁,手中托着一块巢脾,目光满含温情:“你看这蜜,多稠!今年雨水匀,野花开得旺,蜂群也格外壮实。”
谈及与蜂群相伴的三十年,他话语间满是热忱——曾冒暴雨进山,抢收回被狂风掀落的蜂桶;也曾在数九寒冬,为蜂箱裹上厚棉被,半点不敢亏待这些“甜蜜伙伴”。更令人动容的是,他扎根深山的坚守与创新,早已被《人民日报海外版》新媒体关注报道:为守护神农架纯净的生态蜂源,他拒绝外来蜂种引入,坚持用传统与科学结合的方式养护中蜂;还把自己摸索的“四季养蜂经”整理成册,在村里办起“田间课堂”,免费向乡亲们传授蜂箱摆放、病虫害防治技巧。在他带动下,周边十余户村民跟着养蜂,神农架百花蜜这一国家地理标志产品,通过线上渠道卖到了全国各地,成了乡亲们致富的“甜蜜密码”。
2023年9月15日,秋阳把八角庙村的山径晒得暖融融的。我骑着三轮车沿着松针铺就的山路往赵克云家去,原是为家住宜昌的侄女捎些蜂蜜与葛根,却赶上了一场“秋酿”仪式。在赵克云家的院角边,满处都是摆的蜂桶,一个个防护面罩在山林晃动,几只瓷罐的罐口还沾着蜜渍,泛着琥珀色的光。“得等秋阳再斜些,蜜才更香浓。”赵克云说着,往山坡上走去,取下蜂箱盖时,他动作轻得像怕惊醒蜂箱里的秋光,连箱底沾着的苔藓都没敢碰落。
艾草的轻烟在指尖袅袅升起,凑近蜂箱时,烟丝像温柔的手,哄着巢脾上的小蜜蜂。它们振着翅膀绕了两圈,乖乖地飞进预先准备好的蜂箱里,倒像是知道这不是惊扰,而是一场与人类的默契约定。待蜂群散尽,赵克云取来亮闪闪的割蜜刀,刀刃贴着巢脾边缘划过,蜡质封盖“啵”地裂开细缝,醇厚的蜜香瞬间漫开来,混着百花的气息,甜得人心尖发颤。
最动人的是割蜜时的“留余”——他总在巢脾中央停住刀:“得给小蜜蜂留够过冬的粮。”割下的蜜脾放进竹筛,粗布滤去大块蜡屑,细网筛掉细小的蜂足与花粉粒,金黄的蜜液顺着筛眼缓缓滴落,在瓷罐里漾开涟漪。阳光照进去,能看见蜜液里浮动的细碎光斑,那是山林万物的精华在流转。滤好的蜜趁热装进瓷罐,赵克云在罐口缠了两层棉纸:“这样存着,到冬天打开还是鲜的。”我捧着温热的瓷罐,指尖触到残留的蜜渍,忽然懂得,这罐蜜不是简单的“收割”,是蜂农对山林的敬畏,是蜜蜂对草木花香的眷恋,更是神农架的秋天,藏进罐子里的温柔。
2024年6月的一天,我与老婆和儿子在松柏镇盘水村二组朱志成家做客,他的父母朱贤荣与周莉英夫妇还守着祖辈传下的“养蜂经”:“春不割蜜,秋不多取,留足口粮,蜂群才旺。”每年春季,蜂群繁殖后代,山民绝不采收蜂蜜;到了秋季,也只取走多余的部分,确保蜜蜂安然过冬。这份“取之有度”的智慧,正是“天人合一”理念的体现。周莉英说:“蜜蜂是通人性的,你对它好,它才会给你酿好蜜。”前年秋天,她家一个蜂群意外分蜂,飞到对面山崖,她没有强行捕捉,只是在崖下放了个涂有旧蜂蜡的空蜂桶。没过几天,那群蜜蜂竟主动飞回,仿佛知晓这里是它们的家。
神农百花蜜的珍贵,不只在品质,更在承载的文化记忆。《神农本草经》将蜂蜜列为“上品”,称其“安五脏诸不足,益气补中”;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更细致描述:“生则性凉,故能清热;熟则性温,故能补中。”神农百花蜜呈琥珀色或深琥珀色,草药香浓郁,低温下结晶如细腻奶油,入口清甜、回味悠长。现代医学科学研究证明,“神农百花蜜”含有多种营养成分,其中含果糖35%-40%、葡萄糖30%——35%,还含有蛋白质、蔗糖、脂肪、苹果酸、酵母、酶类和维生素C、B2、B6、维量元素以及人体所需各种矿物质等。蜂蜜除疾湿内蕴、中满痞闷及泄泻、糖尿病者忌服外,它对人具有新陈代谢、免疫、助长发育、增强记忆、健肠胃、促进血液循环、保肝、消炎、镇痛、延年益寿等多种作用,特别是对冠心病、心肌炎、缺铁性贫血、冻烧伤有显著疗效。因而,“神农百花蜜”更要比普通蜂蜜好百倍。所以,它被大众誉为“天然保健药材”“健康之友““天然饮品”“长寿食品”。
在神农架,山民至今用百花蜜治感冒咳嗽——将蜂蜜与野生枇杷叶同煮,喝下便能缓解症状;每年春节,家家户户会用百花蜜腌制腊肉,既能中和咸腻,又能延长保质期。百花蜜还可制成蜂蜜酒、蜂蜜茶,是招待贵客的珍品。“神农百花蜜”曾获湖北名优新特产品展销会金奖、中国武汉农博会金奖,2014年7月9日,更经原国家质检总局批准实施地理标志产品保护。当地年轻人用直播展示养蜂过程,从蜂群分蜂到采蜜摇蜜,每个环节都满是山林气息。神农架有人还将蜂蜡做成文创产品——蜂蜡蜡烛燃烧时无黑烟,带淡淡花香,成了游客争相购买的纪念品。这些创新,让古老养蜂文化焕发新生。
可谁能想到,这样珍贵的中华小蜜蜂,曾险些从神农架消失。19世纪末,西方蜜蜂引入中国后,体型更大、采蜜效率更高的它们,很快成了养蜂人眼中的“香饽饽”。但这些“外来者”会掠夺中华小蜜蜂的食物,攻击其蜂群,携带的病毒更对中华小蜜蜂致命。在北方部分地区,野生中华小蜜蜂消失殆尽,北京的本土中华小蜜蜂早已灭绝。
神农架的中华小蜜蜂也未能幸免。2010年,林区内该蜂种的种群数量仅约4000群,不少山民发现,自家养殖了一辈子的土蜂,数量正突然大幅减少。为遏制这一趋势,2011年6月,国务院批准成立神农架国家级中蜂(华中型中蜂)保护区。这是湖北省首个、全国第三个国家级蜜蜂保护区,标志着当地中华小蜜蜂保护工作进入规范化阶段。保护区成立后,通过两大核心举措开展保护:划定“禁养区”,严禁引入可能与中华小蜜蜂竞争资源的西方蜜蜂;建立专门的保种场,筛选体质强健的蜂群进行繁育,再将培育出的新蜂群分发给当地蜂农,助力种群数量恢复。2014年2月14日,中华小蜜蜂被正式列入农业部《国家级畜禽遗传资源保护名录》,其物种保护获得了国家层面的权威认定与制度保障。
收捕野生分蜂群是保护的关键。分蜂是蜜蜂自然扩大种群的方式——原群蜂王与部分工蜂、雄蜂飞离蜂巢,另择新居。每到春季分蜂季,工作人员与蜂农组成“寻蜂队”,背着空蜂桶进山,循着“嗡嗡”声找蜂群,用涂有旧蜂蜡的蜂桶引诱它们入驻。科研人员还为工蜂佩戴微型跟踪器,记录其飞行路线与采蜜习惯,据此在不同海拔种植蜜源植物,研发“中蜂病虫害绿色防治技术”,用天然植物提取物替代农药。
十年间,中华小蜜蜂种群数量从4000群增长到4万多群,翻了十倍,年产值上亿元。如今,它已是神农架农业转型、农民增收、生态保护、乡村振兴的“先锋产业”“拳头产品”。当你走遍神农架,山头、悬崖、岩壁、林地、房前屋后,随处可见如“碉堡”般的蜂箱与野蜂巢,蜜蜂飞过山野,无边无际。更令人欣慰的是,随着中华小蜜蜂数量增加,林区植物种类逐年增多,许久未见的红腹角雉、黑熊等动物,也渐渐频繁出现。人们终于明白:保护中华小蜜蜂,不只是保护一个蜂种,更是守护整个神农架的生态平衡。
夕阳西下,神农架山林被染成金色,中华小蜜蜂结束一天劳作,飞回巢中。它们的翅膀沾着不同颜色的花粉:野樱的粉、杜鹃的红、五倍子的紫……这些花粉混合,酿成琥珀色的百花蜜,也酿成神农架的生机与希望。中华小蜜蜂的寿命各有不同:蜂王寿命3-5年,最长可达8-9年,以蜂王浆为食,负责产卵繁殖;雄蜂寿命3-4个月,仅负责与蜂王交配;工蜂寿命30-60天,承担筑巢、采蜜、哺育幼虫等繁重劳动,因劳动强度大,寿命较短。即便生命短暂,每只中华小蜜蜂一生仍要飞行40万公里——相当于绕地球赤道一周。它们用短暂生命,完成对山林的守护,也完成对人类的馈赠。
寻访的间隙,总有暖意不期而遇——行囊轻晃的旅人、牵住孩童小手的老师,都静立蜂箱旁,以屏息的温柔,凝望中华小蜜蜂在巢畔翩跹。
曾见一稚童指着巢中蜂王,眸中盛着星子般的好奇:“老师,蜂王是不是永远不离开家呀?”老师笑意轻漾,语声柔软:“蜂王会带蜂群寻新巢,可它们永远不会离开神农架——这里本就是它们扎根的家。”
这话,恰是中华小蜜蜂与神农架最深的牵念。中华小蜜蜂养殖,是这片山林里“甜蜜的事业”。当唇齿漫过神农百花蜜的清甜,尝到的何止是蜜香?那是大自然捧出的馈赠,是千年文脉的流转,更是无数人守护生态的赤诚。
愿这小小的中华小蜜蜂,永远在神农架的林间起舞——以翅膀丈量岁月的绵长,以蜜露传递自然的温良,让这份甜,岁岁年年,永续绵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