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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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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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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暮色渐浓》+李森


“那狗怎得了?”

我的身躯被遗忘在那燥热的正午——骄阳一同铁链肆意对我施以酷刑;狗棚洒下庇荫,仍未能缓解我的热辣,徒令痛楚蔓延;体液不得已艰难爬出,意识也终于恍惚至麻木……

朦胧间,我目见幢幢人影,黑网般笼罩而来。那时我急切而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即将化作血气、告别这片酷热大地。

可那身影却宁愿,因这热浪步履踉跄似的,正欲前行,又顿足不前,直到化作熟悉的轮廓,终于停立在我面前。

闭目沉思,我才猛然忆起——这份踉跄,属于年迈的她。

她同她的老头子,是鲁南村庄内的寻常家人,住在种满银杏树、简陋的砖砌院宅内:春种秋收,生儿育女,挑唇料嘴,甚至说长道短、搬弄是非……人嘛,不过尔尔。

夫妻俩育有三个孩。女娃,老大,热情坚强,老二、老三则是两个男娃——哥哥深沉木讷,弟弟油嘴滑舌。待到他们都升学至初中,贫穷的夫妇只能挑选一个孩子,以奔往村里人奢望的大学。

果然,这对狠心而愚昧的夫妻,就是挑选了老二,落得消沉的老三和姐姐一同钻入村边工地,与水泥、砖块为伴。

“麻烦弟兄啦!”老头攥着一沓不甚多的钱,在屋外苦涩道谢。

“没事!孩子上学嘛。”这份友善已不知是出自第几家了。

您看看,他连求人办事都这么低声下气!

据我所知,老头子整日笑嘻嘻、疯癫颠,挨家挨户串门、打牌,哪有担责的模样!老妇人更是喜好刻薄地自言自语:抱怨爱人和孩子,抱怨长不出好收成的几亩田……甚至即将步入这个家的我。

当然,他们这点苦,比起我的颠沛流离来,根本算不得什么。这些事,于我是极为隐私的话题……人,怎能理解得了?我便姑妄言之。

我被抛弃时,不!我决心从母亲的怀抱中离开时,的确不甚情愿——她带着过多的孩子,我那赢弱的身躯赶不上她和哥哥姐姐们的脚步,便在昏迷中迷失了方向。

那显然是极为不公和委屈的,待我苏醒时,幸好路边有垃圾堆供我进食,还有一条长长的黑色水渍流向了一户农宅……我忘不了舔舐剩饭的满足感。

没错,我没有提及自己孤身一人时,叫喊了多少声妈妈,认错了多少母亲——狗、猫、狐狸,行人,甚至是自行车、拖拉机,一块木讷的大石头……不是我比人类愚蠢,而是我天生擅长快乐地摇尾巴。我坚信,这便是崇高!

直到,我被她的老头子粗鲁地发现、掳走……

那日的白马河畔,淫雨霏霏,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在树下歇憩。蓦然间,我察觉到一丝战栗,有人向我投来恐怖的一瞥。我环视空寂周遭,渴望逃离,那人却疾步而来,蛮横地抱起我。

他不顾我的哭喊,无视我对这片泥土的留恋、对母亲最后的寻觅,向空阒的河岸,兀自高声道。

“诶!我说,瞅瞅这是啥!”

我被裹挟到院宅内时,他又兴奋地重复一回。

老妇人嘲笑他一番,略有厌嫌、谨慎地凑过来,打量年幼的我,沉声道:

“一条狗呗,一条狗……”

坦白讲,新家还算不得差,但我厌恶身上的链子,和那不挡风不蔽雨的破窝——砌几块红砖,一块破铁遮顶,再拿些麦秆当作地毯……敷衍!

饿肚子时,我便禁不住地咆哮,也每次如愿。我那被狗链限制住的自由,为呐喊平添了几分愤怒。半晌,老妇人总会颤巍巍地,端出一盆子泡好的煎饼倒在我的饭碗里,嘴里念叨些批判的字眼。我便报复似的、狂喜地狼吞虎咽。

破院里的鸡鸭鹅也不少,看在我高贵的身份上,它们与我的关系自然是井水不犯河水。当然,那些扑棱棱、白花花的大翅膀的确恐怖!还有每日清晨恼人的鸡鸣,简直是对我灵魂的亵渎与摧残。

显然,我无法诋毁所有人。姐弟仨中,姐姐无疑是最善良、温和的一位。那时,她已经开始在县城里的饭店当厨师,我的伙食经由她的帮助有了显著提升——炖菜、白粥、甚至是炒肉。二弟早已在城里当上公务员,三弟呢,据说在邻村恋爱呐!

我记得老二结婚时,院宅从里到外摆出了长长的喜宴,村民们摩肩接踵,有不少人戏谑地挑逗我,或是踩到了我的尾巴。我便用吼叫施以颜色。

一身西装的老二,带着腼腆、紧蹙眉眼的新娘,欣喜又赧然地在人群中赔笑、道谢。也跟那难得喜笑颜开的老妇人,到处端茶倒水。看得我好不激动,跟着哄闹声一同高歌。

那个糟老头子呢?只在婚宴上大喊大叫,肆意挥洒他那尴尬、丑陋的醉态!见到我不但不表达喜悦,竟然怒吼着让我闪到一边,又在村民的讪笑与起哄中洋洋自得、出乖露丑,直到老三赧然而羞耻地将他拉出院宅。

到了拜天地的节点,老头好不容易昏昏沉沉地安分下来,和满面苦笑的老妇人一同端详着新人。他们的眼神中有傲慢的喜悦,还有种莫名的哀伤与憔悴——想必是坏事做尽,也自觉羞愧了吧!

直到人群退散,彩花满地,我才在孤单中溜回窝内,颓然歇憩。姐姐暖心地端来饭菜。那时,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兀自感伤开——人可以结婚,我呢?

在这漫长的苦涩命运中,也有令我难以忘怀的记忆。

那是一个清冷而寂静的冬日夜晚,冷风裹挟着夜幕在隐隐呼啸。我正安然歇憩,猛然听到院墙侧有某物正窸窣作响。那声蹑手蹑脚,却也显然带有某种冲动、愤怒的特质,不知何故,我变得异常愤怒、恐慌,旋即发出了警告。

在高声谩骂后,我感到无比兴奋、畅快,渴望着对手的迎战。谁知,一阵迅疾的脚步冲来,继而我的脊背感到恐怖的冲撞与麻木——是铁棒砸击的感受。我呜咽几声后,便在阵痛与眩晕中无法动弹。

老头子伴着手电筒的长光推开门打探情况,轻易地照在了不速之客的面庞上,他少见地高声吼道:

“谁!滚出来!”

“老李!恁儿,就是个废物!一百年也不变!”

“恁再放屁……你过来我打死你!”

那人没再恋战,仿佛因袭击了我而感到满足,转身翻墙而逃。半晌,我在寒冷中失去了意识……

后来我在老妇人的自言自语中,才了解到,有人当着老头的面羞辱老三,说他在工地上搞砸了任务,赔了工友的钱,还不悔改。显然,这份指责中有添油加醋的成分。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老妇人在屋外同老伴慨叹。

“他娘的,他骂俺孩子,还骂俺……”老头愤慨道。

“骂什么?”

“他们骂我,还骂你,看上了个废物东西……”老头子愤怒地低声嗫嚅,一并带着滑稽的哭腔。半晌,她再未开口。

我拖着剧痛的身躯,好奇地眺望她的面庞——那是少见的、苦涩而压抑的喜悦。

她笑了笑,拍了拍老伴的脖颈,倏然小声呜咽出来:

“怪这狗!我把它卖了吧,不经用!”

传递了这可怕的审判后,她转头,却是委屈而悲怜地凝望我。

但这必定只是气话,他们回屋了。这回,我再没气力愤怒,只想在昏睡中彻底离开这个世界……

后来,孩子仨的孩子也渐渐长大,老头子会禁不住地向孙子孙女炫耀自己在某事某村的搏斗战果;也常向老妇人抱怨,说又有人招惹他。

“那混玩意就是惹咱事……我都他妈看见了!是……不是……昨晚上,到咱家了。”他愤然低声,面庞早已被酒精烧得通红。

一家人根本不记得昨晚有任何人来过。老三不愿开口,他早已养成了圆滑、忍气吞声的性格,只是凝眉瞥向父亲。老二则身着光鲜的西服,教育自己的父亲收收脾气和幻想。

姐姐在哪呢?她陪妈妈一直在厨房备餐,也不愿掺和父亲的碎碎念。

我,也渐渐遗失了愤怒的能力。他们一家人似乎忘掉了关于我的交易,仅是定时送些食物给我——或是在抚慰我的麻木,或是在期盼我的死去。

那件荒唐事过后,在数不胜数的深夜里,我总会在恍惚中听到一阵窸窣,尔后沉沉地坠入一个梦中——那时,我的妈妈会摇着尾巴、伸着舌头靠近我、贴近我、爱抚我。梦中的妈妈,会叼来一些水和食物,告诉我慢慢吃。

尔后,她会委屈地向我抱歉

“妈妈没照顾好你……妈妈太狠心了,你别怪妈妈。”

“妈妈,你没有狠心……我在这个新家里,已经不被爱了……”

“对不起,你吃吧,吃吧……”

在梦的最后,她会温柔而坦诚地抚摸我的身躯,用耳语般的低声抚慰我,关于我这一生的归宿:

“不用害怕……你也是娘生爹妈养的。”

但,这个梦总是醒得很突然,清醒后,我习惯在黑暗中寻觅,怅然若失地瞭望。似乎可目见,一个远去的、颤抖的身影。

多年后,姐弟仨的孩子们,也到了上大学的年纪,漫长的时光让他们愈发隐忍而倔强。我也是在彼时才知晓,老二去上学时,姐姐不愿表现得伤心,依旧憨笑鼓励弟弟加把劲,不必顾虑家里。老三虽略显消沉,同姐姐都是班里的前三甲,却只能辍学,与姐姐外出去劳作。

夫妻俩来不及为孩子们抱歉,开始挨家挨户地借钱。村里人大多冷漠,不愿看到这么一家人出现个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大学生。

逢年过节张贴福字时,这一家人的幸福终于显得温和而淡然。可生活似乎还没来得及同他们和解,老头子在一次肺病中离世,老妇人因此患了中风,被永远地锁在了轮椅上。

而我,已经是一条老狗了。在那愈发冷清的院宅内,我的孤独再也无法掩饰。

时常,我已听不清老妇人回答孙子孙女的声音,她口齿含混,我也几近失聪。她向孙子轻声抱怨时,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喊恁姑姑干什么?”

“恁不是要上厕所吗?我推不动恁这车。”

“别喊她,我……自己弄。”

有时,我也会听见哭声,却辨不清,那是我的,还是她的。

临近黄昏,暮色渐浓,最后一抹倔强的橙红,烙印在那厚重的云翳上。我为这暮色欣喜又哀恸,只因我的意识不愿再停留半刻……

在我委屈地沉浸于消亡时,有一份温柔正缓缓踱步,向我贴近——先是诧异,尔后是细心、惶恐地观察。终于似祈祷般,在我身前斜首仰面,嗫嚅些许,似在慨叹我这可悲的离世。

蓦地,有苍老的手心轻抚我的身躯,我最后一次体味到来自人类的眷注,来自她那颤抖的关怀。

“你也是娘生爹妈养的……”

终于,这熟悉而陌生的软哝耳语亲吻了我的意识。我心甘情愿地答复,尔后淡淡消散:

“谢谢您,陪我做的这些梦。”

真实姓名:李森

联系地址:江苏省 南京市 玄武区 梅园新村街道 东南大学 四牌楼校区 文昌7舍

就读高校:东南大学

就读专业:建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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