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人老尹

我到棉三的时候，老尹就是门卫了。

八、九十年国营企业的门卫都不简单，首先他们都是老资格的正式工，因岗位清闲，不高兴的时候还能对外来人呵斥两句，所以，就算是正式工，没点人情关系，都抢不上这个差事。

老尹原本在整理车间负责布匹检验与定级工作。他为人太过较真，定级时，能往低定就绝不往高定，这常常引发挡车工的不满。而且，随着年龄增长，他愈发固执，后来，车间主任和其他验布员都对他有了意见。只因他弟弟是副厂长，大家一般都忍着。五十岁那年，他终于和一位具有劳模身份的女挡车工起了冲突，甚至不顾形象地与对方动手撕扯起来。三天后，厂长办公会以他年龄大为由，将他调到保卫科当门卫。老尹性格虽倔强，但在服从领导班子正常工作安排方面，倒是没有问题。

走马上任门卫岗位后，老尹依旧一如既往地认真，尤其是对出厂货物，必须与出货单一一核对准确才放行。这一点，厂领导们十分满意，觉得这项工作安排极为英明，实现了人尽其才的目的。

老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显老，他年轻时就开始谢顶，到五十岁时当门卫的时候，头上几乎没剩下多少头发。由于他整体肤色黑黄，乍一看，他的头简直就像一颗大号的卤蛋。他个子较高，还有点驼背，走起路来身子往前一窜一窜的，两条长胳膊前后甩动的幅度特别大。回想起来，颇有某部美国科幻片里外星人的神韵。

老尹的认真体现在方方面面。有一次，他觉得自己年龄大了，对付家里身强体壮的农村媳妇有些力不从心，便去药店咨询。他在柜台前看来看去，最后指着一款壮阳药问店员：“这药多长时间见效？”店员是个少妇，认真地回答：“半个小时。”老尹点了点头，说：“来一盒。”交了钱，取了药后，他却没走，而是当场打开药盒包装，取出一片，向售货员要了半杯水，把药吞了下去。然后，他抬手看表，稳稳地坐在柜台前的椅子上，不言不语，闭目养神。店员看着他，等了几分钟，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问道：“大哥，您还有事吗？”

老尹说：“我检验一下这药的效果。”

店员有些慌了神，连忙说：“大哥，我把药给您退了，行吗？”

“不行。”

“我把药白送给您，行吗？”

“更不行。”

认真的人通常都很倔。老尹在村里有个发小叫尹蛋，按当地的说法，是个“集疯子”。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每逢县城大集必定会来，几乎什么都不买，在集市上逛一圈后，临近中午就到棉三门卫找老尹蹭饭。老尹也习惯了他来蹭饭，每逢集日，就会从家里多带点窝头或玉米面饼子，往菜里多放点盐，对他说：“吃吧，管够。”

老尹过日子很节俭，从不在外面饭馆或小吃摊吃饭。工厂后面有农民的菜地，他和那些农民兄弟混得很熟，隔三岔五就去拔几根菜。他不拔多，也不往家拿，够自己吃就行。门卫室里有电炉子，他把菜煮了或者炒了，再把从家里带来的大饼、馒头热一热，就能对付一顿。

有一天，同为门卫的老李家里有事，老尹便替他值一班。他看到工厂后面菜地里的韭菜长起来了，就割了一把，还破天荒地买了三两猪肉馅，打算包点饺子吃。饺子包了20来个，刚从锅里捞出来，老尹的味蕾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这时，门卫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尹蛋来了。这有点出乎意料，毕竟自己是替别人值班，尹蛋居然也能知道？

老尹无奈，只好说：“煮了饺子，一起吃吧！”尹蛋也不客气，坐下端起碗就吃，吃得那叫一个香。而且，尹蛋吃饺子不是一个一个地吃，也不蘸醋、不吃蒜，而是一手举起碗，另一手用筷子往嘴里扒拉，吃得跟喝粥一样顺畅。

老尹可气坏了，心想：老子辛辛苦苦忙活了一个钟头，一个饺子都还没尝，全让你小子给造了！眼见着饺子都进了尹蛋的肚子，一点都没有停下的迹象。老尹越想越生气，火从心头起，伸手夺过只剩一个饺子的大瓷碗，抡圆了就扣在尹蛋的头上，喊道：“你吃！你吃！我让你吃！你吃了，我吃啥？！”尹蛋吓得“嗷”一嗓子蹦起来，窜到警卫室门口，回头睁着两只浑浊的小圆眼，惊恐地看着老尹，两只胳膊做出防卫的架势，两条腿弓着，一副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他倒没受伤，只是被吓了一跳。他脑袋比较小，老尹扣下的那只碗正好扣在他头顶上。

老尹气呼呼地瞪着他，大喊一声：“滚——！”尹蛋仓皇而逃，从那以后，再也没见他来找过老尹。

老尹过日子十分节俭，以前上班总是步行。他住在村里，好在村子离县城只有五六里地，走得快的话，20来分钟就能到单位。老尹35岁那年，看到单位里的人几乎都有了自行车，便咬咬牙也买了一辆。自行车是“白山牌”的，老尹十分爱惜。他有“三不骑”原则：下雨不骑，下雪不骑，刮风不骑。每次骑到单位或者骑回家后，不管多忙，他总要仔细擦一遍，连车轮上的每根辐条都要用棉布一一捋过。擦干净后，在家里，他把自行车挂在配房的墙上；在单位，他不顾别人阻拦，把自行车推进成品库停放。别人对此嗤之以鼻，他却置之不理。

一天傍晚下班时，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老尹值夜班，正打算把带来的干粮热一热吃掉，老陈推门进来了。

老陈一脸不好意思地说：“老尹，我自行车坏了，能借你的骑骑吗？”

老尹很惊讶，居然有人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不过，看在平时和老陈关系不错的份上，他平复了一下愤怒的心情，说：“坏了？坏了就拿去修修呗。”

老陈说：“车胎破了。这下雨天，修车摊估计都收摊了。”

老尹说：“下着雨就别回家了，别让雨淋感冒了。”

老陈叹了口气，说：“我老姑来了，明天就走。她从天津回来一趟，你说我不回去见见面，也说不过去……”

老尹坐在那儿，低着头，沉思了半晌，抬起头说：“老陈，我背着你回家，怎么样？”

老尹也有自己的人生见解。有一次，我遇着点别扭事，值夜班的时候在门卫室跟他念叨了念叨。他听了，嘿嘿一笑，眯着眼睛说：“商秘书啊！按说你年纪轻轻就进了后勤办公室，还跟厂长混得关系这么近，你能有个蛋的别扭事呀？要我说，痛快跟别扭都是自找的。”

我问：“怎么说？”

他说：“比如你想撒尿，就不撒，使劲憋着，是不是很别扭？可憋到一定程度，不憋了，再去撒尿，那才叫真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