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以后,常搭班车回家。
等车的地点,就在枫林镇的杏花桥头。这名字极富诗意,总让人想起“牧童遥指杏花村”的句子来。其实并无成片的杏花,桥也只是座寻常的水泥桥,朴实得很。它离我单位很近,提了行李,慢慢踱步过来,轻松自在。
等车伊始,心态总是很好的。
可以倚在杏花桥石砌的栏杆上,看桥下的溪水。水不深,尤其清冽,能看见底下圆滚滚的鹅卵石,以及长势极好的水草。成群的溪哥和石斑鱼在石缝水草间倏忽来去,异常灵活。阳光透过水波,在它们的鳞片上反射出碎银似的光。它们的生命里大概是没有“等”这个概念的,一生都在不停的游弋。
可以抬头,看溪岸那边一排排新建的居民楼,将身影倒映在水中,仿佛约了蓝天白云,一起美美地照着镜子呢。
也可以往远处看,那是连绵的山的轮廓。近处的山是墨绿的,深沉实在;远一些的,就成了青灰色,一层比一层淡,一层比一层飘渺,最远的,便与傍晚的天色融在了一起。
或者在人家的屋檐下坐着。放学回家的学生,扛着锄头下地干活的老人,骑着电瓶车的青年,在桥上翻晒着稻谷的妇人……人来人往的,都成了我眼中的风景。
然而,时间久了,而车子未到,心中定会升起一丝焦躁来。眼睛便离了这溪水、这人烟、这山风云影,开始眼巴巴地望着马路尽头的拐弯处,心里不停地计算着时间。那里是客车来的方向。每一次马达声传来,心中都会生出一种期盼:是不是我的客车来了呢?
同在等车的几个人,已陆续被路过的私家车接走,或是不愿再等返回单位了。桥头渐渐只剩下我一人。这时候,开始胡思乱想,想着今晚是否还能回家,想着若回不去,又该如何安排。这“等”,便从一种希望,变成了一种无望。
等车的时间,大多很漫长。这条线路,跑的车总共就那么几辆,司机也是固定的几位。倘若哪位师傅家里有事,或是身体不适,歇上一天;又或是路上耽搁,上一趟车迟迟未返;再或者,车在半路就已坐满了人,径直开了过去——那么,属于我的这一趟,多半便要落空了。这种不确定性,是等车之漫长难熬的根源。
有人劝我,打个电话给司机,确定一下有没有车。可我性格太内向,平时最怕与人接触,要给陌生人打电话,很难。我宁愿守着那份不确定的希望,慢慢地等,慢慢地熬。
“过尽千帆皆不是”,一辆又一辆车子从身边绝尘而去,都不是去县城的车。时间每延宕一分,就意味着回家的希望减少一分,心中的焦躁也就增加一分。
就在这心绪不宁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是妻子发来的短信,屏幕上寥寥几字:“没车就别回了,明天回也一样。”
说来也怪,方才还翻腾不已的心,见了这一行字,竟一下子平静了下来。人一旦有了退路,便有了从容。先前觉得非回不可的执念,此刻也松动了。是啊,今天不回,还有明天。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再抬头看那山,那云,那苍茫的暮色,竟觉得它们又都可爱了起来。
我想起从前几次等车的境遇。
读初三的时候,我转学到了县城边上的文成中学。第一次离家求学,住校。开学两个星期以后,我准备从县城搭车回家,但错过了最后一趟班车。无比强烈的回家愿望,竟让我决定步行。三个小时的路程,走到晚上八点才到家,一双脚都磨出血泡来了。记得很清楚,到家的那一刻,抑制不住的委屈突然决口,我竟哭得稀里哗啦的。
还有一次,是结婚以后的事了。一家子住在单位,每次进出县城都会带很多东西。有一次在紫湖镇转车,到搭车点时车子刚走,我竟扛着煤气罐健步如飞,硬生生追停了汽车。
那时的等车,是苦、是无奈、是煎熬。
后来,等车的次数多了,也就渐渐想明白了。“等”应该是人生的常态。我们等车,等人,等一个机会,等一个结果,等一个明朗的未来。在各种不同的“等”里,我们由焦燥而平静,由外放而内省。有时候觉得,世界的节奏太快了,快得让人心慌。只有等车的时光,逼着自己慢下来。在这慢下来的时光里,我看见了平日无暇去看的游鱼,看见了天边流云的变幻,看见了亲人一句平淡话语里的深情。
终于,远远的,一道熟悉的车影缓缓地向桥头驶来。是我等的那辆车。它终于来了。我却没有想象中那样雀跃,只是很平常地上了车,找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开了,将枫林镇、杏花桥、龙鳞坝,和这一段等车的时光,一同抛在了身后。
我知道,明天,后天,这等待的时光,仍会继续。而这,便是我如今的生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