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婚礼有万般花样,但总归是要有点气氛的。
林家老二是个退伍军人。当兵的时候年龄就偏大,在部队也没像最初料想的那样,考个军校或转个志愿兵,给林家挣回个面子。虽然超期服役了两年,但最终还是背着铺盖卷回到了桃花坞,像他的父辈一样成了坷垃楞。刚回来时大家还觉得新奇,看他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在村子里转来转去,亮着他的粗门大嗓,说着一口半土半洋的官话,不认识的还以为桃花坞又出了一个人物。时间久了,大家就对他吆三喝四的行为有了反感,并视他手插口袋侃侃而谈的动作为不敬,更对他留着长发叼着烟卷的模样不屑。敬意自然全无,笑话难以阻挡。在教育自家的孩子时,林家老二自然就成了反衬的“榜样”。
原以为可以出去见见世面,长点见识,但几年下来,并无多少长进。这样灰头土脸回来,林家老二自己也觉得毫无体面。一官半职没有混上,当兵期间那点少得可怜的津贴和退伍费,加到一起也不够买套像样的家具,更不要说结婚办大事了。虽然包产到户多年,村里挣住大钱的人家不少,开着小车、住着洋房的也大有人在。但林家仍穷,吃的是粗茶饭,穿的是粗布衣,住的是旧房子和一所连围墙也没有的烂院子。但他不能再等了,和艾红的婚事也不能再等了。村里和他一样大的基本上都有了孩子,有的甚至已经儿女双全了。但钱是硬通货,没有钱什么事都不好办。这不,张罗了一年多,林家老二的婚事仍无进展,计划中的房子也只是挖了个地基。今年老掌柜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老二的婚事办了。前些天请了先生,看了八字,合好就在来年的三月初八。先生写好婚书,交给老掌柜:“娃的婚事就这么定。明年是马年,只这一天是黄道吉日,抓紧办了吧。”
老掌柜掐指算算,现在是秋末,能犁的秋地已经犁完,半月前种上的麦子已经出土,正是一年之中稍有松乏的当口,也是盖房修院的最佳时期。再过几天,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就要离家;即使在家也会被各种杂事缠绕。你不结婚他结婚,你不盖房他盖房,哪家不得帮天忙?这一年老二在家,支的差事还少吗?这两个月也是一年之中天气最好的时段,不仅气温适宜,不热不冷;而且少风少雨,天干路净。过了这段时间,天寒地冻,大雪封门,到那时置啥也来不及了。当下就合谋了一阵:一定要在两个月内把房子盖好,院子修好,开春就加紧粉刷一下;还要请木工,把能用的树木放倒,房梁门窗都要用到;还要把余下的木头阴干晾好,桌椅板凳,饭桌衣柜,能做的就做上几件。置办婚礼要抓紧,家里喂的猪要上心,还有请厨师、买菜、订吹手……账不敢细算,一算就算得老掌柜睡不着觉。老掌柜没睡好,林家老太也睡不好,而且是一连几夜都没睡好。
匠人很快就说好了。新安县的,一共八人,大小工齐全。讲好了包工不包料,吃住不算钱的。
匠人头姓张,人称“张头”。张头就对老掌柜说,这几天我们搭架子,砌墙,你就赶紧放树,做架子货吧。还有,砖得一万多块,瓦也要买够数,拉到工地。
老掌柜就开始找木工。天不亮就出去,夜里十一点多了还不见回来。林家老太就慌了手脚,一连出去张望了几次,也未见踪影。忙叫老二拿上手电,到南沟去寻。正要出门,老掌柜却闪身进来。问他咋到现时才回来?却不答话,只说木工也说好了,南沟的老尚。老尚是外地人,因做一手好活儿,南沟王胜就收他入赘做了女婿。王胜和老掌柜是忘年交,这事儿一说就定了下来。
接下来放树。这可是费力气的活儿。老二扛着镢头、锯子,提着斧头,老掌柜就背着绳子,腋下夹着一条带嘴香烟。到树下,老二刨土、截树根,老掌柜就挨门挨户去找人。烟一包一包地散着,人也就一伙一伙地来了。
林家老太就在院里新砌了通山灶,做起了大锅饭。亲戚、村人都都到齐了,车子也拉来了几辆。拉砖的、拉瓦的、拉树的、拉沙的、拉灰的……风风火火就像生产队里唱大戏。两口忙得日日夜夜不得闲,衣裳都没有脱过。
这样一连熬过了十多天,一家人的眼圈都黑着,眼睛发着红光,房子才算盖起来了。老掌柜就叫老二上街,买了一箱酒,割了不少肉,把村里人都请来,喝了一顿庆功酒,这才把各自打发了。匠人的工钱全欠着,讲好了过了事儿再给。匠人也痛快,当下就同意了。张头说,老掌柜待人厚道,欠一年他也放心。何况他去附近靠了不少活儿,干到收麦前是不成问题的。
老二的未婚妻艾红是鹞沟人,他过去的同学。二人在校时即有些来往,后来老掌柜得了一场大病,老二的学业就中断了。鹞沟离桃花坞二三里路,沟里有不少藤条、梢子,老二为给爹看病,就常常到沟里去刹些梢子、荆条卖到附近的煤矿上,因此就常常要从她家门前经过。艾红就常常要招呼他,请他到家里歇歇脚。他有些不好意思。有时衣服被挂烂了,一条一缕的,风吹着像个叫花子,他就更不好意思了。爱红却不嫌他,非要给他缝好才让他回。她妈更是一个好心人,见老二就像见了自己的儿子。日子久了,老二就更不好意思到那沟里去,甚至为此多跑三五里路也不觉得累。可在那大山上,狂风呼呼吹着,使他伸不开手、头皮发凉的时候,他就会想起艾红和她的妈妈,就会觉出她们的种种好处来。
艾红依然在山外上学,很少回家。老二知道,她是攒劲考大学呢,老二就为她担起心来。
艾红上学的地方是在镇上,离煤矿很近。老二卖了梢子,有了一些钱,就跑到镇上的食堂里,买了一提兜的烧饼和包子,给艾红送去了。他走到校门口,脸就不由红了起来。他想亲手交给她,又害怕引起她的误解。但一想到她会感激地看着他,他的心就不安起来。他最终还是交给了他认识的另一个同学,只说是艾红妈让捎的。
他这样一连送了几次。又一次竟让艾红碰上了。艾红说:“你家那么困难,你这样做是不好的,你拿回去吧。”老二就说:“这是我爹让送的,他也希望咱山沟里能出一个大学生呢。你要不接,我可没法交差。”艾红就说:“你爹可真是一个好人。可是,他比我更需要照顾。他还是一个病人呢……真要是这,这十块钱你就拿去吧,就当是我看望他老人家了。”老二死活不接。艾红的眼睛就红红的,眼眶里的泪珠打着旋儿,哀求般地看着老二,老二的心就软了。他捏着十元钱,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学校。
艾红给老掌柜的信全家人都看了。老掌柜就叫老二过来,对他夸奖了一番。艾红妈也来家里看望老掌柜了几趟,她一连声地夸老二懂话,会有出息的。
那一年到头,艾红没有考上大学。她回到村里,有好些年轻人奚落她:看书都看到眼里啦,多哩盛不下,还得用副眼镜罩着,怕掉地上拾不起来了。她去地干活,会有人跟着出她的洋相:去地里薅草,认不清麦苗和韭菜,更认不清谷苗和狗娃咬;锄地跟犁地一样,趴着跪着,难受死人……她爹嘴上不说,心里也有气,一点小事就火冒三丈,摔勺子扔碗儿骂脏话。她娘也怨气冲天,动不动就哭鼻子洒泪。艾红看透了这一切,趁一天黄昏,一个人摸进鹞沟深处,用藤条挽结。在告别人世前,她朝着自家小院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爹啊,娘啊,您为女儿尽心尽力,操碎了心,吃尽了苦,可不争气的女儿连一点光也给您们争不来,连一点面子也没有给您们留。儿走后,您们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活着啊……”她泪眼婆娑,只顾往绳套里钻,不料却跌进了一个男人的怀抱。
“你,你咋真糊涂,为啥要走这条路啊!”老二反复说着,两行热泪也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他就这样抱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深谷。
他是在刹梢子时发现艾红的身影的。
在沟口,他遇到了匆匆赶来的艾红妈。
“你这个死妮子,疯妮子!你让我好找啊!”艾红妈扑上来,打她,掐她,搂她,亲她,哭她。艾红和妈妈哭成一片。
老二走进沟里,背他那捆梢子去了。他从沟里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很安静了。
这一年,老掌柜病情好转。老二紧锁的眉头才舒展了。
坞里那几年才办起电。村里买了台彩电,十里八里的人都来看。过去人们只看过几场电影,听过收音机,哪还见过这会唱会跳的黑匣子?
艾红天天随着村里的那些年轻人来。老二走进电视室,总能看到一双热辣辣的目光注视着他,寻找着他。他一回头,自觉不自觉总能与那双目光相对。
艾红回家,老二总在后面跟着,送她到村外,甚至到她家门前。艾红也有意识地与村里那些人拉开一段距离。老二只好不远不近地跟着。
有一天电视结束,老二照例来到村口,不料艾红却在暗影里叫他。他一回头,艾红从树后跳出来,说:“我知道你天天在这儿等我,送我。你为啥要这样做呢?”
“我……想……”老二有些口讷。
“想什么呢?”
“……”
老二惶惑地看着艾红,心里不安起起来。
“叫我看看你的手吧?”艾红说。
老二把手伸给她。艾红用心地摸着那双结满老茧的手,眼泪竟簌簌地滚下来了。
“老二,你命也好苦啊!”
很久很久,她才平静下来。她忽然问老二:“你咋不出去找点事做呢——像你大哥那样?”
“大哥不在家,屋里这一摊儿,我走不开啊!”老二说。
“大哥现在哪里?”
“在一家食品厂当业务员,跑东跑西的,也没闲。”
“老二,我想,你最好参军去。家里这些活计,我会替你尽力的。”艾红坚定地说,“你也要出去闯闯,锻炼锻炼,咱这地方太苦焦,将来你回来了,咱们再一起往外闯!”
她把“咱们”二字做了特别强调,老二更加焦灼不安了。
“艾红,我……你……”
“咋,我不行?配不上你?”
“艾红,你……多心了。”
艾红离他那么近,那么让他心旌摇曳!他明明感到,有一种力量在迫使他靠近她,拥抱她。他甚至觉得,艾红正向自己这边倒过来。
“艾红,艾红!”他叫着,呜咽着,将艾红紧紧拥在怀里。
艾红一动不动地在他怀里站着,任他拥抱。忽然,他推开了她:“艾红,请你原谅,我……太冲动了。”
“不。我不该原谅。我……愿意。”艾红说着,又倒进了老二怀里。老二感到,艾红就像一棵在风中摇摆不定的树苗,她在抽搐,颤栗。
送艾红到她家门口,老二又将艾红紧紧拥抱了一会儿,才分手。
老二就在她的盼望中穿上了军装。
老掌柜对老二执意当兵一直困惑不解,但他对儿子的选择是尊重的。他走的那一天,老掌柜亲自将他送上了汽车。在送行的人群中,他发现了艾红。艾红的眼睛红肿着。看见他,艾红竟走过来,说:“伯,老二走了,家里的活儿就交给我吧。”
老掌柜的眼睛立刻发红,鼻涕一抽搭一抽搭。他说:“红,家里有我这两口儿,还有他大哥,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老掌柜回到家,艾红就在院里泼水扫院,林家老太挡也没挡住。“这闺女,可是个好把势哩!”她逢人便说。
老掌柜就和妻子在一起嘀咕:“艾红莫不是看上老二了?”
等老二打回第一封信,老掌柜心里就有了底。他慌忙托人到鹞沟,试探艾红妈的心思。
几乎没有费啥周折,婚事就算定下来了。老掌柜按当地婚俗,约定了日子,请女方来家里“坐”。说是“坐”,其实是“看”,也就是看对方的家底,摸家里的情况。两个村子本来就近,艾红对老二家的情况一清二楚。即使不来,也是知道的。但既然是风俗,就不得不来。而且还要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老掌柜自然客客气气的,把家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给艾红和她的娘家人听。媒人也是熟人,一手托两家,自然少不了拦挡和遮掩。艾红没意见,不等于她的家人都心满意足。当时就提出了再批一所院子和再盖四间瓦房的建议。老掌柜自然满口应承。
老二虽然不在家,但按照当地风俗,该进行的程序仍要进行。“坐”过之后,老掌柜按照媒人的指使,在村中有经验女人的指点下,到街上买了两身新衣裳和一块“海鸥”牌女式坤表,送到了艾红家。艾红二话没说,就全部接收了。
之后逢年过节,老掌柜总要备礼,亲自到鹞沟去送节。农忙时,老掌柜还要跑过去帮忙,艾红也会回来帮忙,热热闹闹,说说笑笑,毫无隔膜,看起来与一家人毫无二致。
后来桃花坞办起小学,艾红被聘为教员,就天天住在林家,一应家务也全揽了过来。俩老人皆欢喜不已。
等到老二退伍回家,艾红就问他:“就安心一辈子守在这苦焦地方?”
“唉。”
“‘唉’个啥?越锻炼越糊涂了!”
老二也不吭声。艾红就托人在煤矿找了个临时工作,催老二去上班。老二不想去,艾红就板起脸来让他看。他要艾红上街,艾红不去。他买来的新衣裳,艾红也不穿。他去艾红家,艾红爹故意不跟他搭言,冷落他。老二憋了一肚子气,只好硬着头皮去上班。
房子盖好了,老掌柜就托人去 “送好”。“送好”是这里的乡俗,即男方要把经过先生掐算选好的日子和写好的婚书送到女方家,女方若同意,就将婚书接住,尔后商量准备结婚的一应事务。媒人早上起早去,天黑透了才回来。
“好总算接住了,娃没说啥。她爹说得送两千块钱的彩礼,除了准备桌椅板凳等日常家用品之外,还要买一个组合柜子。这些条件不算过分,咱这儿近几年结婚的没有不花万把的,多的还要几万、十几万的。人家这样说,已经很给面子了。老掌柜,准备准备吧!”
老二一听可火了:“两千块,我屙钱去?我找艾红去,说好的不要彩礼,干嘛又要了?”
“憨娃,人家总不能把闺女白送给你呀!从小长到大,也不容易哩!”媒人说。
“谁还不一样?她跟我结婚,给了我多少彩礼?”老二不服气。
“老二,再瞎说,看我不扇你!”老掌柜发话了,老二的头才低下了,“这钱我拿,柜子也买就这样定了吧。过两天,叫娃厮跟着去把衣裳买了。这些是门面,省不得,也不能叫娃过不去。”
老二去买衣裳那天,老掌柜从抽屉里取出了九百元钱:“这是你哥前天托人捎回来的。能买就多买几件,不要心疼钱。见艾红多说点好话,可别惹下了,一辈子都难受哩。”
老二穿上那身绿军装,背着个小书包,就到学校里去了。俩人谈了五六年,还没有一块出过远门。老二就问艾红:“去洛阳还是去三门峡?”艾红说:“随你。”老二说:“三门峡近,咱就去三门峡吧。”艾红说:“去哪儿都一样。”
俩人说笑着上了公路。走不多远,遇一三轮儿,老二就拦住说,坐到观音堂街吧。
到观音堂,二人到市场上转了一圈,也相中了几件衣裳。但老二说,还是到市里,会有更好的。二人就乘了汽车,到三门峡去了。
三门峡可真是个好去处啊!这街上的人,全穿得整整齐齐,跟山里过年那几天似的。汽车成了一条水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日日地窜着,比山里一年过的车都多。艾红看着街道两旁的高楼,脚就不自觉地往老二的脚上踩。老二就瞪她,拿眼瞥她,笑她土巴佬。艾红笑着,全不在意。她说:“这市里真真是热闹,洋气,咱不买衣裳,先转转吧?”老二就说:“随你。”
他们慢慢地溜达到了街心公园。两个照相的,背着个小机子,拦住他们纠缠不休,非要让他俩留个影不可。一个女的还拿着两本厚厚的影集,让艾红和老二看。艾红就认真地翻着,不时地还拉老二一把。老二回头一看,那本全是情侣合影照,极少正正经经的,多数都是搂搂抱抱的镜头。老二故意不看,也不理那个照相人。艾红倒是动了心了,很想照一张的样子。老二就说:“要照可以,我得要一张比你这影集上所有的照片都要好的,价钱还要再低五毛钱。”照相人说:“像可以照得最好,钱却不能少的,本来这也就毛儿八角的利。”老二就说:“不少就不照,艾红,走咱的吧。”照相人就挡住了老二:“好,好,你可不要大声嚷,就少要两毛吧。”老二就和艾红站在一颗松树前。照相人选好了角度,正准备拍,艾红的手却在背后拉住了老二。老二有些害羞,就把手偷偷地松开了。照相人嘴上说:“好!”老二就和艾红觉得眼前亮了一下。照相人递过来一个信封,要老二写上地址。“干嘛?”“寄给你呀。”
交过钱,艾红就拉着老二在条椅上坐了一会儿。条椅在一片绿藤下,很隐蔽。艾红就问老二:“干嘛将手松开?”老二说:“我觉得你不够意思。我待你好吧?可你净伤我心。”“这又从何说起?”“说好了,咱们结婚要给村里人带个好头,可你还是要了彩礼。”“要彩礼可不是我的意思,爹妈要要的,我也没法。”“我又不是跟他们结婚,干嘛非由着他们?”“你怎么能这样说?没有爹妈哪有我?再说,村里人都要,我能破这个先例吗?”老二就白她:“死落后,以后欠下债谁替咱还?还不苦了咱俩?”“欠债,自然是会欠点债的!可人一辈子能结几次婚?欠点债也要争争这口气,总不能叫别人看不起吧?”“欠债别人就看得起了?”艾红瞪着老二,眼睛红红的:“你说咋办?这婚事不办了?”老二又想起了爹的话,忙说:“肯定要办。走,咱还是去市场转转吧?”艾红却不动弹。“我想回家。”她说。老二忙将她拉起来,:“走,走吧。别跟我一样。我这嘴太臭。”
到市场上转了几圈,老二也没有见她有感兴趣的服装。老二有些累了,就说:“艾红,咱只顾转,没见天都快黑了,咱吃碗饭再说吧。”就到市场边的一家烩面馆里,要了两碗羊肉烩面来。
从饭店出来,大街上已灯火闪烁了。各种小吃都出了摊,电石灯、电子灯与电灯泡的光辉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五颜六色的世界。艾红没有见过这些闪闪烁烁的灯光,在大街上走来走去。老二说:“艾红,这样走来走去很不安全,坏人常注意我们这些乡下人,丢东西和受骗的也多是我们。咱先登记一个房间,把东西寄存了再转吧。”
他们在影剧院招待所登记了两个床位,将钱存了,这才出来。老二说:“这招待所与别处不同,拿着住宿证还可以免费看电影。艾红,你愿看电影吗?”电影前场是武打片,后场是一部爱情片,宣传画很刺激。艾红说:“咱先不看电影罢,再到市里转转。”二人就在大街上沿黄河路往西,到大桥跟儿又向北,从建设路往东,到老车站又向南,最后又回到了黄河路上。老二走得累了,在市内公交汽车站的站牌下站住了。艾红就说:“看会儿电影吧。”
看电影莫如说是看风景。艾红东张西望,满眼惊喜,老二却呼呼睡着了。艾红碰他了一下,老二打着呵欠说:“早些歇吧,艾红,你住209室。这是证件。我住208室,还在一起。明天,还得……走吧。”
第二天,艾红老早就起来了。她洗好脸,借同室一位妇女的木梳梳好头,又出去看了一会儿景致,回来见老二还没有起床。她骂道:“这懒虫,还要将床睡塌了!”就去敲209室的门。她的敲门声引来了一位男士的抗议。老二从睡梦中惊醒,揉揉眼,一边穿衣一边说:“来了来了,莫吵吵!”不愧他训练有素,三两下就跳下床来。
艾红故意不搭理他。在小摊上吃饭,也不与他说话。
艾红随便买了两套衣服,一身枣红的,一身大红的,就和老二回到了村里。老二给老掌柜说:“我已给艾红说通了,买两套衣服,这钱还有六百多,置点别的吧。”
“啥?你个二杆子,啥说好了?买两套衣服?咱穷也不能穷到这种地步吧!你现在马上给我去追艾红,先别让她回家,明日你俩再去买!钱花光拉倒。”老掌柜翻着白眼珠,对老二发脾气道。
“说过了,她不会再要了。”
“放屁!你要不去,看我不……”
老掌柜叫着,手高举着,一副要打的模样。
爹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老二不敢再辩解,就到小学去找艾红。但艾红已回家了。他又慌慌张张到鹞沟,却听见艾红妈正在训斥艾红。他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知道艾红妈对艾红买衣服有意见,就忙推门进去道:
“娘,我和艾红明天还要去洛阳买衣裳,这两套是艾红先拿回来让您看的,如不合适,明天就再买几套。”
艾红妈见老二来了,忙说:“其实衣服挺好的。艾红既然已相中,我做妈的肯定不会有啥意见。”
艾红爹也从屋里走出来,把老二往屋里让。
“不了,我是来和艾红说一下,明儿去洛阳的。”他执意不进屋,非回家不可。艾红爹只好给他找了一个手电,送他到村口。
老二和艾红到洛阳去买衣裳,一路上俩人都憋着气,谁也不想多说一句话。艾红买衣服时有些心不在焉,老二就领她站在商场边上,看城里人买些啥服装。商场里这样的年轻人还真不少。老二见一对年轻人在挑一件红套裙,就凑上去看。那俩人买了刚走,他便硬拉艾红去试。艾红不情愿,他就鼓动。艾红说:“想买就买了吧。”随便试了一下,老二就付了款。其他几套衣服也都是这样买了的。
回家的路上,艾红说:“老二,本来我想过得简单些,现在看来,真真是不行了。结婚那天,咱不要吹手响器儿,就雇辆汽车吧。现在兴这,你我也没办法不走这条路。”
老二没有说话。
回到家,老掌柜很高兴。
老二说:“钱花光了。”
“花光了好!不要缩手缩脚,叫别人笑话!”老掌柜的眼笑成了一条缝儿。
“艾红说,结婚不要吹手响器儿了,得要汽车。”
老掌柜说:“现在年轻人结婚,哪有不要的?过去人穷,也没有汽车可雇,结婚全靠两条腿;抬嫁妆,担酒礼,全凭人挑肩扛。那时候,新娘子也不例外,手提着一块包着红布的大花镜,夹在送亲队伍中,走上四五十里山路也不嫌累。后来人金贵了,结婚时兴起了带棚的牛车、马车、拖拉机。到如今,大家都行坐小轿车,咱也不能不入流啊!”
很快就到了新年。老掌柜走亲戚,路过南沟,就拐了一下路。他见王胜,又见了老尚,讲好了年后做家具。和王胜又谈了老二和艾红的情况。王胜说:“汽车你不用找了,我有一个远房侄儿,叫王赖的,他有一辆‘东风’,整天在外跑。这段时间他正好在家,我去给他讲,定下算了。”
“可靠吧?”
“这哪里话?咱哥们儿办事,那是张飞吃秤砣,实打实!我看你还是把心放到肚里头,只管等好消息吧!”王胜拍着胸脯。
“钱该咋掏咱咋掏,不要叫娃难为。”
“钱是小事。到那天,可要让老哥喝好啊!”
“放心!酒缸都准备好了!”
老掌柜又给老大下了死任务:找一辆小车,吉普也行,“夏利”也行。他不知道“夏利”到底是什么样的车,听人这么叫,他也就这么叫。
他每天都要催促老太喂好那头二百多斤重的大肥猪。他已有几年没有这样铺张了。可他毕竟年纪大了,不可能再办多大的事务了,因此就格外卖力。他要把老二的婚事办好,不让娃捣他脊梁骨。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就连“行礼”,艾红家也没提过分的要求。老掌柜脸上放着光,见人话虽不多,却热情慷慨。会吸烟的人就舍几根烟,不吸烟的人就多说几句宽心话。
张头春节过后就来了。还是那八个人,拉水的拉水,和灰的和灰,三五天就将房子粉刷一新。工钱自然还欠着。张头依然说老掌柜厚道,欠着也放心,只是一定要喝他的喜酒。
三月初六,老大就带着一辆吉普回家了。他买了许多蔬菜,又送了一千块钱来。老掌柜家里闹哄哄的,蒸馍的、杀猪的、砍柴的、借桌子凳子的,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老掌柜满面红光,一边给人敬烟,一边对儿子说:“车子准备好了吧?那边儿可全看你了。家里已准备停当,厨师也靠得了,家具也做好了,你不用再操心了。厂里能来的,尽量叫来,咱可不欠那一点酒菜。”
婚事由来顺老汉主持,村里叫“总理”。
初七晚上老掌柜家摆起酒席,全村家家都来了人。饭桌上来顺老汉任命了副总理,正、副总理又派定了掌大盘、掌小盘、烧火、担水、下菜等一应人等,饭后就请会写毛笔字的来水写了喜帖,张贴在墙上。对联也一并写好,上联是:“百年好合比翼齐飞天上鸟,”下联是:“天赐良缘喜结同心连理枝。”村里的两个高音喇叭也搬了来,在门前的大树上绑好。亲戚的分工也很明确,迎亲的队伍也已安排停当。厨师把待客用的菜剁好、切细,这才到了去处安歇。
老掌柜在新房前转了几圈,又蹲在地上抽了支烟,回头对林老太太说:“他妈,睡吧。到明儿这个时辰,咱这一件大事就算办完了。”又想起王胜,想起王赖,想起“东风”。就说:“王胜没见来,车不知道靠得咋样了。”就要到南沟去。
林太太忙拦住他:“太晚了,王胜早睡了。明早再看看吧。”老掌柜偏要去。走出村口,回头再看看新房,那灯光是全村最亮的地方。再往前走,却走不成。山路上的石头坷垃,险些将他绊倒。他惊出一身冷汗。想想也是,已是这样子了,等等又何妨呢。就又返回去了。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湛蓝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老二换上了艾红为他挑选的那身灰西装,系上了红领带。他的口袋里装着那朵标有“新郎”字样的红花带。他准备在新娘到来时把它别在领结上。
老掌柜也换上了一身新制服。他很爱穿这四个兜的、藏青色的中山装。他在厨房边转悠,和厨师说几句笑话,拉几句家常。还要站在大门口,向前来贺喜的乡邻问候,敬烟。他还得和“总理”照头,给他取所要的一切。
迎亲的队伍已开过席了,还没有见王胜、老尚和王赖来,老掌柜头上急出了汗珠,对老二说:“车到现在还没来,我看是要误事的了。昨黑儿我就想去看一下,天黑,没去成,真急人。”
“总理”正好进来找他,一见老掌柜就说:“车还能来吧?八九点了,你看咋办?”
老二说:“南沟离这儿不是很近吗?派个人,骑车去看一下吧?”
人正要出门,南沟却过来一个小孩,十三四岁,是在桃花坞上学的学生。他一进门就说:“我王胜爷说了,王赖叔的车坏在半路了,怕来不了了。”
“这老汉,咋净办玄事呢?”老掌柜脸有些红涨,“这老汉,这叫我……你不该这么办啊!是不是因为我老汉欠你女婿工钱,你捉弄我?还是老二没有给你送烟酒,你闹情绪?……王胜,你这个死老汉,可真真是要坏了我的事哩!”
老二也说:“借不来车拉倒,何必半路杀人呢?这人真是太差劲,太不像话啦!”
来顺老汉则噘胡子:“我老汉在村里当过多少回总理,也没遇见过这事,这回倒遇上了!王胜,你个死东西,你给老哥儿脸上涂黑灰呐!你个兔下的狗娃子,看人下菜碟哩!”
老大的吉普车却到了。他一听说这事儿,忙过来说:“大,不用急,我找找看吧。”小车立刻冲出村去了。他是到镇上去的,那里有不少三轮、汽车和拖拉机出租。他跑到街道偏旁的小车场里,以每天一百五十元的价格租了两辆汽车。买了几个“喜”字贴在车头,这才一路疯跑回到了村里。
汽车到鹞沟的时候已是十点半了。艾红的父母正铁着脸,她的几个亲戚正准备把抬出来放了很久的家具和被褥抬回屋去。见娶亲的车子到来,艾红爹说:“娶不起亲拉倒,别丢这个人了!”艾红在窑里哭声正高,见了老大,哭得就更悲切了。
老大一边给艾红爹敬烟,一边说:“靠好的车出了毛病。时间不早了,叔,你看咋办呢?”
“咋办?……你说咋办就咋办!这时辰了,我还能说办与不办?”
艾红从窑里出来的时候,脸上的胭脂是新涂上的,眉线是新描的。她眼睛红肿着,头上的红花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她刚在车上坐好,担酒礼的就跟着上了车。两响炮响过,汽车就启动了。
车到坞里,新屋的门被前来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老二坐在新屋床上,看着从玻璃窗前走来走去的男男女女,心里涌上来一股莫名的情感。他眼热心跳,等待着艾红的到来。然而,艾红并没如他想象的那般轻盈而来。
来顺老汉在院中喊:“老二!”老二应声从屋里出来。几十双眼睛在盯着看他,这使他有些不好意思。
“老二,”来顺老汉说,“艾红不肯下车。你去给她鞠个躬!”
“这……”老二匆匆扫了一下周围,脸有些发红。
“快去,不敢犹豫,娃。”来顺老汉说。
他一眼就看见艾红头上的那朵红花。他将“新郎”的花带别在左衣领上。他走到吉普车前时,艾红却将头扭向了一边,给他一个侧影。他只好对着她的侧影鞠了一躬。
“艾红,娃已给你行过礼了,下车吧。”来顺老汉说。
“下车吧。”
人群里几个妇女也说。
艾红并没有下车的意思。
“娃,再鞠个躬吧。刚才艾红没看见。”来顺老汉说。
老二的脸腾一下红到了耳根。他正要转身,来顺老汉拉他一把,说:“娃,咱这里可兴这,不要脸红。”
人群里有人哄笑。
他只好又鞠了一躬,迅速转身回到了屋里。外面是什么在响?他听不清了。他想,艾红该下车了。她正被一根板凳挡着,有人正拿着一把夹有鞭炮的干草,围着她燃放,向空中撒彩纸。走到门口,一把揭掉了红盖头……尔后是招呼娘家人入席。高音喇叭里响起了“百鸟朝凤”的唢呐曲。喝酒,行令……
天黑得很快。这是坞里每一对新婚夫妇都最害怕的时候。
老二的屋里早早就亮起了灯泡,可除了一对新人外,没有人来。
老掌柜就说老二:“娃,你出去看一下,让他们来坐坐,不来不好呀!”
老二说:“不来正省心。疯疯癫癫地来一群,挤挤嚷嚷的相反不好。”
“咱这就这乡俗,有人来才好,耍得出格点也不要紧。”
“耍嘛,愿来就来,不来就算了。”
正说间,却来了七八人,全是老二和艾红的同学。老二取出两盒烟放在桌上,请他们抽。有不吸烟的,艾红就开了箱子,取一些瓜子、核桃、红枣请他们吃。
“还是嫂子好,让我们吃枣哩。快吃呀,吃了就能‘枣’见‘子’了。”
于是就抢着吃枣。抢着抢着,又涌进来一群人,全围着艾红,让她开箱取枣子。艾红说:“箱子当然是要开,可惜钥匙丢了。”大家便找老二。老二说:“我可没见。”就有人屋里找了一遍,也未见。便有人说俩人不老实。不老实就要让老实,于是就演开了传统“节目”:糊顶棚,过独木桥,摘桃子……最后,是介绍恋爱经过。
老二说:“没啥可介绍的。我俩过去是同学,有些好感,很谈得来。”
“咋个谈得来?”好多人问。
老二说:“就让我唱首歌来回答这个问题吧。”大家就鼓掌。老二就唱那“我是一只笨鸟,笨头笨脚……”,唱那“爱的感觉”。大家便给艾红鼓掌。艾红也唱了一首歌:“榆钱熟了,桃花红了,柳絮漫天飘……”大家便拼命鼓掌。
掌声和笑声从新屋里溢出来,老掌柜站在院子中间,和林老太太都同时往这边看,俩人也咧嘴笑了。他们还看见老二给人群散烟。艾红的箱子也打开了,给人群中撒花馍、饼干、糖果、瓜子、核桃、红枣子……
人走后,艾红看着老二,说:“你的歌唱得不错,可惜太忧伤了。”老二说:“人本无喜,喜即是忧,忧即是喜,何喜何忧呢?”艾红有些不解。老二就说:“今天是喜吧?可我们又有多少喜悦呢?”说完整理铺盖,不再理会艾红,兀自睡去了。
艾红的眼泪又淌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