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江苏泗阳县一个名叫淮河村的庄子上。二十岁之前,我从未离开过那里。直到高考落榜,我在苦闷中选择了远走他乡。这一走,竟是四十年。四十年间,故乡的许多人、许多事,都已渐渐模糊。唯有老家的灯光,始终亮在记忆深处,一次一次,把我带回母亲的身边,带回故乡的记忆。
那时的灯光,是昏暗的。
我小时候,口粮虽说是小麦和玉米,实则大半年都靠山芋度日。山芋干磨面煮稀饭,山芋叶下锅做菜,一碗稀饭里见不到一粒米。
秋收之后,家家户户都堆满了山芋。白天父母下地,晚上还要赶着做山芋干——不是切片,是开条,再一串串挂起来晾晒。我常坐在父亲身旁,看他用刀头麻利地刮去山芋皮。母亲忙完灶台和猪食,就立刻凑到灯下,捧起被简单处理过的山芋,对着镰刀一下一下的开片。每片约莫两公分厚,保持相互连接状态,再回头十字改刀,做成便于晾晒的条干。
“咔呲……咔呲……”开刀的声音迟涩而均匀,像一首永无止境的夜曲。我常在这声音中沉沉睡去,半夜醒来,却还在有节奏地响着。煤油灯的火苗微微跳动,把母亲弓腰劳作的身影投在土墙上,恍惚间,几乎占满了整间屋子。
我总以为她有无穷的力气——白天种地,夜里做活,天没亮又起身到晒绳前挂晾山芋干。却不知常年劳累早已蚀空了她的身体。母亲常年服药,六十三岁便走了。如今每想起母亲,就想起那昏黄的灯光,和在灯光下劳作的身影。
老家的灯光,也是温暖的。
我读初中时,学校新开了晚自习。那时还没通电,教室点亮的是汽灯。冬夜放学,天黑得彻底,风刮在脸上又冷又刺。我缩着脖子往家跑,一路寂静,只偶尔撞见一两个裹紧棉袄赶路的乡人。临近家时,总能听见锅屋里传来的讲话声。黑狗抢先从“吊掀”(草编的门帘)里钻出,摇着尾巴迎我。帘子一掀,光就从里头溢出来,昏黄中还透着腾腾的热气。母亲的笑语跟着传来:“耀民到家了,吃饭喽!”
一家子围坐在一起。火盆里的灰烬还在散发着微弱的 余温,盛上来的仍然是稀饭,干粮是烀的山芋,还有一碟自制的酱豆,但满屋都流溢着暖暖的亲情。母亲总说:“你脚步声重,老远就听出来。”她说这话时,脸上是带着笑的。全庄只有我们家吃饭这么晚。有时我让你们先吃,别等我。父母却从不答应。后来我才明白,那不只是心疼儿子,更是一份对读书人的期待,对未来的守候。
如今的夜晚再明亮,也亮不过那一刻——灯光昏黄,内心滚烫。
后来的灯光,也变得通亮起来。
我成家后,与妻在泗阳县城做些小营生。孩子断奶后送回老家,交由父母照看。有一天下午我们忙完手上的事,临时起意,决定骑自行车回庄看儿子。从县城到老家,骑行要三个多小时,到庄头时早已漆黑一片。唯见我家院中透出明晃晃的电灯光——那时庄上终于通了电。
推开门,父母又惊又喜,忙朝屋里喊:“小宝,快看谁来了!”儿子那时刚到两周岁,正自个站在桌边吃饭,穿着罩褂,手里握着一把勺子,糊了一脸的稀饭。他抬头望望我们,有些发愣,继而认了出来,放下勺子,扑进妻子怀中,喃喃地喊:“妈妈、妈妈……”那一刻,所有的奔波与辛苦仿佛都被这灯光照散了。我们围着他,笑中有泪,喜中有愧。这份愧,既又对小,也有对老。处于当时的那份尴尬,是既不能常伴儿子成长,还要烦劳父母,替我们守候,等我们归来。
如今我儿子也已长大,在外工作。他每次回家,总会特地回庄上看爷爷,帮他烧锅、陪他说话。我想,这也许就是一种家风的延续吧。
我常想起老家的灯光——母亲弯腰劳作的身影、全家等我吃饭的暖意、儿子在灯光下吃饭的独立……这些片段在灯光中交织,照亮了我对家的眷恋,对家风的守望,也对一个正在远去的充满苦难却又满怀希望的故土乡村的深深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