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最先步入包间的,是大步流星的大哥,随后是沉稳的老二,略显阴沉、滑稽的老三。我是很明显的局外人——他们仨的四妹,十来岁的小姑娘。
那我就老老实实地凝神谛听。桌上这仨,大哥眉清目秀,配着个高鼻梁、尖下巴,风流倜傥;二哥一双眼睛如秋日落叶,带着一种温厚的光,好不赏心悦目;貌不惊人,甚至略显丑陋的是三哥,他的面庞过于阴郁,我一向不敢看他。
菜上得有条不紊,哥几个略显沉默,便互相挑菜、示意对方不必拘谨,我就被心甘情愿地落在一旁。
“哥,你搁那边……”一番家常、令人不适的沉默后,二哥率先开口。
“弟,弟弟们。我在北京教表演了……”大哥语气坦然,轻轻擦嘴,环视一圈,续言道:“哥哥我,正在努力干,再多拍几部……”
我们都欣慰地颔首认可,却也愈发沉默。
“教表演好,能拿钱,你也喜欢不是?”二哥自然地赞许。
“是!弟弟们,咱好不容易……我先提一杯!”
大伙接连起立,我傻呵呵地望着他们,他们也都理解地朝我笑笑。
三哥显得坐立不安,极不情愿地站起来,举杯,凝眉嗫嚅道:
“哥,你更帅了现在,呵……”
“哪?找对象没,弟?”
“我都秃了,谁看得上这样的……行行,我懂,男人嘛,自信。嗯嗯,二哥,来碰一个。”
三人稀稀拉拉地坐下,再未开口,只顾吃饭。我讨厌冷场,挑了个极聪明的话题问道:
“哥,你拍戏好玩吗?”
“妹妹,好玩,但也得很认真地对待。背台词,表演,这是根本!还要跟导演磨合……”大哥明显认真起来,神情雀跃。二哥笑意盈盈地望着大哥,又撺掇三哥吃饭,三哥却面色不改,低沉道:
“收入呢,哥。那边?”
“如果……信我的弟弟,如果我拍完这部剧,五万。我是男主……但是现在我得跟导演去日本拍另……”
二哥信服地点头,乐呵呵地望过来,温柔地抚摸我的头,以增加我的参与感。尔后,他望向三哥——面色凝重的三哥。
“就是啊,老三,咱哥在北京怪好,我感觉计划安排得妥……哈哈!”
三哥没有回话,沉默片刻,续言道:
“哥,我听说大姨没钱交暖气……”
“谁说的……”大哥愣怔了刹那,又嗤笑开:“害,我让她花钱!她不听!我就朝她拿点钱,别的她可劲花,不行吗?谁让她……”
“谁让的……哼。”三哥似在嗤笑,也不再做声。
他们的讲话我开始听不大懂,不自觉地回想起大姨的模样——她总是一副过于热情、又逆来顺受的姿态。妈妈叫她疯婆子,但大姨对我又极好。我唯独不喜欢的,是大姨总喜好打探我的学习情况,仿佛多问几句我就能变聪明一样。
出神片刻,我又斜视着他们仨。
二哥突兀地笑出声,温和续言道:
“哥,那俺大姨这趟看你回来,得怪开心吧,呵呵。”
“她啊……一直这样,拴了我一辈子,巴不得我一直陪着她……”
“大姨是疼你呐,害。”二哥尴尬地嬉笑。
“她一直这样,太没骨气!弯腰低声下气……从我爸去世,她就天天缠着我,背地里还缠着我!逼我在家找活干,谁瞧得起她这样?”
酒杯,被桌上的剑拔弩张来回拖拽,溅出好不狼狈的紧张。三哥仍旧阴沉寡言,一副受了欺负又不愿吐苦水的倔强模样;二哥的眉宇间画满了温柔的苦涩。
“我记得……咱小时候,一块去大姨家玩,大姨人可好了,做菜是一绝……咱仨去楼底下那个鬼屋!哈哈哈,破平房……”二哥喜悦间仰首回忆。
“老二,你是不是没数?有完没完?”三哥突施冷箭,向二哥凝眉怒视。
“怎么了,弟弟。”大哥被惊得惶惑不安,诚恳地望向三哥。
“你看你,又整严肃这一出。哥,老三最近失恋了,读研压力还大……”
“我压力再大,有大姨的压力大?!”三哥愤然道。
大哥愣怔凝视失控的弟弟,欲言又止。
“大姨什么样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你这些天不开心,老抱怨那边人欺负你,瞧不起你,对不?”二哥终于按捺不住。
“所以你就和老大一块针对我?”
大哥猛地探身,拉住三哥的手,以极恳切的语气低沉道:
“三,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哥在外面,这些日子确实朝家要了一点钱,但是我有自己的计划……我想为了下部戏拼一拼……”
门启,冷风悄然袭入。
“上鱼了啦,你几个挪挪位。”
蓦地,端菜的阿姨踱步入内,优雅地叫停了仨人。他们理所当然地收起情绪,再度安静下来。
我好奇,刚才二哥提的鬼屋是什么,就透过这恼人的阴沉迷雾,悄声道。
“啊,鬼屋嘛……”二哥总愿意温和地解答我一切疑惑。
……
十五年前,我们的县城,大哥的家属院内。
“你们俩老实待着!二姨和三姨把你俩放我家,就要你们学着收收心!马上开学了,到处惹事!”
方才,大哥徒劳地把两个着急要出去玩的弟弟教训一通,尔后将他们关在阳台,以防再有邻居控告自己家的窗户被砸坏。
“臭哥哥!臭!”三哥在里面高声道。
大哥收拾起情绪,自顾自地看起电视,又眯了会,甜甜地沉入梦乡。许久后,他才会在迷糊中醒来,并检查两个弟弟是否有所悔改。
另一边,家属院的篮球场旁。
两个弟弟机灵地从阳台窗翻了出来,自觉完成了骄傲的壮举,正雄赳赳地朝一群小孩走去。
“菜比,二对二,再来!”那群小孩气冲冲地高声道,他们是亲密的两对男女,同哥俩一样,也就十岁左右的样子。
哥俩同样冲动地应允了。据说,这是一场过于漂亮的球赛,哥俩凭借天赋和前些时日的苦练,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那两个观战的小姑娘,可能都动摇了自己的爱意,开始朝哥俩眉来眼去。
“靠,装什么呢你们!”败者不肯服输,续言道:
“敢不敢去鬼屋!”
“三,咱能怕他俩吗?”
“怕他奶奶!”
四个人和两姑娘就朝一个废弃的小平房跑去。据他们回忆,那可能是红砖墙的配电室,或是清水混凝土样的仓库。
我的傻哥哥们钻了进去,旋即,就被败者们锁在了里面。
“哥,鬼在哪呀?”
“没有鬼,也没有门了……你等着,这有窗户……”
二哥灵活地跳了出去,迎面和败者撞了个满怀。
“你们这帮王八,输不起,抓紧把门开开!”
“不开!装比犯!”
二哥和两个男孩扭打在一块,剩下两个女孩也要参与进来,偷偷捡起石子朝屋里砸。
“哥!哇啊!哪来的石头!”三哥在屋里可怜兮兮地哭了出来,开始大力砸门。
据说,那场闹剧持续了很久,直到一个大高个,用锤子把门锁砸开,吓退了二哥身旁的坏孩子们。
“哥……”老三哭着从屋里爬出来,紧紧抱着大高个——愁容满面的大哥。二哥在一旁抹着汗,傻乐着。
大哥没有责骂一句,默然领着弟弟们走回家去。
……
我从他们口中的画面满足地游离出来,看见他们哥仨迅速地长大,好不适应。
“拿点钱……哥……”这回,还是三哥:“你每年朝大姨要好几万,这是拿点钱?”
大哥开始面露惶惑,嘴唇在迅速颤动,面色委屈地来回望向我们。
“怎么了弟弟……你说。”他稳住情绪,诧异地询问道。
三哥的脸色愈发沉重,手指焦急地轻扣桌面,直到终于按捺不住地站起:“我跟二哥回家……那些姨夫、大舅都围着我们,聊什么?让我们劝劝你!”
“也没有怎么说,就是提了几嘴。”二哥低沉道。
“几嘴?什么人能当演员?光靠脸吗?哥你从小练的难道不是舞蹈吗?你半路出……”
“弟弟。”大哥开始紧张,语气弱得可怜。
“老三!你没有梦想吗?”二哥少见地高声道:“为了学表演,他下了多少功夫!他也需要时间……你不要以为考研就比表演难。”
“你考上了?我考得就容易了?!”老三略带痛苦地呛回,开始面目红肿。
不知怎地,我看见二哥眼周噙出泪滴,他仅是真挚道:
“是……我无能,老三……你从小就聪明,我学习一直比不上你。”
他起身,把酒续满,递给三哥。后者无动于衷,酒杯便被孤单地落在桌上。
“大哥,你不知道,老三在学校被人嫉妒……那边人使坏,他性子直,没看出来,还把人当兄弟……我一个当哥的,也帮不了弟弟。”
大哥缓缓仰身,苦涩道:
“弟弟,我知道你们……”
“让我说完,哥。”二哥续言道:“我考了三年,想追上老三,但最后学抑郁了……呵,只能搁家摆烂,幸亏有三姨夫帮忙,要么我现在连这个化肥厂工人都当不了……老三,我敬你一杯,谢谢你和姨夫。”
我感到周围的气场愈发不适,就向我那可怜的三哥问道:
“哥,你怎么不说话了呀。”
三哥嘴巴微张,欲言又止,深吸一口气,仿佛吞下了一生的苦涩,猛地拉开门,欲意离开。
“你干嘛,弟弟,后面还有菜……”大哥颓靡地拉住三哥,几近嗫嚅。
门边的三哥眼神涣散,头倚在墙上,恶狠狠地念道:
“我忍不了你们这帮狗东西……拿着家里的,吃着家里的,喝着家里的血……狗东西!”
“你再说一遍。”大哥的语气变得冷漠,甚至急躁。
“狗东西!”
大哥木在那,一动没动。三哥转身,带着绝望狞笑道:
“大姨整天在家里哭!你知道?她到处跑,到处跑!问我,问我们!知不知道有县里的好工作,给你找!我一个研究生懂什么?她现在整天都在胡言乱语!”
二哥垂下头来,挥手示意三哥别说了。我只看见,大哥眼神透露着惊诧与痛苦,让我看得心疼。
“从小,我都认你是大哥……现在你在干什么?你知道别人怎么对的大姨……”
“我在生存!”大哥终于怒吼道:“我不想……我不想跟县城这帮穷鬼自甘堕落,跟这帮眼界狭窄的小人自甘堕落!”
大哥一拳砸到门上:“这帮亲戚,好的时候讨好我们家,现在我爸去世了……就一个劲地欺负我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以为我不清楚吗!”
二哥的双眸颤动,拉开了大哥,温和道:
“哥,那你为什么不回来找个工作……帮帮大姨呢?”
大哥垂下眼眸,闪烁的目光游走在桌上残留的菜肴——显然,这原本是一道丰盛的晚餐。停顿良久,他无力地摇了摇头,不置一词。
我们都等着大哥回答,静默片刻,二哥沉声续言道:
“大哥,我不想这么说,这真的很自私。你的理想很重要,但让家人活下去更重要……”
我感到惴惴不安,三哥开始疾步走出门外。二哥微微颤抖,拿起外套,正欲垂首离开。
我好心疼他们,还是凑到大哥面前,轻声道:
“哥哥,为什么呢?”
大哥仍旧默不作声,冷漠得让我害怕,我只好逃离了这个包间,愈走愈远。
“因为……因为我有病!
我生了治不好的病……”
三哥最先停下脚步,我和二哥回头望向包间。
“肝硬化……我已经三十了,没有房子,没有车,没有老婆……
你们要我回来做什么?回来吃空我妈的钱吗?
我一个人,在北京,搁那些破筒子楼里,哪、哪都是病人。晚上,全是病人的咳声、呼噜声……白天,我就被那些导演、老师羞辱,辱骂!嘲笑!谁愿意理解我……我已经三十了,一个三十……一事无成的男人。
这些事,我只能对你、对你!说得出口……对刚才两个向我破口大骂的弟弟!说……说出口……
我……我有病!病了……”
许久,他们纷纷走出酒馆,我小心地跟在后头,凝神远眺。我目见二哥紧紧搂住大哥的肩膀,接着三哥也凑了上去,团团围在一起。继而,他们中有人似在啜泣。
半晌,他们开始大声地哭,那哭声可笑且聒噪,放肆而痛苦,周遭却无人注意他们。月光凄冷,唯有街灯伴着驶过的车辆,在喧嚣中彷徨闪烁。一旁,有更多的酒醉兄弟在高声谩骂、狂笑,轻易地将他们仨的哭声淹没。
在一个小城的寻常深夜,他们的哭,只是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