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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纲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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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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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边户人家(散文)

 

自小,我就习惯了父亲不在身边的日子,以为那是生活本来的样子。

在乡下的我们母子,得知父亲从大城市回家,总是会像过节一样隆重。母亲会把家里打扫干净,到镇子上买些鱼肉。如果是夏天,母亲便要我去垄里的水圳里弄点鱼、泥鳅什么的,因为父亲特爱吃。

对我而言,父亲回家探亲,意味着有过节时才有的好吃、好玩、好看的东西带给我,然后可以在小伙伴面前得意地炫耀一番。那些动物饼干,或者是有打仗内容的图书,会让我在梦里都笑着。

父亲,就是我的远方,是适时回家的候鸟。

再大一些,我就可以代笔写信了。父亲常写信回来,每当父亲来信,母亲总让我读,不认识的字就教我,复信也是我代笔的,母亲边做家务边口述着让我写上。亲爱的爸爸,是那时最为熟悉的用词。每次写信,总是让我想起,也提醒我还有一个亲人在外地。父亲,就是一个在外面闯荡的男人,像堂前的飞燕,帮家里添置这添置那的。

在农村,家里有一个吃国家粮的父亲,是一件荣耀的事。有了每个月固定的收入进账,母亲会给我买糖、饼干一类奢侈品,家里的收音机、手电筒,在当时的农村都是“大件”家电。

但是,我也有因为父亲不在身边而失落的时候。走人家,小伙伴可以骑在爸爸的肩膀上,高高的,像威武的坦克,所向披靡。走在地上的我,一定会想起父亲,如果父亲在,自己也能“骑高马”,也会很神气。门前的池塘,是我们夏天的好去处,跳入水中的凉爽感,手脚击打水面形成的浪花和哗啦哗啦的声音,对我而言是极具诱惑的。可是,母亲一再交待,不许玩水,还特意强调,我的长兄就是幼年时玩水淹死的,如果长兄健在,估计就不会生下我了。但是,我内心却很向往“洗冷水澡”,如果父亲在,一定会带着我下水,母亲也不至于提心吊胆了。

随着年龄大起来,男孩子玩水的天性,使得我会瞒着母亲去“洗冷水澡”。母亲也有办法鉴定我是否玩水,结果是,少不得皮肉受苦。渐渐地,母亲放宽了要求,让我“洗冷水澡”时,一定要跟本村的大人一起,但江边与水库是一定不能去的。实际上,只允许在家门口的池塘里玩水了。

那年干旱,井里缺水,就近的几个水井都见了底,从来没有感觉水是如此的珍贵。好在我家只有母子二人,用水节约点,一担水足以用一天。

白天,在井边等候挑水的人要排队,眼巴巴地等着那清流能够喷涌而出。但那只是一种愿望。实际上,水好像都枯竭了一样,根本看不到水涌出来的样子。母亲说,我们只有等,等到晚上才行。

到了晚上,我总是在迷迷糊糊中被母亲弄醒。然后,不用分说,跟着挑起水桶的母亲出门,走进万籁俱寂的黑夜。母亲让我打着电筒走在前面,我没睡醒似的,迷迷糊糊朝着水井的地方走着。沿着窄窄的池塘塘堤,我专心看路专心走,我怕看那黑隐隐的山,我不知道那里暗暗的丛林中藏有什么。母亲让我用竹竿在前面探路、赶蛇,偶尔有受惊的青蛙跳到塘中,“咚”地溅起水花,也能吓我一跳。到了宽敞处,母亲便牵着我并排走,这时我便什么也不怕了。

经过大半夜的等候,原先干枯的水井有了些水,只是看上去并不像平时那样清澈,有些混浊。因为井里的水很浅,母亲踏着井边的石块,慢慢下到井底,然后用竹勺轻轻地舀,半桶,便举起,让我在上面使劲提。我人小力气小,只能提半桶,然后又用另半桶倒成一桶,最后的一桶,母亲便在井上用扁担勾了上来。

当母亲在井里舀水时,我独自在井的上面依然害怕,心怦怦地跳,总忍不住喊一声“母亲”,“母亲在,崽。”母亲的声音是发颤的。

当我们担着水回到家插上门,重新上床后,母亲便紧紧搂住我,用手从我的头上抚摸到背上……

这种难忘的夜晚,还有一次。

那一年,长时间的大雨,把大人们的脸浇得阴郁起来,似乎预感到了某种不祥。池塘里的水浑浊且明显高涨起来,田里的插秧,也被水泡了起来;房屋上的瓦,被各种来风掀动,以至有些部位会出现漏雨,于是用桶子盆子去接水,叮叮当当的使房屋顿时热闹起来。

一天晚上,狂风暴雨肆虐着,门窗也被吹打得吱吱作响。我和母亲在这样的“催眠曲”中安睡。不知什么时候,感觉屋外动静很大,除却呼呼的风声与哗哗的雨声之外,似乎有人在喊着什么,还有生产队出工收工时才听得到的哨声。我以为在梦着什么。母亲早己起床,见我醒来,说发大水了,垅里的房屋被水淹了,可能已经倒了些屋,你也起床吧,到山坳上的人家去避一避,而她自己则要留在家里收拾一下再去。

我隐约觉得,母亲的“收拾一下”是个托词,于是说,要去就一起去,要不我也不去。母亲却安慰我说,我家的房屋是红砖地基,比别人家土砖地基耐水结实,不会轻易倒的,而且,水还没淹上来呢。我则犯了倔,平时母亲就比较迁就我,此时我更是不依不饶,横竖不肯独自出门。母亲似乎真的很生气,强行把斗笠蓑衣都穿戴到了我的身上,防风的马灯塞到我手里,把我扯到了门口推我出去。可我的脚却像灌了铅,又跟地胶上了似的,推一步挪一步,就站在屋檐下不肯走。母亲说我不懂事,只会让她操心。任她怎样说,我都没有走开。直到后来,生产队长来了,才把我和母亲强行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母亲才锁好门,恋恋不舍地离开风雨吹打中的家。

 直到天亮了,我们在山坳上,才可以看到了山下田垄里发大水的恐怖。整个白茫茫的一片,浑浊的水在肆虐地咆哮,曾经的庄稼地全都在水下了;那些曾经充满生气的房屋,更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了似的,只能凭着印象和树的特点来判断,那是谁谁的家;村前的小河,已找不到踪迹,它已迅速膨胀成了汪洋大海。

面对这一夜之间的突变,我目瞪口呆。这才知道,什么是灾难。

我的家没有被淹着,水势开始减退,我与母亲重又回到了家。但是,母亲却总在人前夸我,说我那夜真懂事,长大了,像个小男子汉。这话,让我想起了父亲,一个男子汉。那一年,我十岁。

就在那年,我离开了乡下的老家,去了大城市父亲那里念书,之后就留在了城市。城市人给了我们这样的家庭一个专属的名称——半边户,虽然形象地说明了家庭有一半的缺失,但是对我而言,总有种低人一等或寄人篱下的感觉。

大城市半边户的家,并没有让我觉得那就是家,那只是我的栖身之所,我心目中的家依然在乡下,在母亲那里。而在乡下,我们这样有人在城里单位上上班的人家,是被人羡慕的,是被人高看一眼的。

我很想念乡下,想念母亲。母亲一个人在乡下,出工,做家务,既要烧柴火又要炒菜,没有人做帮手怎么办,干旱时一个人下井担水没人帮忙怎么办,再发大水怎么办。此后,教我给父亲写信的母亲,变成了我写信的对象。母亲的来信,总是说一切都好,我也就没什么牵挂了。我也相信,母亲是那么地智慧泼辣,一定是很好的。

母亲在信中总担心我像乡下一样淘气,惹父亲生气而挨打,所以总是让我听话,要懂事些。我给母亲的回信总是很矛盾,想着回乡下陪着母亲,却不能这么说,那会惹母亲不高兴。我似乎不太会说乖巧的话,除了开头的“亲爱的母亲”那种程式化的一句,不会写想念一类的词儿。其实,真有一种特别的时刻会让我想起在家乡的母亲,那就是父亲的拳头、皮鞋,让我特别怀想母亲温暖的怀抱。但是,这样的境况是不能说给母亲的,那会让她更加不安。

我与父亲在城里,是一个没有女人的家,父子之间好像缺少了一个缓冲地带,或者说两座山之间没有柔软的河流连着,因而父子之间很是刚性地对峙着,很少有话语的交流。每天每天,除了下班回家称呼两次“爸爸”,中午一次,晚上一次,再无多的话说,要说那便是父亲的训斥了。

还好,我和母亲能够在寒暑假时见面。暑假最好,可以去村前小河玩水,可以在夜晚看电影或捉迷藏,即使是“双抢”忙碌的时节,我在水田里飞快地插秧,也没有觉得疲劳,反而觉得比赛一样刺激开心。寒假最好,基本是农闲了,大家都在家里打牌,打闲讲,家里木阁楼上的花生黄豆,可以任我享用。还有过年,放鞭炮,穿新衣,走人家,都是我喜欢的事。跟母亲在乡下的生活,总是那么心情舒畅。

但是,分别总是会悄悄来临,美好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很快,我又会由一个乡村飞天蜈蚣,变成城里的笼中小兽。

有一年暑假,我踏上故土,来到家时见门已锁,就在门外等。很快有人告诉我母亲回了,我忙迎上去,欣喜地叫唤着。母亲头上包着一条褐色的头巾,身上是蓝布衣,手挎竹篮,表情并不像往昔见到回家的儿子那样高兴。同时我也发现,母亲老了。当时我的心隐隐作疼,母亲本是极乐观的,总有说不完的故事和笑话,如今却难得笑一次。现在想起来,可能母亲那时已是病魔缠身了。

我没有觉得母亲病了,我眼里的母亲从来都是风风火火、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我依旧满世界的飞,召集玩伴做游戏。母亲也会问及我的学习,问及我和父亲的相处,我都是轻描淡写地当成乡村习以为常的打闲讲,敷衍了几句,内心还是想着玩耍的事。跟母亲在一起的日子真快,就是快。假期满了,母亲为我打好行李,送我到镇上的汽车站。每次分别,我还是会有一种离愁别绪,舍不得离开母亲,或者也舍不得离开家乡的玩伴。车来了,我望着母亲憔悴的脸,真想说一句话:让我留下。可我什么也没说,默默提着行李上了车。

汽车沉重地发动了引擎,慢慢地启动了。我看着车窗外的母亲,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向我举起了手,挥手告别,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却很深沉、哀怨。车子往前走,我的眼睛却一直回望着。直到母亲举着手的身影越来越小,成了一个点,一个拐弯,母亲不见了。我想到,烈日下,母亲慢慢地独自一人走回村子,在空荡荡的四间屋里,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泪,便在脸上奔泻。

开学不久,收到母亲的信:今天天晴,我到镇医院看病,朱老医师不开单方,可别是癌……顿时,我的脑袋“嗡”地一声,“癌症”字样的东西在我脑海里直翻腾,感觉天旋地转。

过了些日子,母亲来城里了,脸色很不好,对我也没有往日的笑容和爱抚,而是心事重重。母亲是来治病的,我那风风火火、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母亲不见了。母亲住院了。我在学校时时刻刻都想着重病的母亲。三个月后的一天,班主任老师把我叫出去,说刚才来了电话,母亲病危,要我赶快回去。赶到医院时,母亲进了急救室,鼻孔插着输氧管。就在这天晚上,母亲走了,我十三岁。

由于母亲的亡故,我们家的另外一半失去了,不再是意义上的“半边户”。但是,在这种因缺失另外一半而“完整”的家庭,在我们父子心里,更是不能称其为家了,我称之为“父子之家”。那缺失的一半,是永远的缺憾。

每天的餐桌上,父亲会摆上一副碗筷,我知道,那是母亲的。吃饭的时候,母亲就在我们身边,我们的家变得更加“完整”了。

母亲去世32年之后,85岁的父亲葬在母亲旁边,就在家乡的山坳上。我的聚少离多的父亲母亲,终于可以厮守在一起了。父亲走得时候很是安详,仿佛盼着这一天似的,让我知道了什么是“视死如归”。父亲母亲在一起了,结束了他们在人间的“半边户”生活。

我时常回去看望父亲母亲,如今交通方便,我也有自己的私家车,一个多小时就可到家乡。我们的家,就像余光中的诗歌里描述的那样,“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如今与父母的距离,“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啊在里头。”

我住在侄儿家里。我儿时生活的老屋,就在侄儿这里。我时常望着屋前的池塘,回想四十年前与母亲担水的情景,特别亲切。侄儿比我小三岁,是我儿时的玩伴,他说小叔你小时候真的很调皮,你妈追你不到,你在这坪里满场飞。我实际上已经不记得自己儿时的样子,经他一说,我没有置疑,那场面当然只属于他们,作为当事人我自然看不到自己了。但是,我的眼前却出现了当年的这个场面。我对侄儿笑了笑,这是一种满意的表达,谢谢他给了我一幅美好的画面。

在房屋周边走走,思绪时常在穿越,儿时与母亲生活的气息,仿佛就在身边。虽然那是不完整的半边户家庭,但是我却记忆犹新。夜里,我躺在床上,父亲母亲躺在山坳上,近在咫尺,没有了阴阳相隔,也没有了半边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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