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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进村。作为目前全村唯一一个在县重点中学就读的高年级学生,姜爱田走进桃花坞时既没有衣锦还乡的自豪,也没有高高在上的优越,相反却有点偷偷摸摸的胆怯和羞于见人的愧疚。他像夜行动物一样不敢正大光明地进村,回家时多数选择黄昏时分。天虽然还没有黑透,村头那几家的房子还能看见清晰轮廓,默立村口的那棵大杨树枝头还盘旋着几只晚归的乌鸦,但整个村子似乎已经进入睡眠状态,少有人迹。他提着两大包书,丧家犬一样灰溜溜地拐上了村道。两只脚有气无力地前后挪动着,带起的尘土打在裤腿上,沙沙地响着。
中午在县高中食堂吃过饭后,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寝室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很多同学都在盼着放假的这一天,下课的钟声一响,他们就像出笼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潮水一般涌出了教室。但他不。他还像平常一样整理着课桌上的书本,把它们统统装进了一个大编织袋,绑好,然后拿着两个缺边少沿的洋瓷碗,到学校的食堂买了一份醋溜白菜,一碗面汤。插在衣兜里的手捏着那张卷边了的白色饭票,似乎犹豫着该不该花掉它。最后还是咬了一下牙,掏出它换了一条白馍。这条馍他没舍得吃完,一半留在了编织袋里。
校长黄玉文是个小个子,薄薄的小嘴唇上长着一圈稀疏的黄胡须,两只躲在近视镜片后的小眼睛滴溜溜转着。头发的颜色有点发黄,有点谢顶,额颅上形成了两个弧度很大的后倾角。他站在全校两千多名教职工前发表着激情演讲。他说,不想老生常谈,也不想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有没有颜如玉和黄金屋要靠大家体会。时光如白驹之过隙,倏忽而已。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世人苦被明日累,春去秋来老将至。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时间是匆匆过客,片刻也不会停留。再不要说东山日头一大摞,过了今天还有明天。我只想说两个字:“醒”和“戒”。他用手在空中挥了一下,似乎想把悄然流出的鼻涕甩掉。“醒”就是清醒,理智。要明白自己是干啥的,需要干点啥,不能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更不能连钟也懒得撞一下。尤其是高三的学生,有的已经是数次临考场,数次抱憾归。听说现在有的同学还没紧没慢,上课时间还在看小说!这个同学我不敢打包票你能考上大学,但敢打包票你考不上名牌大学!校长目光炯炯,朝高三那边扫过来。姜爱田的脸一下红了。他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长高了,骆驼一样,鹤立鸡群。大家似乎约好似的都朝这边看过来,一直把姜爱田看得低下了头。要有仁慈之心。我们老师要有仁慈之心,能容得下学生的过失。黄校长又说,尽管这个同学有点不合时宜,但也绝不能把他一棍子打死。只要从现在开始觉醒,我觉得还是有希望的。再说“戒”。凡事都有度,越过了一定度,就会走向事物的反面。因此,在保持清醒的同时,我们要把戒记在心里。要戒欲。欲望是每个人都有的。没有欲望,也就不会有社会的进步。欲望在一定时候是有积极意义的。但是,欲望也是有界限的。大家要克制的,就是不应该有的欲望,否则就欲壑难填了。对于高中生来说,要知道自己来学校的目的。我们不是造大粪机器,我们是新时代的中学生,我们的任务就是抓住有限的时间学习。家长把我们送到学校,不是让我们来享受的,更不是让我们来谈恋爱、吃大餐的。我们要怀着圣徒般的虔诚心情,感谢家长能不辞劳苦把我们送进学校,感谢老师能苦口婆心给我们上课,感谢社会给我们提供了这么一个安静的环境。我们没有理由懈怠,没有理由荒废学业。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毁于随。每个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要敢于和那个躲藏在自己心灵深处的猥琐的自己作斗争。打倒自己就是最大的胜利。这个“戒”字也不是我的独创。大家可能都学过那篇课文,知道鲁迅先生在他的课桌上刻的就是这个字(他记错了,鲁迅先生刻的是个“早”字)。这个字大家要能悟透,这一辈子就会有希望。如果悟不透,那就毁了……
黄校长还说了啥,他已记不得了。他只知道,大家已经记住了他,记住了他这个已经三临考场的老考生了。
字词句篇章,可以涵盖语文教学的全部。一脸沉思和凝重,看上去像位大哲学家的语文老师李新德说。他习惯不拿课本,两只手里颠来倒去的是一只红颜色的玻璃茶杯。说是玻璃茶杯,其实是一大个的罐头瓶。瓶子的密封效果不错,无论怎么摆弄,也没见有水流出。他指着坐在门边的姜爱田说,我说的对不对?姜爱田点了一下头。李新德立刻飞快地说,字词句篇章,几乎每年我都这样讲。这位是专家,可以见证。字,就是汉字,包括汉语拼音,字根、偏旁,汉字的分类,象形、形声、会意字;词,就是词根、词素、词缀,词组结构,主谓词组、动宾词组、联合词组、偏正词组,动词名词形容词介词连词助词语气词;句,就是句子成分,主谓宾、定状补,无主句,祈使句;篇,就是段落分析,给一段材料,尤其是文言文,要能断句、标注标点、会翻译,划分出层次,归纳出段落大意;章,就是能写文章,尤其是限定材料作文,能快速阅读,深刻领悟理解材料所蕴涵的深意,审准题,然后布局谋篇,把要说的话用文字表达出来。其实这里最重要的还是“章”,只要把文章写好了,前面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但怎么写好文章呢?光怕是不中用的,你必须有一定的生活阅历,还要有一定的文宇阅读量,掌握大量词汇。因此,在我的课上你完全不必局限于课本知识,只要不缺课,你可以想干自己愿意干的一切,看小说、杂志也没有问题。当然,这不是说没有边界,随便走动不行,交头接耳也不行,还要保持必要的安静。
姜爱田最喜欢上语文课了。李老师除了允许他们看课外书,还喜欢把看到的好作文在课堂上念。有时候是老师读,有时候也让班里的其他同学读。这些作文有报纸上的、杂志上的,但更多的还是本班学生写的。姜爱田的作文是被读过次数最多的。姜爱田因此很受李新德老师的器重。虽然李新德也像其他老师一样喜欢点他的名,但他不觉得烦,相反还能品出一些欣赏的意味来。也许是因为偏爱,姜爱田在语文课上就显得比较活跃。他喜欢举手发言,也喜欢挑老师的“刺”:纠正老师不正确的读音或不准确的释义。李老师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挑刺,遇到拿捏不准的也喜欢问姜爱田。
与语文课的表现不同,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数学课。他对数学课并没有成见,有成见的却是数学老师。数学老师姓胡,叫胡华,40多岁,满脸络腮胡,语速像刮风一样快,一样轻,稍不注意就听不清楚。他喜欢趴在课桌上,两条腿大幅度地叉开,两只胳膊像支架一样支撑着他的身体。他习惯把两只手交叉并微微扬起,话筒一样,离他的嘴唇有一定距离——左手一定是搭在右手上的。他就那样趴着,声音低沉地讲解着自己对数学和人生的看法。他是班主任,有资格讲这些。高三以复习为主,几乎很少讲授新知识,为他的演讲提供了空间和时间。胡老师也是从不拿课本的,无论几何,还是代数,他都是成竹在胸的。这些知识似乎早已烂熟在心。他不看书,但可以说出某一道题在课本中的具体页码。凡有学生遇到难题,向他提出来的时候,他就会熟练地从课桌抽屉里拿出三角板和圆规,在黑板上画图,稍加沉思,就把解题的思路标注在黑板上了。他讲得总是那么简洁,那么容易抓住要害。同学们都很佩服他,几个女同学还经常趁没人时偷偷溜到他的办公室里,搞一些小动作。他很有语言天赋,可以称为语言大师,说话幽默,风趣。人生如梦,梦如人生——他的开头语总是充满哲理。胡老师舔了一下因为肝火旺盛而显得黑紫的嘴唇,开始了他激情的演讲。人生漫漫,听起来好像真是那么一回事儿,其实,这是一个伪命题。人生之路真的有那么漫长吗?这要看它的参照物。如果把一个人从十月怀胎、呱呱坠地到年过不惑、行将老去这个过程单独抽出来孤单地看,确实是够漫长的;但如果把这个过程和浩瀚星空、茫茫宇宙比起来,你连一粒微尘、一滴水珠都算不上。看看我们身边的滔滔黄河和巍巍青山吧,他们都是不知修行了多少年的神仙!他们看到的风风雨雨、人生百态不知比狂妄的人类多出多少呢!要有敬畏之心啊,同学们!空发议论是妄自菲薄的表现,是不切实际的表现。人生在世,草木一秋。时光匆匆,刻不容缓。也许就在我们一眨眼间,一段美妙的时光就悄然溜走了。风流才子唐伯虎有一首歌词感叹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今七十不为奇。前十年幼小,后十年衰老,中间只有五十年,一半又在睡中过……”。人生苦短,但就是这么短的时间,我们是不是就抓住了,用它来干了一番事业呢? Idle young,needy old;Idle young,needy old(少壮不努力 老大徒伤悲)!他还喜欢不失时机地秀一下英语。日历年年换,岁月天天新,孔子有“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叹,梁启超有“起趁鸡声舞一回”的壮志,鲁迅有“时间就是生命”的格言,齐白石有“不教一日闲过”的教诲,沈钧儒有“立志须存千载想,闲谈无过五分钟”的警示,我们该有何感想呢?现在已经不用头悬梁锥刺股,也不用囊虫映雪,在这窗明几净宽敞明亮、风刮不着雨洒不着的教室里,我们还不该发愤读书?“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用志时”。但是,有的同学并不这样认为——胡老师说着,突然像一阵旋风从讲台上扑了下来。他几乎是长驱直入,一下就把姜爱田藏在书桌里的一本《铁道游击队》拽了出来——姜爱田现在想来,也不能全怪胡老师。他不该看得那么投入,光顾着关心小波被抓到枣庄后怎么办了,完全忘记了这是在课堂上。胡老师满脸愠色,怒不可遏,一把将书扯了两半,并从开着的窗户里扔了出去。全班同学也像被打了一针兴奋剂,这会儿全从昏睡状态中醒了过来,齐刷刷地向这边看过来。姜爱田自觉地站了起来,两只手努力地寻找着裤缝的位置,心跳也加快了速度。几只该死的虱子趁机捣乱,在他的前胸后背一阵狂奔乱咬。
那本书被从窗外路过的李新德老师捡到了。李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他是红土坡村人,和桃花坞隔着二里地,也算是老乡。可能是看在老乡面上,李新德没有批评他,只是笑着对他说:“考了三年了,还想再考两年吗?这本书拿回去,赶快整整还给别人。你家里的情况我很清楚,是不会让你买书的。看这些闲书,再过两年也不迟。”
他出名了,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高仰着头了。
他承认自己老实。如果他是张长久,他就不会站在教室里。
张长久也是他的同学,一个喜欢留着长发的高个子男生。他戴着手表,叼着烟卷,穿着时髦的西装,脖子上还挂着一条花花绿绿的领带。很多来学校送馍送粮的家长都误把他当成了学校老师。他不在校住宿,经常骑着一辆28型的飞鸽牌自行车。自行车的车把上缠着花花绿绿的塑料条,车辐条与辐条相交的地方夹着一个红色的小圆片,车轴上绑着红黄绿三色的装饰。他骑车的姿势很潇洒,喜欢一直把车骑到教学楼下,更喜欢在操场边上表演车技。扭八字、慢行、“张果老倒骑小毛驴”、双手脱把、“燕子飞”……更奇的是,他居然能将双脚伸到后架上,然后将全身后移,稳稳当当地站在飞速旋转的自行车上!那种双手紧抱、沉思默想、超然物外、闲庭信步的洒脱模样真是大出了风头!这个自行车也真他妈的好使,车把不打闪,车身不飘忽,完全靠惯性前行。两个脚踏一上一下,还给人向相反方向转动的感觉。链条的声音是清脆的,轴承的声音是微妙的,沙沙的声音轻巧地敲打着围观者的耳膜,是那样舒适。那些花花绿绿的装饰随着车轮的高速旋转,也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全场旋转的仿佛不是车子,而是几个变幻不定的魔圈!顺着跑道疯跑了几十圈之后,张长久由站变蹲,并慢慢将身体前倾,顺势抓住了车把。他弯腰撅腚,像个大马猴一样趴在自行车上,在车铃的欢唱和观众的尖叫声中继续绕场三周。每逢他表演车技,就一定能吸引很多老师和同学前来观看。
他车技漂亮,不等于学习漂亮。他经常上课睡觉,下课出门溜逛。更要命的是,他居然和班里一个叫小红的女生谈起了恋爱。他们早已经越过了写字条、飞媚眼的初级阶段,对学校的警告置若罔闻,更大胆地通过交换座位的方式坐在了一起。“我要开除你!”胡老师第一次在两个人面前竖起了食指,并差点将指头戳到了张长久的脸上。“干什么呀,老班,人权保护你懂不懂!”张长久一把将胡老师推到了一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男欢女爱,人之常情。连圣人都说了,食色性也。我谈恋爱有啥错,值得你开除!”张长久挽着小红的腰,款款地坐在了座位上。
“你,你们……从今天开始,给我出去!”胡老师满嘴喷沫,鼻涕眼泪一起流。
“不至于吧,我们可是交过学费的,你无权终止合同!”张长久和小红都转过脸来,很无辜地看着胡老师。
“出去,现在!”胡老师突然提高了嗓门,右手指着打开的教室门,“我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可笑!”张长久说。
“可笑!”小红说。
说完之后,张长久鄙夷地看着胡老师,搂着小红走出了教室。
楼下响起了一阵自行车铃声。铃声很乱,也很刺耳。
“滚!”胡老师恨恨地关上教室门,说,“大家都看到了,张长久就是一个混混儿,无赖,这样的人是没有前途的!希望同学们能以此为戒,把心思都放到学习上,争取考个好成绩,也算是给我、给你们的父母和所有关心你们成长的人一个交代!一个人学习不是给别人看的,最终是为自己的!”
张长久在班上消失了,但他的自行车还经常出现在校园里。学校的球场上,他不时会秀一把车技——表演时已经变成了两个人。学校的大门对张长久来说是不存在的,他经常带着小红穿门而过,而且经常不忘双手撒把、吹着口哨、响着车铃的传统。
他没有张长久的能耐。校长的话深深地刺疼了他脆弱的神经。
三年,可以办很多事情。而他,却一直消耗在考场上了。
2
天越来越暗。风扯着电线,弹出了一阵尖利的琴鸣。路边田野里没有来得及铲除的玉米杆儿东摇西摆,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地里残存的塑料薄膜在风中抖动着、翻卷着。
一片片散射状的灯光从一处处院落里亮了起来。灯光下不时传出大人说话的声音、走路的声音、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火钳子倒在地上的声音和小孩哭啼的声音、小猪乞食的哼唧声和老牛唤儿的哞哞声。
深深的夜色使村道变得朦胧。桃花坞也像一片藏在云里的仙物,渐渐隐去了本来面貌,变得神秘、遥远。
姜爱田从村道边站了起来。远处飘来了桃花溪沉闷的水声。怕是还结着冰的缘故吧,不然他听到的首先应该是清脆的水声。
他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腿,朝空中挥舞了一下拳头,然后,弯腰提起那两个沉甸甸的书包,一声不响地向村里走去。一只大黄狗突然出现在村口,对着他发出了一声严厉的警告。这条狗可够大的,声音虽然低沉,但非常有力,路边的沙土也被震出了一阵沙沙声。他对狗摆了一个可爱的姿势,并亲切地叫着“灰灰”。但狗似乎不买账,对着他继续发出威严的吼叫。他不敢弯腰,也不敢站着不动。“灰灰,灰灰!”他小声叫着,并尽量用方言说,“知道回来就行了,不要再叫了,回头叫你吃好东西,回吧,咹?”
大狗有点迟疑。随后来的两只小狗可不管三七二十一,突然冲了上来,拦住了他前行的道路。他把手塞进书包,摸出了一点馍花:“吆儿——”他把馍花朝狗站立的方向撒去。大狗警惕地看着他,那两只狗中的一只上前,对着馍花嗅了嗅,然后抬起了头。
还不上当!现在的动物也狡猾了!
“小黄,回来!”一声威严的招呼,止住了大狗的嚣张。大狗不太情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慢转身,回去了。那两只小狗迟疑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暧昧的犬吠。
“谁呀,这么晚了才回来?”
他听出说话的是赵群发。“群发哥,是我呀,爱田!”
“嗄,爱田呀,放学了?来家坐坐吧——你嫂子刚做好饭,吃了再回去!”
群发摁亮了手中的电灯,把姜爱田上下打量了一遍。
“不啦,群发哥,隔天上门看你!”
他顺着电灯光往前疾步走着,顾不着和群发拉家常。他其实是不希望群发用电灯照着的,但对这种好意,他也不便拒绝。
穿过一排排瓦房,他终于走到了村子东头隐藏在坡下的那个属于他的旧院里。院子里的灯虽然没有亮,但他还是隐约看到,院子外边堆着整齐的柴禾捆子。土坯垒就的院墙显得那么低矮、破败,有的地方甚至被雨水冲刷出了豁口。大门没有上闩,轻轻一推就开了。
“谁?”东边窑洞的门帘掀起了一个缝,娘探出半个身子,望着院里说。
“是我,爱田!”
“爱田?”娘愣了一下,“咋这时候才回来呀,路上没车了?”
娘把帘子掀个大圆,冲着爱田说:快进来暖和一下,冻死了。也不捎个信,好让人去接。
接啥接,也没拿啥东西。爱田一边朝屋里走,一边说。
放下书包,他又问:“我大呢?”
“西窑里烤火呢——你也去吧,烤一会儿——做好饭我叫你!”
西窑是牛圈,喂着他家里的一头牸牛和一头犍牛。牸牛就是母牛;犍牛,当地人叫犍子、老犍(根据牛的年龄不同叫法不同)。牛的年龄是通过观察牙齿的多少来确定的,一般来说,每增加一对牙齿,年龄就会增加一岁。姜爱田家的牸牛是老牛;犍牛因为没有齐口(牙齿没有长全),大家都叫它犍子。
西窑的门敞开着,一股浓烟从门框上往外冒,遇风后又往下扑,窑洞里满是烟尘。还没进门,他就听到了父亲响亮的咳嗽声。火没有着起来,父亲正趴在地下对着火堆吹气。一口长气吹下去,伴随着父亲剧烈的咳嗽,柴禾上立刻生出了无数红红的火星和倾斜的烟柱。随着一阵哔哔啵啵的响声,一缕蓝色的火苗缓缓窜了出来。
“大,让我来吧!”姜爱田蹲了下去,对着火堆就是几口长气。反扑过来的烟雾也使他咳嗽了起来。
“不要使恁大劲,要缓缓的,火才能着大。”父亲说着,又俯下了身,准备再吹,但火已经着起来了。
“爱田,啥时回来的?坐车了没有?”父亲一边用手轻拂着脸上的青灰,一边说。
“年跟儿了,车紧张。在三门峡坐车时就不顺。坐车晚,到镇上已经没车了。”姜爱田往火上加着玉米杆。
“哦,走了二十来里回来的?”父亲拿眼瞪着他说。
不走还能咋的?我也不是神仙,没有腾云驾雾的本领。姜爱田也瞪着父亲说。
他看到,父亲的两个鬓角已经斑白,头上的白发也越来越多了。那些白发几乎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和他印象中留着板寸、满头黑发的父亲形成了鲜明对比。那时候的父亲多么年轻呀,他走路的声音铿锵有力,两条长胳膊格外健硕,高大的身躯曾令多少人羡慕啊。而今他看到的,却是一个动作迟缓、有点苍老的父亲。他皮肤松弛,颜色暗淡,布满沟壑,两只裸露在外的手间全是黑乎乎的污垢。他望着儿子的目光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即使在恼怒时也更多的是温柔和无奈。
他用一根黑乎乎的柳木根子把玉米杆往上挑了挑,一团火焰很快就从火棍边蹿了上来。
烟雾淡了些。隐在烟雾中的灯泡就像一块埋在水中的煎鸡蛋,发着若有若无的浅黄色光亮。两头牛突然停止了进食,对着姜爱田竖起了耳朵,四只大而有神的眼睛咕噜噜地转动着。
哦,“老秦川”,你还是那样老当益壮!
姜爱田摸着那头秦川牸牛的脑门、耳朵、鼻子、脖子。牸牛很享受地闭上了眼睛,两只弯曲的犄角微微晃着,脖间的铜铃发出了一阵悦耳的响声。
姜爱田看到,“老秦川”的脑门上已经有了一片白毛。
“老秦川”,宝贝疙瘩,还记得走进这里的那个夏天吗?
那时候已经实行承包责任制几年了。刚分产到户时,年轻人都想利索,不愿养这下下不离人的“张嘴货”。一到农忙时,才知道了牛的金贵。特别是豫西山区,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到处是坡地,垄短回头多,别说农机少,车多也没辙。没有牛,收打耕种,就只能人拉肩扛,效率极低。只有到这时候,年轻人才感到自己是聪明过了头,眼看着那些牛被上年纪的人像神一样敬着,借用一下也越来越难。特别是夏天,五黄六月,龙口夺食,分分秒秒都很关键,要收要种,没牛简直寸步难行。麦子好不容易割下来了,但没牛,连地块也拉不出。一捆捆背吧——出力流汗不说,如果摊上雨天,尤其是连阴雨,少不了要吃出芽麦。麦子拉到场,没有牛就碾不成,只好麦头朝里、麦梢朝外、一谱谱整齐地垛起来。为防雨,家家都要买不少塑料布,天气一变就蒙起来,太阳出来再揭下去——可六月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白天是晴天,保不准夜里就会下场大雨,因此,盖塑料布就成了每天的必修功课。更让人难受的是,眼看着人家的豆子谷子玉米种子都下了地,你只能肚里冒烟干着急。一晚三分薄,耽误的功夫必然导致经济上的损失。想用别人的牛有多难?刚开始换工还能行,给人家割半天麦锄一晌地,人家让你用一会儿——条件是还要给他割上一捆草;后来给人家换工就不好使了,买烟抽也不行,“掏钱难买金功夫”,你忙他也忙。你只能等人家忙过了,没啥活了,才能把牛借过来。用别人的牛你还不能急,要“款待”,赶得紧了,会落下“狠心贼”的名号,往后想张嘴借用都难了。
那是一个雨天。父亲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没有像往常那样火气冲天。他不声不响地走进院子,走进西窑。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窑里的视线。在他低头越过门框的瞬间,妈妈和爱国、爱田发现了跟在父亲身后的那个枣红色的“小秦川”。它个子比家里的桌子高不了多少,两个鸡蛋大的黑眼睛咕噜噜转动着,好奇地看着窑洞和窑洞里的人。它的眼白藕片一样洁净,几根纤细的血管红线头一样曲曲弯弯地缠在上面;眼珠子漆黑,上面清晰地倒映着窑洞里的一切。也许是感到陌生的缘故,“小秦川”定住了脚步,两个耳朵挡住了外面的光线。爸爸猛地扭回头,把手中的绳子往上扬了一下——这个夸张的动作似乎吓住了“小秦川”,它身子也猛地后仰了一下,但因为拴在脸上的绳子在父亲手里握着,它的头不得不上扬,眼睛也恐怖地上翻了一下,露出了很大一片眼白。
“死样子,还害怕呢——这以后就是你的屋了!”父亲一边骂着,一边把身子踅转出来,放松了手里的绳子,把牛头让到了门框处,然后在牛的屁股上击了一掌。牛往前跳了一下,就怯生生地站在了窑洞中间。
“这是咱的牛?你掏钱买的?”妈妈有些不相信,围着“小秦川”转了起来。
“不是你的会是谁的?谁那么大方会把牛送到你屋里?”大反问着。
“真是你买的?多少钱——你从哪弄的钱?”
“哪弄的钱?你以为我只会吃饭睡觉呀,”大忽然指着大家说,“快闪开,牛还没吃没喝呢——这地方以后就是牛圈了。三百八十块钱换回来的,可是一份家业呢!”
……
有了这头牛,家里的光景才真正开始兴旺起来。尽管它的身子单薄,干活略显吃力,但它吃苦耐劳(这是秦川牛的特性),嘴也不馋,不挑食,上膘快,很快就缩小了与其他牛的差距。它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发情快、怀孕快、间隔短,“小繁犊”,到家的第二年就产了一只小牛犊。“牸牛下牸牛,三年两对牛”。正是因为“小秦川”性腺发达,繁犊勤,姜家才新批了一所院子,盖起了四间大瓦房,爱国才娶上了媳妇,爱田才能顺利上学。
“功臣啊——”摸完了“老秦川”,爱田又开始摸“西门塔尔”——那个尚处在蠢蠢欲动心猿意马期的牤牛蛋子。他摸到了“西门塔尔”鼻子尖上的汗珠和两个茶杯粗细、呈纺锤状的尖锐牛角。
3
吃过饭,姜爱田准备到中窑去睡觉。
他之所以磨磨唧唧不愿回家,就是怕老人问起考试情况。妈妈还好说,大不了会劝他要珍惜学习机会,一家人起早贪黑摸爬滚打挣不了几个钱,供他上学不容易。他哥哥爱国为了能多收入俩钱,整个冬天都在建筑工地打工,到现在还没有回家。他们都上年纪了,出不去门了,只能在家守着这两头牛。“牛不是根棍子,可以不吃不喝,靠到门后就行了。这是张嘴货,不管人吃不吃,首先得管它吃,一天不吃不喝就要出问题。”父亲说话直接,上来就问这学期学习怎么样,期末考试成绩如何。
“还是英语差些,考了60分,其他的都差不多。”他说。
“差不多,差不多是啥意思?”父亲显然不满意,“英语不是让你上补习班了,咋到现在还不过关?”
“英语是刚调来的老师,比过去的老师年轻,教学经验少。”他说。
“你管人家老师教学经验多少干啥,关键是自己要知道学,善于钻。你看人家有德,和你一块上的学,只复习一年就考上了洛阳林校,马上就毕业了。你也年纪不小了,我这当老的也不能一直批评你,自己得有点决心才行!”
“他大,娃才回来,不要光说他了,让他早点睡觉吧!”娘开始劝父亲。
“睡觉,当然要睡觉!关键是有些话得想明白!大家辛辛苦苦是为了啥,还不是想让你成点气候哩!”
父亲撂下这话,气呼呼地走出东窑,到牛圈去了。
他确实无法和父亲再对话下去了。他不想说,农村的孩子英语基础就是差,不像城市孩子在幼儿园就开始学英语了。他们还是在初中二年级才开始学的英语。乡下的老师本来就奇缺,英语老师更是这样。那个刚从高中毕业没几天的代课老师压根就不会几个单词,英语课文从来就没有流利地读下来过。课后练习题的答案都是他按照教学参考书的提示抄下来、然后让大家死记硬背的。为了学好单词,他们还整出了一项发明:在英语单词下面标注汉语,比如“早上好”下面标注的是“鼓得毛宁”,“晚上好”标注为“鼓得一味宁”,“起立”为“斯坦的阿福”,“坐下”为“谁当普雷斯”。上高中后,他一直听不懂英语课,更不可能完整读完一篇英语课文。也许是有了死记硬背的经验,他也经常背单词、背句型,在简单的重复再重复之后,他也记住了一些英语语法,掌握了一定的词汇。对学校发下来的英语试卷,尤其是临近高考时发下来的海量试卷,也能勉强做一些题。他实在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这么热衷于学习英语,而每年考试还要拿出那么大的比重来考英语,但英语真的对人生有那么重要么?他讨厌英语,但又不得不重视英语。前几年高考失利的教训多少还是有些作用的。也有英语老师对他们说,英语其实一点也不难,只要记住一些关键的知识点,掌握一些必要的语法知识和一定的词汇就行了。“比汉语好学多了。汉语是世界上最复杂的语言,词汇量大不说,有些词的语义还不固定,受语言的发展、演变影响较大。单是一个红色,汉语就有枣红、粉红、桃红、紫红、玫瑰红、深红、浅红、大红、赤红等多种表达方式,而英语仅有red一词;还有很多是组合词,把两个单词组合起来就可以表达一个意思。”话虽然这么说,但他觉得英语还是很难学的,是需要花费很大力气才能有点效果的。他也曾像其他同学一样,随身携带了一本袖珍版的英汉词典,每天只要一有时间就拿出来背上几个单词。他甚至想买一个收音机,专门用来收听英语广播——但这个愿望没有实现,因为实在不想再增加家里的负担。他只能在别人听广播时站在一边偷听。今年秋后开学,学校调整了一些老师,原来的英语老师被调去教高一新生。新来的英语老师姓吴,叫吴美丽,是个年轻帅气的女孩。据说她是某名校英语专业的毕业生,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她比姜爱田大不了几岁,每天挺着那对骄傲的、富有弹性的小乳房,扯着尖利的嗓门拿腔拿调地给他们上课,一脸傲慢。姜爱田不喜欢她的尖嗓子,唯独对她的那对乳房感兴趣,那么小巧、坚挺、傲慢、富有弹性和吸引力。很多次他都一眼不眨地盯着那对乳房想入纷纷。他看到那对小乳房藏在一件雪白的、有很大网眼的毛衣下面,充满诱惑地上下颤动……
有时候,他非常看不起自己。他觉得自己是那么猥琐,那么卑鄙,那么鲜廉寡耻。这种念头占据上风的时候,他就会带着一种罪恶感去看待这一切。但很多时候不是这样的。他不仅上课时走神,课后也经常反复回味,难以自拔。他是既怕又渴望看到英语老师吴美丽。当他厌倦学习的时候,或者感到头昏脑涨的时候,就自觉不自觉地会想到那对磁力极强的小乳房——天哪,那简直是一对神来之物,只要一想起它,他就神魂颠倒,飘飘欲仙,什么痛苦、不堪,都丢到了脑后。
关上了电灯,窑洞堙没在一片巨大的黑暗之中。他躺在一床略显潮湿的棉被下,在窑洞特有的暖哄哄的气流中品味着那对漂亮的小乳房。
窑洞里显得很安静。数片落叶被风裹挟着在院中盘旋,最后砸中了糊在窗户上的旧报纸,发出了一阵响亮的嘎巴声。他听到了院中洋槐树发出的凄厉尖叫,听到了照明电线抽打窑畔的声音,听到了沙土落在珠帘和窗台上的声音。他甚至还听到了“老秦川”和“西门塔尔”反刍时脖间铜铃发出的有规律的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牛铃声。
比这对小乳房更有魅力的是一对高挺的、膨胀得有点超乎想象的大乳房。那是坐在他前面的小红的。每次入座离座,她都喜欢转身对着他,那对大乳房就在他的鼻尖前划过。
小红也是住校生,家虽然在农村,但因为父亲是国家干部,自然就和他有了一点距离。她喜欢穿一件粉色的上衣,夏天喜欢穿一件天蓝色的长裙。因为乳房的缘故,她的上衣下摆有点空落落的。她有时把两个衣领下摆绑在一起,看上去很有点豪气。
他发现小红上课时经常走神,喜欢摆弄小镜子。那个镜子是圆形的,边沿镶着一圈白铁。镜子的背面是一幅风景画,似乎是一个公园的写真:碧绿的湖面上有一座弯弯曲曲的小桥,小桥的旁边是一个红色的凉亭,凉亭里站着一个穿白裙的少女。画面的左边是几根垂柳,绿绿的枝条上开着淡绿色的小花。这个小镜一般被她藏在书本下面,有时也藏在桌兜里面。她把玩小镜的时候一般是在课堂上,在大家都聚精会神听讲的时候。镜子不仅是她观察自己的工具,也是观察别人的工具。她悄悄地调整着镜子的角度,静静地观察着身边的每一个人(主要是身后的人)。
姜爱田感到脸上闪过一道寒光时,发现自己已经出现在小红的镜子里了。他还看到小红对着镜子笑了一下。他有些气愤,随手在演草纸上写了一句:“为什么偷看别人?”并趁下课的间隙,将揉成一团的纸蛋丢进了小红的桌兜里。
“哎,怪了,别人又不是你,着什么急呢!”
“我说的别人就是我,你在偷看我!”
“偷看你又咋啦?因为你的气味太大——汗臭味!”
“看过鲁迅的文章么,只有贵族小姐出的是香汗,劳动人民出的只能是臭汗。”
“劳动人民?帽子太大了吧——我也是劳动人民。”
“那咱们臭味相投,都是臭烘烘的牛皮匠。”
“那看你更没错了,看劳动人民呢——”
“嘻嘻,真逗。”
“哈哈,你也一样。”
纸条来纸条去,见面时还必须装得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一样。小红出座入座时,还是那样挺着一对大奶子,只是脸上似乎有了笑意。
“臭小子,别磨嘴了,有种今天晚上自习后校园树林里见。”
一天,他接到了这样一张纸条。
拿到这张纸条,就像接到了一个定时炸弹。他不敢多看,团了一下就塞进了裤兜。在学校那个敞开式的公厕里,他的手不停地哆嗦。好不容易等到人少了,他才把纸条展开。这是小红的笔迹,和以前的一样。她为什么要约他到树林里去呢?这是约会吗?还是……有其他目的?
没有等到晚自习结束,姜爱田整理了桌上的书本作业,对着前面座位上的小红轻咳了一声,就走了出去。
树林在校园后面的操场边。因为晚自习没有结束的缘故,校园里显得十分清净,贯穿校园东西和南北的两条水泥马路就显得十分明亮。他一个人走在水泥马路上,有几分慌乱,也有几分忐忑。马路边是两排高大的白杨树,一只小猫忽然蹿上了树干,把他吓了一跳。
他来到了那片树林。平时觉得十分亲切的杨树、柳树这时似乎全变了脸,黑越越的,好像藏了很多秘密。他不敢贸然走进树林深处,就近躲进了一棵柳树后面。
他看到小红走了过来。她走的十分沉稳,没有慌乱也没有忐忑。他觉得女孩就是不一样,《生理卫生》上说,女孩比男孩早熟,看来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看到你了,出来吧。”小红说。
“眼睛还怪亮,不会是猫头鹰吧?”
他开着玩笑。
“猫头鹰?没想到你还真幽默。我是猫头鹰,那你不成了老鼠了?”
小红走进了树林,走到了和他很近的地方,站住。
“其实,也没什么,不会想歪了吧?”小红忽然从身后拿出一个塑料包,“给,这是特意给你准备的——”
他看到那是一个食品包装袋,里面是几个肉包子。
“今个儿我爸来开会,给我带了点吃的。我看过班里的学生登记表,今个儿是你的生日,忘记了吧,粗心鬼。”
“还真忘了。谢谢你。”
“朋友不言谢。说实在的,我根本不愿来上这个复读班,都是老爸逼的。我知道,上也是白上,我是考不上大学的,不像你,还有希望。”小红说。
“希望个屁,我也是木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真有希望前两年都考上了。身在曹营心在汉。现在坐在教室里,心不知早跑哪儿了。”
“哎,小子,不会对我动心思吧?”
“动心思?”他不怀好意地笑着,“动什么心思?”
他又看到了那对高挺的乳房,以及藏在乳房后面的那种难以形容的甜丝丝的东西。
“最好不要有这种想法。你前途光明,应该目光远大,不要被卿卿我我的假象遮住了眼睛。约你到这儿,也是想告诉你,要以学习为重!”
……
他没想到,就是因为这次见面,他还受到了张长久的威胁。张长久告诉他,小红已经和他确立了恋爱关系,“识相的话,就离远点!”
他不止一次看过他们的车技表演。
离开学校不久,张长久就网罗了一些自行车爱好者,成立了一个远足俱乐部,经常带着小红外出旅游。更让他惊奇的是,张长久还在学校大门对面,举行了一次盛大的订婚仪式。他用199根红蜡烛摆了一个巨大的心形图案和“I LOVE YOU”的字样,手捧199朵猩红的玫瑰、骑着那辆爱车“走”上了红地毯,在众目睽睽之下向身着盛装的小红单膝跪地。他捧着玫瑰,脉脉含情地看着小红,口中大叫:“老婆,爱我,就嫁给我吧!”
小红哭了,两行清泪挂在腮边。
他看到有很多人在起哄,尖叫声、口哨声不绝于耳。
就在他们深情拥抱、热烈激吻的时候,一束美妙的烟花腾空而起,瞬间就把整个校园照亮了。
4
姜爱田失眠了。
外面的风似乎小了,门外的嘈杂声已经大大减弱。珠帘子在上下磕碰了两声之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发出声响了。可恨的是,家里的老鼠又开始活动了。顶棚上有两只老鼠在偷情,“吱吱扭扭”响个不停。一只老鼠在木桌的抽屉里翻腾,一会儿把木头啃得咯咯蹦蹦,一会儿又把放在里面的碗碟碰撞得响成一片。更有个胆大的居然来到了床上,甚至站在他的枕头边闻他皮带上的气味。他猛然出击,把床上的老鼠吓了一跳,屁滚尿流地跑下了床,其他老鼠也不再吱声。但是,安静是暂时的,老鼠很快又恢复了它们的工作,无论他怎样拍打床铺、学猫叫、高声叫骂都无济于事。
失眠不是什么新鲜事情。他在学校也经常失眠。一般发生在考试后、成绩没有公布之前,或是学习读书超过晚上11点之后。尽管是县级中学,他们的宿舍还停留在大集体时代。没有单独的床板,上下铺之间的木板是靠几根木桩作为支撑的。在满是脚臭、汗臭、屁臭的寝室里,失眠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情。越是失眠,他的耳朵越好使,头脑越清醒,同学的梦呓声、磨牙声、呼噜声,楼下没有关紧的水龙头的嘀嗒声、窗外的风声、雨声……格外清晰地传导到了他的大脑里。床铺上虱子也格外兴奋,这里爬爬,那儿咬咬。夏秋季节,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跳蚤弹跳的声音。
他拉开了电灯。一只没来得及撤离的耗子站在尿桶前,两只黑溜溜的小眼睛正打量着满脸恼怒的姜爱田。他扬起手,很夸张地挥了一下。耗子并没有受到惊吓,相反还很大度地看着他,直到他掀开被子,跳到地下,才匆匆忙忙地消失了。
他想起书包里那半块没有吃完的馍,连忙拿出来,将它扣在了一个小盆下。
他在灯光下坐了很久。乳房,坚挺的乳房,高傲的乳房,硕大的乳房……这样还能安心读书,考上名牌大学?老师收了他一本书,并在全校师生面前不点名地批评了几句,本意是想让他上进,他竟然有点受不了了,觉得没了面子。但是,他想到过自己内心里藏着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吗?如果这些东西让父亲知道了,还会诚心诚意地供他上学吗?他不知道自己为啥变得这样猥琐,这样下流。这些肮脏的念头怎么如此顽固,一旦有了这些想法,它就会在脑袋里生根发芽,再也驱赶不掉。
他觉得在没有参加复读以前,自己还是纯洁的。当然,在十来年的学习过程中,纯粹的没有想过女人,也是不现实的。他以前确实喜欢过一个女同学,她叫张杏叶,和他邻村。但那种想和现在的不同,那种喜欢也与现在的有一种质的区别。
他和杏叶是发小。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在一个学校读书。小学时俩人都是“三好学生”,在班里的名次不分彼此。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对方的,他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上初中时在乡里读书,要路过杏叶家所在的村子。莫名其妙地,每次从杏叶家门前经过,他都希望杏叶能从家里出来,和他同路。他家里来了人,拿来了糖果什么的,他总会装点在身上,希望见到杏叶时,也能让她尝一点。说来也奇怪,他确实经常能和杏叶同路,两人在一起谈说的话题也无非是班里稀松平常的小事,或者是对老师课堂表现的看法。这些看上去十分浅薄单调的事情,但从对方的嘴里说出时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意味。他们的观点总是惊人的一致。他们有时候也谈教育制度,谈国内外教育的区别,谈一些国际国内的大事,这些“大话”虽然多数来源于道听途说,或是某篇文章观点的复制,听上去似乎不着边际,但他们也谈得津津有味,甚至会争得面红耳赤。他们交流也好,争论也好,都是那么的超凡脱俗,完全不关乎贫穷富贵、家庭出身,没有一点世俗的晕染。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啊!
什么时候有了疏离呢?他也想不清楚了。可能是父亲买回了“小秦川”吧。他记得父亲把“小秦川”买回来不久,就有一个黑胖的中年人来到了家里,给父亲索要牛款。“三百八,你只给了一百块,就再也没影儿了。今儿个不把钱结了,牛就还是我的!”
父亲求那人再宽限几天。
“宽限几天?几天?你说个准数,不要让我把这当账要!再说,你这穷乡僻壤,来一趟也不容易,那都是要费用的!”黑胖子愤愤不平,“买牛时说得好好的,隔一集儿把钱凑齐,现在倒好,隔了几集儿了?还要一推再推,我看你是想耍我哩,是想试试马王爷长了几只眼不是?”
“他伯,绝不是这意思,你误会了,”父亲说,“说过那话不假,我承认。人常说,人前一句话,马后一鞭子。这道理我懂。还不起我欠得起!王老兄,放心,这钱我一定给。只是暂缓两天。”
“大道理懂球儿哩不少,有本事把钱拿来呀!”
“王老兄,王老哥,常言说得好,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推山易,找钱难,银子钱不是说着玩哩!我一定抓紧时间,尽量早点给您送去!”父亲说,“您也不要逼得太紧,啥事都要往远处看点。”
“嗷,你是说我看得还不远?”
“不是这意思。能宽限到现在,看得够长远了。”
“不要磨牙,快拿钱来,否则就要把牛牵走!”
黑大胖子说着,就来到牛圈,上前就要解牛缰绳。
父亲的脸色非常难看:“牵走,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吧!”
“真还成了抢劫了?我就不信治不了你个流光锤!”
黑大胖子说着,一把将牛缰绳拉在手里,就要牵牛走人。
“慢,这牛已经不是你的啦!你今天来我家里干啥来了?怕不是要抢劫吧?”父亲一把将牛缰绳抢了过来,指着黑胖子说,“今天你敢动动,老子就对你不客气!”
“吆嗨,成了精了,见过吃生米的,还没见过吞生糠的!”
黑胖子挽挽袄袖,一拳就打了过来。
父亲左臂挡,右腿拌,并趁势一甩,黑大胖子就倒在地上了。
“我还没见过你这有人生没人养、少教没管的家伙呢!”父亲指着黑大胖子说。
“算你能干!”黑大胖子的脸色一下变得青紫。他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身上的泥土,气呼呼地夺门而去。
“再说一句,我姜守仁有言在先,还不起我欠得起!晚几天给你,能行的话就这么办。如果实在不行,买卖不成咱仁义在。牛你可以牵走,但霸王硬上弓不行,我不吃那一套!”父亲对着黑胖子喊道。
黑胖子走了,不久就带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杏叶的爹张有为,一个在乡供销社工作的“公家人”。
“守仁,咋球弄哩嘛,咋跟我这伙计打起来了?”
“咋球弄哩?胡球弄哩嘛!你也不问问你那伙计,是咋球弄哩?”
父亲一脸怒色。
“我说守仁,咱买了人家的牛,应该给他把帐结了,杀人偿命,借债还钱,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道理三岁奶娃儿都懂,关键是咋偿命咋还债!”
“说说你的道理?”
“我的意思已经给他说明白了,不知道他对你咋讲的?人前一句话,马后一鞭子,只要我说过那话,就要作数,是堆屎也要吃了。但是这位老哥来家是咋说的,要我认识一下马王爷长了几只眼?有他这样说话的吗?现在这生意我还真不想做了,宝马龙驹我也不要了,让他给我赔礼道歉,把钱还给我,饲养费给我拿了,牛他牵走!”
“姜老弟,我说这……有话好好说,咱商量着来行不行?”
黑大胖子愣了,看看张有为,看看父亲,不知该说啥好。
“商量?咋商量?”
张有为的眼睛眨了几下,看着黑胖子说:“这事,我看……”
两人耳语了一番之后,张有为说:“老弟,给个面子,我这兄弟也是慷快人——这样吧,不说三百八了,你出三百三。扣除已付的一百块,再拿两百三,十天内交清。如果还不放心,打个字据,我做个中人。十天后在我家咱言之对面,当面结清,互不牵扯。”
父亲想了想,然后朝空中挥了一下手:“老兄不愧见多识广,处理问题与众不同。看在老兄面上,就这吧,算回事。”
黑胖子也连连点头。
虽然免了几十块钱,但为能尽快筹足余下的这些钱,父亲那样一个刚性的人,也不得不弯下了挺直的腰板,兜里装着带金箔和过滤嘴的香烟,无论见着什么样的男人,也不管用着用不着,一律敬烟、点火,套着近乎。他走东家进西家,求亲靠友,好话说了几火车,人情落了一大堆,才勉勉强强把牛款凑齐。
事情虽然有了了结,但张有为的清高孤傲和说话时居高临下的语调还是给姜爱田留下了深刻印象。在他的言语中,姜爱田看到了隐藏在其背后的轻蔑,看到了两家地位的悬殊。
一想到张杏叶,就会有一股暖流充溢心间。他觉得两人似乎被一种神秘的东西控制着,彼此经常心照不宣地关照着对方。从张家门前走过或是在远处看到张家那气派的大门楼时,他心里都砰砰直跳。在学校,他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关注着张杏叶的一举一动。课堂上,他如果感觉到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在脸上闪烁,那一定是张杏叶投来的关注目光——如果他及时回扫,就一定能看到张杏叶脉脉含情的双眸或匆匆掩饰的神态。彼此的爱恋并没有阻挡住学习的脚步,相反还转化为了学习的动力。他们暗暗都在较劲,每一次都争着刷新班级的学习名次。每当想到有一双关注的眼睛盯着自己的时候,姜爱田就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的作文写得好,经常受到老师表扬;张杏叶的数学学得好,也时常被老师挂在嘴上。每一次,当学校对外公布学习成绩时,他们首先关注的不是自己,而是对方。当看到对方的名字总是遥遥领先的时候,他们就会无比激动。每一次周末回家,他们就像有个约定一样会先后离开教室,并准时在学校下面那个低洼的土坡处相遇;每次返校,他总能在离张杏叶家不远的那条公路上看到她单薄而美丽的身影——多少年以后,当回想起这些的时候,他总感觉这些偶遇竟是那么神奇,总是好像有人事先安排、经过密谋一样,又好像无心插柳、纯属偶合。有时候,他故意改变行动计划,提前或推迟行动时间——但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们总能在一定的时段内重合——或许对方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他也有喜欢小镜的时候,那个小镜就和小红手里的一样,也是圆圆的、镶着一圈带花的白铁,背面也一定是一张风景画。这个小镜后来就成了他躲避张杏叶的工具。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躲避张杏叶。自从那次认识了张有为之后,他就觉得有一道无形的墙壁将他们隔开了。他们之间的交流明显减少,见面时经常用默视或浅笑代替招呼,课堂上也不再对视。他们之间的交流更多是通过形体神态和与别人谈话时的声调变换(暗藏着提示对方注意的信息)实现的。他们还会在乡村公路上相遇,但彼此已经很少说话;相遇后也不会继续同行,其中的一方一定会故意放慢或加快步伐以错开对方。为了减少一些尴尬,姜爱田就会在适当时候躲进路边的庄稼地里,用小镜观察对方,直到对方从面前的公路上消失。小镜里的她总能让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不知是欢乐还是痛苦,担忧或者关切。
高中毕业那年,他听说张杏叶高考成绩不理想,没有复读,被他父亲通过私人关系安排进了一家乡镇企业,并很快和厂长的儿子订了婚。听到这个消息,他还偷偷哭了一场。如果复读,张杏叶一定会有一个更好的前途。但她很快就要为人妻、为人母了。临近结婚那天晚上,姜爱田特意到张家附近转了一圈。看到张灯结彩、飘逸着酒香和肉香的张家和从那个阔大院子里投射出来的巨大光柱,他的眼泪又禁不住流了下来……
5
姜爱田起来小解时,听到外面的风声已经停了。一只野猫在院墙上嚎春,难听的叫声使老鼠彻底遁形。一块说不上来是树枝还是石头的硬物砸在厨房的瓦片上,发出了嘎巴的脆响。远处,传来了一阵模糊不清的狗吠。
夜已经很深了。他的头就像小时玩过的琉璃咯嘣,呼呼踏踏地响着,没有片刻清净。上床,熄灯,把被子蒙在头上,然后什么也不想……他想用这种方式驱赶汹涌而来杂乱无章的琐碎回忆。但是,这些方法几乎无用。躺在被子下面的他感觉大脑非常清醒,耳朵也出奇地好使,不仅能听到夜猫的叫声和瓦片的炸裂,甚至能听见草席下新鲜谷穰发出的窸窣之声和空气中微尘滑动的声音。
第一年参加高考落榜后,父亲就不赞成他复读。“庄稼人,识俩字,认识‘男’‘女’,走不错厕所就行了,不要想着读多少书,当个什么什么家。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我咋着。种地汉,有没有文化都差球不多!”
“你咋这样说哩?你也是读书人,说这话咋恁没水平?”妈妈坚决反对,“常言说得好,贫穷没有扎根,富贵没有安家,宰相门前也没有插记号。咱家爱田今年没有考上大学,明年就不一定还考不上。再说了,现在千军万马都在挤这一根独木桥,每年都是挤到桥下的人多,挤过去的人少。那些走进大学的都是非龙即凤,非富即贵,不是一般人家能去得了的。这也是要有点说道,有点积淀的。一嘴想吃个胖娃娃,怕是办不到。”
“你咋知道爱田就是人中龙凤,非富即贵的?”父亲还是有点不服气。
“娃上学受的苦你还体会不到?哪一回你给娃的钱够用了?吃的咋样、穿的咋样,你管过吗?放学回来不问娃吃饭没有,先给他一根水担叫娃挑水、一把镰刀叫娃割草,天下有你恁狠心的老子吗?现在怨他没有考上学,咋不拍拍心口想想给娃的是什么——叫鸡下蛋还要舍一把米的,更不要说上学这样的苦营生了。”
妈妈的一串机关枪,彻底使父亲哑言了。
“上学我不反对,但咱丑话说在前头,考不上学可是要算总账的。吃不好、穿不好可以怨老子没本事,咱家里就这条件,我只能尽心尽力;学习不好可不要怨大人。考不上学,回来再给我讲条件那可不行。爱国已经失学,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了爱田。这不容易。当老子的要一碗水端平,不能让出力流汗的再吃黑馍。他也二十多了,该找对象了,咱家这状况,还得早下手哩,不能叫娃觉得咱偏心。”
争执归争执,最后父亲还是软了下来,把他又送回了学校。
第二次高考,他觉得英语还是没有考好。
成绩快下来那几天,妈妈天天烧香拜佛,还专门跑到附近的空相寺去上香、进贡。一向不讲迷信的父亲也买了很多纸钱,带着爱田来到姜家老坟,磕头作揖,打扫祭拜。看着身材高大的父亲在长满苍翠松柏和葳蕤蒿草的祖坟前长跪不起,双目紧闭,双手在胸前交际,口中念念有辞的模样,爱田再也难以挡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看成绩的时候他是和赵有德一块去的。他相信命运是公平的,也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好的归宿。可他哪里知道,仅仅因为5分之差,他又和高校失之交臂。赵有德考上了洛阳林校。看到黄校长、李老师、胡老师等人向赵有德伸出热情的手臂、向他表示祝贺的时候,姜爱田哭了。那是一种无声的哭泣,眼泪几乎是瞬间迸发、喷涌而出的。
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离开了学校,离开了那个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征战之地。
当看到那所掩映在洋槐树和杨树的巨大树冠和耀眼的、浓稠得化不开的绿漆一样巨大深厚的浓荫之下的土院,想着全家人都在期盼着他带回来的消息,尤其是想到腰板已经不再笔直的父亲和母亲时,他的眼泪又飞上了腮帮。他还好意思走进那个充满温馨、怜悯、慈爱和无限温暖的家门、还像过去一样告诉家人这次又没考好吗?他恨自己的无能,恨浪费掉的那些青春。短暂的犹豫之后,他像躲避危险货物一样绕开了通向村子的道路,沿着很少有人走的荒坡小道,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小偷一样怕被人发现,绕行到村子下面的树林里,解开了“老秦川”和“西门塔尔”、“夏洛莱”的僵绳,将它们赶到了桃花溪对面的山坡上。
他躺在一棵孤零零的柏树下,听着桃花溪响亮的水声,无声地流着眼泪。
由于“老秦川”的加入,家里的生活明显好转。牛多了,干活就变得相对容易,庄稼的收和种就会应时合节,牛粪也能及时送到地里。粮食多了,吃穿问题也就迎刃而解。最主要的是家里还有了盈余,有了存款。哥哥找对象也不再是一件难事。邻村群众介绍的、左邻右舍介绍的,先后见面的也有三五个了。最后哥哥相中的是柳树沟的高长玉,一个高挑的、脸皮白嫩的初中毕业生。高长玉是家里的长女。她相中哥哥的原因,除了家境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说法,就是看上了桃花溪和桃花溪两边平展展的河滩地。柳树沟是个严重缺水的小山村,解决吃水问题是全村人最大的心愿。她看到桃花坞的人出进地块都要过河,顺便就能把手脚、衣服泡在水里洗上一洗,简直高兴坏了。相亲那天,姜爱田没有回去。但听人说,陪她来的人对家里的一切还算满意,就提了一条:必须另批一所院子,盖上四间新瓦房,而且必须当年冬天开工,不能影响孩子结婚。这个条件父亲不仅同意了,而且确实在当年冬天就批好了院子,张罗着盖房。他知道,这都是“老秦川”的功劳,因为购置木料、砖瓦、水泥、白灰的钱都是卖了两头牛之后凑来的;而且,凡是涉及运输的事情,也都是“老秦川”拉着那辆大集体时赶制的架子车完成的。
现在房子盖好了,嫂子也娶回了家,家里就等着听他的好消息了。如果他能考上一所大学(再降低点标准,即使考上一所中专),也能使父母风光风光,圆了姜家读书人的梦想。
可他这幅怂样,怎么能叫老人安心呢?
说来也怪,这次父亲并没有发火。在得知差几分落榜的消息后,父亲竟红着眼圈说:“不就是差几分吗?我娃努力一下,再奋斗一年,超他几十分,上一个好大学。这也是老天在考验我们呐!”不但没有发火,还反过来安慰哭鼻子洒泪的母亲说:“哭啥哩,真没点出息。有德他能上大学,爱田肯定也能上。听说洛阳林校还是个中专,叫爱田去上也未必是好事,说不了还委屈娃了。”
赵有德考上大学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一夜之间就传遍了九乡十八村。这个消息也给小村的人打了一针兴奋剂,使全村人都处于亢奋状态。多少年多少辈,小村桃花坞也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不仅是桃花坞,就是附近九乡十八村也难见一个。因此,村里很多人都怂恿有德爹,一定杀头猪庆贺一下。但有德爹只是笑笑,扛着锄头就去了玉米地。“抠三儿,恁大一场事,也舍不得热闹一下。”“老瘪三,一辈子成不了大气候!”“怕花那俩小钱!”有些人笑话他。也有慷慨的,竟然掂着鸡蛋、猪肉、牛奶上门来了。还有一个邻村叫狗蛋的,非要把自己的女儿孙爱花许给赵有德。他还害怕媒人把话说不透,亲自上门,拉着有德爹亲家长亲家短的套近乎,并拍着胸脯要办一桌庆功宴。
“看到没有?考上大学比养几头牛有用处,孩子风光,老子有面子,连媳妇也不用央人,人家亲自送上门了!”父亲说。
“看你那点德行,人家风光,和你有点屁关系呀——又不是咱家爱田考上大学了!”母亲说。
“乌鸦嘴,你咋知道爱田上不了大学!大不了再复读几年,上大学还不是手到擒来!”父亲说。
赵有德离开桃花坞去洛阳报到那天,村支书、村主任都来送别,村里的年轻人还把只有过年时才肯使唤的盘鼓、大小铙钹、铜锣铁镲搬了出来。“桃花坞锣鼓队”全乡有名,特别是自编的曲目《编麻杆》、《撞倒墙》等特色鲜明,节奏明快,高亢悦耳,在全乡汇演中夺得过金奖。鼓有笸箩大小,由一人或两人抡着棒槌粗细的鼓槌敲打,“咚咚咚”的声音响若裂帛,惊天动地。染着绿绣的铜铙大如锅盖,重十余公斤,拍铙者须双臂高举,借助惯性方能将两扇沉重的大铙举起。拍铙者身体夸张地后仰着,手中的大铙在左右旋转中发出了一阵阵激越的“闯闯”声。无论铙钹还是锣镲,统一随着鼓点、按照编好的鼓歌演奏。“秋秋创秋秋创,秋创秋创一秋创”、“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一咚锵”,村支书嘴里哼着鼓歌,捧着酒杯,对着有德说:“你算是给咱桃花坞争了头彩了,老叔为你高兴啊!到时候毕业了,不要忘了请老叔喝酒啊!可不要学有些王八犊子,见了老叔躲着走,不把老叔放眼里。”
赵有德红着脸说:“怎么可能呢,都是老乡呐。亲不亲,故乡人;甜不甜,故乡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亲都来不及呢,别说躲着了。”
“有这话就好,老叔爱听。”
主任也吐着酒气说:“有德,你小子出息了,到时候在洛阳谋个一官半职的,可不要忘了你那穷兄弟啊!到时候找你给安排个工作,应该没有问题吧?”
“没问题,”他听到赵有德的“老丈人”狗蛋拍着胸脯说,“别说安排你家小强,就是安排咱村的所有年轻人都没有问题。”
“那得当多大的官啊!”村主任说。
“没问题,”狗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喷壶蛋”说,“我家有德能干着呢,到时候把全村人都请到洛阳吃水席,小车让全村人先坐。”
大家都笑起来了。
还是有德爹拉住了狗蛋:“喝多了吧,不敢胡说嘛,有德还小着呢,以后的路怎样走还不一定呢!”
“没问题……”狗蛋还要说,被有德爹拉走了。
……
那天他也去了,但没有人拉他喝酒,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表情。
他没有想到,村里人把上学看得这样重,把名利看得这样重。
第三年又怎么样呢?3分之差,他覆辙重蹈,落败而归。再没有解释的理由了。他成了全村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一个人,天不亮就来到了地里。他拼命地挥动着手中的工具,锄地、挑水、挖坑、翻地、出粪、垫圈、割草、沤粪……他不怕烈日,不怕风雨,不怕脏累,也不怕香臭。短短十来天,村里的人发现了一个陌生的姜爱田:他脸色晦暗,除了眼白和牙齿是白的,其他全是黑的;他头发脏乱,满脸胡须,穿着大窟窿小眼睛的破烂衣裳,胳膊被晒得红肿脱皮……
记不清多少次,在某个安静的早晨或夜晚,他都把手放在了咽喉处。他想,那说不上来痛苦也说不上来幸福的一扼,或许就是命运的转机。即使痛苦,也可能是短暂的一瞬,而更长久的却是解脱。只需要稍微用力,他就会永远告别令人窒息的教室,告别这充满世俗价值的世界……但一想到妈妈绝望的眼神,想到父亲无奈的表情,他的心就像被人揪着一样难受。他如果真的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个温暖的小家,就算是一个英雄了吗?回忆一下自己的人生,除接受了无数人的关爱和恩赐,蒙受了很多希望与期待之外,自己究竟创造了多少值得别人怀念的东西?这样做是不是太残忍了?这样想的时候,他就慢慢放开了手指。
“这孩子魔怔了,”父亲终于对母亲说,“我们不能看着他滑到沟底不管呀!”
“魔怔了,饭也不知道吃了,”母亲哭着说,“再发展下去,怕是要出大问题!”
因此,全家作出了决定:只允许他上山放牛,不允许他再到地里干活。
放牛是大家公认的轻松活。在农村放牛的,一般都是老弱病残,或是刚放假离校的学生。而他,一个血气方刚、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也加入了这个行列。
沦落为放牛娃,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已经听到风声,村里的一些大人在训斥孩子的时候,都会说:“好好学,好好干,不然就会变成姜爱田!”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失败者的象征。
为了少些烦恼,他总是将牛赶过桃花溪,赶到南面的大山上。那里才是一个真正的天然牧场。连绵的大山高低起伏,山涧的小溪叮叮淙淙。除了为数不多的小片田地,大多数地方没有被开垦——许是山路崎岖、道路不通的缘故吧。
躺在软绵绵的绿草地上,审视着澄净透明的天空,他的心情渐渐归于宁静。
这里离村子已经很远,再也听不到鸡鸣狗叫,看不到炊烟升腾了。
这里可以悠闲地看云卷云舒。那像棉花一样飘来飘去的白色云朵不停地变幻着各种形状,一会儿像一个肥硕的大头娃娃,一会儿像一个匆匆赶路的行者,一会儿又像一群低头吃草的绵羊,一会儿又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
天边飘过故乡的云
它不停的向我召唤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
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
归来吧,归来哟
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归来哟
别再四处飘泊
……
那是一个闷热的中午,他懒散地躺在一棵洋槐树下,紧闭双眼,一顶又破又烂的、已经霉得发黑的草帽胡乱地扣在脸上。忽然,一阵悦耳的歌声飘进了他的耳朵。这是一个美妙的女声,甜美的嗓音中竟也透出了几分沧桑。他还没有坐起,就闻到了一股特别好闻的气味。
“爱田哥,一个人在这儿么?”
一个女孩,撑着一把白底、红色花边的遮阳伞。
“你是?”
“我叫杨丽娟,就住南边那个山沟里。知道那个村子吗?”
“是不是杨家村?”
“对,你对这边还挺熟悉?”
“谈不上熟悉,只是听说。”
“爱田哥,你的事情我听说了,很想去拜见你,但是……你知道,我们这里的人还很保守,男女之间更不可能……”
“拜见我?为啥呀?”
“不要给他们一般见识。胜败乃兵家常事,考学这事也一样。我也参加过高考,也落榜了。现在的问题,不单单是自身努力不够,还有一个深层次问题,就是招生名额太少——据说以后会扩招,我们恐怕赶不上了。我想说的是,条条大路通罗马,我们也未必一定要参加高考。路都是人走出来的。鲁迅也说,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变成路了。”
“关键是,我们现在能干些什么?”
“我已经想好了,就目前农村现状,搞养殖还是一条不错的门路。但经济是基础,没有钱一切等于零。我想出去打几年工,随便也看看有哪些合适的项目。”
姜爱田看着杨丽娟,她脸上的那种自信征服了他。
“不管怎样,我们都得改变,不能一条道走到黑。”
“改变,是要改变。”
姜爱田忽然又恢复了生气。几十天来,压得他抬不起头来的那种沉闷、凝重的空气,被杨丽娟轻轻吹散了。
在杨丽娟转身离去的时候,他又听到了那种美妙又透着沧桑的声音:
踏着沉重的脚步
归乡路是那么漫长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
吹来故乡泥土的芳香
归来吧,归来哟
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归来哟
我已厌倦飘泊
……
环境可以改变一切。心情好了,看世界的眼光就变了。桃花溪,养育了这方儿女的母亲河,一直是他魂牵梦萦的所在。在河边放牛,心情会随着满山碧绿的草色、婆娑的树影和欻欻流动的河水、墨玉般条块状的梯田和折射着水光的褐色岩石而渐趋好转。
在轻纱般曼妙、白絮般轻盈的晨雾中游走,在汩汩流动的河水、嘹亮婉转的鸟啼声中漫步,在苍翠欲滴、平坦如茵的草地上小眠,在高低起伏、大小各异的卵石上穿梭,在温润舒适、凉风习习的水潭中游泳,在宽阔平坦、沙层深厚的河水中徜徉,捉小鱼、逮螃蟹……他想起了《小石潭记》中的“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和“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等佳句,不得不惊叹作者的洞察力和表现力。他想,倘若柳宗元生活在桃花坞,不知还能写出多少传世名作呢。
6
他是被一阵嘈杂声惊醒的。
他发现,窑屋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十分敞亮。尽管窑门紧闭,但糊在窗户上的报纸在强光映照下,发着淡黄色的光亮;不仅如此,光线还从门板的缝隙上透射进来,使地上的一切尽现眼前。一只芦花大公鸡跳上了窗台,一边伸着长脖子向窑里偷窥,一边对着下面的鸡群“咯咯”不停。
他翻了个身,伸伸懒腰,两手不自然地交叉在脑后。他懒散地看着窗台上公鸡的剪影,一串呵欠从嘴里冒了出来。他的头仍然很沉,眼皮也酸涩难受。正想再睡一个天明觉,忽然听到父亲挑着水桶走进了院子——水担的吱扭声和担钩上铁环与铁环“叮当叮当”的撞击声交织在一起,正由远及近,从大门口处向东窑飘去。
“掀帘子!”他听到了父亲简短而威严的声音。
也许用不着父亲的提醒,母亲就已经站在东窑门口,手中拉着帘子的一角了——父亲经常这样毫无道理地对着母亲下达命令,对母亲已经先行一步的动作基本处于漠视状态。这样的命令有时还真能使母亲陷入茫然无措的地步,似乎自己真的反应迟钝——拉着帘子的手就会不自觉地放下,然后又猛醒过来似的,再次把帘子抓在手中——这样就会换来父亲更严厉的训斥。姜爱田想不明白,父亲这样做,难道仅仅是为了显示一下男人的威严吗?
昨夜的事情真是奇怪,本来是想舒舒服服睡个安稳觉,但躺在床上后他却失眠了。为了能尽快入睡,他用上了能想起的一切手段:倒背100以内的自然数,倒背奇数、偶数,背《岳阳楼记》、《送东阳马生序》、《项脊轩志》,看贴在窑壁上的《人民日报》、《三门峡日报》上的社论、读者来信,闭眼冥思……但越是闹腾,大脑越是清醒,耳朵越是灵敏,外面的动静听得越是真切,相反倒把压在心田的许多往事勾了出来。后来干脆不睡了,就回忆过去那些岁月吧!但谁又能想到,一想起桃花溪,想起那条喧闹的小河,想起南山那绿茵茵的草地和像芝麻一样撒在草地上的牛羊,他的心情顿时变得轻松、舒缓起来,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他虽然也想换个活法,但面对父亲要他上学的毅然决然的态度,他只好又收拾行装,走进了县高中的大门。
他听出了父亲口中的怨气,不敢再贪恋热烘烘的被窝,伸手拉过秋衣套在头上。下床时,他发现有根鞋带竟然被老鼠咬断了,不禁对着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老鼠发了一顿脾气。
打开房门时,他的眼睛还是被白亮的雪光刺痛了。啊,好大的雪呀!低矮的院墙上、柴禾上、树枝上全是半拃厚的积雪,天空中榆钱大小的雪花仍在左旋右转,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雪花遮住了远山近岭,昔日阴森恐怖的山林也变成了一团白雾,沟壑、房屋一时间全被苍苍茫茫的大雪覆盖,看上去就像童话剧里的一丛丛肉乎乎喧腾腾的白蘑菇。那只芦花大公鸡受了惊吓,慌忙从窗台上跳下来,向挤站在西窑门口的鸡群走去。几只呈现审美疲劳的母鸡无精打采地闭着眼睛,微微张开的翅膀盖住了双脚,使它们看上去比平时矮了不少。院中刚刚扫过的地上有父亲挑水留下的痕迹,黑乎乎的水渍很快被一层惨白的雪花覆盖。
又去打水的父亲还没有回来。
妈妈见到爱田,忙端来一盆热水:“快擦把脸——夜黑儿睡得可好?”妈妈一边说着,一边盯着爱田,“嗐,没睡好吧——我娃脸上咋有黑眼圈了!这个狗日的,是不是老鼠闹得?明个儿买点老鼠药,摆治它一下就好了!”
爱田笑笑,对妈说:“也不全是老鼠,我睡不着,天明才有点困了,这不一下就睡过点了?”
“感谢主,感谢……”母亲低着头,双眼紧闭,两手相扣,放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
爱田洗了脸,没等风干,就赶忙向井台走去。
井台在姜爱田家下面的沟底。那是全村唯一的一个水井。通往井台的小路已经被父亲打扫过,覆盖着浅雪的小路上到处可见线样的水渍。
父亲正弯腰打水。山里的水井一般都建在地势比较低洼的地方,多数是山泉附近;井壁大多是石块垒就,像桃花坞这样用水泥抹面的不多;井一般不深,水面也很浅,打水也用不着井绳。没有井绳,打水的工具就是扁担。打水是个技术活,掌握不住技巧,就难以把水打满。姜爱田的父亲有一套打水绝活,他不止一次看到过父亲的表演,每次都令他惊叹不已。他看到父亲握着扁担一端,另一端通过铁钩连接着水桶。父亲慢慢搅动扁担,让水桶在惯性作用下绕着水面盘旋。盘旋着盘旋着,父亲猛然一用力,水桶就带着风声朝水里钻去。父亲让扁担下沉、下沉,待水桶吃满水后,然后轻提、上升,水桶就稳稳当当地站在水台上了。这些动作一气呵成,非常连贯。从水桶下水到升上井台,几乎是瞬间完成的。
姜爱田要将扁担从父亲手里夺过,但父亲没有答应。父亲指着地上的铁锨说:“快去把你嫂子家的路修开,一会儿给她挑水!”
姜爱国家的新房建在老院子上面的平坦处,过去是耕地,现在是村里年轻人的新居所。这里虽然高点,但比老村敞亮,视野开阔,离大路也要近些,更受年轻人的欢迎。
姜爱田抡起铁锨,将村道上的积雪向两边铲去。村道上虽然已经有人挑水走过,但积雪没人清除,留下了不少深深浅浅的脚印和一团团或大或小的水渍。这些水渍有的已经结冰,有的还很新鲜。
修到哥哥门前时,他发现大门前有一串男人的脚印。那些脚印有一半已经被雪覆盖,看上去就像一个个半载的小船。难道哥哥回来了?“爱国哥,爱国哥!”他对着紧闭的房门轻声叫道。
房内没有动静。也许是他们还在睡觉吧,他想。他抬头望望漫天飞舞的雪花,看着邻家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可怜的鸡狗,心想这样的鬼天气,实在是为睡觉而设计的。想到可爱的小侄儿正美滋滋地躺在热烘烘的被窝里,他就觉得实在没有打扰的必要。
水是直接挑到哥哥的小厨房的。这个小厨房搭建在新房北面的山墙头。小厨房的门没有上锁,姜爱田直接打开了相扣的铁环。他将水倒进了水缸。他一共挑了三趟,直到把水缸倒满、铁锅里也添上了水为止。临出门时他又把厨房门关好,扣上铁环。
哥哥的院子里还盖了一个猪圈,一头大白猪正在猪圈凉棚下的柴草堆上睡觉。听到厨房门响,大白猪抬起了头,两只贼亮的小眼睛盯着姜爱田,嘴里哼哼唧唧起来。倒完水,姜爱田发现猪已经站在了猪食槽前,硕大的嘴巴透过空隙很大的栅栏门往外喷着白气。
姜爱田擦着头上冒出的热汗,担着空桶往家走。半道上,他看到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子吃力地挑着两桶水,一步一滑地向上走着。也许是个子太矮的缘故,两个水桶几乎是贴着地皮前进的,不时还会与路边的积雪发生磕碰,每磕碰一下就会有水洒出来。两个桶底沾满了积雪和冰块,平底变成了圆锥体,桶里的水也只有半桶多。他慌忙放下水桶,一把将女子的水担夺了过来。
“哦,爱田哥呀,几时回来的?”红衣女子感激地说。
姜爱田匆忙看了一眼红衣女子,一时竟想不起女子的姓名,脸却先红了起来:“夜个黑地(河南方言,昨天夜里)嘛。学校放学晚,到镇上又没坐上车,家来就晚了。”
他又说:“你前头带路,我对你家不熟。”
“吆,爱田哥,不会真快就把我忘了吧,我是爱民家的,去年春天才过门的。我叫春丽。”
“嗄,春丽呀,看我这记性,名字一时想不起!”
“莫那咋说贵人多忘事哩——你是贵人嘛!”
“春丽,笑话你哥不是?”
“没有没有,开玩笑呢,别往心里去!”
春丽头前带路,姜爱田随后跟进,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姜爱民家,也就是姜爱国家的隔壁。春丽慌慌张张打开房门,刚把姜爱田迎进屋,躺在床上的小丫头就醒了,两只黑眼睛定定地望着姜爱田。“来啊,妞妞哎——起来尿一泡!”春丽将孩子从热被窝里拉出来。
“当心感冒了!”姜爱田说着,赶忙将门关上。
“不碍事,小孩子家冻冻结实!”春丽说。
小孩一边撒尿,一边盯着姜爱田。
“不要怕,那是你爱田伯——爱田哥,你比爱民大吧?”
姜爱田不好意思地笑笑,尴尬地点着头。
小孩子忽然受了惊吓般地哭了起来,把头直往春丽的怀里拱。“这妮子,哭什么呢,是不是饿了?来,妈妈喂奶奶!”春丽拉过一个小褥子,将小孩包好,揽在怀里,一只手就解开了扣子。姜爱田忙扭过头,把水倒进水缸里。他回头时,无意间看到春丽正在揉搓那只圆滚滚、硬邦邦的大奶子。奶子很白,白白的奶子上几根青灰色的血管清晰可见,红褐色的乳头周围有一圈淡红色的乳晕。她揉着揉着,忽然用手一挤,一股白色的乳汁喷涌而出,在姜爱田站着的那块砖地上敲出了一片水声。春丽忙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孩子起初还是呜咽不清地哼哭着,片刻就变得安静起来。空气中传来了孩子贪婪地吮吸乳汁的声音。小孩的左手从妈妈的衣缝里伸进去,抓住了那只隐藏在棉衣下的右乳,右手抓住裸露在外的左乳,两只小脚也不安分地在小褥里蹬来蹬去,小眼睛瞪着妈妈,脸上漾满了知足的笑意。
姜爱田的脸上腾起了一片红云。他不好意思地看着春丽:“我再给你挑担水吧——这吃不了几顿的。”
春丽说:“爱田哥,让你挑水还真有点不好意思。要不就算了,爱民和爱国哥打工还没有回来,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东西,你还是歇着吧?”
“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都是街坊邻居,有啥不好意思的!”姜爱田倒完水,拎着空水桶就出了门。
“吆,大学生回来了么——恁积极干啥,是不是也闻着奶香了,想尝尝鲜不是?”半道上,姜爱田被嫂子高长玉拦个正着,“她男人不在家,当心干柴遇烈火,把持不住,小茅坑也能淹死人!”
“嫂子,看你想哪儿去了?她挑不动水,我帮她挑担水有啥啦,值得你大惊小怪?”他本来想说“干叫老鸹没肉吃,卖嘴大夫没好药,”但话到嘴边又打住了。豫西的风俗,嫂子和小叔子是可以互相开玩笑的。即使玩笑开得有些过分,也不会让人难堪。
“咦,不就是读了几本书么,还装啥正经哩?男人哪个没有一根骚筋,我就不相信有不偷腥的猫!”
“嫂子,也许你不相信,我就是那个没有骚筋的男人!”姜爱田说完,头也不回地挑着水桶走了。
7
姜爱田的侄儿叫小涛,今年两岁多,喜欢爬高上低,十分淘气。高长玉带着小涛来到老院子的时候,姜守仁在喂牛,姜爱田在中间窑里整理东西。
“爷爷,奶奶,我要马脚(麻雀)!”
人未进院子,小涛的声音就先飘进了院子。
“是涛啊,快进来,奶奶给你好吃的!”
看到孙子进门,拉着门帘的奶奶笑成了一朵花,脸上的皱纹往一块挤,把眼睛都挤得陷了下去。她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袋,袋里的几块点心被她全掏了出来。“来,吃点心!”
“妈,你又打埋伏,家里最近不是没有来客么,哪来的点心呀?”
“哎,他妈呀,”姜爱田听见妈妈说,“这不是快过年了,前几天你大舅跟村里人商量,想合伙买头猪,过年杀了吃。为买猪,几个人去了南沟,路过咱村时就顺便拐了下路。你知道,咱这附近没有商店,几个代销店货也不全,只买了一点点心,怕你笑话,也没往你那儿去。这些东西全在这儿了,让小涛拿去吃吧,我们也不喜吃甜食。”
“吆,你打住吧!今儿个是我看到了,你才说是舅舅来了。要是没看到呢?这事恐怕就像一场秋风过去了。还说什么‘怕我笑话’没往家去,这也是巧说!笑话,我敢笑话么?我凭什么笑话别人?恐怕另有说辞吧!小涛,咱不吃,看吃了能有多撇折(河南方言,舒畅意),不吃还能难受死!”
“我想吃!”小涛抓了一块点心就往嘴里填。
“你这孩子咋这样?平时我是咋教的,能长点记性不?”高长玉扑过来,想一把抓住小涛的耳朵,谁知小涛往她胯下一钻,跑到中间窑里去了。
“涛,过来!”姜爱田把小涛拉住,“叔叔这儿有一块白馍,是学校食堂的,想吃吗?”
“想!”
姜爱田把那块馍从小盆下拿了出来。
“叔,逮马脚(麻雀)!”
“好!”
姜爱田从西窑牛圈里拿了一个草筛子,把筛子扣在院子中间的雪地上,一边用一根带杈的小棍支起。筛子的下面撒了一把小米粒。他找来一根又长又细的小麻绳,麻绳的一端绑在小棍上,一端捏在自己手里。他对着吃馍的小涛打了个手势,小涛立刻停止了咀嚼。小涛轻声说:“叔,马脚(麻雀)会来吧?”姜爱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小涛又说:“叔,马脚(麻雀)吃小米吧?”姜爱田又点了点头。
一会儿,院子里响起了麻雀飞翔的声音,小涛立刻兴奋起来:“叔,马脚(麻雀)来了!”
姜爱田指着小涛,示意他不要说话。
麻雀在院子里飞了一圈,走了。
“这是麻雀在试探虚实呢,千万不要吭声,不要弄出动静,不然麻雀就真的不来了!”
果然,麻雀很长时间都没有出现。
就在小涛感到失望的时候,院子里响起了麻雀唧唧喳喳的叫声。窑畔上有一些细碎的土粒落了下来。一会儿,几只麻雀蹦蹦跳跳地出现在雪地上。它们一会儿探头探脑,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向筛子靠近,一会儿又故意回头张望。渐渐地,几只麻雀走进了筛子下面。看着那几只麻雀不慌不忙地吃着小米粒,小涛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几次要拉绳,都被姜爱田制止了。也许是这几只麻雀的表现感染了同伴,不一会儿,一群麻雀从树上俯冲下来,很快就钻进了筛子里面。这时,姜爱田果断地拉下了绳子。尽管有麻雀脱逃,但这次收获颇丰。
小涛让姜爱田将一只麻雀用小线绳扎住翅膀,让他玩儿。姜爱田说:“小涛,麻雀是益鸟,专吃害虫。没有麻雀,苍蝇、蚊子就会飞到屋子里、院子中、水塘里、小河边,他们带着很多很多的病菌,能传染很多人,大家都要跟着害病;没有麻雀,庄稼、树木、小草都要遭殃,都会被各种害虫咬死、吃光,大家就吃不上白馍、点心了。因此,我们今个儿捉住麻雀,不能吃,不能杀,也不能绑着玩儿。”
“那抓办(咋办)呀?”
“放掉。做个游戏,教育一下贪吃的麻雀,让它们也长个记性!”
“放掉?你今天压根就不该逮!”父亲火气十足地说,“夜个儿(昨天)是小年,今儿腊月廿四了,现在大雪封门,过年的东西没有预置,你哥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他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不知你咋想的,竟然还有心思逮麻雀!”
父亲的话就像一道无形的命令,家里的气氛一下变得紧张了。
“依我看,明儿不管雪下多大,就是下刀子,也要考虑过年的事情。先把草铡一下,把牛安顿住;再考虑做豆腐、蒸馍、杀猪、赶集,置年货。孬好一年了,大人孩子都要考虑。”
“爱国他……现在大雪封门,路不通,他……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娘们儿还咋活呀?”高长玉哭了起来。
“爱国这娃办事咋恁悬?咋个(怎么)也要来个信呀?”父亲望着漫天雪花说,“爱田,你对县城熟悉,没有见过你哥他们么?不行的话,还真要到县城一趟。没有车,靠两条腿也要跑到县城去!”顿了顿,又说,“过了明儿个,如果还没回来,爱田就和我到县城一趟。”
“去县城干啥?”大门外有人高声说。
姜爱田抬头一看,来人头上戴着浅灰绒线帽,上身穿一件蓝色羽绒服,下身是条黑色呢绒裤,脚上穿着一双白色旅游鞋。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红大衣、系白围巾的女孩。来人一进院子,就拍打着身上的雪花。
“吆,是有德呀,快进来坐!”
姜爱田忙招呼两人走进中窑。
“是大学生啊,快进屋暖和一下!”
高长玉也赶忙招呼赵有德。
“秀才门前过,赶紧就让座!快来吧,大侄子!”姜守仁也站起身说。
爱田妈忙着倒茶:“咱这破窑,到处都是灰,不要嫌弃!”
“嫌弃,说哪里话,咱还不是在破窑里长大的?”赵有德笑着说,“介绍一下吧,她是我的女朋友焦晓晴,就叫她晓晴好了。”
“那可是超级影星的名字呀,你小子艳福不浅啊!”姜爱田和他开着玩笑。
“浅不浅也就这样了,这辈子就这么大点出息。”
“有德,你是大学生,毕业后就是国家干部,前途一片光明,不要这样自卑。”
“干部个屁呀,听说今年起大学生国家不包分配了。上大学也不像以前那样吃香了,更不用说我这中专生了。现在我们正为毕业后的工作发愁呢,谁还有心思天天看书!”
“不包分配不等于读书无用,只要学下了真本事,到哪儿都有用武之地的!”
“话虽这么说,但现实并不像小说中写的那样美好。大学扩招,学历贬值,信息爆炸,激烈竞争……想有碗饭吃都不容易,还谈什么美好前途?我看,以后的社会就是人情社会,拼爹时代,没有后台,没有背景,你就只能慢慢去找舞台吧!”
赵有德和焦晓晴端着茶杯,一边晃着杯子,一边看着上下浮沉的茶叶。
“我和晓晴都是农民的后代,家里没啥背景。今年下半年开始,我们一直关注着报纸上的招聘信息,也参加了几次人才招聘大会。内地的人思想保守,还是计划经济那一套,找个工作看中的不是技术,而是文凭,招个环卫工要的都是大专生、本科生,我们想找工作是很难的。我们已经打算了,真要不行毕业后就到南方去,那里的观念超前,接受新生事物快,重技术不重文凭,要人才不要庸才。而且,南方尤其是深圳,成立了经济特区,引来了很多外国企业,就业方式灵活,给的待遇也比咱这儿高。还有,那里已经不收粮票了!”
“那不是给资本家打工吗?”
“只要给钱,还管他什么资本家不资本家的?学过政治经济学,知道剩余价值?其实,不管是中国还是外国,在哪儿都一样,剩余价值都是存在的,不过是换了一种表现形式罢了。”
“不过,爱田,这对你们也是一件好事,听说今年大学就要扩招了,以后上大学就容易了。”
“我们……恐怕赶不上吧?”
“已经有政策了,等着吧,会好的。”
姜爱田看到,一直无法插言的父亲脸上有了一丝笑意。他掏出了一张纸条,很熟练地从烟荷包里摸出一撮烟末,均匀地洒在纸条上,看也不看就在手心里转动起来,不一会儿就转出了一根烟卷。叼在嘴上,一股浓重的烟草气息就在窑洞里晃荡起来。
忽然,村子西头传来了一阵吵杂声,一个高亢的男声清晰地传了过来:“你混账,什么有德,简直就是无德,是当今的陈世美,该叫老包铡了!你们赵家把我狗蛋看成啥了,我的女子想要就要,不要就一脚踢开?这还是新社会、共产党的天下?咋就能容下他这样的负心汉?……”
桃花坞本来就是个小村,没有多少户人家;下雪天,风早住了;姜爱田家又住在地势较低的老村,窑洞里又格外僻静。这几个因素加在一起,狗蛋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清晰。
“是狗蛋这个混蛋货,又来这儿闹!他女儿是找上门的,又不是我自己相中的,为啥就必须娶她?我在学校谈个女朋友有啥错?让我去找他理论!”赵有德的脸蓦的一下就红了,连脖子也变成了赤红色。他把茶杯往桌上一顿,就要往外冲,但被姜爱田拉住了:“有德,听我的,这会儿你不能去,去了只能坏事情!”
姜守仁掐灭了烟卷,站起来说:“有德,你就在这儿吧。依我看,还是从长计议。我到你家看看。最好是能说服他,让他早点离开。这对两家都好。”
高长玉借机带着小涛离开了。
“爱田,让你笑话了。”
“有德,咱们是同学,你的性格我最了解。你不喜欢孙爱花,早点表明态度也是对的,是对她负责的表现。夫妻靠缘分,朋友靠情分。缘分不到,再努力也没有用。不过你也不要埋怨人家,毕竟当初人家也是好意。现在发展到这种地步,我们谁也不能说啥,只能怪内外环境发生了变化。狗蛋来闹,也合常理。这说明他还是很看重你的,不希望失去你。他来闹,是他一时无法接受的表现。我们只能等他慢慢接受这种现实。如果和他发生冲突,那就是我们的气量太窄、气度太小的问题了。”
焦晓晴看着赵有德,说:“有德,不能和他闹。还是爱田哥说得对。做人要厚道。朋友不成情谊在,不能赶尽杀绝。”
“闹吧闹吧,看他怎么收场!”赵有德一脸沮丧。
姜爱田和焦晓晴互相看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
有那么一会儿,大家都沉默着。除了外面仍在零星飞舞的雪花,院子里安静极了。
东窑的门响了一下。姜爱田看到妈妈拿着一个红色塑料袋走了过来:“来,吃点点心吧,家里也没啥能招待人的东西。”
“阿姨,自己人,别客气!”焦晓晴说。
妈妈把点心掏出来,强硬地、不容商量地塞到了焦晓晴和赵有德的手里。
一会儿,姜守仁回来了。他对赵有德说,狗蛋已经走了。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也不能把狗蛋想成坏人。狗蛋是个直脾气,直炮筒,从不藏着掖着。当年狗蛋把孙爱花许给赵有德,是做出了很大牺牲的。当时公社食堂做饭的年轻厨师高二贵已经托人送来了聘礼,但为了能和有德结亲,他愣是把聘礼退了回去。那可是5000元现金啊!而赵有德家当时有多少家当,他是再也清楚不过了。有德考上学后,家里连请客的钱也出不起,有德爹为此落了不少埋怨,受了不少讥笑。狗蛋看不下去,不惜借钱置办酒席,让赵家在人前抬起了头,风光不少,也体面不少。他对赵家是有贡献的。父亲说,为了能安抚狗蛋,大家费了不少口舌,甚至说到了今后大学生毕业国家不再包分配,以后的工作都要自己找这个问题。最后还是有德爹姿态高,他对狗蛋说,愿意为孙家出一笔钱作为补偿。狗蛋哭着说,他知道这事不能怨老人,是孩子变心了。婚姻大事是由不得大人做主的,也无法像过去一样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他感谢老掌柜通情达理,能提到补偿说明老掌柜还算有良心。他说,本来他是打算把这些年为赵家付出的一切都计算一下的,为此还特意让人列了一个账单。现在既然这样说,那就算了,银子钱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要弄清是非就行了。有德爹一看狗蛋这架势,忙说,不要补偿怎行?你这是存心不让我们老赵家安心呀!大家本来是想劝架的,看到两位老人这样客气,都改变了态度,劝架变成了劝狗蛋接受补偿。大家目标一致,都劝狗蛋一定得要点补偿,具体数目好商量。狗蛋坚持不要,有德爹拉住狗蛋不放手。大家只能把俩人拉开,分头做工作,最后才算勉强达成协议。
“我爹同意给多少钱?”
“一千块。”
“讹诈,讹诈呀!”赵有德跺着脚说。
“讹诈什么了?一千块还算讹诈吗?比起人家的付出,这点钱实在太少了!”焦晓晴忽然翻了脸,她对着赵有德吼道,“你简直疯了!太不可理喻了!”
说完,焦晓晴转身走出窑洞,向着大雪中走去。
“晓晴,晓晴……”赵有德抓起焦晓晴放在床上的围巾,追了出去。
8
腊月廿五,一个难得的晴天。湛蓝的天幕下,是晶莹的冰雪世界:到处是一堆堆蓬松的、被白雪覆盖着的肉乎乎的物体,杨树洋槐树上、山石上、麦秸垛上、房顶上、崖畔上、电线杆上……一切外露的物体上都悬挂着白色的结晶体——也许是负荷太重,很多物体都有明显的下坠感。早晨,太阳刚在东山露出半个脑袋,空气中立刻就魔术般散射出一束束橘黄色的光芒,使山村的一切看上去更加富丽堂皇、璀璨夺目。空气出奇地清新、冷冽,每吸一口都要打一个哆嗦,每吸一口都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每吸一口都要半天才能缓过劲来。
姜爱田和父亲一早就开始清扫村道。父亲在前面用铁锨铲,爱田在后面用扫帚扫。太阳射在父亲身上的时候,爱田看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父亲的衣服发着奇异的光,每一条纹路都亮晶晶的,仿佛父亲身上穿的不是普通衣物,而是绫罗绸缎。不仅是父亲,他发现周围的一切在雪光的映衬下,色彩都是那么鲜艳,那么清亮,那么富有魅力。
扫完村道,他们又把战场转移到了院子上面的打谷场上。他们先清理出一条通道,然后把麦秸垛前面的积雪做了彻底清理,并清理出一个椭圆形的场子来。父亲一边用扫帚扫去麦秸垛顶上的积雪,一边嘱咐爱田将垛前发黄的麦秸清理到一旁。
麦秸垛有两种打法,一种长方形,一种圆形。无论积成哪种形状,麦秸垛的顶端一定要堆成伞形。伞形的垛顶并不能完全抵挡风雨的侵蚀,要想隔水防潮,垛顶还必须抹上一层泥巴,使其更加圆润、饱满,起到遮风挡雨的作用。但光滑的麦秸上怎样才能抹上泥巴呢?桃花坞人普遍的做法是,在蘑菇状的麦秸表面隔三差五地插上一些新鲜的、带着绿叶的荆条,再在荆条的表面抹上泥巴(为增加泥巴的柔韧性,泥巴里要掺上麦秸麦糠)。这样,抹上泥巴的垛顶就像圆溜溜的钢盔一样形成了一个有效的保护层,既有利于排水,又能保持垛内草料的干燥和新鲜。姜爱田家的麦秸垛是圆形的,看上去像一个蘑菇又像一把撑开了的雨伞。由于冬天喂牛的需要,现在的“蘑菇”或“雨伞”的南面已被挖空,糊着泥巴的垛顶出现了部分塌陷,看上去就像一座被扒去了门窗的老房子。
姜爱田抡起仨齿耙去扒麦秸。他把耙子举得很高,用的力气也很大,但落在麦秸上时却轻飘飘的——就像砸在弹簧上一样,麦秸的反弹力抵消了他向下的冲力。几耙子下来,浪费的力气不少,却没有扒下几根麦秸来。姜守仁一把夺过耙子,边示范边对姜爱田说:“干活是要讲技巧的,不要以为用蛮力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看着,耙子不要举太高,劲也不要用太大,要把力量用在耙子即将插入麦秸之前。还要注意茬口,下一耙子与上一耙子之间要贯通,要压住茬,一茬一茬往下扒,直到垛底。”
姜爱田看着父亲娴熟地挥动着耙子,不一会儿他的面前已经堆满了扒下的麦秸。麦秸就像一团缓慢升腾的云雾,将父亲的大半个身子遮掩了起来。
“好了,下去看看你妈饭做好没有,东西准备得咋样了?我再扒一些,就去找你群发哥来帮忙。记着送盒烟上来。”父亲对他下着命令。
他发现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他的话语不多,除了发号施令,和他之间言语的交流是不多的。父亲更习惯揣摩他的心思。他对父亲情绪的把握,也是通过观察父亲的一举一动来形成的。
他到了院子里,发现妈妈正在整理铡草的工具,铡刀、篮撮(一种用荆条编制的盛草工具,与箩筐类似)、编织袋、彩条布等都整齐地摆放在大门边。
“把这些东西搬上去就好了,”妈妈说,“饭菜都准备好了,让你大叫人吧。”
姜爱田把一盒带过滤嘴的崤山牌香烟装进衣兜,又把铡刀搬到打谷场。他对父亲说,一切都就绪了。
父亲接过香烟说:“叫你妈赶紧盛饭,我叫人了!”
父亲走了。姜爱田摆好铡刀,又回家把篮撮、编织袋拿到场里。他和妈妈把彩条布展开,将清理出的场子罩了,这才回家准备吃饭。
赵群发并没有来吃饭。姜守仁找到他时,他正在家劈柴禾。接过递来的烟卷,赵群发直接夹在了耳朵上。他对姜守仁说:“守仁叔,叫我帮忙铡草是看得起我!一个村的,谁能没个难处,谁不需要找人帮忙?还吃什么饭?太客气了,叔!”
他让姜守仁先回家,他把这点柴禾劈完就过去。
姜守仁刚丢下饭碗,就听到赵群发在窑顶咳嗽的声音,忙拿着烟卷向打谷场走去。
姜爱田走到打谷场的时候,看到赵群发已经在铡刀一边跪定。他把那些堆积如山的麦秸摆顺,打成节,用两手夹紧,然后利用右膝的顶力,将麦秸送进铡口中。父亲两手握住铡刀把儿,将铡刀扬起,待麦秸进入铡口后,快速落下铡刀。他的腰腹随着铡刀的起落而前后俯仰。入草、铡草,铡草、入草,二人好像排练过似的,配合默契,上下连贯,动作娴熟,一丝不苟。
“刷!”“刷!”——随着铡刀起落,一排排寸把长、雪白的麦秸倒了下来,倒在了彩条布上。
“爱田,快扒麦秸!”
姜爱田快速地扒着麦秸。但麦秸还是供不应求。父亲急了,扔下铡刀就抡起了耙子。爱田红着脸、喘着粗气站在一旁,看着父亲熟练地使用着耙子。
“没有干过这活吧?”赵群发眯缝着一对小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姜爱田。他那被烟草熏染得有点发黄发黑的牙齿外露着,红红的鼻尖上挂着小而密的汗珠。
“干得不多。”
“好好念书!不要学哥,哥这辈子就这样了,跟土坷垃摔跤的命!知道老弟有才学,是上大学的料!”
“高看兄弟了!连草都打不好,还有啥才学呀!”姜爱田红着脸说。
“我看兄弟是块好材料。好好上学,到时候考个名牌,为咱村争光。可不要学有德。那孩子算毁了,书不好好念,倒是能瞎摆划。放着好好的一门亲事不要,偏要给大人脸上抹黑。现在不包分配了,看他小子还能混个啥样?”
他告诉爱田,昨天有德被他爹骂了一顿。焦晓晴一早就哭着走了,有德随后也离开了家。
“不走正道,谁有啥法呀!这就叫人领着不走,鬼引着长跑!放着光明大道不走,旁门左道倒是学得快。”
父亲也在感叹:“以后不包分配了,大学生也不吃香了。听说学费还要涨,一年大概五六千,穷人家不一定能供得起呢。”
“哎,有人说,大学就不是给穷人准备的。不过老弟要是上学,我们说啥都要供,宁可砸锅卖铁,也不能断了学业。时间不等人呀,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那是那是。大不了背一身债,还能不叫娃上学?”父亲瞪着远处的山林说。
妈妈㧟着一个竹篮来了。竹篮里放着刚出锅的油饼。
姜守仁忙招呼赵群发吃油饼、喝茶。
“今儿个天好,我把牛都拉出来晒太阳了!这大年下的,再下两天非把人急出病不可!”妈妈说。
“是该拉出来晒晒!不要小看这哑口东西,精灵着呢,拉出来时欢天喜地的!”赵群发说。
姜爱田拉过篮撮,把铡好的麦秸装进篮撮。篮撮是当地特有的一种盛草工具,它看上去就像被放大数倍的箩头。姜爱田装满两个篮撮,挑起扁担试了试。篮撮不是很重,但因体积大,能挑起来已很不容易。他拉着篮攀,尽量使篮撮靠近身体两侧,这样才勉强使篮撮离开了地面。
天气竟然热了起来。姜爱田拉开了棉衣上的拉锁,但热气还是不断从身体里往外涌。更糟糕的是,路边的雪已开始融化,树上、屋檐下都开始往下滴水,小路边出现了流水迹象。
“爱田,不急着担它,”父亲说,“等铡完了集中运。现在路上湿滑,到下午降温后就干爽了。”
他放下篮撮,继续扒草,父亲和赵群发继续铡草。
这时他们听到村子西头又传来了嘈杂声。
“这又谁呀,声音听着还很尖利!”父亲说。
“叫你们一家都好好过吧?好好过吧!有吃有喝的,谁还能想到我?”一阵哭声伴随着响亮的脚步声朝这边传来。
姜爱田忽然看到,这哭着叫着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嫂子高长玉。
“大,嫂子……”
父亲忙抬起头来。高长玉很快就来到了打谷场。
“长玉,咋回事?出啥事了?”
“出啥事了?快去看看吧,家里的猪口吐白沫,浑身发烫,已经快不行了!”
父亲忙丢下铡刀,起身就要往上走。
“你不要走,赶快拿点钱来,找医生买药都是要花钱的!”
“钱?我现在没钱!找医生要紧,药钱先赊着!”
“没有钱?你敢说没有钱?爱田上学哪来的钱?你手里拿的烟卷哪来的钱?装糊涂,装洋蒜!谁不知道你壶里卖的啥药?今儿个不拿钱不行,把老秦川卖了也要给猪看病!”
高长玉说着,就要往窑院里走去。
“我说小涛妈呀,你今儿个是发啥疯哩,说话真难听!”父亲火了,把手中的烟卷掷在地下。
“发疯?我一点也没有发疯!你欺大偏小,心眼都长偏了!爱田是你孩子,爱国就不是你孩子了?爱田上学,全家人供着敬着,怕他热着累着,风刮着了雨洒着了;爱国在家当牛做马,老实本分,眼看就要过年了,还在外东奔西走,挣钱养家,你咋一点也不心疼?不管就不管吧,你也该发发善心,把家给分了。大锅饭能吃到啥时候?大集体不是也分开了吗?可你还要霸占着,家里的一草一木都不让我们动一下。你以为这样爱田就能考上大学了?我告诉你,他就没有那样的命,姜家的祖坟上啥时候冒过青烟?那天我说爱国咋没回来,你还假惺惺地说过一天到县城去看看。你那是真心吗?你管过我娘们的生活吗?你给过我们多少零花钱?一提要钱,你就说没钱。你啥时有钱呢?今儿个不磨牙,我把牛牵走,卖了卖不了都跟你没关系!”
“这娃,这话是咋说来着?我看你今儿个压根儿就不是要给猪看病的,是专门来找茬的!既然你这样认为,硬要鸡蛋里面挑骨头,那就算我这当老的是个偏心眼吧!我告诉你,没有分家之前,家里的财产都是大家的,是每个人的,谁也不能随便乱动!”父亲的鼻子都有些歪斜了。他右手颤抖着,指着高长玉的鼻子说,“牛你今儿个牵不成,家也分不成!”
分家?一道闪电在姜爱田的脑海闪了一下,把他岩石一样厚重的大脑烧开了一道缝。是啊,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是他一直习惯和哥嫂一起生活,还是压根就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
“我说,你们有啥事要商量着来,不要大吵大闹,让外人看笑话好不好?”赵群发挡在两人中间说。
“今儿个他不给钱就不行!”高长玉语气坚决地说。
“我已经说过了,我没钱,你还能把我拉去枪毙了?”父亲的牛脾气上来了。他一屁股坐在湿地上,摸出一支烟点上。
“这样吧,你到我家拿点钱,先把猪的病看看,回头再说其他事情好不好?”
“我不!”
高长玉也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爱田,你去南沟把王来生找来,让他把猪看看。药钱先赊着,回头我给他。你就说姜守仁让你找的!”
姜爱田离开打谷场时,听到嫂子在大叫:“姜守仁,你是姜羞人,你把姜家的人丢尽了!”
“羞人就羞人!人品到底咋样,大家自有公论,也不是哪个人说了就算的!”
他看到父亲一跃而起,又抓住铡刀铡起草来。
9
姜有田赶到南沟,王来生正在门前的木头架子上给一头母牛人工授精。他高挽袖管,右手插在母牛阴门里,一边来回试探,一边给牛主人开着玩笑:“你是咋搞的嘛,干这种事也不选个时辰,专拣年底大家都忙得脚不点地的时候才来了兴致。你快活了,我遭罪了,大雪地里还要给你插屁股!”
牛主人笑着说:“谁叫你是插屁股专家呢?你不插屁股母牛还不愿意呢,翻山越岭跑到南沟找你呢!”
“你说这插屁股还插出经验了?不叫插一下还不中?”
“那你当呢,可不是开玩笑哩!”
大家都在笑。
王来生看着姜爱田:“吆,这不是大学生么,找我大概不是干这事吧?”
姜爱田笑着说:“来生叔,我哥家猪病了,我大让找你看看!”
“看看,大学生说话就和咱大老粗不一样,文绉绉的,”王来生说,“猪咋啦?是不是雪天受凉了?发烧还是发冷?”
“可能是发烧吧?吐白沫,身上发烫。”
“吐白沫?乖乖,不会是中毒了吧?那还耽搁得?你先回,我马上就去!”
“我大说,药钱先赊着,他随后给。”
“哎呀,你大也是,过河摸摸毬!那能有几个钱,又不是没打过交道,还值当说?赊着就赊着吧。”
王来生给母牛做完手术,又交代牛主人注意对牛保养,不要让牛喝凉水、干重活、下月复查等事项,才匆匆忙忙洗了手,带上必要的检查仪器和一些急救药品,和姜爱田上了路。
南沟离桃花坞不远。但因为大雪融化,道路泥泞不堪,影响了行走速度。姜爱田要把药箱背在自己身上,王来生推让不过,就给了他。
二人上路时间不长,脚上就粘满了泥巴。黏性极强的红土包裹着鞋底、鞋帮,两只脚就像坦克车上的履带一样沉重。为了摆脱泥土的“纠缠”,他们只能朝着前面的空地上连续做着踢腿的动作。红红的泥土随着腿部有力地一挥,脱离了鞋体向前面飞去。姜爱田把在路边捡的一根树枝递给王来生,让他刮泥,王来生没接。他说:“干脆走雪上。湿一点不当紧,起码不会粘泥,速度也能快一点!”
姜爱田试了一下,果然情况大为好转。他说:“叔,看来还是你经验丰富。”
“这种路况我遇到的多了。这些年给牲畜看病,走的夜路、雪路、山路多了,胆子也大了,不再怕了。有一年秋天去柿树洼,回来时还遇见了一只狼。那天雾大,起初看到那个灰不溜秋的家伙时,也没太在意,还以为是谁家的狗。后来发现那家伙一直在我身后两三米处跟着,看人的眼神也凶巴巴的,才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听说狼怕火,正好手上拿的是一把红雨伞,就把雨伞猛地打开,把那家伙吓得退后一丈有余;但雨伞刚合上,那家伙就又跟了上来。没办法,我只好把雨伞合上、打开,打开、合上,并大声呼喊,幸好对面有一个放牛的,和我接上了话,才把那家伙吓跑了。”
“真有那么玄乎?”
“真的。比这离奇的事情还有。你相信鬼魂吗?”
“我不信。鬼魂都是拿来骗人、吓小孩的。”
“这东西我只能说,信了即有,不信则无。……那一年,我去青头沟给人看牛,路过一个山坡时,发现低洼处有一座新坟。当时也没觉得有啥奇怪,就像平时一样挺胸抬头,从新坟前走过去了。那时候年轻,也不怕这怕哪的,更没有把这座新坟放在眼里。我一直望着前面的山路往前走,忽然感觉脑后吹过来一阵凉风,还伴随着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这声音很急,也很怪,不像一般人在走路。扭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脚步声也消失了;但只要继续往前走,后面就会有脚步声传来。这真把我吓坏了,唰地就冒出一身冷汗,头发也倒竖了起来。我连忙闭上眼睛,朝地下吐唾沫,对着太阳诅咒……好不容易见到一户人家,我赶紧到他家里,说了我的遭遇。还好,这家的掌柜是个老头。老头见多识广,听我说完,说我这是遇到冤死鬼了。他说,那个坟里埋的是个刚被枪决了的杀人犯。杀人犯肯定杀过人,死了以后也不可能安生。那些冤死的人肯定会找他报仇。这些人怎么才能让人知道他们的冤屈呢?他们肯定会在阳间找个代言人。他们一般会在路边等,等着那些身体弱、经不起惊吓的过路客,拿住就让他们代言。他说,你还算幸运。回去到十字路口烧点纸钱,提念提念就行了。这件事虽然过去几年了,但现在想来还觉得后怕。还有一年,我听说有个年轻人在外地出车祸死了,他单位的人去他老家慰问,快到村头时车辆熄了火,怎么打也打不着。大家一时没了主意。不知是谁说,石头呀石头,我们来看你,你咋能不让我们进村呢?石头是那人的小名。这话刚说不久,再试车时竟然一下就打着了火。看来事物也不是绝对的。”
姜爱田笑了。他说:“叔,没想到你还真幽默。”
“说着玩的,不要当真。不说不热闹嘛。”
到猪圈时,正是晌午,高长玉正站在猪圈前发愣。
王来生顾不上歇脚,就跳进了猪圈。大白猪躺在石槽前,眼睛半闭,低垂的耳朵几乎遮住了两只无神的眼睛;嘴角有些许白沫,鼻息粗重,并发出轻微的哼声。王来生掰着猪的眼睛看了看,又把手放在猪鼻前试了试。他要来一双筷子撬开猪嘴,看了看猪舌,摸了摸猪耳朵。
在问了两天来猪吃喝、大小便的情况后,他肯定地说:“猪受了风寒,又吃了点不干净的食物,有点肠炎。”
他打开药箱,拿出一个明晃晃的兽用针管,用药棉消毒后,又取出消毒针头,装好。随后他拿出了几个药盒,从中取出了几支消炎、灭菌和治疗感冒的针剂。他把针剂对着太阳晃了晃,看看有无沉淀,然后用吸管上的铁托对着瓶嘴轻轻一敲,细长的玻璃长颈就整齐地断开了。他把针头插入一个玻璃瓶中,吸出一点药液,然后拔出针头,推拉吸管,使药液在针管中上下运动,待充分消毒后把吸管推到底部,挤净药液。做完这些固定动作后,他才把针头插进药瓶,轻拉吸管,把药液完全吸进针管。
吸完之后,他把针管倒立起来,然后轻推吸管,把针管中的空气排尽,直到针头上喷出一股药液,才提着针管、捏着药棉,跳进了猪圈。
猪见王来生拿着针管进来,忽然条件反射似的哼哼着,前爪强撑着身体欲站起来,但被王来生熟练地按住了头部。他左脚踩住猪嘴,右腿呈半跪状,抵住了猪脖。他快速地用药棉在猪脖上消了毒,并以速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针管刺进了猪脖,在猪的惨叫声中完成了注射表演。
“好了。应该没啥大问题了,消消炎、出出汗就好了。掌柜的,再给你点药片,按剂量、擀碎后掺进猪食,连喂两天。”王来生收拾完针管,又取出一些黄、白、灰色的药片,用一个小纸袋装好,交给了高长玉。
姜爱田要留王来生吃饭,王来生拒绝了。他说:“不是不吃,而是不能吃。家里有人等。我在这儿吃饭,那边还不急得冒火?侄子的好意领了。如果你考上大学,我一定来吃饭,不让吃还不行呢!”
姜爱田回到家的时候,父亲正在清理铡刀。见他回来,父亲仍虎着脸,没有说话。
“田,猪得的是啥病,严重吗?”妈妈问。
“着凉了,感冒发烧,还有点肠炎,打了针,留了药,估计问题不大。”
“嗬,还以为是多大的病,吓人不轻!早就知道心思不在这儿,看病不是关键,分家才是关键!”父亲气呼呼地说,“好好的安排被打乱了,草也没铡多少,这光景还咋过呀?”
妈妈说:“小点声,还怕别人不知道咋的?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
“你说啥?谁不像老的了?”父亲声音抬高了几度。
“算了,不值得生气!”姜爱田说。
……
吃过饭,拉完了草,牛进了圈。给牛添上草后,父亲来到东窑。他狠劲地抽着烟,瞪着母亲,一句话也不说。
“看啥?”
“原本想她孩子小,还想多给她照看几年,谁知道她不承情,还出口伤人……”
“叫我说,孩大不由爹,女大不由娘,还是早点给她分开的好。照看何时是个头?她心黑了,看啥都不顺眼了,说话能把人呛死!爱国去打工,留她在家没事干,整天下来搜寻人、找茬子,哪一次不是把人气得够呛。上回他舅来,代销点买了几块点心,你我都舍不得吃,想等小涛下来了吃,结果还叫她奚落了一顿。唉,叫我说,当老的不要学恁贱,该撒手就撒手吧。不然即使把你挣死,他们也看不见。”
“你说养活这些娃们干啥?还指望他们能给你干点啥?养老?我看还是算了,留口气暖暖肚子吧。只要不把你送到墙头上,就算照顾你啦!”
“老辈人说了,养娃们就是养活对头哩。孩子大了,结婚成家了,就不是一张嘴说了算的。话说多了,矛盾也就来了。本来就该有这种准备。”
上午的事情对姜爱田震动很大。他想起了杨丽娟的忠告。是的,不能一条道走到黑,是该做出抉择的时候了。其实,自见了杨丽娟后,他就觉得理想的生活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要改变目前的处境,必须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杨丽娟提到的承包荒山、发展养殖的思路是可行的。他不能再犹豫彷徨了。听到父母议论这件事,他说:“大,妈,也不能这么悲观。我和我哥都是读过书的人,不会不懂做人的道理。您们放心,不管我哥他们对您们咋样,我都会尽我的义务的。但现在的问题,您们还是听我说一句。我觉得嫂子说的也不是全没道理。他们两个人都年轻,小涛还小,基本没有啥负担。两个人平时在家种田,冬闲时出去打工,有吃有喝,还能把小涛送进城市的幼儿园,接受更好的教育,日子应该比现在好。咱现在的情况是啥?您们老了,我还在上学,明摆着是只见花钱,不见挣钱,他们跟着咱肯定吃亏。因此,想分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们干脆就随了她的意,等我哥回来就把家分了,免得再生闲气。”
“好娃哩呀,净说胡话!把家分了,谁给你挣钱去?你的学费从哪来?光靠种庄稼行吗?现在虽说能施化肥,有好品种,科学技术也先进,能多打点粮食,但刨除化肥、农药、种子、耕种费用后,粮食能值几个钱?你算过这笔账吗?现在还好,有你哥在,可以出去打工,家里还有我们支撑,孬好能给你交个学费。如果分了家,你的学恐怕就上不成了!”
“上不成学拉倒。学习也不是三两天就能成功的。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情,活到老,学到老,很多知识都不是在学堂里学来的。很多科学家没有进过学堂,不是也干成大事了?”
“你说啥?不上学拉倒?你不是在发烧说胡话吧?已经学了十来年,忽然不上了?这不是开玩笑嘛!”
“大,你可能听不进去,但有些话我还是要说。现在如果不分家,这个家也是一盘散沙。人常说,一根筷子不经折,一把筷子折不断。一人一条心,无钱难买针;三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家庭是需要大家齐心协力才能往前发展的。现在这情况,明显对家庭发展不利,还少不了生气。我说,咱就分开过吧,不然总觉得是我沾了大家的光,拖了大家的后腿。”
“好了,不说了。这事还得从长计议。”父亲猛吸了几口烟,迅速燃烧的烟头上掉下一些白色的烟灰。他吐着烟雾说,“这事还得看看爱国怎么说。但我想,这回恐怕不能指望他打工那些钱过年了。不行就粜点粮食吧。除了这条路,我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那一晚,姜爱田不止一次看到父亲站在院中那颗洋槐树下长吁短叹,手中的烟头一直明明灭灭。
10
腊月廿六。天还没亮,姜家的大门就在一阵恐怖的嘎巴声中被人打开了。姜守仁还没走出窑洞,就发现一个黑影闪进了院子。
“谁?干啥的?”
“大,是我呀,爱国!”姜爱国穿着一身工装,一进门就带着哭腔说,日子没法过了。
“是不是没要到钱?”
“钱,钱算个毛!现在的事情比钱重要多了!”姜爱国哭着说,“长玉,她……她不守妇道,偷汉子,被我撞见了……”
姜守仁打了一个哆嗦:“这……真的吗?”
“大,我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但现在……叫人不得不……”姜爱国抽抽噎噎地说起了事情的原委。
……冬至以后,天气急剧变化,寒风刮得人难以在脚手架上站立,麻木的耳朵几乎不是自己的,抓着车把和钢管的手稍不注意就会被冻在上面,时间长了就能把皮肤冻坏,离开铁器时还可能扯掉一块皮肉。加着热水和工业盐搅拌出来的混凝土不久也会结冰,砌上不久的砖墙上渗出了白花花的盐渍。刚浇筑的圈梁和立柱压力、硬度不够,难以达到施工要求,凶巴巴的监理员两眼冒血,要求返工的简短通知贴满了楼道,前来查看施工进展情况的业主不停地说着粗话。建筑承包商把每个楼梯间和单元门都用帆布蓬蒙上,一楼支起了许多敞口的、中间装着大块煤球、里外烧得通红的废旧铁皮油桶……这些增温措施仍然没有挡住监理要求停工的命令。电闸被控制,电线被剪断,工地停止了喧嚣,大部分工人没活可干,纷纷要求回家。姜爱国和本村一块出来打工的爱民、小丑、向学等七八个老乡也想回家,就一块去找老板郭金宝结账。但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平时慈眉善目的郭老板这时却吊起了三角眼,他抖动着满脸肥嘟嘟的赘肉、呲着满嘴金黄的假牙、手指着一群讨债的民工说:“结账?这会儿你们倒像黄世仁,俩嘴唇一碰说得轻巧,可我还不知道该找谁结账呢!实话告诉你们这几个家伙,工程没完工,业主就不会给我结账;不结账我就没钱,没钱你们就别想领工资。要领工资等我结完账再说!”他们几个苦苦哀求,说家里还等着这几个钱过年,孩子还等着这几个钱交学费,老人还等着这几个钱看病买药,家里还等着这几个钱吃饭穿衣,希望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宽宏大量发慈悲,把那几个小钱给结了,他们一定感恩戴德,明年还来这儿打工,尽犬马之劳(犬马之劳这句话还是他们从一本书上学到的)……没想到郭老板不等他们说完,就迈着一条粗腿跨上了司机为他打开车门的黑色轿车。小轿车在闪烁了几下刺眼的红灯和甩下一串白烟后就转弯驶出了高档商住小区,把这几个看傻了眼的农民扔到了屁股后面。没想到当初甜言蜜语把他们从火车站哄到工地的老板竟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他们愤愤不平地骂着,带着上当受骗后的屈辱回到了四面通风、仅靠几根钢管和石棉瓦遮风挡雨的临时工棚,钻进了潮湿冰冷的被窝里。这个工棚搭建在两座居民楼之间一个狭窄的过道里,南面利用了过道原有的砖墙,北面是用泥巴和旧砖砌起来的矮墙。东西之间靠几堵砖墙隔开,分别形成了一个个“房间”。房门是用几块破木板拼凑而成的,所谓的门框其实就是几根木条,固定门和门框的是几根铁丝,门环也是用铁丝拧成的。这一排工棚的中间位置有一个小伙房,一根粗大的烟筒紧贴着北面的砖墙,越过了石棉瓦;烟筒下面是一个锅台,灶口就开在北面墙外。灶口的前面是挖出来的一个大坑,大坑的外面经常堆砌着一堆煤渣。一根水龙头孤独地矗立在灶台旁边,水龙头下是一个砖砌的水池,水池外面有一条水渠,水渠里经常流着一股黑水。每天早晨4点半,伙夫就会像赶猪一样把他们从被窝里叫起,然后吃点馒头、咸菜,喝上一碗稀汤,就着灰黄的路灯向数里外的工地走去,5点半准时点名、上班。中午的休息时间仅有一个小时(据说夏季增加半个小时),吃的一般是馒头和白菜萝卜炖粉条,喝的就是白开水。晚上下班时间一般在7点半之后,也就是工地上看不清人影为止。有时也吃面条或米饭。吃面条没有菜。即使炒菜,原料一般也是市场上没人要的便宜货。工地上的活是分工种的,大工以砌墙为主,小工主要供给砌墙所需的水泥、砖头,帮助大工搭架子,递砖递灰;钢筋工主要是绑钢筋;木工主要是预置模板、做门窗;架子工主要是搭架子和拆架子。姜爱国他们是小工,主要负责拉砖运灰,伺候大工,也是在工地干活最多、挨骂最多、拿钱最少、最苦最累的一个工种。
当初说好工钱按天结算,每天20元;吃饭每天扣3元伙食费。走时结账,绝不拖欠。他们没明没夜干了3个月,连到学校看看爱田的时间都舍不得,结果却被老板一句话就打发了。
躺在冰凉的被窝里,几个人的身上都在发抖。他们没有想到他妈的该死的郭胖子这样绝情,这样玩弄手段欺负乡下人。
好在工地的食堂还没有熄火,那个小个子厨师还在摆弄着炒菜铲子。不过已经没有几个人来食堂吃饭了。
姜爱国还发现自己的腿部忽然肿胀了起来,用指头轻轻一按就是一个小坑,很长时间都不能恢复。不仅如此,他觉得腿像灌铅了一样沉重,出门走不上几步就累得满头大汗;更严重的是,有一次下肢竟然失去了知觉,使他差点成了停摆的钟表。好在时间不长就恢复了知觉。那次危险的经历使他不敢轻易出门,不然真不知道在马路边还会发生什么。他望着肿胀的小腿和藏在袜子下明显膨胀的脚面,每次都在老乡面前强颜欢笑,不敢让人知道他的病情。
他不敢去看医生,也不敢到医院去。他怕打工挣来的那些钱还不够医疗费。
他喜欢躺在被窝里静静思考。他想为什么郭老板会这样无情,说翻脸就翻脸呢?为什么有钱人说话无所顾忌,敢对穷人颐指气使,难道钱真是人的胆?为什么他们就该受这样的欺负?难道社会已经变了,有钱人真的可以畅通无阻,无钱的人想找到说理的地方都不是一件易事了吗?
他懵懵懂懂地觉得,自己的病可能与超强度的体力劳动和严重的营养不良有关。
他们也常在一起商量,怎么样才能拿到血汗钱。
爱民说,不行就上到工地的塔吊上。现在的有钱人别看他外表多么富丽堂皇,他们做的那些事,尤其是坑蒙拐骗的事,还是怕人知道。只要能闹出声势,不愁没人管。
小丑说,爬到塔吊上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天寒地冻,钢管不好上;即使勉强爬上去,万一刮起风来,晃晃悠悠很不安全,要是有个闪失,咱们还咋给家里交代?再说,天气冷,大街上行人稀少,想造成一定影响也不可能。依他看,最好是拉一个横幅,到政府门前静坐。不行的话就带上铺盖,住到政府门口,看有没有领导过问。
向学同意这个办法。他说,政府的领导坐在大楼里,未必知道咱们的遭遇。咱们就给人家说一说,他们不会看着不管的。再说,临近春节,政府都会安排工作人员到群众家进行慰问,生活困难的还会给点照顾。咱们是群众,是老百姓,政府不可能不管。这个社会还不是几个富人的天下,有咱穷人说话的地方。
姜爱国也觉得这个法子好。但觉得拉个横幅不妥,看上去起码不像是反映情况的。他说,咱们下午就去,不要再等了。现在已经快过小年了,单位肯定很忙。过了小年,可能就会留下几个值班的,其他人都该准备过年的事情了。那样就不好办了。
说干就干,下午他们就来到了县政府。一个看门的老头问他们找谁?他们说要找县长。老头问他们找县长有啥事?他们说给你说管用吗?你能帮助要工钱吗?老头最看不起那些不把他当回事的人,一听这话就火了。他说你们几个算什么东西,是哪个级别的?县长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也太小看县长了吧?姜爱国连忙掏出香烟递给老头,但被老头挡了回去。老头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要求他们出示乡、村两级证明,并说拿不出来就赶快离开,不要麻烦警察同志!
姜爱国一看事情不妙,忙说大爷息怒,不要给我们几个乡下人一般见识。我们几个都是进城打工的老百姓,辛辛苦苦干了几个月,现在该结算工钱回家过年了,老板却屁股一拍想溜号,麻烦你引荐一下领导。万望高抬贵手,我们感恩戴德,一定不忘您老的恩情。
屁!老头一蹦三尺高,以为我是三岁月娃,想咋日弄就咋日弄?谁拖欠工资你们找谁去,不行了还有法院检察院,找领导就能解决问题?那还要公检法干啥吃,把法院的牌子挂到县政府得了!
老头正在发火,这时从里面开出一辆黑色小车。老头连忙两手垂立,毕恭毕敬地站在大门旁边。小车走到门口位置忽然停住,后座车门上的一块茶色玻璃慢慢滑了下来。一个洪亮的声音传了过来:“张师傅,这些人是干啥的?”
张师傅连忙说:“讨要工钱的。干了几个月,老板想赖账。”
“让他们登记一下,找段主任反映一下。”说完,小车走了。
老头点头哈腰地望着远去的小车,待小车右转并入前面马路上的车流后才恢复了常态。
他说,算你这几个小子有福,刚才过去的就是“县长王明德同志”。他拿出一个带牛皮纸的登记本,让姜爱国在本子上登记。
还没有登记结束,门岗的电话就响了起来。老头抓起话筒,一句“喂”还没有说完,就立刻鸡啄米般说:“是!知道!一定照办!马上,好!”
他对姜爱国挥挥手,指了指办公楼:“到二楼正对楼梯那间办公室,段主任正在等你们!”
姜爱国他们没有想到,段主任办事效率这么高。当他们走进那间办公室,发现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干净利落的年轻人时,他们还是大吃一惊。
段主任很客气,把他们让到沙发上,并亲自为他们沏茶倒水。他问姜爱国,家是哪里的?出来多长时间了?家里还有什么人?一块出来的都有谁?大家来齐了没有?后来,在问到打工的情况时,他掏出钢笔,开始将一些内容记了下来:打工工地的名称、开发商的名字、怎么到的工地、具体打工的时间、有无劳动合同、老板的姓名和拖欠的工资款额等。问完这些,段主任发表了自己的看法:“首先感谢你们能到政府反映问题。王县长对你们反映的问题非常重视,专门安排由我来具体处理这些问题。先表个态,这个问题我们会认真处理的,请大家放心。你们这几天不要乱跑,安心在家等消息。对了,你们现在没有具体的联系方式,那这样吧,明天下午你们选个代表来,咱们就在这儿见面,好吧?还有一点,这个问题解决起来可能会有一些难度,比如合同问题、工资的具体结算问题等,不过,相信我们会尽力的。”
从政府出来,他们几个凑钱到烩面馆吃了牛肉面。爱民说,咱们今天他妈的简直太顺了!意想不到的顺!向学说,官大一级压死人。看到没有,今儿个要不是遇到王县长,那个牛逼老头不知还会给我们出多少难题呢?姜爱国说,这就叫“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很多人办事都是栽在那些官不大脾气不小的小喽啰手里啦。
大家吃完饭,姜爱国忽然觉得很困,两条腿面条一样软了,差点跌在饭馆的大理石地面上。几个人忙搀起他,问他这是怎么了?他才说出了腿部肿胀的事情。大家抹起裤腿一看,都吓了一跳,忙把他拉进了一家诊所。
一个戴着眼镜的白头发老头仔细看了他的腿,又按了按他的腰椎,问了问他最近的感觉,然后摇着头对他说,年轻人,该注意了!这病可能是劳累过度、腰椎间盘突出引起的,也不排除是下肢静脉出现了问题。最好到大医院检查一下。
姜爱国道了谢,几个人搀着他回到了工棚。爱民、向学还流下了眼泪。他们说,没想到钱没挣着,还落下了这个毛病。钱要到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医院做个正规检查。
因为有县长过问,工钱的事情很快有了结果。那个郭胖子本来还想耍点手腕,但县政府明确表态,如果他再拒付工人工资,房建部门就要对他采取措施。他不仅面临行政处罚,还有可能被逐出该县城乡建筑市场。郭胖子不得不立即和他们结清了工资。
姜爱国到县医院做了一次全面检查。医生告诉他,从检查结果看,他的情况还不算很严重,主要是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导致椎间盘出现了异常,影响到了下肢神经。经过三天的住院治疗,症状已大为缓解。
尽管临近过年,村里的几个人都没有回家。他们担当起了陪护角色。
昨天他们办完了出院手续。到汽车站后,他们才看到了很多因为大雪而滞留的乘客。下午天气好转,车次增加,他们才好不容易挤上了一辆发往洛阳的班车。但车行驶到硖石乡路段时,因为路面湿滑,一辆货车发生了侧翻,出现了拥堵。眼看时间一分一秒流失,车辆堵塞越来越严重,回家心切的他们干脆弃车步行。从硖石走到观音堂,天已经黑了。街上奇冷,在满是污水、冰水和尚未完全冻结的烂泥的街道上,他们找到了一家饭店。在满是油腻和斑驳油漆的方桌上,他们喝着老板娘递来的温吞吞的“开水”,谈论着罕见的车祸和一辆挨一辆、绵延数十里的拥堵车辆,看着桌子中间摆放的红油辣子和酱醋瓶子,克制着一阵阵强烈的食欲。随着鼓风机的响动,炉灶里窜出一条尺把长的紫红色火舌。火舌舔着锅底,屋子里很快就飘出了菜籽油的浓烈香气。在一阵炒勺的翻搅声中,烹饪蔬菜的香味随着腾起的水汽在房间里弥漫。短暂的等待后,他们终于等来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炝锅面。加上辣子、柿子醋,他们吃得有滋有味。炝锅面是观音堂的特产,是炒菜和水煮面条的结合,既有蔬菜的浓香又有面条的清淡,很符合大众口味。
吃完面条,浑身热了起来,鼻尖上冒出了黏腻的汗珠,嘴唇上挂着怎么也擦不净的清鼻涕,耳朵、脚也逐渐恢复了正常。肚里无食透骨寒。他们算是有了深切体会。
每人又喝了一碗面汤,结了账,他们才叼着烟卷、背着铺盖踏上了回家的砂石路。
天上的星星闪着寒光,在蔚蓝色的夜幕上明明灭灭。远处是白茫茫的原野,黑色的道路遥远而漫长。路两边的雪地上是一片片铁棍一样横七竖八戳在那里的山林。他们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凸凹不平的山路上。白天消融的雪水此时结成了光滑的冰面,稍不注意就可能滑倒;被人畜踩踏过的湿泥变成了一个个冰凌坨子,高低不平地凸显在路面上。
走着聊着,开着玩笑,排着闲话,不知不觉,他们已经离开小镇很远了。姜爱国回头望望消失在山林尽头的小镇和那片蝴蝶状的澄色灯光,心里充满了漂泊感,一阵熟悉的旋律忽然从他嘴里滑出:
天边飘过故乡的云
它不停地向我召唤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
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
归来吧 归来哟
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 归来哟
别再四处飘泊
踏着沉重的脚步
归乡路是那么的漫长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
吹来故乡泥土的芬芳
归来吧 归来哟
浪迹天涯的游子
……
他刚开了个头,爱民、小丑、向学和其他几个老乡都跟着轻轻哼唱起来。唱着唱着,他们的脸上都挂上了晶莹的泪珠。他没想到,经过短暂的共事,大家竟然都和他一样,强烈的漂泊、孤独、无助的感觉背后,深藏的都是对家乡的热望。
到家时已经后半夜了。
姜爱国背着铺盖卷,拖着两条疲惫僵硬的病腿,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自家门前。屋里传出了沉重的鼾声。他把铺盖卷往门上一靠,谁知房门竟慢慢打开了。他吃了一惊,蹑手蹑脚便进了屋。当他拉开电灯时,眼前的一幕差点使他晕倒:在他家宽大的木床上,小涛孤零零地睡在一个靠墙的被筒里;外面的被窝里,并排躺着高长玉和一个年轻男子。男的左侧身睡在床边,头枕着高长玉的右臂,右手抱着高长玉的左肩;高长玉右侧身躺着,左臂抱着男的右肩。
11
“大啊,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呀?”姜爱国带着哭腔说。
“长玉她哪儿去了?”
“不知道,可能回柳树沟娘家了。”
“你快去追,不要让她回娘家。这事,最好不要声张。”姜守仁小声说。
“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为啥还要我去追?愧疚的应该是她,不是我!”姜爱国说,“她想回娘家,就让她去吧!一走了之,还想让我说软话?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想怎样就怎样吧!我不打算给她过了!”
“爱国,怎么说话呢?这样随便,你以为过光景是开玩笑呀!大不是不知道名誉重要。但你想想,小涛那么大了,没有妈能行吗?再说,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你也没搞清楚……咱可不能冤枉长玉。这件事依我看,也与咱有洗不清的责任。”
“为啥?”
姜守仁点着了一支烟,把姜爱国拉到窑洞里说:“你知道,男女之间不能长时间疏远。你去打工,一走几个月,也给人家带来了不便。叫我说,以后打工就带着她一块去,免得生是非。”
爱国妈也穿衣走了进来。她盯着爱国说:“看你多光棍!光顾你自己利亮哩,想过别人吗?想过我们吗?去,快去截住她娘们!过年了,传出去叫啥话?”
“我不去!”
“爱国,不管过去我做的对与错,今儿个你就听我句话:把她接回来,咱们还是一家人,好不好?”
“大,妈,你让她去想一想中不中?”
“不说恁多,你去不去?”父亲不高兴了,语气也严厉了起来。
“不去!这件事上不能让步!”姜爱国哭着说。
“你不去我去!”父亲说,“我也不能看着你们这样败坏老姜家的声誉!为了这个家,拉也要把她拉回来!”
父亲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大,妈,你们不要管了好不好?就当没有发生这件事好不好?”姜爱国再也无法阻挡奔涌而出的眼泪。那种拉锯似的难听哭声在窑洞里飘了出来。
出事了,终于出事了。
姜爱田也从窑洞里走了出来。听着哥哥难听的哭声,站在洋槐树下的他也有点懊丧。嫂子做事也有点太说不过人了。前天早晨看到那几个脚印的时候,一种不祥的预感就悄悄钻进了他的心里。真是“说嘴大夫没好药”,“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这个平时一本正经、说话尖酸刻薄的女人还能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
“哥,那个男的啦?他在哪儿?我就不信,世上还有这样欺负人的主!”
“爱田,你想干啥?还嫌不够乱吗?”爱国哭着说。
“哥,不该放走这个小人!”
“找他有啥用?都是村前村后的熟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不放他走,以后还咋见面?总不能天天打架吧?”
“熟人还干这事?不是明显的欺负人吗?”
“他也知道错了。我放他走时,他还趴在地上给我磕头。我指着门口叫他滚,他就提着衣服跑了出去……”姜爱国渐渐止住了哭声,“这事怪谁呢?还不是你嫂那个小贱人……”
“好了,不要说了!还嫌丢人不够咋地?”父亲喘着粗气走进了院子。他的怀里,抱着正在小声哭泣的小涛。
“爱国呀,你让我怎么说你呢?刚才你们说的话,都被长玉听得一清二楚。她压根就没走,就站在院子外面。见我出去,她把小涛往我怀里一推,哭着走了,我没有拉住……”父亲叹息着。
“涛,乖,快来窑里暖和一下!”爱国妈心疼孙子,忙抱着走进了东窑。
“妈妈,我要妈妈!”小涛的哭声刺破了夜的宁静。
“这日子咋过?夜个儿(昨天)她还来闹着分家。我就说,等你回来了,咱爷们商量商量,就分开过吧。早晚会有这一天的。本来还想给你们多招呼几天,毕竟小涛还小,家里还离不开人,庄稼活也不是一个人干的。但她等不得了,经她这么一闹,还真给我提了个醒。分开也是对的。你们年轻,好好闹腾几年,也能混出个人样来。咱家底薄,也没啥值钱物,你想要啥就说。真不好说,就把你舅叫来,给你舅说。分家离不了亲娘舅。爷俩肉脸对肉脸,有些话还真不好说。”
“分家?她还闹分家?这不可能吧?”姜爱国疑疑惑惑地说,“弟弟上学还要花钱,您们年纪大了,挣钱不容易,分家后谁供他呀?”
“哥,你不要管了,我自有办法!”
“看把你能的,有办法?啥办法!你嫂她那样说,肯定是喝了别人的迷魂汤啦!你知道不知道?”爱国说,“有我在,就不要提分家这回事儿!这不,打工挣的这一千一百块钱,交给大您安排!”
“嗳,爱国,这钱你拿上。我和你妈商量过了,今年就不花你的钱。过年好办,有麦面、有菜籽油就行了,炸个油饼,馏点豆腐,兑兑糊糊就过去了。我和你妈年纪大了,没啥亲戚好串的,也不用割肉置礼,花不着啥钱。你还年轻,路还长,花钱的门路多,长玉那边的亲戚还是要去的。再说,家里也不是只有你,啥事都要商量着,万不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还有,你的腿还不好,还需要疗养。小涛还小,要吃要喝,都短不了钱花。爱田上学不要紧,我粜点粮食就够了。”
“大,说哪里话?粜粮食,你是想让人捣我脊梁骨吧?这一千块你收着,我留一百就够了。过年咱还在一块。不要再提分家的事了。”
“爱国,咱这样说,钱放这儿就放这儿。分家这事你也琢磨一下。这是早晚的事情。现在长玉走了,还得想法叫她回来。成个家不容易。人活在世上能有几年光景?按照迷信说法,神仙在天上过的一天就是人间的一年。虽说夸张点,但还是说人生的短暂。老话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人和人走到一起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珍惜这种缘分。人无完人,金无足赤。谁还能没点过错?改了就是好人。以后你们还是多在一起好,不然就会被人钻了空子。”姜守仁又点着一支烟,深吸一口,让烟雾慢慢从鼻孔里钻了出来,“我想了,她一定是去柳树沟了。快过年了,她不可能到别处去。你腿疼,一夜也没合眼,就在家里歇会儿。我到柳树沟去一趟。爱田上去把猪喂一下。记着烧点温水,还吃着药呢,别让猪再着凉了。”
“他大,吃了饭再去!”妈妈叫道。
“饿不着,他高立本敢不叫我吃饭,看我不把锅给他砸喽!”姜守仁向院外走去。
……
临近吃晌午饭的时候,姜守仁一声不响地回到了桃花坞。进了大门,他没有给人打招呼,直接走进牛圈窑,倒头睡在西边的木床上。爱田妈看见老伴的身影一闪,忙走出东窑,跟了进来。看到老伴侧身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一种不祥的感觉向她袭来,她触电般打了个愣怔。“他大,咋啦?”她推了推姜守仁,但姜守仁没有吭声。
牵离了牛槽的“老秦川”和“西门塔尔”舒服地侧卧在新铺了麦秸的牛圈里,微闭着眼睛,嘴巴里正咀嚼着反刍上来的草料,一些白色的泡沫和唾涎悬挂在唇边和下颏上。姜爱国还在中窑睡觉,香甜而绵长的鼾声起起伏伏。一直在嚷嚷要妈妈的小涛这会儿也歪在床上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攒着妈妈留给他的一个红色的拨浪鼓。
爱田妈看着默不作声的老伴,想着这两天家里发生的一切,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死形,真没出息!”老伴忽然高声说,“一点小事就把你吓成这样,要是遇到大事呢,还不吓个半死呀!”
“还不是因为你,死去了半天,回来连句话也没有,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啥药呀?”爱国妈擦着眼泪说,“长玉到底咋说了,也没个囫囵话。”
“哎,遇上个不算人的亲家能把人气死!”姜守仁转过身来,对着爱国妈说,“高立本这个老家伙硬是揣着清楚装糊涂。他说,长玉根本就没有回来,去哪儿了他也不清楚。他还说,他把闺女送到咱家,是要过日月哩,不是挨打受气的。要是闺女受了委屈,他不会放过咱老姜家的。不说今后咋办,反说让咱赶紧寻人,找不到长玉就甭想过年。你说,这叫我说啥好?原以为能客客气气把长玉领回来,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没承想差点出不了亲家的门……”
“那咋办呀——他们不会来咱家闹吧?”
“敢!只要他不嫌丢人,咱还怕什么?”
“唉,话虽这么说,咱还是做点准备吧,不然……”
“他要真闹,爱国再跟她上劲,我就挡不住了。”姜守仁说,“先不说那么多,赶紧下碗面,快饿死我了。”
“老头子,你真要看着他们就这样闹起来?”
“关键是爱国,他要转不过来弯,我们再着急也没用。”
两人说着,来到了东窑。
“妈,我要妈妈!”小涛醒了,晃荡着手中的拨浪鼓说。
“涛,给你好东西吃,不要闹好不好?”
“不要!”他大叫着,并把奶奶递过来的点心扔到地下。
“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再耍小性子,就把你丢到南山,看你怕不怕!”姜守仁假装生气,扮了个鬼脸,语气严厉地说。
“不要不要……”
小涛又哭了起来,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眼窝里蹦出,顺着脸颊,弯弯曲曲地流向耳后。
“涛,爷给你开玩笑呢,他才舍不得把奶的小乖乖送到南山哩。奶马上让他走,不走就把他送到南山。”奶奶笑着哄小涛,“前几天奶奶教你的哽哽鸡儿,还会唱吧?”
小涛盯着奶奶,不再哭了,两只小眼睛贼亮,像两枚黑色的棋子。
哽哽鸡儿,上碾道
后院菊花开红了
东一朵,西一朵
留下一朵喂鹦哥
鹦哥吃了会干啥?
会犁地
梨到哪儿?
梨到南场
碰见卖糖
卖哩啥糖?
芝麻粘糖
叫我尝尝。
卖糖卖糖你走吧
老爷出来没好话
穿的勾勾鞋
描丹花
一脚踢你个仰八叉
……
“仰八擦(叉)!”小涛又笑了起来。他缠着奶奶继续教他“说曲儿”(唱儿歌)。奶奶又唱道:
伙计,伙计
上山打野鸡
你吃大腿板
我吃屁股眼
大腿板里有蛆串
屁股眼里有鸡蛋
……
“有鸡蛋!”小涛拍着小手叫了起来,“奶奶,我吃鸡蛋!”
“好,这就给你煮。只要乖乖听话,叫奶奶干啥都行。不听话就没有鸡蛋吃了。鸡也喜欢听话的孩子,你一哭,鸡就吓得不敢下蛋了。想吃鸡蛋也弄不来了。”
小涛果然闭上了眼睛,躺在被窝里假装睡着了。
姜守仁指指他,小声对老伴说:“我的主意和他有关。”
12
腊月廿七,父亲安排姜爱田到赵群发家做豆腐。
赵群发冬天买了一台豆浆机,本来想利用冬闲时间做点豆腐买卖。但因为村里人少,卖豆腐害怕顾不住本儿,就没有张罗这份“生意”。快过年了,村里人开始重视三件事:杀猪、蒸馍、做豆腐。农村人干事喜欢图个热闹,到街上去买猪肉虽然省事,但缺少了热乎劲,吃肉也觉得没有滋味;几个人商量一下杀头猪,然后围在一起炒几个菜,喝点烧酒,再把猪肉均分成一根根礼条(豫西传统,把带肋骨的胸脯肉分割成宽约二指的条状物,作为看望贵客的礼物)和一块块臀肉。这种分配方式既解决了养猪户的销路问题,又满足了大家喜欢热闹的心理,还能省下不少银子,何乐而不为呢?蒸馍的意义就不用说了,过去物质困乏,走亲串友除了拿盒点心饼干之外一般都要背几个白馍或火烧(烧饼),你背来他背去,一直背到过了正月十五才结束;现在有粮食了,白面蒸馍已不是稀罕之物,蒸馍的意义发生了变化,已有串亲时的礼品演变成了餐桌上的一种方便食品。每家都蒸上十锅八锅,然后放在簸箩里凉透,再存放在瓦缸里,用餐时拿出几个放在蒸笼上馏一下,喧腾腾地就上了桌,既方便又快捷。做豆腐是春节的传统节目。豆腐谐音“都富”,是春节餐桌上一道必不可少的菜肴。做豆腐有很多讲究,最好的原料是黄豆,其次是黑豆。做豆腐的原料要经过认真挑选,还要提前放在温水里浸泡,直到豆粒变软,可以掐出水来才行。过去做豆腐用的是石磨,把泡软的豆粒用小勺倒在磨眼里,然后推转石磨,使磨好的豆糊顺着抹过水泥的沟状水道流到下面的水桶里;豆糊还要经过多次加水,多次研磨,才能变成豆浆。豆浆要经过吊在木架上的纱布包裹多次过滤干净,才可以倒进锅里加温,然后经过杀沫、点卤、分离、熬炖、过滤、出水、定型,才能变成豆腐。这个过程极其繁琐,村里人有个形象的比喻叫“性急吃不了热豆腐”,还有低俗一点的,用“两眼熬成鸡屁股,吃不上一碗热豆腐”来描述这个过程的繁杂和漫长。
渣浆分离的豆浆机大大简化了做豆腐的程序。只要把经过浸泡的豆子加上一定比例的清水倒进机器上面那个喇叭筒里,在高速旋转的砂轮带动下,经过箩网过滤后,渣和浆就能实现一次分离。
赵群发的豆浆机使安装在老村牛圈窑里的石磨失去了用武之地,大家在作出做豆腐的决定前都想到他家看新奇。为了能最大限度满足大家的好奇心,赵群发选了一块硬木板,在上面装上电表、闸刀、插座和灯泡,并将它挂在门前专门栽上的一根碗口粗细的洋槐木杆子上。他还在院子里垒了一个大锅灶,把新买的一口“杀猪锅”(大铁锅)支在上面。他率先垂范,先把自家泡好的黄豆拿来做试验。连上电线、启动机器后,他先用清水清洗了豆浆机,尔后倒入豆料、加兑清水、上紧调节砂轮距离的螺栓。不一会儿,稀薄的、乳白色的豆浆就从豆浆机下部那根圆形铁管里喷射出来,流进了放在铁管下面的水桶里;干燥的、几乎全是豆皮的渣子从连接在豆浆机另一边的阶梯状铁槽里滑落,滚进了放在下面的一个大塑料盆里。大家都觉得新奇,就问机器是如何做到渣浆分离的?赵群发停下机器,指着连接“喇叭筒”的那个“大肚子”说,秘密就在这里!那里面不仅装有两片可以上下摩擦的砂轮,还装有过滤豆浆的筛网,筛网比咱家里隔面的箩网还要细。在机器高速旋转的作用下,经过过滤的就是白色的豆浆,无法通过筛网的就是豆渣。
他把豆浆倒进大锅,盖上锅盖,点火加温。不一会儿,热气慢慢冒了上来。他将一个长把铁勺伸进豆浆里,慢慢旋转,轻轻搅拌。随着水温不断上升,浆面上升起了一团团白絮般的泡沫。他将滚烫的豆浆一勺勺扬起,向着不断腾起的白沫浇去。白色的泡沫在遭遇连番打击后,逐渐消失了。这就是杀沫。豆浆快开锅了,一股浓郁的豆香在院子里飘荡。赵群发赶快退出了灶下正在熊熊燃烧的柴火,只留下红红的木炭。他不停地将翻滚的豆浆扬起、落下,并将事先准备好的卤水一瓢瓢地加进锅去。这就是点卤,是决定豆腐品质的核心,也是最有技术含量的工作。最好的卤水是发好的酸菜水(将盛放酸菜水的瓦缸密封后放在麦秸窝里发酵),绿莹莹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团团难看的白濮,白濮越多,质量越好;其次是柿子醋。如果没有现成的醋,可以用醋精或白醋替代。点卤不仅要掌握火候,选好时机,还要掌握好用卤的多少,点多了发酸,点少了水浆难以分离。因此,点卤者一边点还要一边观察,只要出现水浆分离就必须停止。
赵群发是个心思缜密的年轻人,做豆腐前并没有接触过这些,但通过向村里年岁大一些的人请教,很快就掌握了这门技术。
经过短暂沉淀之后,锅里的东西出现了两极分化:上面是清澈的浆水,下面是白花花的豆腐。撇去浆水后,赵群发开始烧火加温。大锅里很快出现了响动。这就是炖制。上面白花花的嫩豆腐就是豆腐脑。赵群发拿出一个大瓷碗,用勺子轻轻一刮,就挖了大半碗豆腐脑。他将豆腐脑加上食盐、葱花、辣椒油,即变成了一道美餐。
“尝尝!”赵群发往大家手里塞。
“哦,不错!”
“哦,滋腻,好吃!”
大家品尝着美味的豆腐脑,连连夸赞着豆腐的良好品质。
经过小火慢炖的豆腐被盛进铺在筛子里面的纱布包。盛满豆腐的布包四角对折后被站在两边的人紧紧拉住,简单脱水后交叉绑定,连同筛子一起放到摆放着箩面窗或两根木棍的缸口上。一块平板大石头严严实实地压在布包上。经过一定时间的挤压、脱水,豆腐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被切割成一块块瓷顶顶、白生生、四凌四正的豆腐块。
村里的一些人在看完赵群发磨浆、点卤、切割等一套完整的程序后,不得不赞叹如今科技的进步,对豆浆机的认识上升了一个高度。大家都想早点把豆腐做好,以腾出时间再干其他工作。因此,赵群发家就变得热闹起来,磨豆浆的人排起了长队,从各家拿来的颜色型号各异的水桶一字型摆放在他家的房檐下。
不仅本村,连外村的人也加入了磨豆浆的行列。生意好了起来,赵群发脸上堆着笑,耳朵上夹着别人递来的香烟,在院子里摆开战场,开始了连轴转的日子。
姜爱田看着长长的“桶阵”,后悔没有早点把桶拿来放在赵家。父亲说,挨不上不要紧,可以去山上拾点柴火。烧浆水的柴火赵家不供应,都是自备。
他到村子北面的山上拾柴火。站在掉光了树叶、只留下枝干的洋槐树林里,他感到面前的树木就像在学校看到的一个介绍烧鸡制作过程的纪录片中那一只只被剥光了羽毛、悬挂在流水线上的可怜的肉鸡。那些失去了绿色保护的树木孤零零地站着,一阵风就能使它们摇头摆尾、闪腰撅腚。一些枯死的树枝似乎更有“风度”,在树干上伸展着僵硬的肢体,既不左摇右晃,也不随风逐流。但这些树枝往往只有强悍的外表,脆弱的本体根本经不住姜爱田手中钩镰的轻轻一勾,就连滚带爬从树上跌落下来。
他提着长长的钩镰,在略显稀疏的树林里逡巡。在收拾那些枯枝时,他感到自己就是一只啄木鸟,专门清理树身上那些衰败的病枝。他想起了《病梅馆记》,想起了“摧枯拉朽”。神圣感驱使他伸出长长的钩镰。
在树林里游逛的瞬间,他忽然看到了张杏叶家那个熟悉的门楼。门楼没有想象中的高大,也缺少了些往日的威严和神秘。在一排排新盖的瓦蓝色的房屋映衬下,张家的门楼显得有些破旧和灰暗,大门上的油漆早已斑驳不清,左右两排厦屋顶上一丛丛衰草清晰可见。他听说乡供销社已经倒闭,张有为失业后在家务农。张杏叶所在的那家乡镇企业也因为市场的原因在两年前关了门。这些变化大大出乎人们的预料,谁能想到过去要凭煤油供应证、布证、粮票、肉蛋供应证和各种计划、内部指标才能买到的商品一下就摆满了大街,掌握着经济命脉、垄断了整个百货五金布匹食品家电市场、财大气粗牛逼哄哄的供销社也能关门,需要老远打招呼、见人待理不理只需鼻子哼哼就代替打招呼的售货员也能回家种地!这些事成了特大新闻,在桃花坞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令大家惊讶的事情接踵而至,包产到户、撤销人民公社生产大队、恢复乡村建制、村委会改选、自由贸易……大家都惊叹世界变了,社会管制少了,群众的自由多了;收的税费少了,手中的钱粮多了;受到的干预少了,自主决定的事情多了。
张杏叶现在生活得咋样?是否幸福呢?姜爱田曾经不无忧虑地想象着张家在急速变化的社会中所受到的冲击,那种“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川被犬欺”的感觉不止一次闪现在他的心头。
看着张家的门楼,仍有一种无限温暖的感觉悄然袭上心头。是啊,那里曾经催生了他多少痴想,曾使他多少次潸然泪下?
他似乎感到,在树林的那边,张杏叶正蹒跚而来,他习惯地朝着那边瞅去——
在那条熟悉的村道上,真有一个矮胖的女人走了过来。女人左手㧟着一个竹篮,右手不自然地前后挥动,急匆匆地向这边走了过来。
他停下了手里的工具,慢慢向路边走去。
来人头发明显烫过,波浪式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却没有遮挡住耳坠上闪闪发光的饰物。她丰乳宽臀,上穿一件红花蓝底的小棉袄,下穿一条棕红色的直筒裤,脚蹬一双油光发亮的尖头小皮鞋。她略显肥胖的身体微微前倾,使本已隆起的前胸更加突兀,两条短腿有规律地前后运动,看上去更像两根胖嘟嘟的红萝卜。她的眉毛还是那样宽而浓密,长长的睫毛之间闪烁着的仍是那双迷人的眼睛。但不同的是,她的胖脸上出现了不少细小的麻子,颧骨和鼻翼两侧爬着几处暗色的雀斑。
“杏叶!”
“你?”张杏叶猛然停住脚步,有点吃惊地看着他,“爱田,是你啊?真是!你在这儿干什么?”
“拾柴火。做豆腐的。”
“还在复习吗?今年考上名牌大学没问题吧?”
“杏叶,告诉我,现在好吗?幸福吗?”姜爱田有点激动,“以前我们有些误会,我写过一篇小说《你为什么不说话?》,看过吗?”
“呵,还记着以前啊,我早忘了。那时候就觉得你好奇怪,经常跟踪我,是不是?”
“误会!”姜爱田几乎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天大的误会!我们那时候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但不知道为啥后来性质就发生了变化。我很后悔,当时不应该那样对你。那时如果主动一点,把所有问题讲清楚,不就没有误会了吗?但是,我一直不明白,你为啥见我要躲着走,从不主动说句话呢?”
“没话可说。我们之间好像该说的已经说完了。没话可说,你让我说什么呢?总不能编着瞎话骗你吧?”张杏叶显得很轻松,“那时你们都把心思放在考学上了,不像我那样玩世不恭。我们本来就不是一样性格的人,追求的目标也不一样,自然就‘话不投机半句多’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你知道,我已经结婚了,有了新家,也有了孩子。企业破产倒闭后,我们在镇上开了一家饭店,生意还不错。你还是在校读书的学生,我已经是徐娘半老的农妇,我们就更不是一路人了。不管咋说,还是老同学嘛。欢迎老同学有机会到我的饭店做客。不多说了,我还要给爸妈送豆腐,家里孩子快醒了,还得赶紧赶回去哩。”
“哦,明白了。”姜爱田挥了挥手,“再见,愿你的饭店越办越好!”
“谢谢,再见,老同学。”张杏叶摆了摆右手,转身离开了。
一场幻想了多次的见面就这样结束了。他知道,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结尾,但他和张杏叶的故事已经有了结尾——尽管这样的结尾有点出人意料。他看到了张杏叶的幸福和满足。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很多爱情小说的情节都是作者自己想象的结果,并不是所有的分手都是痛苦的。有的分手本身就是一种救赎,他解放了被虚幻的感情遮蔽了双眼的情侣,给了痴迷得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女以迎头棒喝,使他和她意外地获得了一个别样选择的机会——也许是更合理、更灿烂的人生际遇。姜爱田盯着张杏叶远去的背影,指甲深深地刺进了钩镰柄里。
13
腊月廿八,姜守仁让爱田和他一起到观音堂置办年货。
观音堂是豫西名镇,也是上世纪初陇海铁路的终点站。这里地处咽喉,地势险要,可守可退,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境内山系纵横,群山环绕,北有高高的马头山,西有连绵不绝的崤山山脉,东、南为丘陵地带。修铁路需要打山洞、架桥,施工难度大,一些大桥在当时的条件下根本就不具备架设条件。现在这里还有一座著名的“杨连第大桥”——因该桥桥墩距离地面高达40余米,有陇海铁路第一高桥之称。当时修桥的任务交给了杨连第所在的部队。杨连第自报奋勇,第一个登上了桥墩。由于杨连第机智勇敢,英勇顽强,身先士卒,为大家树立了学习榜样,大桥终于提前完工,杨连第被中央军委授予“登高英雄”荣誉称号。后为纪念在朝鲜战场为国捐躯的战斗英雄杨连第,国家就把这个8号铁路大桥命名为“杨连弟大桥”,其附近的车站也命名为“杨连第车站”。 据说当年日本鬼子四处抓壮丁抢修陇海铁路时,也仅仅修到了观音堂。当时,大量的西运物资由火车运到这儿,或分载上船经黄河水运,或用马车载着经崤函古道西行;西部、北部各地的物资又船载车拉到此等待装火车东运,这儿就成了著名的物资中转站和集散地。观音堂还是连接古都洛阳和西安两地的必经之路,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著名驿站,是著名战役秦晋崤之战的故事发生地。这里地下资源丰富,有300多年的煤炭开采史,上世纪20年代形成了著名的煤业市场。因为地理上的优势,自古以来这里商贾云集,繁华的程度不亚于陕州城。附近的渑池、洛宁、平陆、陕州等地的群众都喜欢来此赶集做买卖。也许是因为水陆码头的缘故,观音堂当地的语言也基本是“官话”,摆脱了土著色彩,与东面的渑池话、西面的硖石话、南面的洛宁话、北面的平陆话完全不同。这种语言一直延续至今,不得不令人惊叹。
他是拉着一辆架子车来的。驾车的是他,拉车的是“西门塔尔”。
姜守仁把一副长套套在“西门塔尔”肩上,牛绳往“西门塔尔”的角上一盘,就把车交给了姜爱田。他掏出火机,“噗嗒”了几下,将冒着蓝色火苗的火机凑在嘴边把烟燃着,然后,一边深吸一边快速晃着火机熄了火。当一股青烟在他耳边飘起的时候,他满足地眯缝着两只眼睛,发出了“上路”的指令。姜爱田晃了晃手中的鞭子,“西门塔尔”就慢悠悠地迈开了步子。他将双手往后一背,跟在了车子后面。
“西门塔尔”个高力气大,走路的速度也很快。刚走出村子,它就撩开了四条长腿。它的背峰像一条蜿蜒游动的鱼,圆鼓鼓的大肚子向两边膨胀着,左右耳引导着视线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一条长尾巴习惯性地左右晃动着。姜守仁快走几步跨上了车,转身向后坐在车子的中间位置。他一边吸烟,一边盘算着需要购置的物品。
到背街一个打谷场,他们找地方把车停好,卸掉了牛套。姜守仁想找个地方把“西门塔尔”拴了,但周围停满了车子,树上、一台布满铁锈的旧打麦机上、场边一个废弃小仓房的门窗上都拴满了各色各样的牛,眼看着难以找到拴牛的地方。末了,他看到一根电线杆上拴了一头黑色的犍牛,就想把“西门塔尔”也拴过去。谁知他刚把“西门塔尔”牵到线杆旁,那头黑犍子就亮出了长长的牛角,低着头,剜着眼,喷着粗气,两只前蹄也在地上刨着土,一副一决高下的架势。旁边立刻有个老头大声喊着:“唉,老伙计,不要往它跟前靠,这家伙是个火燎包,爱斗架,脾气大得很,不要叫它跟你干起来,当心给你的牛身上留下记号!”姜守仁愣住了。要说斗架,“西门塔尔”也不是怂囊货,刚才他已经看到“西门塔尔”鼻子里也呼呼有声,但赶集不是为了争强好胜,不能没事找事。不过,刚才那个人的声音听起来还是蛮熟的,看样子也不会是外地人。他又仔细看了一下,那不是柳树沟的老尚吗?就冲着那老头叫道:“老尚哥,也来街了?”
“呵,守仁呀,我还以为是谁呢!来了。那边有几块大石头,不妨把牛绳拴到石头上。只要牛不跑就行了。”
“是咧,是咧。”姜守仁一边把牛往老尚指的地方牵,一边说,“老哥年货准备好了吧?”
“好啥呀,都到年跟儿了,才想着来买东西。今儿个这跑马集,还不知道便宜不便宜呢!”
“跑马集”是当地人对年末难以预料的集市行情的称呼。这种集日的物价会随着供需关系的变化而变化,如果货物出现滞销,物价会下降;出现供不应求,则会上涨。
姜守仁示意爱田到集市上看行情,遇到合适的就下手。他则摸出一盒香烟,向老尚走了过去。
进入腊月,观音堂就不再区分集日与非集日。商贩们一早就在街道两边摆上了各种商品,那些长年在大山里劳作的人们也在街上露了脸。大街上到处可见穿着粗布棉袄、腰系布带、灰头土脸、手提塑料编织袋的乡下老农。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和摊贩,昔日宽敞的街道一下显得狭窄了。高音喇叭的声音一阵阵传来:“瞅一瞅瞧一瞧啦,质量最好价最低,全街最低价,全街最便宜。便宜啦,降价啦,赔本大甩卖,走过这村没这店啦!”“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南来的北往的,快来看看要抢的。数量不多,卖完为止,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啦!”“瞅准机会,带走实惠。卖完了,回家过年啦,快来带走喜气吧!”……
街东头是一个牛马市场。一个卖牛的把右手伸进牛经纪的右手筒里,嘴上说:“不行,得这个数!”牛经纪说:“算了吧,就它了,行了就拔钱!”“不中,再加一巴掌!”“仨指头,中了,不要不知足!”
成了,两个人抽出手,来到一头黄牛前,牛经纪把牛绳踩在脚底下:“老张,拔钱!”那个被称作老张的正往这边张望,看见牛经纪给他摆手,就走了过来。
“快掏钱,一大一小外加仨!”
老张站在牛经纪边数钱。牛经纪接过钱,亲自数了一遍,并一张张摊开,让卖主看清楚。卖主接过钱,又亲自数过。似乎还不放心,又在太阳光下照了照,直到看清了每张钱上的防伪标记,才朝牛经纪点点头。牛经纪弯腰拉过牛绳,亲自交到老张手里,一桩买卖才算成交。
姜爱田听说过“捏码”,但没想到竟是这样钻在袄袖筒里靠捏指头完成的。
南拐弯是过去进街的老路。如今随着新街扩建,在街道东头修起了柏油马路,老路已经很少有人走了。这里自然形成了一个猪狗市,卖猪娃、卖狗娃、卖鸡娃、卖鸡蛋的占据着马路两边。姜爱田想不到腊月廿八还有人会逮猪娃,更没想到卖鸡娃的会把鸡翅膀或鸡腿用布带绑住。看着那些可怜的公鸡、母鸡被扔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他的眼里也潮潮的。
在那座神圣的观音庙门前,姜爱田看到了因风雨剥蚀而显得有些灰暗的木质塔楼,飞檐斗拱,气势恢宏。塔顶红色的琉璃瓦在蓝天白云下光彩熠熠,雕刻精美的五脊六兽攀爬在八个翘起的房檐上。两根巨大的红色立柱上盘旋着两条巨龙,斗大的龙头分别朝着南北两个方向,圆溜溜的大眼睛俯瞰着人间,冉冉飘动的龙须似在吞云吐雾。
观音堂的新老街分界是从这个塔楼开始的。塔楼以西是老街,塔楼以东是新街。过去最热闹的是老街,但随着新街建设步伐的加快,特别是镇政府搬迁到新街之后,日益繁华的新街渐次取代了老街的地位。与新街熙熙攘攘的场面不同,老街多是一些卖日杂、百货、五金、家具之类的固定门店,街道两边摆摊的也多是剃头、修鞋、镶牙、修伞配钥匙的。客人平时就不多,年底更是如此。
姜爱田刚到老街,就看到一个中年汉子袒胸露乳,腰扎黑色松紧带,左手拿着一块黑石头,右手正对着石头比比划划,忽然就用并拢的食指和中指在石头上钻了起来。钻了一会儿,石头还是那块石头,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那人懊恼地朝地下淬了一口唾沫,大叫一声:“奶奶的!”忽然鼓起腮帮子,深吸一口气,左手将石头按在地上,忽然挥起右掌朝石头砸去。“咔吧”一声,石头断为两截。那人两眼充血,随手抓过一块石头,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之间轻轻一挫,石头就变成了碎末。他捻着碎面一样的石沫,对围在身边的十来个看客说:“各位说了,大过年的这个二杆子吃饱了撑的,在这儿表演这样的雕虫小技。我告诉大家,我王二炮可不是什么流光蛋二杆子,也不是吃饱饭没事干。我这里有一种祖传秘方,专治腰酸背疼脚抽筋、跌打损伤。今天到场的老少爷们都是有缘人,捧不了钱场也捧得个气场,让我有机会把这一身祖传的手艺展示给大家。来,大家都朝这儿看了,咱腰疼治腰,背疼治背,手疼治手,脚疼治脚,哪疼治哪。各位说了,吹牛皮不报税,哪有那么神奇的!今天我就叫大家开个眼界……”
他往前走,看到一个摆摊卖老鼠药的,摊前摆放着大大小小数十只老鼠。“老鼠药老鼠药,老鼠吃了跑不脱。大的吃了蹦三蹦,小的吃了不会动。大小老鼠都死净,你看清静不清静。”卖鼠药的打着竹板唱着曲儿。
想起那晚老鼠的猖獗劲,他买了两包老鼠药。
“消食丸消食丸,新安县的消食丸!”一个老头背着药箱边走边唱。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大概在这街上已经唱了几十年。每次来街赶集,姜爱田都能听到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就像观音堂的其他符号一样,已经深印在人们心中。有人二话不说就掏钱买了几包。
转完老街,他又来到新街。
卖点心的把车子拉到了马路中间,车子上摆放着整整齐齐的点心盒子。“来,尝尝甜不甜!”售货员将一包打开的点心递到了他鼻子跟前。
“糖角糖角,不甜不要钱!”那种月牙一样的糖角外面沾着糖稀,尝一口满嘴香甜。
他在几家摊位前转着看着,问了价钱,但没有买。他想多走走、看看,最后再选择一家来买。
几家卖被面、床单的摊位也吸引了他。他想买两个床单,还想买一个床围子、两个窗帘。就在他专心翻看床单时,他听到一个好听的女声叫他:“爱田哥,你也来了?”
他扭头一看,站在他面前的是杨丽娟。杨丽娟戴着一个花格绒线帽,围着一根白丝巾,穿着一件蓝色呢子大衣,手中提着一个大皮箱。
“丽娟,你这是?”
“刚下火车。这趟车慢死了,见站停,把人急死了!”
“刚从火车站走上来的?没吃饭吧?”
“吃过了。车站那儿就有几家饭店。没想到街上的人真多!”
“你还是把皮箱给我吧——我拉有车,在背街停着。我大看着呢。皮箱放车上,省得你拉来拉去耽误事。”
“好吧。”
姜爱田从杨丽娟手里接过皮箱时,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香水味。
他和杨丽娟挤过人群,向背街走去。
他提着皮箱的身体有点失衡。他尽量挺直脊梁,努力保持平衡,并不时偷看一眼曲着左臂、左手轻抓丝巾一角,右手也忸怩不安的杨丽娟。她似乎长高了,肤色也白皙不少。
“丽娟,我决定放弃高考,和你一块出去打工。”
“放弃?为什么?”
“你说得对,不能一根麻绳上吊死,不能一条道走到黑。”
“因为这句话,就放弃了高考机会?”
“还有,我家的情况不容许我继续复读。父母年纪大了,哥嫂也有了自己的小家。分家后,供我上学的就只有年迈的父母了。再说,考上大学又能咋样?还不是需要再找工作?再说,去哪儿弄那大把大把的银子呢?”姜爱田说,“我也考虑了很久,农村搞养殖还真是一条出路。如果能把那上百亩荒山承包下来,办一个养殖场,还是很有前途的。积累到一定时候,就能为周边村子办一些事情,大家都能从中受益。”
“想通了?”
“想通了。”
“父母能愿意吗?”
“先不考虑他们能否接受。只要我们干起来,把事情弄成了,相信他们也会转变观念的。”
“没有资金怎么办?”
“资金问题仅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恐怕不行。是不是可以考虑让更多人入股?或者用荒山承包权作抵押,到银行贷一些款?”
“脑子还是很管用的嘛!启动资金可以想办法。关键是人。”杨丽娟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思考了很长时间。当时考虑的首要问题不是资金,也不是规划,而是人选。必须有一个心甘情愿和我一起承受风雨的人。为了能找到这个人,我下了很大功夫。后来终于想到了你。毕竟受过多年教育,你的思想境界和村里的人肯定不同。我们两个村子相隔不远,想打听一点消息也不是难事。后来看到和听到的一些事情使我对你也有些隐隐的担忧。你会同意吗?家里其他人会支持吗?这还不是主要的。看到落榜后的你那么消沉,那么绝望,我心里很疼。我想,最好的帮助莫过于给你一点希望。因此,我就鼓起勇气到山上找到了你。还记得那首《故乡的云》吗?那是我特意选的,特别是‘归来吧,归来哟,我已厌倦飘泊。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抹去创痕。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抚平创伤’几句,一唱起来就使我泪流满面。那种酸楚的感觉,只有饱经心灵煎熬的游子才能体会。但我没有想到,最后你还是选择了复读。”
“还不都是因为我大非要争一口气,出人头地的思想作祟!这种思想带来的直接结果,就是耗费了我一年又一年宝贵的青春。在一遍遍重复的学习中,我几乎没有创造价值,纯粹是消耗资源。”
“爱田哥,我不是反对复读。对一些基础条件较好的学生来说,复读无疑会增加一些进步的机会。柳青说,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有些岔路口,比如政治上的岔路口,甚至可以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尤其是当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所以,选择是很关键的。复读也是一种选择。但对我们来说,复读未必是最佳选择。”
“是的。我也反复思考这个问题。年轻时的选择很关键,一步不慎,就有可能留下终生遗憾。”
“因此,你还是慎重一些。毕竟已经复读了几年。”
“考虑好了。我们可以一边打工,一边参加畜牧方面的学习。以后如果有机会,再参加成人高招考试吧。听说那边有很多培训学校,都是可以免试入学的?”
“是的。那些夜校、培训班多如牛毛。大家业余时间都会选择自学。我也在一家夜校学习,学的就是畜牧管理专业。”
“那咱们就真的成了同学了?”
“爱田哥,回头我们再商量一下何时动身。车费、学费由我出,不要再麻烦家里了!”
姜爱田看着杨丽娟,笑了。
14
车子回到桃花坞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在村头,姜爱田将杨丽娟的皮箱卸下,并小声对杨丽娟说:“到前面那个小树林等我。”
他的车上拉着的,除了用来走亲访友的点心、饼干、糖角、糖棍、罐头、芝麻糖之外,还装着为小涛买的狗皮帽子、虎头鞋、小喇叭和一对小竹板。为了更有气氛,特意买了两把闪光雷、两挂一千响的鞭炮和10个“二踢脚”。爱田买了3个床单、3个被罩、两个床围子、两个窗帘,为妈妈买了一个花布围腰,为父亲买了一条“崤山”烟,一个鸭舌帽和一对护袖,父亲买了一对荆条箩筐、一把铁锨、一把斧子、一个犁面,还有为哥嫂买的水桶、水担、煤球炉子。父亲说,暂时为哥嫂买这些东西,他们如果还想买点别的,明天让他们再来赶个“跑马集”。
爱田觉得奇怪,嫂子不是在柳树沟她的娘家吗,为啥父亲还说明天让她上街?
父亲讳莫如深地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回到家里,小涛像只小燕子一样从东窑飞了出来:“过年啦,穿新衣啦!”
拿着小喇叭和小竹板,小涛兴奋地跑出了院门。
妈妈正在院里临时盘的一个锅灶上蒸馍,红红的火光映照着妈妈红紫色的脸庞,麦面独有的香味和草木灰的味道杂糅在一起,在院子上空飘荡。白色的蒸汽从铁锅上几个套在一起的笼圈上冒了出来,大锅里还传出了“碗锅锅”(农村蒸馍时,为防止锅内的水烧干,而将敲去碗边的碗底放在锅内。只要锅内有水,碗底就会发出均匀的响声)一上一下敲打着锅底的声音。
“回来了?快回屋歇着,我来下!”
“爱国了?”父亲解下套在“西门塔尔”身上的套绳,将牛牵到院内洋槐树下,“多加点料,把牛饮一下。今儿个可把它渴坏了,回家路上一溜小跑!”
“爱国到爱民家去了。爱民他们合伙买了头猪,给咱留了点肉。爱国去拿了。”妈妈一边回家倒水,一边说。
“今儿个不要叫爱国回恁早。”
“有啥事?”
“不要多问。”
爱田将煤球炉等大件物品卸下,然后对父亲说:“大,我出去一下。”
父亲摆了下手。
姜爱田出了村,直奔小树林而去。
天色已黑透了,树林里黑越越的。杨丽娟见爱田过来,从小树林闪身出来:“爱田哥,你回家是干啥来着,这么长时间?不是想考验我的胆量吧?”
“哪里哪里,把车上大件东西卸了一下。耽误时间,让你久等了,不会见怪吧?”
“见怪?见怪我就走了,不等你啦!”
“丽娟,今儿个有我大在,不敢和你多说话。”
“知道。现在你大不在,想说什么呢?”
“听真话还是假话?”
“你说呢?”
“那就告诉你,这半年来我一直想和你见面。上次山上相见,太仓促了点,你就像一朵鲜艳的云彩一样在我面前飘了一下,就不见了——也许,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那么短暂吧。看着你远去的背影,我的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但我又不好意思去追你。后来,我还到杨家村找过你,但你已经打工走了。我想给你写封信,但又不知你的联系方式。……很长时间我都在想,想你那天的打扮,想你说的每句话……”
“编吧。反正有人喜欢听。男人是不是都特爱编这些好听话?”
“你……我是认真的!”
“走吧,回得太晚了我爹要担心啦!”
“你爹不知道你回来吧?”
“谁说不知道!没准现在就在桃花溪那边等我呢!”
“那咱快走吧,不多说了。”爱田提起皮箱,看着杨丽娟说,“长高了,猛一看把我吓一跳,不只是从哪来的七仙女。在街上听到有人叫我,还叫我愣怔了半天!”
“去你的吧,小嘴还怪甜。我不是七仙女,不需要你夸赞。”
“丽娟,你说,我们一块出去打工,人家不会把我们当成夫妻吧?”
“坏家伙,一肚子坏主意!”
杨丽娟扭过身来用拳头轻轻砸在爱田的肩膀上。爱田一把抓住了杨丽娟的手:“丽娟,我……”
“快丢手,别让人看见!”
“这会儿还哪来的人呀,丽娟,我……喜欢你!从那天你离开我以后,就喜欢上了……”
桃花溪的水声就像一支埋伏在河谷里的宏大乐队演奏出来的交响乐一样美妙,长短整齐地漫了上来,盖住了小村桃花坞传出的一切声响。
河南岸的高山背阴处还有许多没有融化的白雪,几株暗灰色的柏树孤零零地站立在山谷两侧,黑色的山石在白雪的映衬下更加幽暗。一两只夜鸟在灰茫茫的夜空滑翔,偶尔发出一两声凄惨的鸣叫。远处不知什么动物突然从草丛中跃起,留下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杨丽娟紧紧抓着姜爱田的手臂,均匀的呼吸声轻轻吹在姜爱田宽大的肩膀上。姜爱田放下皮箱,将杨丽娟慢慢抱住。他能感到自己急促的心跳,也能感到不停抖动的双手正蛇一般缠在杨丽娟的腰间。他看到了她慢慢靠拢上来的双唇,一双同样颤抖的手也渐渐抱住了他……
姜爱田回到桃花坞的时候,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突然之间变得年轻了,浑身似乎有了用不尽的力气。他摸着渐渐隆起的肱二头肌和胸脯肉,惊讶自己竟然有这么一副好身板。
在他家的院墙处,他发现一个黑影正在探头探脑。他放低脚步,想仔细看看这个黑影到底想干什么。他听到小涛打着竹板正在唱曲儿:
走到南场,碰见卖糖
卖哩虾(啥)糖?
几麻(芝麻)连(粘)糖
叫我尝尝
连(粘)住老爷牙
打稀(死)卖糖娃
连(粘)住老爷嘴
踢断卖糖腿……
他看到黑影动了起来,忙慢慢靠了过去。黑影是在擦泪,嘴里还发出一阵唏嘘声。
“嫂子!”
爱田大叫一声,并一把抱住高长玉,朝屋里叫道:“小涛,你妈回来了!小涛,快找妈妈!”
“妈妈!”小涛跑了出来。
爱国也跑了出来。
姜守仁、爱田妈都走了出来。
高长玉想从爱田的怀里挣脱出来,但试了几次也没有成功。
“嫂子,你不要走了,全家人都等着你过年哩!”
小涛一把抓住了妈妈的手:“妈妈,我要妈妈,我不叫你走……”
爱国说:“长玉,快回来吧,大家都盼你回来呢!”
……
高长玉回来了,妈妈端上了早已炒好的饭菜,端上了喧腾腾的白面蒸馍。小涛摸出一个“二踢脚”,非要让爱国点着不行。
“砰——啪——”
一阵清脆的炮声从姜家院子里传出。
“蹦——叭——蹦——”
上面新村也响起了一阵鞭炮。
“老尚他撒谎,他说小涛病了……”
高长玉说。
姜守仁呵呵大笑:“那是我让他说的……”
春节一过,姜爱田就收拾行李,离开了桃花坞。
几天后,姜守仁在收拾中间窑的床铺时,意外地发现了600元钱和一封书信。信是姜爱田写的:
尊敬的父母大人,当您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广州开始了新的生活。这种生活不一定是您们喜欢的,但却是我尝试新生活的开始。我已经厌倦了考试,也无心再踏进高中的大门。也许您们会很难过,辛辛苦苦供我上学,目的就是希望我能考上一所名牌大学,为姜家争光,光宗耀祖。但是,我觉得那未必就是我的选择。我的理想就是要通过三五年的努力,彻底摆脱贫穷落后的面貌,让大家有钱花,有事做,过得比现在好。您们可能想着这不现实,是我在吹大话,但我想请您们放心,我说的这一切都会实现的。
大、妈,你给我的700块钱我拿走了100块,余下的钱您们买点衣服穿。多少年了,您们还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我心寒啊!以后我会按月给您们寄钱的。不要再为我操心受累了。哥哥的病要好好看看,不要落下病根。小涛要上幼儿园了,最好能进城,到三门峡去上学。咱老家的教学水平不高,可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将来我们的工厂办起来了,第一件事就是要解决孩子的上学问题,要花大价钱请来好老师,让后代享受最好的教育。
大,学校肯定会派人过问孩子的去向,请直接告诉学校真实情况。谢谢学校关心。
请原谅我不辞而别。书包放在上面的麦秸垛里。请保管好,也许我以后还会参加成人高校的考试的。
请原谅我第一次撒谎,也请您们不要为我的安全担忧。我在这边有人照顾,一切都很好。
……
姜守仁拿着这封信,愣怔了半天。他忽然对爱田妈说:“我说赶集那天他咋有点不对劲,原来是杨家村那妮子……嗨,这娃咋就这样不经劝,人家一句话就把他说转了?”
后记
电视台的采访车七拐八拐才找到桃花坞。开车的高个儿记者摘下墨镜,向站在路边的一个老头打听沃野农牧有限公司的办公地址。那个老头慢慢从嘴里拔出旱烟袋,用左手托着耳朵说:“啥?大声点,我听不清——”
“沃野农牧!”高个儿大声说。
“沃野啥木?”老头眯缝着眼睛,腮帮子往上抬了抬,对着探出车窗的高个儿说。
“姜爱田,我是说,姜爱田住在哪儿?”
“爱田?你找爱田?是这村人不假。这孩子倔啊,放着大学不上,非要回来养牛。养牛,能比坐在办公室排场?”老头喋喋不休地说,“你找他有啥事?要不要我老头子帮忙?”
“我们要采访他!”
“采访?采什么访?”老头一脸严肃,又满腹狐疑。
“采访,就是要给他拍电视!”
“拍电视?上过几次了,没多大用。听说还要花不少钱。你们要钱不要?”
“我们是正规电视台,要什么钱呀?不要钱!”
“不要钱好。娃挣那俩钱不容易,还要修路、整地,给村里出了不少力哩!”
“你熟悉他?”
“我就是他大!”
高个儿记者忙打开车门,从车上跳了下来:“你就是姜大叔?太好了,带我们去见姜经理吧!听说他不太好见,我们还正犯难呢!”
把姜守仁让上车,车子就顺着一条水泥路向桃花溪驶去。
“山里的空气真好,吸一口都让人舒坦!”坐在车上的另一个小伙赞叹道。
一座巍峨的桥梁穿河而过,河两边全是平展展的水浇地。一辆大型挖掘机正在对面的山坡上进行着坡改梯作业。山顶上是苍翠的洋槐树林,半山腰是一片连一片的苹果树、桃树、梨树园。
穿过桥梁,翻过一个山垭,车辆就来到了一片乳白色的楼房前。一个高大气派的门楼上,“沃野牧业”四个鎏金大字闪闪发光。楼房为三层,坐北朝南,二、三层上天蓝色的栏杆清新悦目。楼房的东面是一片白墙蓝顶的轻钢房,分别是肉牛育肥车间、乳业车间和饲料生产车间。紧挨着楼房不远,就是一个偌大的天然牧场,一群群黄色、白色的牛羊正在绿茵茵的草地上蠕动。
姜守仁跳下车,顾不着招呼记者,就向二楼走去。
“爱田,在家么?”
老头刚推开门,一个小孩就冲出来一把抱住了他:“爷爷,我要爷爷!”
“小虎,叫爷爷看看出牙了没?”
小孩呲着小嘴,挤着眼睛让爷爷看。
“好了,看到小虎牙了!快告诉爷爷,你爸去哪儿了?”
“那儿——”
小虎指着远处的树林说。
“大,上来了?”杨丽娟笑着把姜守仁往里迎,“上面凉快,还有空调,不让你下去吧,还非要回村去,那几孔窑洞住着老美?”
“上边凉快,窑洞更凉快。恋旧嘛,住惯了嘛,舍不得了嘛!”
姜守仁站着没动。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指着下面的记者说:“丽娟,电视台的,要找爱田。”
杨丽娟看到楼下一辆越野车正在倒车。办公室的一个小姑娘闻声走了出来。她把老爷子让进房间,走下楼来。
“我们是省电视台的。这是我们的证件,”一个年轻人递上一本红色的记者证说,“听说你们创办绿色牧场,栽种果树,发展林下经济,兴办第一所私人学校,投巨资建提灌站,把旱地改成水田,修桥筑路,给群众办了不少好事。许多群众在你们的带领、辐射下,靠养殖发了家,致了富,在家门口实现了就业,很多小孩不出远门就能享受到优质教育,村里的生活环境和生活质量大为改善,大家普遍认为你们的事迹感人,为新农村建设作出了贡献。最近,我台开设了一个‘乡村大视野’栏目,专门推介宣传农村的典型人和典型事。听说了你们的事迹后,台里领导很重视,认为你们就是电视台要寻找和宣传的典型,是需要大力宣传的对象。为了能把宣传搞得更好,多拍一些反映当代农民真实生活面貌的鲜活镜头,台里指派我们前来采访,希望你多支持。这是电视台的介绍信。”
杨丽娟看着那张盖着大红印戳的介绍信,笑着对两个小伙子说:“其实,我们也没有做什么。大家这样说,是抬举我们哩。”
她把两人让到办公室,沏茶倒水:“其实,农村能宣传的事情多着哩,比如环境治理,水源地保护,饮水工程建设,危房改造……何必要盯着我们呢?”
“嫂子,你是不是经常看电视?这些东西你也知道?”
“嗨,什么年代了,还用老眼光看我们农民?告诉你,我们这儿不仅能接收卫星信号,看20多个频道电视节目,还能上网,发微博呢!”
“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学校,我们可是下了血本的。要是我们在上小学时就能享受这么好的教育,现在肯定不会站在这放牛坡上,还是一个放牛娃!”杨丽娟说,“所以,我们认为好的学校不在有多么漂亮的校舍,也不在有多么高级的体育设施,关键是老师的素质。为了能招到一个好老师,我们先后到郑州、洛阳和西安的多所高校考察过,还让学校组织过两场选拔考试。报名应聘的80多个大学生参加了一场不亚于国家考试的严格考核。那真是我一生中最荣耀的一件事。谁能想到,一个高考落榜的农民能启动这个程序!结果,我们选拔出6个高素质的大学生,让他们来给山区的孩子上课。为让他们安心,我们专门建了食堂,给他们配了手机,接上了互联网,装上了太阳能,工资也不低于城市的学校。虽然整体条件差些,但我们的诚意还是感动了他们。现在,不仅桃花坞的孩子能在这儿免费上学,附近十里八乡的孩子也能来这儿享受免费教育。”
“真不简单!”头上别着墨镜的男子惊叹道。
“这种事情多了。知道经营我们林业分公司的老总是干什么的吗?他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赵有德。大学毕业后,他为找工作四处奔忙,后来还在南方的电子厂干了几年。是我们劝他回来创业的。如今,不仅他把家搬到了南山顶上,还把他的很多师兄弟也请到了桃花坞。看到那些果树了吗?那都是他们的杰作!那些果树上可不是普通的苹果和山梨,而是用SOD培育出来的一种高档营养水果,是目前国内鲜见的高山果品。他们申请的‘桃花坡’商标已注册,市场前景良好。”
“我们还把村里的土地进行了改良。这些土地大部分是通过流转到我们手里的。农村现在择业自由,很多年轻人羡慕城市,想进城务工;一些老年人眷恋土地,但没有能力耕作。这些在他们手上几乎变成累赘的土地就被我们承包下来。年底结算,要钱给钱,不愿要钱的给粮。这些地经改造后,产量翻番,生产的粮食除了口粮,还可以加工成精细饲料。地里的秸秆也成了宝物,青储后就变成了牛羊过冬的饲料。再说,山上的牛羊肥也是大受农民欢迎的好东西,既能肥田,又能生产沼气,家家户户都离不了,真正实现了循环利用。这些地集中起来后,大型机械就有了用武之地,生产效率大为提高。过去一家一户式的生产经营方式彻底被淘汰了。过去要全家男女老少齐上阵、百十号人同时干的活路,现在十几个人就够了。”
“我们这个公司实行的是股份制,附近很多农户都入有股。我们还开展了代养业务,农户可以从我们这里挑一些牛羊幼崽回家代养,然后由我们收购;也可以把自家无人管理的牲口交给公司,由公司代养。这种基地加农户的养殖模式很受群众欢迎,大家都有了致富空间。经过这几年发展,公司经营的品种不断增多,奶牛、肉牛和从新疆引进的波尔山羊等已形成规模,加上网络宣传,很多有需求的商户都是主动上门洽谈业务的。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下决心在桃花溪上架桥、修水泥路的主要原因。修桥筑路给大家带来了便利,也给我们带来了效益。公司发展了,我们才有能力到高校招聘大学生,让他们来从事管理工作。下一步我们还准备建设牛奶厂和肉品加工厂,目前各项准备工作都已启动。喏,姜爱田就是陪着一位畜牧专家考察去了。”
“太不简单了!能把一个小村经营的这么好,太不容易了!”
“经营小村?这个提法好!”他们正在说笑,一个老头却推门进来。
“我就赞成经营农村这个提法!这个提法有创意。”这个老头一走进门,就朗声说道。
“哎,董教授,您回来了?快歇一歇!”杨丽娟递上了毛巾。
老头一边擦脸,一边说:“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商品经济条件下,农村也面临着转型的问题。只有站在经营的角度,才能发现一条真正的建设农村、发展农村的新路子!”
老头激动起来:“老牛拉破车,走一天说一天的发展思路要不得。农村要发展,同样需要规划,需要经营。只有把一个村庄作为一家企业来经营,这个村庄才会有生气,有活力。在这一方面,姜爱田走出了一条好路子。他的经验很有推广价值!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怎样才能把这种想法写出来,给一些领导同志看看。”
“唉,不要吹我嘛,我也没做出啥成绩,不值得一说!”
窗外,传来了姜爱田的说话声。
“如果都能像你姜爱田,我敢说,中国实现小康的步子就会快很多!”
老头正说着,忽然发现两个年轻人已经架上摄像机,把镜头对准了自己。
“还要录像吗?录像也不怕,我就是要说。姜爱田放弃高考虽然有现实方面的原因,但他的骨子里并不是厌倦学习。他和杨丽娟想的都是如何改变农村的现状。他们不愿任命运摆布,说到底就是反叛的表现。他们经历了创业的艰难,也尝到了创业带来的快乐。但他们并没有满足于这种快乐,而是想让大家都能感受到一种新的生活。因此,他们才会站在一个高度思考问题,谋划桃花坞的未来。他们承包土地也好,办学校也好,修桥补路也好,栽种果树也好,其目的都是希望大家能生活在一个较好的环境里。这种经营,是一种高品质的经营,是需要大力推广的经营。我赞成这样的经营。”
“好,说的太好了!”
房间里响起了一阵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