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燕儿归来的时候了。村里的人都说,燕儿妈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她家院子里飘荡着的,除了摆放在窗台上的药渣发出的浓重药味外,还有一股难闻的腐肉气息。远亲近邻,能来的全来了。从她家出来的人大都红着眼圈,唏嘘不已。有人说,养儿防老,老人最怕的就是在这种时候看不到亲人。可现在燕儿没有回来,燕儿的哥嫂也没有回来,家里只有燕儿爹在床前唉声叹气。大家都说,燕儿妈真是一个可怜人,病成这样也没有把儿女请回来,难怪燕儿爹抡勺子摔碗发脾气呢。
燕儿怎么就不回来呢?是把这个小山村忘了,还是另有隐情?
蓝天上,一架飞机嗡嗡叫着向南方飞去。九哥痴痴地盯着飞机,看着它从北边飞来,飞过头顶,越来越小,变成一个白点后消失在南边的山顶之上。他懵懂地想,那是前往遥远的广州吗?
跨过桃花溪的时候,牛儿小白和小黄还像平时一样迈着四平八稳的小方步,根本不把这条宽阔的溪流放在眼里。一只青蛙从河边的草丛里跳起,潇洒地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就在水里消失了。开着白色小花的水草在水流的冲击下前倒后伏地摆弄着纤细的身姿。溪流澄澈,倒映着蓝天白云和牛硕大的头颅、犄角和躯体。慢悠悠的牛儿终于在溪流深处停下步子,低下头颅,用长长的舌头去舔那水流,舔了几下之后就把头扎进水里,咕咕咚咚喝起来。
九哥在水边蹲下来,习惯性地掬起一捧水,稍视一眼,就把水撩到脸上。村里的人都习惯来河边洗脸。在大家眼里,小河就是全村人的大脸盆。清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到河边洗脸。出工收工,只要从河边经过,大家都不自觉地要在河边蹲下来,洗脸洗脚,洗衣服洗农具。桃花溪不仅是脸盆,还是淘洗粮食蔬菜的大水缸。经过淘洗的粮食黄灿灿的,磨出来的面粉格外好吃。
看到水中的自己,他不禁吓了一跳。他那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理过的头发像老鸹窝一样扎煞着,间隔过大的双眉间层生着一些白色的碎屑,大大的眼睛周围有很多细密的皱纹,赤红的脸膛上散布着小米粒一样的灰色斑点,高挺的红鼻子下面有两道脏乱的黑胡须,嘴巴里闪烁着一排黄腊腊的牙齿。脖子上蒙着一圈灰色的污垢,红色的球衣衣领一边笔挺、一边卷了进去,一件褪色的绿军上衣胡乱地披在身上,黑色的裤子上满是泥土,高挽的裤管上裸露着长长的线头,线头上爬满了苍耳子和鬼圪针。
这还是那个充满了朝气的青春少年吗?还是那个拿着书本躺在河边的柳树下深情吟咏的初中生吗?岁月啊,你真是一把无情的镰刀,无论是谁,都会被你刻下深深的烙印!
牛儿抬起了头,一绺儿长长的涎线从下巴上垂下来,在风的抚弄下,七绕八拐地落到了河水里。牛儿温柔的大眼睛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的指示。他看到牛眼睛里的自己扬了一下手,牛儿就朝着南面慢腾腾地迈开了步子。黑色的蹄子扬起,一缕黄色的污泥在水中闪了一下,旋即消失。
他的眼睛溜向了不远处的溪湾。
水湾的东面是一个高高的堤坎。堤坎的旁边有一棵高高的柳树,黄绿杂陈的叶子在柔软的枝条上闪烁着。两只白色的小鸟正悠闲地在水湾上空盘旋。一只小燕子从柳梢上掠过,忽然一个俯冲落在了明亮的水面上,旋即又飞快离去。
他的心里蓦地升起一股热热的东西。他看到即将离开村庄的燕儿站在柳树下,两只小手不停地玩弄发辫,右脚在地上划拉着一块小石子。小石子随着她的脚东晃一下西晃一下,最后竟滚进河里不见了。
“决定了?”他看着燕儿。
“决定了!”
“真要走?”
“真走!”
“忘了我吧,就把我当成那个小石子。其实,我连一块小石子也不是。”
“怎么会呢!”燕儿说。
燕儿忽然掏出一张花花绿绿的广告纸。她把广告纸展开,七折八折,就把这张五颜六色的油光纸折成了一个纸帆船。她把纸帆船放到水湾里。小帆船在水面上打着旋儿。
“看到了吗——小船无论走多远,最终都要回到当初的港湾——因为这里才是她的故乡,有她扯心扯肝的一切。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给她留下了温馨的记忆——当然,还有这里的你。”
燕儿的脸红了。
“燕儿,如果不是父亲的病,我一定和你一块去打工。咱们挣了钱,回来……,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呀——盖新房,嫁给你,作你新娘?”
“我……有这福分吗?”
“你说呢,你说呢……”
……
一只小虫在他的心里拱了一下。他觉得甜蜜,又觉着痛苦。
他仔细看去,柳树还是那棵柳树,河水还是那片河水,燕儿却一去无踪了。燕儿到哪里去了?听说去了广州,两年了,一点消息也没给他透过。纸帆船……港湾……说的和做的,为什么就不一样了?“曾经你说对我情有独钟,每次听了总是让我感动,以为你会和我有始有终,不想你会走得如此匆匆,如今想起你的海誓山盟,每次都会让我泪眼朦胧……你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来来去去就像是一阵风,留下我在这里守着旧梦……”看着被阳光照亮的水湾,他想起了在收音机里听过的《海誓山盟》。
泪眼朦胧!每次想起,他的眼上就会蒙上一团迷雾。
和没有读完高中的遗憾一样,他同样不能外出打工,不能像燕儿一样说走就走。第一个遗憾是因为妈妈的猝然离世,第二个遗憾却是因为父亲的脑血管疾病。他不知道命运为什么这么喜欢和他开玩笑,总在某些关键点上和他过不去。
走在山道上的九哥看到了八月桃花坞的美妙画卷:黄黄的豆田里,膨胀的豆荚劈啪作响;发白发黄的玉米杆上,又大又长的玉米棒已撑破了包衣;红红的高粱垂着粗大的穗子,就像一个个傲慢的红头发洋人;沉甸甸的谷穗在风中摇晃着肥胖的身躯,哄起了一群贪吃的罗雀……大片大片的秋田散发着阵阵烤红薯的味道,或黄或绿的色彩中夹杂着条条缕缕猩红的旱田。他看到发财两口开着手扶车走进了一块旱地,一阵黑烟飘来,拖拉机后面就窜起了一串黑鱼;黑蛋正弯腰撅腚盘玉米杆,手里的锄镢上下翻飞,黑红的脸膛上爬满了汗道子,明晃晃的脊梁上闪着光旋儿……
九哥眼热发财家的拖拉机。他做梦也想拥有一辆那样的“小蹦蹦”,希望能扶着那个像自行车把一样的铁家什,把土翻出花样来。别的不说,不用喂它就能省下不少功夫呢!但是,吃饭穿衣量家当,没钱的和尚难念经。他只能好好侍弄小黄和小白,给它们吃好的,喂好的,好让小黄早点怀孕,小白早点上膘。一晚三分薄。他没有拖拉机,也没钱雇人犁地,只能笨鸟先飞,早早就赶着牛儿去犁地了。
他也羡慕黑蛋。虽然没有上过几天学,但他照样娶妻生子,夫唱妇随。虽然吃的穿的差点,但总比他家冷锅冷灶的强。他看到黑蛋在盘玉米杆,他媳妇就坐在不远处的玉米谱前剥玉米,红色的上衣着火般扎眼,金黄的玉米棒子一转眼就从她手里蹦出来。这个同样没有多少文化的女人,竟能把与黑蛋之间打架的事情编成山东快书,不能不说是奇迹。他要是能与燕儿——嗨,可能吗?他只能假设——结为夫妻的话,那该多么惬意啊!那将彻底改变现在单打独斗的局面。他现在真的已经品出了寂寞的滋味。什么是杀人不见血?不是别的,是寂寞。寂寞就像一个高明的刽子手,常常杀人于无形。是它在人的脸上留下了深深刻痕。一个人整天在田里忙碌,陪伴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寂寞,想找个说话的伴儿也不是易事。幸亏还有小白和小黄,不急不躁,不紧不慢,跟屁虫一样跟着九哥。
山上原是一个偌大的草场,除了零星树木,几乎不见庄稼地。村人习惯把牛鼻绳往牛角或牛脖子上一盘,往山上一赶,随它吃去。不过现在变了,土地金贵了,山上开垦的荒地越来越多,草场不断萎缩,放牧受到了限制。但九哥相信他的小黄和小白不会乱跑。
趁牛儿在山坡吃草,九哥到树林里拾了点干柴,就向家走去。
刚进村,九哥就看到一辆天蓝色的出租车停在燕儿家门口,女孩和一个男人正往车下拿东西。女孩穿着花格上衣,仅仅兜得住屁股的小短裙下是两条被黑色网眼罩着的细长美腿,一双红皮鞋油光瓦亮。男的年龄虽然大些,但个子挺高,身板挺直,脸上的脂肪也较厚。他的手指上戴着一个墨水瓶盖般大的戒指,黄灿灿的耀眼。
“燕儿……”
九哥立刻触电般颤抖了一下。他的耳边全是嗡嗡的蜂鸣,几点金光上下飞舞,背着柴禾的双肩不禁有点下沉。他不希望燕儿看到自己的窘样,立刻把头一低,将柴捆背起,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
二
回来了,回来了。这就是那个让自己魂牵梦萦、苦思冥想的家么?
这个小村,虽然还像当年一样普通,除了新添的一两栋两层楼房外,剩下的还是那些破房子烂院,几无变化,但它却是自己千百回梦的主题。即便是一段低矮的墙头,小小的门楼,或者是灰黄的滴着油泥的电灯,飘满灰尘的土炕,都使身在异乡的她感到无限温馨。心中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念想,她会觉得自己并不孤独,故乡就在身边。但真的回到家,切切实实地站在故乡的土地上了,她又嫌弃故乡的老旧和破败了。
燕儿站在自家门前,看江一白忙前忙后地整理着大大小小的包裹。
母亲躺在床上,微闭双眼,气若游丝。她嘴里不停地咕咕叨叨,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似乎在招呼他人,又似乎在对谁发着脾气。对她的到来,母亲并无明显反应。她没有想到母亲的病情发展这么迅速。上周接到医生电话时,还以为听错了。
“她是严重的肾炎,发展下去就是肾衰竭,要危及生命的!”医生的忠告斩钉截铁。
她脸色铁青,形容枯槁。无论燕儿和她说什么,也无论爹和燕儿争执什么,她都一言不发。
“我妈她……”燕儿的眼里满是泪水。
“你让那男的快走,快走!咱丢不起这人!”爹说。爹一直在抽烟。大口大口的烟雾从他嘴角冒出来,又被他用力吹到远方。他对江一白殷勤的忙碌不买账。
让他快走,赶快走!
爹根本听不进她的解释。
爹一直蹲在窑前的一个土堆上。前胸托不起脑袋似的紧贴双膝,抽烟的姿势古怪,嘴里吸溜着,眼睛却紧盯地下的一块白色石子,似乎那块石子就是杀人凶器。
“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看病救人才是最重要的!”燕儿的眼泪簌簌跌落,“救人是第一位的!不能看着我妈这样发展下去!”燕儿哭出声来:“如果我妈有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妈逼,你死活有啥关系?咱农村人的命不值钱,死了也就死了,没有恁娇贵!”
爹也说出了狠话。
燕儿哭得更痛了。她抱着妈的双肩,上下摇晃。她希望妈妈能像往常一样站在她的一边。妈妈一直是她的坚强后盾,过去是,将来也一定是。
“老伯,这样说就不对的了,人的生命是最重要的。”江一白忍不住插了句嘴。
“重要个屁呀,穷人的命从来都不值钱!”爹往地下狠命地吐了口唾沫,站起身来,摆出一副要和人拼命的架势。
这算什么事呀?得知妈妈病重的消息,燕儿一下僵在了公司办公室里。她手握话筒,眼前一黑,整个人失去依靠一样顺着椅子往下出溜。还是江一白反应快,他搀起燕儿,让她在椅子上坐好。望着燕儿惨白的脸上不断滚落的泪珠和汗水,他心急火燎地翻看着来电号码,把电话回拨了过去。当得知燕儿妈病危,他拍着胸脯说:“燕儿,不用怕,有我在,问题就好解决!你赶快整理一下,咱坐飞机回去,把老人接到广州。这儿条件好,办事方便。钱的问题你不用考虑!”他当即打电话定票,又安排车辆往机场赶。他对泪流不止的燕儿说:“你是我们的员工,你的事情就是公司的事情。我们有义务帮你!”
为节约时间,飞机在郑州机场降落后,他们直接打的来到桃花坞。
江一白是燕儿在广州打工那家公司的老板。他自告奋勇前来,目的是想早点把老人接走,争取获救的机会。除了感激,燕儿还能说些什么呢?但也许是江一白说话太直白,一进屋就要抬着老人上出租车,引起了燕儿爹的误解。
也不能全怪燕儿爹。燕儿爹听人说,老伴的病除了换肾,几乎没救。但肾是说换就能换的?不要说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肾源,就是能找到肾源,也要有医术高明的医生。退一步讲,即使县里市里的医院里有高手,可以操刀,但后续的治疗怎么办?前后得花多少钱?医生伸出的指头是4个。燕儿爹知道,那绝不是4千、4万,而是40万啊!农村人一年的收入值几个钱,去哪儿弄这天文数字一样的几十万呢?
农村人的命不值钱。他确实是这样想的。多少年多少辈了,打他记事起,很多老人都因为无钱看病,只能在家熬日子,等阎王爷哪天高兴了派无常上门索命。很多人得的都不是要命的病,结果都要了命。现在老伴这病可是要命的病啊!他不能眼看着老伴去祸害大家,离死再把娃们架到火山口上,让他们东挖西借,最后再欠一屁股两肋巴!真要是那样,老伴即使在九泉路上也不会安生的。
离开医院之前,他觉得有必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燕儿。电话拨通后,他突然又没有了说话的勇气。他让进来查房的护士告诉了燕儿。
他知道,女儿一直在南方打工,靠她那点可怜的收入,是难以救活妈妈的。
他没有想到,女儿很快就回来了,并带来了这么个男人。
“老伯,你放心,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伯母是可以恢复健康的。你相信我,钱不是问题。”江一白态度诚恳。
但他的诚恳引起了燕儿爹更多的怀疑。
钱不是问题,那什么是问题?你们这帮为富不仁的家伙,不会把燕儿也卖了吧?
他瞪着浑浊的眼珠盯着江一白说。
三
刚到家门口,他就看见半身不遂的父亲拄着根枣木棍站在门口。
“燕儿,燕儿来了。”父亲发音不清地说,并用手指了指屋内的木桌。
他放下柴禾,返身走进家里。
桌上放着一大包新鲜的水果,还有一个红色的纸条:九哥,我需要你的帮助,能见个面吗?
见个面?现在?
他胡乱洗了把脸,简单换了身衣服,飞快地跑到了燕儿家。
没进家门,先听到了燕儿的哭声。他放慢了脚步。
来了。江一白笑着,和他打起了招呼。来一支吧,小伙子?
九哥没有说话,把江一白让烟的手挡了一下,就走进了燕儿家。
燕儿爹见九哥进了屋,忙搬出一个杌子来,让他坐下。
开始犁地了?
九哥点点头。
“婶子的病咋样了?这几天忙,也没有顾着来看。”
燕儿爹说,看啥看,医院里你已经去过几次了,你爹的病也不轻,还给我们送钱送物的。
说着说着,老泪也流下来了。你婶她快不行了。那是个无底洞呀,咱穷人家能看起?再说,换肾也是一个大手术,咱这小地方的医院也没这技术。我看就算了。
“这不是难事,老伯,”江一白说,“现在医术发达,换肾也不是什么大难事。可以到广州去,那里医院条件好,可靠。”
不要说这些好不好?条件再好,都是要花银子钱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只能磨推鬼。我一个种地的,可去哪儿找钱呢?
燕儿看到九哥来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花再大的钱也不用你操心,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妈治病!”
这话似乎是冲着爹说的,又似乎是说给九哥听的。
“九哥,你来了,你说说,妈这病不治行吗?我们坐飞机来,就是要给妈治病的!这不,出租车都在门口停着,可爹就是不让妈走!你说,我们该咋办呀?”
燕儿又哭起来,两个眼睛像烂桃子一样红肿着。
九哥看看燕儿,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他对燕儿爹说:“叔,咱甚也不要说了,救命要紧,还是听燕儿的安排,人先让走,钱咱随后再凑,好吗?”
江一白说:“钱不用操心,我孬好还有一个百十号人的公司,来钱快。咱还是救人要紧。”
燕儿爹还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好吧,随便了你,有问题了再说!”他忽然又局外人似的,把一件破夹袄裹了一下,出门去了。
出租车的出现,在桃花坞是少见的,更何况是大城市的出租车,自然吸引了村人的目光。加上燕儿妈的病已经相当严重,村里是断不了有人来看望的。渐渐地,很多人出现在燕儿家的门口。
大家七手八脚,就把燕儿妈从病床上抬下来了。
老人仍半睁着眼,看着大家忙活,露出了笑意。
她坐进出租车后,司机按了一声喇叭。
“九哥,谢谢你!我有很多话要给你说……只能等以后了!”燕儿站在车门边,突然伸手拉住了九哥的衣袖,悄悄说,“你不要多疑,他是我的一个朋友。”
出租车走了,扬起的灰尘半天才散。
四
燕儿走了,九哥的心也空了。
燕儿和他同龄,从小就在一块挖野菜、做游戏。到了上学年龄,俩人又一块上学,小学、初中,几乎形影不离。他是独苗,燕儿还有一个哥哥,家里条件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后来因为妈妈病故,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燕儿继续读高中。每到周末,看着燕儿欢蹦乱跳地从上坡垴那条白净的土路上跑回家时,他是多么羡慕,又多么痛苦啊!那正是他求学的黄金年龄啊,却被生活生硬地剥夺了读书的权利。在同学们朗朗的读书声中,他流着眼泪离开了学校。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夜晚,忘不了老师和同学惋惜的眼神,忘不了那夜惨淡的月光。那是怎样的月光啊,被一团黑熊样的乌云一会儿吞进肚里,一会儿又吐了出来。似乎不忍看他流泪,月光在黑云的肚子里挣扎,几次都刺破了它的肚皮。被吐出的月光淡淡的,黄黄的,恹恹的,那么惨淡!
一想到小小年纪就要开始谋生,养家糊口,他的心里就像刀剜一样。
他摇摇晃晃、一步三挪,好不容易才拐上村边那条土路。他忽然放下书包,不想走了。看着黑莽莽的群山和沉睡的、被一团水汽包围着的村庄,他的心里就像欻欻流动的桃花溪,再也控制不住奔涌而出的泪水。
妈妈走了,那个疼他爱他的人永远走了。他知道,那些年如果不是妈妈,他肯定连初中也上不完。很多次,他都因为交不起学费被停了课,每次都是妈妈东跑西借、四处求人才为他找来了学费;多少次,他只有在暮色苍茫时才能看到妈妈佝偻的身影。妈妈说,农村人弄钱不容易,一点粮食不值钱,值钱的东西弄不来——为多搞收入,每年农闲时她都要上山去挖药材、摘山枣、捋槐米、逮蝎子。因此,她的手上总是伤痕累累。他知道学费来之不易,上学不易,回报给妈妈的,只能是一学期一张的奖状。他没有想到,妈妈这次没等到他领回奖状就走了,而且一去不回头!
他更没想到的是,回家不久,爹爹又因为脑血栓倒地昏迷——幸亏抢救及时,才得以保住小命,却留下了偏瘫的后遗症!
他几乎崩溃了!真想找个地方好好哭上一场。
那天,在上坡垴那条土路旁边的大沟里,看着默默吃草的小黄和小白,想着这一年来的辛酸,他终于难抑悲愤,扯开喉咙大哭了一场。
母亲走了,好像也抽走了他的灵魂。一连几个月,他都像一截木头一样,茶饭不思。有时候走着走着,他就靠在路边的树木上睡着了;有时候明明躺在床上,却睁着两只大眼,直愣愣地盯着某一根檐条发呆。他头发脏乱,胡子拉碴,一丝明晃晃的涎水经常挂在嘴角。
他突然迷上了吸烟。但烟叼在嘴上,他却忘了点火——就那样一直叼着,说话时也不取下来。
去地就像给地主扛长工,东一下西一下,不知道究竟该干啥。有时候像泄气的皮球,在他眼前丢颗炸弹他也不会有反应;有时又像充足了气的汽车轮胎,一蹦三尺高,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要把地球砸碎的样子,拼命地抡着镢头,直到把手掌全都磨出血泡……
“没出息的东西!就这么作践自己吗?男子汉的血性哪去了!”
一声炸雷,把他轰醒了。他看到燕儿一脸凶相,挡住了他的去路。
“引水上山,旱地变水田,说的比唱的都好听!还记得你的远大理想吧?本来,班里的同学还牵挂你,大家发倡议,为你捐钱捐物,甚至还向学校建议让你复读哩,没想到你这样不争气!”
燕儿从没这样气愤过。
在她连珠炮般的轰击下,九哥低下了头。他想起了在校时经常和燕儿讨论过的话题:建一座提水站,把桃花溪的水引到山上,再通过水渠引到田间地头,把靠天吃饭的旱地变为旱涝保收的水田。为此,他们还曾跑到桃花溪的上游进行过调查,选择建设引水坝的位置。
他们也进行过可行性论证。但是,去哪搞钱来投资呢?想法归想法,现实是现实。
“我……”
“你怎么?不少鼻子不少眼,堂堂正正男子汉!比起那些残疾人,你幸福多了!看你现在的邋遢样,还像个读书人么?简直就是行尸走肉!”
燕儿一把拽掉了他脏乱的上衣,一边丢进桃花溪里洗着,一边喘着粗气说。她红涨着脸,眼里的泪珠不停旋转着。
他看到一股污水飘向远处。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全世界都静止了,空气变得又黏又稠,桃花溪的流水也凝滞不动了。柳树像一张剪纸一样一捅就破。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像小鼓一样敲击着胸腔,也听得到燕儿心脏的跳动声。
“说得重了,你不要往心里去。”
良久,渐渐平息下来的燕儿说。
……
从那天起,燕儿渐渐走进了他的心里,再也难以抹去。
后来,燕儿经常把学完的书本借给他,让他补习落下的功课。燕儿说,只要他努力,肯定能参加即将到来的高考。
有一段时间,九哥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除照顾偏瘫的父亲吃喝拉撒外,他吃住在牛棚,在小黄和小白低头吃草的间隙埋头读书。牛棚的墙上写满了各种计算公式,还有一张“闲谈莫过三分钟”的忠告。遇到不懂的,他就做好记号,等燕儿回来后请教。
父亲的病情并不稳定。他的学习计划经常被父亲忽轻忽重的病情打乱。为了父亲的病,他还动用不多的卖粮款买来了《心脑血管疾病防治大全》、《医学三字经》、《白头歌诀》等医学书,并尝试着按书中所说的方剂买药熬制。说来也怪,有的药方还真管用,父亲的病情渐渐稳定下来。
为看书,他还用一根两丈长的绳子将小黄和小白连在一起,这样在山坡上两头牛就不会乱跑了。
高考结束,燕儿回来了。
燕儿告诉他,考试不理想。“考不上大学又怎样,我对上大学不感兴趣!”燕儿说。
“真的不想上大学吗?”
“不想,不想!”燕儿恨恨地说。
“不想坐在明亮的教室里,专心致志地看书?”
“不想!”燕儿斜眼看他,“你也不想吗?”
“不想!”
他斜眼看她的时候,心里一直在说:我太想了,做梦也在想!可这现实吗?他明知道燕儿说的是假话,他也只能这样迎合着。
“说实在的,不上学我们就不能有作为吗?我们还可以继续引水上山的美梦呀!”
那一天后,九哥发现,燕儿多次出现在他的地头。她帮助他收种,帮助他晾晒,甚至还帮助他半身不遂的老父亲洗脸刷牙。
他知道,燕儿的日子也非常难过。哥哥和嫂子这几年在外打工,父母年迈,家里的活计主要靠她做。但她不甘心就这样过一辈子。
九哥,我们难道就这样混下去么?燕儿流着眼泪说。
那是一个无风的冬夜。他和她并肩走在村子外面的小道上。脚下是松软的落叶,身后就是那个不知疲倦、一直在放声歌唱的桃花溪。也许是因为寒冷,那晚从桃花溪里传出的歌声有点低沉。
我们的理想,追求……都在这秋收冬藏、春耕夏播和周而复始、简简单单的重复劳作中失去了。九哥说,我一直在想,难道这就是上帝为我们安排的道路?难道我们天生就是和土坷垃摔跤的人吗?不!这绝不是我们需要的生活!即使在农村发展,我们也要有新思想,不能只是简单重复祖辈们的生活!
你说得对,我们不能简单重复祖辈们的生活。但是,我们还能干些什么呢?燕儿仰起脸来。
他能感到燕儿炽热的呼吸。
我想好了,要出去打工。一边打工,一边了解一些我们需要的信息。燕儿说。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他说。
我知道,打工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要改变目前的生活状态,必须创业。
……
还说了啥,九哥已记不清了。但他知道,燕儿向她表明了心迹。她说,她了解他,知道他心里苦。“如果人生的道路上有风雨,就让我们一起承担吧!”
他们的约会,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临别时,他吻了她。那是一个多么深情的拥抱啊,那么甜蜜,那么令人心旌摇曳!以后的日子里,每当回想起那美妙的一刻,他周身的血液都是温暖和沸腾的。
五
下了飞机,打的,前往早已联系好的医院,进急救室……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虚幻但又真实地发生着。燕儿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在医院高大的就诊楼里上下翻飞……
到实验楼取报告单。到检验处取化验单。找医生复诊。取血浆。取药……
楼上楼下,尽管有电梯,但等待的人太多,电梯运行的速度太慢。她一看那黑压压的人群,头就有些发懵。多数情况下,只要楼层不是太高,她总是匆匆忙忙地爬楼梯上下。
时间实在是过得太慢了。这一天注定成了她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被无限制地延长了。
急救室的玻璃门朦朦胧胧的,她看不清里面发生的一切。她越迫切想知道的,越被这层层迷雾遮挡住了。
妈妈到底怎么样了?她的情况严重吗?
离开桃花坞的时候,她的心是痛的。她急切地想离开这个生她养她的村庄,她实在是怕耽误不起了。母亲的病情已经相当严重,医生说,如果再晚点,恐有生命之虞。在出租车上,她不停地催促司机快点、再快点,直到司机冲她发了脾气,江一白答应再加钱为止。
返程的机票是早就买好的,三人的。
在机场还算顺利。一提到将要乘坐的是一个急需救治的病人,机场方面大开绿灯,手续办理起来十分顺畅。
终于到广州了。看到这座现代化城市那像蘑菇一样拔地而起的标志性建筑的时候,燕儿流下了热泪。
这是一个充满诱惑的城市,也是一个容易让人产生欲望的城市。
这里的节奏正像一列列高速运转的机车,与那个狭小闭塞的山村懒洋洋的慢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们虽处于同一时代,但价值观念截然不同。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人们说话的语速、走路的频率、拨打电话的方式都是高速度的。没有人在意别人的反应,也没有人会顾忌别人的反应。
江一白告诉她,桃花坞之行他感受最大的就是“这是个被生活遗忘的角落”。他说,都什么时代了,这里的人还这么封闭,思想这么顽固不化。
当然,她知道,这个城市虽然有很多优点,但要想在这里生存,没有金钱作为物质基础那是万万不行的。“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美好的生活是需要财富来支撑的。缺少了金钱的滋润,这里同样可以是寒冬季节,同样会给你带来痛苦和伤害。
钱,就像城市的血脉。只要有钱,一切都水到渠成;兜里无钱,上街都缺少底气。但现在钱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有江一白这个靠山,燕儿手里攥着那张银行卡,在住院部、交费处、食堂、商场……在凡是需要金钱打通关节的任何地方,划着、刷着。她充分体验到了金钱对一个人生命的重要意义。金钱,在一定时候是可以买来笑脸和优质服务的,甚至可以为生命的延续打开一条绿色通道!
好在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燕儿妈经过抢救,慢慢地恢复了一丝生气。尽管插着氧气和各种管道,但她的嘴巴已经可以自由开合了,眼睛也渐渐明亮起来。经过透析的血液在管道里缓缓流动着。她感激地看着医生,看着江一白,看着燕儿,嘴角有了一丝笑意。
医生告诉燕儿,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就可以考虑为她做肾移植手术了。他们目前需要考虑的,就是寻找肾源,做好血型配对的准备。
江一白笑了。
经过几天奔波,燕儿发现江一白有些憔悴。
在病房的椅子上,江一白悄悄地睡了一觉。他的头侧歪着,几乎顶在了病房的墙壁上。他睡得很甜,连口水流下来都不知道。
燕儿看到了,想上去为他擦一下,但又怕惊醒他。她还看到,他的胡髭几天没刮,嘴唇上已经爬满了黑茬茬的须毛。
燕儿也累了。她坐在小凳上,两手放在妈妈病床床沿上,迷迷瞪瞪进入了梦乡。
六
这还是那家叫“南国之都”的酒店么?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桌椅,熟悉的洁白的台布,熟悉的前台和酒柜,熟悉的歌曲……
燕儿正站在包厢的前门,穿着带有这家酒店特色的红色迎宾服,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她的站姿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连手和脚摆放的位置都是有严格要求的。她们的微笑是有标准的,无论何时,都要始终保持。
那来的一帮人就是江一白他们吧?陪他在这里吃饭、喝酒的都是他的朋友。看得出来,他们是敬重江一白的,不仅让江一白坐到了贵宾席上,而且大家都众星拱月般地轮番向他敬酒。
她记得不知是喝到第几轮的时候,江一白起身回敬别人,不小心踩到了她的脚上,并将她手中的茶杯撞翻,热水洒了她一身。
“对不起,女士,对不起!”江一白给她道歉。
“先生,没什么,别介意。”
燕儿虽然身上烫得难受,但依然面带笑容说。
“女士,来,喝杯红酒,我向你表示敬意!”
江一白端着半杯红酒,真诚地向燕儿走来。
“抱歉,我不会喝酒。先生,不要为刚才的事情费心,真的别介意!”
燕儿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口退去。她轻轻带上门,快步走到了走廊尽头。
……
江一白走了。燕儿在打扫房间时,意外地发现饭桌的桌布下压着一个红包,包里是500元现金。
她快速地向前台跑去。但是,客人已经结账离去了。
她把红包交到了前台,并说明了情况。
但不久,值班经理就找到了她,告诉她那是客人给她的小费。“客人说了,对你的敬业精神表示敬意。这是对你的奖励,属于你的财产。”
经理把红包交给了她。她说啥都不要,非要还给客人不可。
她的行为并没有得到经理的表扬。经理相反还很有意见。
第二天,江一白又来了,还是一大帮人,照样吃饭、喝酒。
她当面把红包退给了江一白。
她看到,江一白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脸红了。他的朋友们甚至还为此而起哄。
“这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她听到江一白说。
三天、四天……一连七天,江一白都和他的那帮朋友在此消费。每次来,都会点名让她服务。如果不是因为纪律约束,她是一定会回避的。
这还不算,更可怕的是有一天晚上,下班回家的路上,她竟然被人盯上了。她用余光观察着身后的两条黑影,期盼着能遇到一两个行人。但奇怪的是,处于夜幕中的这段马路相当僻静,根本没有什么行人;更危险的是,前面两根线杆上的路灯竟然也坏了。看来这两个家伙是有预谋作案,对这边的地形相当熟悉。燕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握紧拳头,脚下的步子越走越快。她来不及多想,只希望能在与歹徒的搏斗中保全贞操。
她发现,后面的两条黑影与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忽然,她的头上被人用黑色物体遮住,喉咙似乎也被人卡住,呼吸越来越困难。
她挥舞着拳头,胡乱抡着……
“救命!救命……”声音小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吃惊。
“住手!——”
忽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一辆小车稳稳地停在她的身边。
两个坏蛋跑了,一个男人在后面猛追着……
这个人是江一白。他告诉她,他送朋友归来,正好路过这里。
“受惊吓了吧?这么晚了,一个人走这么暗的路,亏你想得出!”
江一白打开了车门,把她拉进车里。她本能地抗拒着,但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滑进了车里。
“以后下班给我打个电话,我来接你!”
江一白递给他一张名片,对还在不停发抖的她说。
她想,那次的她一定十分狼狈。
还没到她租住的地方,她就下了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江一白。她不想让江一白看到自己与别人合租的房间——更深一层的意思是,她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的住所。
那张名片告诉她,江一白是一家制衣公司的经理。
第二天晚上下班的时候,江一白的车果然在楼下等她。而且,从那天开始,这辆车就没有中断过护送她回家。
“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受用不起!”
她明白地告诉他。她还说,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她就辞职回家,不干了。
江一白果然不来接她了。但是,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她都能感到一种隐形的力量伴随在她周围。
“你不如辞职到我的公司工作。我们还缺少一个主管。”江一白告诉她。
“我不懂管理,再说,对制衣行业一窍不通,恐怕会令你失望。”想着在酒店打工的酸辛和所得报酬的微博,燕儿确实很想离开这儿了。但到哪里去,她心里还没有底。江一白所说的公司,也不是她理想的打工之所。尤其是现在,处于这种状况。
“只要你想来,我们公司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而且,待遇优厚,除各种社会保险外,工资是你目前打工酒店的数倍!”江一白两眼放光,“我们就喜欢那些敬业的员工,特别是你这样优秀的人才!”
当着燕儿的面,江一白给一个女人打通了电话,告诉她又物色到一个优秀人才。
“优秀人才?”燕儿大声打断他,“我不是什么优秀人才,我有很多缺点,恐怕你们会失望的!”
她希望这话能被别人听到。
那个女人一定听到了,话筒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真的是优秀人才吗?我希望你认真考察!”
江一白打了一个响指,欣喜地告诉她,明天就可以到公司报到了。
一阵犹豫后,尽管怀着对江一白的种种戒备,她还是决定到公司报到了。因为,她实在适应不了酒店那种环境,尤其是那一双双投射在她身上的色眯眯的暧昧眼神。
在这里,她听到了许多关于江一白的故事。而且,她知道那天接电话的女人竟然是江一白的妻子——这家公司的董事长。
在随后的交往中,他才发现江一白其实是一个很有爱心的男人。
她坚持从最底层干起,从缝纫工干起。
两年以后,她凭着娴熟的技术和良好的人缘干到了部门经理,成了这家公司的管理者。
七
江一白睡梦中正和一帮哥们在酒店喝酒,旁边站着燕儿。燕儿笑靥如花,端着酒壶毕恭毕敬地站在自己的身后。那酒实在是甜啊,端着酒杯晃晃,就能看到蜜样粘稠的浆液。它不是茅台,胜似茅台。几个人喝得正起劲,忽然刮起一阵风,把酒杯吹翻了,酒洒了燕儿一身,她慌乱地躲着。他俯下身,想把燕儿身上的酒擦掉,但什么也没擦到……
燕儿哭了,很伤心的样子。他愣愣地站着,两手也不知怎么放了……
他醒了,看到燕儿正趴在床沿上打着瞌睡,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这个倔强的小丫头,真的睡着了。
江一白认真地端详着燕儿。这还是当初见到的那个有点羞涩、腼腆的小姑娘吗?
江一白承认,他不是一个纯粹高尚的人。当初在酒店见到燕儿时,他确实被燕儿清纯的形象吸引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苦思冥想的那个人就是燕儿。她高挑的个子,大大的眼睛,很符合自己理想中的美女标准。作为有家室的人,他的经验告诉他,燕儿一定是个适合做情人的人。
他连续几天到酒店喝酒,真实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见见燕儿。
还有一个一直被他隐藏的秘密就是,那天晚上的一幕也是他一手导演的。他希望通过“英雄救美”的表演,来博得燕儿的欢心。但是,他感到燕儿的戒备和抗拒。
燕儿能来公司工作,为他继续接触燕儿提供了条件。
但是,他的态度后来发生了变化。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他忽然觉得男女之间的事情不重要了。上天安排他娶了目前这个妻子,他已经很满足了。孩子活泼可爱,已经上小学了,很多事情也能悟出点道理来了。他觉得,一个人的成功不在他拥有多少企业,拥有多少金钱和美女,而在于他是否是个有责任心的人,是否在意别人的感受。这点感悟是最重要的。
他发现,燕儿是个非常有责任心的女性。她爱这个公司,把公司当成了自己的家,把公司给她的一丁点好处都看得天一样大。她不要任何特殊照顾,从缝纫工干起,一步步成长为公司的骨干。从这一点上说,他又认为自己是成功的,慧眼识珠。这一点连他老婆都承认。
燕儿对感情问题相当慎重。她不像那些打工妹一样,为了能在城市有一点生存空间,甘愿付出肉体和青春。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很多朋友都有揩油的嗜好,多数都拥有一个或两个漂亮的打工妹。他们长期保持着暧昧关系,有的甚至还背着家人在外租房同居。这样的打工妹虽然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在他们这些人眼里却一钱不值。
燕儿不是这样的人。她不要他给的红包,对他的殷勤不屑一顾。她冰清玉洁的气质慑服了他,使他不得不重新思考男人和女人、城里人和乡下人的问题。
在燕儿面前,他感觉自己永远也无法直起腰板了。
按照鲁迅先生的话,他感到了自己的“小”。
他为曾有那样的念头而羞愧,而脸红。
他更爱自己的妻子。晚上做爱时,也更专注了。
他听到自己的老婆给别人说,老公变了,不抽烟、不喝酒了,过去从不关心的家务事,现在开始亲自料理了。
一个女人就是一本教科书。好女人就是一所好学校。这句话他不知道是谁说的,但他相信这是真理。
当得知燕儿妈得了严重的肾病后,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和妻子打了一个招呼,带着银行卡出发了。他要帮燕儿救活妈妈,这既是帮助员工解决实际困难,也是为了实现他回报社会的夙愿。
桃花坞之行,他还有一个收获:发现了豫西山区潜在的市场前景。他想帮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角落尽快摆脱困境,过上幸福生活。
八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她孕育了我们的生命,赐给了我们生存的乳汁,使我们健康成长;这是一片苍老的土地,见证了历史变迁,沧海桑田,留下了许多美丽传说,也留下了许多遗憾和忧伤;这是一片苦难的土地,曾经遭受过列强的蹂躏和日寇铁蹄的践踏,受到过人为的戕害和血泪的洗礼;这是一片希望的土地,承载着家乡人民的梦想,寄托着无数游子的牵挂……”
这是九哥一篇作文里的一段话。
站在高高的南山之巅,看着秋天桃花坞或黄或绿的美景,听着桃花溪悠扬动听的歌唱,他觉得这片土地确实充满了诗意。假如他是一位水墨画家,他一定会在这里创作出一幅幅山水佳作;假如他是摄影家,他一定会把这个山巅作为制高点,把这一幅幅美景定格。
山上有连片的洋槐林,碗口粗的洋槐树直指蓝天,苍劲有力。一些树叶已经发黄,一些树叶还带着绿意,黄绿之间别有一番风味。远远看去,这些树木就像一团团彩色的云朵,翻卷着,燃烧着。
山坡上的玉米和黄豆已经成熟,像金灿灿的宝玉;一望无际的烟田已被采摘的仅剩零星叶片,一根根烟杆儿孤兀地矗立着;红薯地像一片深绿色的海洋,正蓬勃地绽放着生命之光;被翻整过的旱田就像刚梳洗过的少女的脸庞,红艳艳的,散发着泥土的芳香……
两头已经吃饱的牛卧在一片山洼里,一边反刍,一边享受着正午的阳光。看到九哥到来,牛挪动了一下身子,似乎要站起来,但最终又躺下了。
“起来吧,该干活了!”
九哥朝空中打了一个响鞭,轻声说。
牛们慢腾腾地站起来了。
村子里的牛不多了。前几年,牛还是庄稼人手里的宝贝疙瘩,是家庭财产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重要的生产工具。但随着三轮车、手扶拖拉机的普及和外出打工的需要,许多人家都把牛卖了。九哥舍不得小黄和小白。他认为,牛是最具灵性的动物,它可以听懂人类一些简单的语言,是可以相互交流的。牛是人们最忠实的伙伴。他高兴时,牛也高兴,耕地拉车时是轻快的;他悲伤时,牛也会受到感染,干活时就显得十分迟缓。
尽管牛需要一天三顿照料,他也不觉得烦累。
不仅如此,他觉得桃花坞的土地也是有灵性的。只要你舍得付出,他就会给你好的回报;你侍弄得越勤,它就会长出丰硕的庄稼;你嫌弃它,它就会让你颗粒无收。
套好牛,他拉起犁管,把犁铧插进红土地里。
“哈——啊!”
他抡圆鞭子,在小白耳梢边摔个脆响,牛们就迈开前腿、蹬直后腿,开始前进了。牛的耳朵一会儿向前,遮挡着后面的景物,专心照看前面;一会儿向后,撩看着九哥的手势和那根不断在空中挥舞的鞭子;长长的尾巴也不时撩起,摔打着落在脊背和屁股上的苍蝇。新鲜的泥土随着犁面的滑动纷纷翻向一边,泥土的腥味扑面而来。
一趟,一趟,一道道新鲜的土浪在他的脚下形成。他扶着犁管,像部队首长一样对牛儿发号施令;偶尔打个响鞭,提振一下精神。牛们支起耳朵,不时向后贴一贴,看一下主人的脸色。
新翻的泥土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划出了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太阳的温度不断下降,大山的阴影也悄悄地倒了下来。牛的鼻孔开始往外喷着热气,嘴巴边也渐渐地落下水滴。九哥知道,牛已经累了,该是歇歇的时候了。“喔——!”他喝住牛,把犁插好,到牛前握住牛鼻,将牛往后推了推,直到牛套绳松弛下来,他才住手。他发现,牛的肩膀处已经水湿了。
他看着新翻的泥土。泥土规则地排列着,如同老唱片上一圈圈规则的沟槽。
他不相信时光只能在这繁琐而简单的重复中渐渐消失。但他的未来在哪里,目前还没有清晰的答案。
燕儿已经走了半个月了。他到燕儿家看过,燕儿爹告诉他,燕儿打过电话,她娘的身体已经好转,不要他们牵挂。
广州离这儿有多远?九哥查过地图,并拿尺子量过,大概是1800公里。“千里江陵一日还”,拿这个速度去算,来回一趟大概也要三四天时间。
他承认,有一道无形的障碍正横亘在他和燕儿之间。他还是以前的他,但燕儿还是以前的燕儿吗?在城市生活的燕儿和在乡下生活的他还有多少共同语言?何况,燕儿妈的病情那么严重,不是简单地花几个钱就能好的。他有能力帮助燕儿脱离险境吗?
他没有像别人一样种烟,因为那不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尽管那是目前最赚钱的,他也只能看着别人把黄灿灿的烟叶换成一张张人民币。他只能按照农村的传统种些小麦玉米之类的农作物。众所周知的原因,那是根本挣不到钱的。燕儿妈住院的时候,他去看过。他也想一掷千金,甚至万金,但去哪儿弄这么多钱呢?他拿着东拼西凑的1000元钱,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脸红,而愧疚。
当鞭声再一次响起、牛儿又开始迈步前行的时候,他看到村子西边过来了一群人。他们趟过了桃花溪,指指画画地东瞅瞅、西望望。看到了他,有个人兴奋起来,拿着照相机跑了过来,对着他一阵狂拍。他故意不理他们,扶着犁,喝着牛,一趟趟慢悠悠地走着。
九
在经过一些必要的检查之后,专家告诉了燕儿会诊的结果:她的母亲已经具备换肾手术的条件,让他们立刻做好准备。医院正在为他们寻找肾源,一旦配型成功,就要立刻实施手术。
江一白这几天要到远方出差,他找了一个护工,支付了一个月的工钱,就和燕儿告别了。
燕儿了解了一下大概的手术费用。最少30万。这确实不是一笔小数目。能让江一白一人出这钱吗?欠钱是要还的。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江一白就是再大方,他也不可能不顾及家庭。他的妻子会同意花这笔钱吗?退后一步说,即使她同意,这笔钱也不会从此人间蒸发。归根到底,是要还人家的。
但她一个乡下女子,靠什么去还这笔数目巨大的外债呢?
她想到了博客上看到的女子割肝救母、卖身救父的故事。我不能卖身,也不能与江一白签下卖身契约。江一白虽然看上去老实正派,但当初他对自己是有非分之想的。他留红包、英雄救美、让她到公司打工,应该不是偶然。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处处设防,目的就是为了保证自己的清白。这下倒好,如果她从现在起主动投怀送抱,不是明摆着把自己当成商品了吗?再说,她答应过九哥,绝不能食言。但她也不能看着自己的母亲遭受病疼的折磨。
她狠狠心,找到了主治大夫:“医生,我想把自己的一个肾献给妈妈!妈妈给了我生命,我也想让妈妈得到回报!”
“你要想清楚,你还年轻,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医生惊讶地看着她,好心地劝说着。
“我已经想好了,为了妈妈能恢复健康,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我都不后悔!”
……
抽血,配型,试验……
经过一系列检查之后,医生告诉她,她和母亲的亲密度高,各项指标符合相关标准,而且,排异反应试验非常成功。
燕儿紧绷的神经松弛了,脸上又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但这种微笑没有延续多久,愁绪又漫上了心头。她很快也要被隔离观察,妈妈让谁来照应呢?手术后的自己又要靠谁服侍呢?有了一个护工,但护工又不是自己的亲人,能那么尽心吗?她想到了一起打工的姐妹,把几个关系最好的名单列出来,然后逐个给她们打电话。
很快,阿霞、阿萍、阿梅都来了。一听说要换肾,她们当时都流下了眼泪,都说燕儿是个孝顺的闺女,这个朋友交得值,都抢着要来护理。
是手术都有风险。燕儿明白。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她开始用颤抖的手写下自己的遗嘱:
“九哥,我的亲人,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已经变成了空中幽魂,躺在他乡冰冷的土地上。”
是不是太残酷了?为什么要这样说?但是,也许这就是现实。她狠狠心,继续写道:“还记得那个纸帆船吗?我说过,小船无论走多远,最终它都会回到当初的港湾。你也许不放心,但无论经历了什么,我都会记住自己说过的话,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你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是冷酷的现实击碎了你的理想。我们可以选择自己未来的道路,却不能选择出生的家庭和出生的环境。也许这些苦难就是为我们准备的,它要磨练我们的意志。还记得《石灰吟》吗?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多么豪迈的诗句呀,我们需要这种精神。但刀耕火种的时代不可能产生富裕。要改变目前的状况,我们还需要解放思想。我看,桃花坞虽然偏僻,却拥有青山碧水,远离城市的喧哗,远离污染,水质优良,土地肥沃,是一片催生理想的沃土,是一片亟待开发的宝贵资源。在这里也是可以大有可为的。只可惜我可能看不到这一切了!马上就要上手术台,我不知道命运给我安排的结局会是什么,但我义无反顾,大有慷慨赴死的豪情。但愿不会上演英雄未捷身先死的悲剧!你知道,我是多么想和你在一起!我们一起创业,建立幸福的家庭,勾画我们美好的未来!我只能祈求上苍保佑平安。如果真的会有不幸发生,希望你能振作起来,找一个知冷知热的漂亮嫂子,把家庭建设好,把桃花坞建设好,然后,烧上一缕纸钱,报告我一声……”
燕儿泪流满面。她不知道,她是如何把这封信写完的。
写好了给九哥的信,她又开始给江一白写信:
“一白(姑且这样称呼吧,但愿没有冒犯),我的救命恩人!你那样慷慨解囊,帮助我和我的家人渡过了难关,实在感激不尽!你办个企业不容易,创业也十分艰难,这样帮助我,我受之有愧,一直惴惴不安。无论你花多少钱,都是我欠你的。如果有来生,我一定报答你,当牛做马都行!如果这次幸运挺过难关,我也一定不会食言。欠你的,终究是要还的,尽管现在我还不具备还款的能力。为我祝福吧,希望我能挺过来。”
十
江一白再次来到桃花坞的时候,是带着他的企业界的朋友一块来的。前几天他们参加了一个商贸洽谈会,见到了豫西地区的招商团。经牵线,他们最终坐上了招商团的大巴车,来到豫西地区进行考察。
“桃花坞?你还知道桃花坞?”招商团的一位领导很惊讶。
在江一白的一再建议下,他们来到了桃花坞。
这里的交通条件还算可以,尽管没有宽敞的柏油马路,但一条砂石路直通山区,把这个大山旮旯的村庄与崤陵镇连接在一起。
站在美丽的桃花溪边,江一白十分激动:“吸一口这里的空气都甜丝丝的,如果可能,把这里的空气装进易拉罐里,也能卖一个好价钱!这里群山苍翠,远离尘世繁华,是一个天然宜居的好地方,最适合疗养和养生。还有这水,这么清澈、干净的水质是不多见的。在上游建一个拦水坝,养上鱼,放上几个游艇,建一个水上游乐园,办几个渔家饭店,就是一个极佳的旅游项目。还可以在下游的适当位置组织漂流。你看——”他指着宽阔的河道说,“这一段就非常适合漂流。还有这周围的大山,也是很有发展潜力的,是养牛养羊的好场所。这里的土地也要平整一下,在河床的两岸建设千亩水浇田,租给种粮大户搞种植。把村庄里的农户组织起来,办起农家宾馆,挣外地游客的钱。”
他带领这些朋友沿溪而上,寻找可以利用开发的空间,寻找修建拦水坝的合适位置。
观赏着山乡美景,他的朋友们都很激动。带着相机的,忙不迭地四处拍摄。
江一白看到了正在犁地的九哥,忙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老伙计,还好吗?”九哥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红了脸。“嗨,咱们合作好吗?”也是在他的口里,他知道了燕儿的近况。
他的几个朋友都表现出了投资的意愿。
“一白,我看咱们不要忙着撤离,最好到附近几个村子走走,看看。另外,当地政府也要组织人员,搞一个详细的建设规划来,我们好再决定是否投资。”有人建议道。
“这个请放心,搞好规划是我们当地政府的义务。”一个戴眼镜的地方领导说,“我们马上就组织人员过来,结合你们提出的建议,尽快拿出一个详细规划来。”
随行的人中,有人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
十一
招商团到桃花坞考察的消息很快激活了九哥沉睡多年的激情。他看到了桃花坞的未来,看到了山乡的未来。
他是第一个积极响应这个号召的。
引水上山只是他当初的一个梦想,建拦水坝也是他谋划了很久的事情。现在,在外力的作用下,这个梦想很快就要实现了。
开发当地的旅游资源,改变农民的生存状态也是他的梦想。
当地政府组织技术人员进驻山村,扛着测量仪在桃花溪上来回奔忙的时候,他停犁驻耙,把牛赶到山上,兴奋地随着这些激动的年轻人东山跑跑,西山转转,并不时打听着,建议着。
他的家也成了“新闻发布中心”。很多人都围着九哥,听他说桃花坞的未来。
“到时候我们都是小老板,家家都可以开商店和旅馆。我们的旧房子要么扒掉,要么就地建成一个纪念馆。大家都在一个新的社区里生活,像城里人一样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也不知道他说的对错,很多人都相信似地点着头。
“我的牛也可以卖掉;或者入伙,参加新的养殖合作社,在南山建设一个大型养殖场,我们都是养殖场的新主人,是新型农场主。大家可以凑钱入股,发展养殖业,赚钱后可以分红。”
“我们还可以在南山北岭栽植果树,建设高山果园,然后可以发展树下经济,养鸡或兔子,实现立体经济模式。”
……
九哥一下成了名人,成了文化人。他的很多思想、很多名词大家都没听过,觉得很新鲜。
“那咱们不种地了,吃什么呀?”有人问。
“我们不是不种地,而是要高质量地种地。不是要规划建设千亩水浇地嘛,把地头的道路推开,让大型机械进地。当然,道路最好硬化一下。然后,我们就不再需要这些手扶拖拉机、三轮车之类了——这些机械虽然方便,但效率低下,浪费资源——我们要用大型机械种和收,提高效率,减少劳动。这样,我们想承包的,就不再是几亩、几十亩,而是数百亩,我们的投入产出比就会大幅提高,收入也会大大增加,就等着数票子了!”
“吹吧,吹吧,把这个小村也吹上天吧!”有人打诨。
“这可不是吹的,看到了吗,村里这几天有很多人在搞测量和规划。那张图纸上都有我说的这些内容!”
经九哥提醒,大家才注意到那些拿着各种测量仪器的人。
于是,在这些年轻人的后面,又跟上了一大群村民。
这可是个大新闻,九哥想,应当尽快让燕儿知道。
十二
推开病房门的时候,江一白吃了一惊,他发现躺在病床上的,不仅有燕儿妈,还有燕儿。
燕儿正在输液,惨白的脸上堆满了倦意。
他看到燕儿消瘦了不少,两眼微闭,似乎已经睡着,小小的鼻孔微微张着,一翕一合之间都显得十分艰难。不远处躺着的是她的妈妈。两人都被隔离着,床边都有玻璃与外界隔开。
他很想告诉燕儿再次到桃花坞考察的情况,也想问问病人的手术情况,但被阿霞制止了。
他并不认识阿霞,只好对阿霞点了点头,就匆匆来到了主治医生的办公室。
从医生口里,他得知病人的手术已经做完,现在正处于观察期。
“手术很成功。只是老人年纪大了,身体本身也不很好,需要观察、疗养。”医生说。
“这个女孩是你什么人?”医生又问他,“咳,可真是一个坚强的孩子啊,这么年轻,为了母亲,甘愿牺牲,真是少见!”
医生告诉他,因为肾源是病人家属提供的,费用节省了不少。更重要的是,母子之间天生的血缘关系,近似度高,对植入的器官排异反应轻,有利于病体的康复。
“她把自己的一个肾献给了母亲?”
江一白惊呆了。难怪燕儿如此虚弱。
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妻子,告诉他的朋友。人间真有这样的孝顺女儿,真有这样感人的事迹!
江一白来到病房,得知阿霞是燕儿的朋友,正在陪护燕儿时,立刻掏出了一叠现金,“一定要好好补养,买点好的食品给她!”
阿霞不接受他的现金。他告诉阿霞,他就是燕儿的老板,他叫江一白。
阿霞拿出了一封信,告诉她是燕儿让给他的。
江一白快速地阅读着那封信。
“不,燕儿,你曲解我了!我不是要你还款的!”他不解地看着虚弱的燕儿。
他的神情吓住了阿霞。阿霞不知怎么做才好。
忽然,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上来。他要把桃花坞开发的项目交给燕儿打理,或者让她负责一个具体的项目。他要把这个决定告诉妻子和朋友。
当他和妻子出现在病房中时,燕儿醒了。她看到了江一白和妻子手里的鲜花,看到了阿霞焦灼、渴望的眼睛。
她微笑着,艰难地挥舞着手臂,想将身体支撑起来,但却没有能够。她只能隔着玻璃微笑着,向站在病床前的江一白表达着感激。
“桃花坞,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是我新的事业将要开始的地方。燕儿,我们一起努力吧!”江一白将手里拿着的一张纸条展示在玻璃上。
燕儿看清了那行文字,冲着江一白笑了一下。
那笑虽然短暂,但江一白明白,那是真心感激的微笑,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