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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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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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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散文|| 海城人的义气

                                                梅花与海

龙湾区海城,旧称梅头,原隶属瑞安。其名源自梅岗,盖因当年山间梅花盛开,春冬之际,数枝逸出墙外,幽独姿态,便足以点亮一座荒原。此地又兼得山海之胜,梅花不是陆地的梅花,而是海的梅花,花与海共奏海潮之韵,其神态愈发傲然,凛冬率先破寒,一树独得先天下春。自古咏梅者众,皆言其君子品质,在这里观赏它,我信了。

梅头之重,不仅仅在于梅花,更在于城堡。据嘉庆《瑞安县志》梅头堡踞县城东北七十里,乃明嘉靖三十八年所筑抗倭坚城。百丈城垣、四座门楼、十二镇标、千总驻防……至今残迹犹存,森然肃杀之气,仍可想见当年鏖战之酷烈。这座石堡与梅花、大海一道,共同定义着这片土地的基因:是梅的傲骨,是海的豪迈,是堡垒般的坚毅与担当。

2001年,梅头因行政区划调整更名“海城”,可谓实至名归。名虽易,魂并未改。这海滨小城胸腔里跳动的是熬成的梅香,是礁石上撞碎的浪花,是镌刻在残碑里的名姓,是一种无声却铮铮的风骨。

海城的风骨,从未仅存于史册。它亦锻刻于今朝的繁荣之中——将那梅的傲骨、海的豪迈,铸造成“中国五金之都”的千钧产业;它将那堡垒的坚毅,化作改革开放中敢为人先的胆魄。这魂灵,更流淌于文脉与烟火之间,是“一代书宗”姜立纲笔下风骨力,是名医张祝墀“诗医合璧”的妙手仁心,是寻常巷陌间,一碟始于明代的虾虮蒸肉所蒸腾出的深沉乡愁。乃至1927年,东溪村党支部在暗夜中擦亮的那一簇火苗,又何尝不是镌刻在这方土地脊背上,关于‘担当’的最滚烫的烙印?

风骨无声,却早已浸染万物,生生不息。我以为最美是邱宅的硐主殿及一帮理事的老人。

我认识海城或者邱宅硐主殿,缘与硐主殿理事们要我们经济技术开发区作家协会,联合建以戚继光为主题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作为协会的副主席,受协会之托为基地做文案策划。

                                        邱宅硐主殿

春天,趁着风雨,来到邱宅村。乡村街道在雨中,充满人间烟火的愉悦。汽车在风中匆匆而去,溅起一路雨水。下车在路上左右追寻,才发现有一扇铁门,进去有照壁,刻有戚继光塑像,不注意的确不清楚殿所在。循小门步入,来到硐主殿前,被眼前大殿宏伟所震惊。“大隐隐于市”恰当表达硐主殿的空间维度,及心灵的宽阔。

踏台阶百步,森严扑面而来,抬头瞻望大红脸的硐主爷塑像,以为千余平方的大殿,满溢着威武、满溢着守护一方的霸气。红脸的硐主爷,就是沿海地区一直念念不忘的戚继光。

是的,他一双明亮的眼睛清澈、威严。塑像技艺高超,尤其那眼睛,仿佛穿透历史,守护着这一方水土。其神韵,正契合史书中对其“任真任怨,以国事为家事”的记载。

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意气奋发的戚继光歌赋过《文登营》曰:

冉冉双幡度海涯,晓烟低护野人家。谁将春色来残堞,独有悲风吹晚笳。

水落尚存秦代石,潮来不见汉时槎。遥知夷岛浮天际,未敢忘危负岁华。

这首诗所抒发的,正是他与脚下这片海城土地共通的忧患与担当。这是中国古代优秀军事家的一贯思想,“安不忘危,忘安必危”。在殿堂里依然读出他的家国情怀。

的确,我似乎看到,穿着盔甲的戚继光,站在前岗寨目视东海海洋面,密切关注海上的动静,为疆土、百姓之安全。

正是这份跨越数百年的凝视与守护,赢得了百姓最朴实的感念。

嘉靖四十年秋七月,两浙会为戚继光立生祠,“勒石颂功时东南凭借威武,衔感再造,诸荐绅人士扬诸诗歌不下千百,乃复创立生祠,肖像祀德,刻诗庑壁,勒碑纪勋,以永其传焉。”(《戚少保年谱》)

百姓最为朴实,他们常将英雄封为神明来供奉,以这种最真挚的方式感念其保家卫国、守护一方安宁的贡献,并使之代代相传。

邱宅的硐主殿建于清咸丰元年(1850)建殿塑像。

百姓口中传说,咸丰元年春,雨后天霁,退潮后的梅头海涂金灿灿的,邱宅邻村的渔民踩着泥遢,赶海劳作。这是前端翘起的木板,人单膝跪在上面,另一只脚蹬地滑行,速度非常快,如履平川。《正义》记载:“橇形如船而短小,两头微起,人曲一脚,泥上摘进,用拾泥上之物。”而它在明朝抗倭让明军和沿海民众获得,在特殊地形上的绝对机动优势,能够以己之长,攻倭之短,是抗倭战争中一项关键的“地理优势转化器”。

在涂头渔民发现不远处有金光闪闪事物,好奇上前发现竟然是一座神像。善良的渔民放下劳作,以泥塌把神像运到岸上,并背着神像回家,希望供奉起来,他相信人生有因必有果。待到邱宅已经满头大汗,故此停下来休憩。歇了几分钟又准备背着它往家里走,但是,无论如何背不起来,又喊来村民帮忙也无力移动神像。这神像竟似在地上生了根,仿佛百余年前,他未曾离开过一般。村里老人说,神像已经选好安置之处,就在邱宅。

村里老人闻讯而来,端详良久,抚须道:“看这面相威严,盔甲制式,莫非是戚公继光?是了,定是戚将军……唯有他,会自个儿择定这抗倭的旧地,不肯再走了。”

清咸丰元年(1850),神像戚将军生根在邱宅。

嘉靖年间开始海城邱宅有“抬佛”民俗活动,每年春节廿七,抬着神像“硐主爷”巡游。海城人坚持到现在已经有四百余年,代代相传,代代坚持。地方百姓口口相传,嘉靖年间倭寇侵犯沿海,梅头人民奋起反抗却濒临溃败,突然空中出现“硐主爷”手持铁棍冲杀倭寇,最终取得胜利。为纪念这一功德,地方百姓定于每年正月廿七恭请“硐主爷”巡游四方,祈求保平安。

民间喧腾的追念,总能从历史沉默的体魄中找到它的脉搏。打开万历《温州府志》海上烽烟依存,梅头前岗寨的抗倭呐喊声依然在回荡。“嘉靖三十七年,四月初四日,倭船一十七艘,登陆瑞安梅头前岗流突南去。二十日(四月廿四)又有流贼千余,由永嘉来夺船……”这年温州沿海特别是梅头海域弥漫着倭害的掠杀的死亡气息,多少官兵、义士从三月份抗击倭寇中而死。也恰如民间传说,“五月十二日,……参将戚继光自台州提兵来……诸贼已去。仅遗一大船,被击焚……”那被击焚的最后一艘倭船,化作史书上一缕青烟,却成为民间记忆中永不褪色的壮举与史实。

抬佛纪念,不单单是纪念戚继光,更是民间铭记抗倭的爱国、爱家之壮举。

移步到了礼堂,其一角摆放着銮驾,好奇的阅读底座、支架和华盖。虽然不清楚它经历了多少岁月,但我却听到了巡游的锣鼓喧天,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以及銮驾所处摆香案之虔诚,

脚步声打断我的思绪,抬头见是协会主席陈绍柒与另外两个中年男人。经介绍,方知是硐主殿的负责人何锡康与理事高宝华。二位皆是海城本土成功的企业家,一位执掌物流协会,一位经营着大酒店,此刻却皆为教育基地的事务而来。

高宝华见我观看銮驾,“苏老师这是我们正月台硐主爷的銮驾,一人装扮硐主爷坐在架上,四个人台。”笑指着何锡康说,“后来老何扮硐主爷,他改为骑马。”

我好奇的看着站在身高一米七左右,脸微黑,双目清澈,身材结实的中年男人,问,“为什么改为骑马?”

                                         杯中沧海

见我如此相问,何锡康邀我到硐主殿办公室。他坐定为我泡上一杯红茶,点上一根烟,打开了话匣:

“2008年,我任物流协会会长。2009年硐主殿执事张祥瑞老先生亲自来给我送请柬,邀请参加硐主殿活动。当时想,国家改革开放,党的政策好,让我们的企业做好了,普通百姓日子也幸福了。企业家回馈社会,是应该的。对于与人处事来说,尊老爱幼是传统。我到现在还记着老人家亲自送请柬的情景。

2009年,硐主殿在建设中有一天他打电话给我说:‘有一个好的东西给你,永不烧毁,这个东西给你,庙烧了东西是烧不掉的,让你猜这是什么?’我笑着说,‘这有什么好猜的,你告诉我既可以。’他说,‘有一对狮子给你’也就是现在门口最高的,一对石狮。我听懂,他要捐送一对石狮子,自己也没有犹豫捐了。我总以为是神圣的事情。

我们这里抬佛是前岗和后岗轮流,2014年是我们邱宅村。那天我在戏台上打扮成戚继光,然后,由高宝华带着我坐在菩萨边上。说实话,那时感觉自己从舞台上飞过来一样。要知道将军袍五六十斤,却感觉身体很轻盈,如飞人一样。那真的会飞,至今还记忆犹新。

坐在那里有人拜我,风俗要求装扮着不得开口说话。只能使劲的眨着眼睛阻止。

那天骑着马,从早上五点钟,坐到下午3点。没有吃饭,没有喝水,没有尿尿,口也不干,一点也没有感觉自己累。从这天开始,相信硐主殿一种力量,神的力量,也恰恰说明历代传承的事一种精神。”

高宝华的声音温和,接过了话头,仿佛要将这段岁月的更迭也轻轻拾起,放入历史的序列里。他告诉我,抬佛的日子,原是在农历三月廿四,后来才改为了正月廿七。这日期的更改,在民间或许只是为了生活的方便,但在我听来,却像是一条河流自然改道,不变的仍是那奔涌向海的宿命。而最让我心头一动的,是何锡康那句“我不坐轿子,就骑马”。

就这么一句朴实的话,竟打破了几百年的习俗。那之后的戚将军,便永远跨在了马背上,仿佛那位穿越时空的将军,也欣然认下了这份新时代的英气。

听着他们的叙述,无限感慨。一场跨越四百余年的民间纪念。那原初的日期——农历三月廿四,岂不正与史书吻合?嘉靖三十七年三月廿三,倭寇大掠乐清窑岙、芙蓉,此后两月,烽火不息。这民俗的第一天,正是历史上抗倭的第一天。而巡游活动中“保国泰民安”的祈福内容,不也是村民通过集体仪式,将个人命运与国家兴衰紧密相连,寄托着普通百姓对国泰民安最深的渴盼。自然,我对他们口中张祥瑞老人充满好奇。

硐主殿的办公室内,茶香与烟霭缭绕。何锡康为我沏上一杯浓茶,而非清茗,那茶汤的色泽,便已透露出海城人待客的厚道与直接。言谈间,已近晌午,何锡康朗声邀约:“苏老师,来了海城,一定要尝尝我们的家烧酒。”

席间,一杯杯醇厚的本地老酒斟满。我于此地本是客,海城人的情谊,却从不挂在嘴边,而是融在这烈酒中。你一饮而尽,他便把你认作故交;推杯换盏间,往事便如潮水般涌来。这种于酒桌上养成的“不忘旧情”的豪爽,便是情分最滚烫、最直白的体温。这份体温,我并非初次感受。

想起昔日与海城电镀协会张晓德兄因事共饮,亦是如此。一杯烈酒下肚,仿佛便订下了一生的兄弟盟约。翌日,他竟以个人名义慷慨给作协赞助。此事于我,乃一段佳话;于海城,却是豪爽慷慨的文化基因,一次自然而然的流露。它如乡音般,烙印在每位乡人的精神深处。

又何止于酒桌?海城人有其百炼钢,亦有其绕指柔。收藏家叶东升兄便是一例。他坐拥千平馆藏,却谦和沉静,不善杯盏之欢。然每遇文化盛事,他必慷慨解囊,鼎力相助。他能为你斟上的,或许不是最烈的酒,但一定是支持乡土文脉的最醇厚、最真诚的心意。这份静默的承诺,是肝胆相照的另一种注解。

由此可见,海城人的情义,既是张晓德兄那般杯酒订交的滚烫,也是叶东升兄这般润物无声的绵长。它不拘一格,却万流归宗,终汇成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眷恋与回馈。

                                        义薄云天

张祥瑞老人与2024年离世,却在邱宅村百姓口中音容常驻。这该是何等的仁心侠骨,方能被世人如此地念想?

何锡康这位1990年折桂中国少林武术节75公斤级,散打擂台的世界冠军。如今是行业领军者提及他,仍会郑重地说出四个字:“他是我的贵人。”

往事历历在目,1995年,辞去嵩山少林武术学校副校长兼总教练职务,并推辞了温州地区名武校的邀请,创业举办武术学校。当时,张祥瑞老人听说何锡康要举办武校,义不容辞免费提供场地,第一次创业以失败告终。社会面对失败者是躲避的,总以为是与人借钱,所谓的好朋友也不愿意与他一起喝酒。

第二次创业,办托运部。资金的缺口,像一道深堑横在眼前。昔日的朋友唯恐避之不及,何锡康踌躇数日,终究还是硬着头皮,敲开了张祥瑞的门。开口借钱,是男人最难以启齿的。

他几乎是嗫嚅着说:“张老,我……我需要六万块。”

老人正泡着茶,没问项目,没问规划,只抬眼直接问道:“缺,缺多少?”仿佛他早已在等这一刻。

“三万。”何锡康下意识地压低了数额。

老人放下茶杯,只一句:“你明天到中心河边梅头信用社,带上私章。”没有一丝犹豫,仿佛这不是借出三万巨款,而是递出一杯茶。

那一刻,对于一个品尝到世态炎凉的失败者而言,这种无条件的信任,比钱本身重千钧。

次日,何锡康赶到荷塘边的梅头信用社。老人已在门口,见了他,只朝里屋窗口点点头,对办事员说:“给他办吧,三万。”

托运部开张三月,生意红火,却尽是赊账的买卖,现金流成了压在心口的巨石。俗话说“人生十个缸九个盖”,何锡康的盖子眼看就要盖不住了。万般无奈,他硬着头皮再寻老人。

钱,又借到了三万。

待到还款日,何锡康将钱悉数奉还。老人收下,并未多言,只看着他,语重心长道:“路铺好了。后面怎么走,看你自己的了。”

高宝华还记得,张祥瑞来请他出山担任理事,他年轻,妻子顾虑重重,怕耽误正业。老人不厌其烦,竟亲自登门,对他妻子温言道:“这不是闲事,是功德。宝华有热情,有担当,这片香火,终归要传到他们年轻人手里的。”

一句话,既安了家人的心,也给了高宝华莫大的信任与尊严。张祥瑞看人,不看年纪资历,只看你胸腔里有没有一股古道热肠。他仿佛一位老匠人,在人群中精准地挑选着能继承衣钵的胚子。事实上,更是他人格魅力促使高宝华来到硐主殿的。

何锡康任硐主殿负责人,老人家三顾茅庐邀请的。他始终认为何锡康从少林寺学武回来的人,又是办企业的人,思想觉悟高,值得信任。事实上他眼睛如炬。

与人是如此,与硐主殿建设更是事无巨细。

风雨四百余年,硐主殿香火几度飘零,历三次迁址,曾毁于烈火,又重生於灰烬。然其最致命一击是1994年夏末那场代号“17号”台风。摧残温州沿海城镇、村庄,当年,最是深重的就是梅头,硐主殿亦未能幸免,在狂风暴雨中轰然倒塌,只剩下一地狼藉。

是年,张祥瑞年近花甲。他亲手创办的企业已是海城规上名录中的佼佼,是改革开放结出的第一茬硕果。而他却因为这场台风,为自己选择了另一项使命。

乡民们望着乡村几殿基上那一片狼藉,眼神黯淡。

乡村在灾后自救,张祥瑞蹲下身,在泥泞中捡起一块残存的砖雕,用手抹去浮尘。他什么也没说,但一个念头已如殿中那尊不曾倒塌的神像般,他要重建硐主殿!

他将企业全然交付予子辈经营,自己则抽身而出,组建硐主殿建设小组。重建之初,万般艰难。他既是发起者,是建设者,是捐资人,亦是硐主殿工程的设计者。无数个深夜,他伏案灯下,凭记忆与想象勾勒新殿的图纸,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那段时光里最执着的夜曲。在他带领下,村里的老人们积极投入到建设之中。

乡人自愿无报酬为建设付出汗水,开展了一场“有钱出钱,没钱出力。”他也如“愚公”般的执拗在工地上。他出的何止是钱,是一个企业家全部的黄金岁月和一颗毫无保留的赤诚之心。

这不是施舍与受赠,而是一场以诚心召唤真心,以风骨唤醒风骨的共鸣。张祥瑞点燃了第一炷心香,最终,万姓应和,香烟鼎盛。

诚如以为何氏老人说,当年我们都是免费来为硐主殿做的,搬砖、抬石头、拌水泥。每个人都自觉早出晚归。我们没有要工钱,真是让老张为人感动。在工地简单的吃,从不出去接待应酬。当然,我们也相信会得到戚将军的保佑。

乡间的人是朴素、纯良的。

大殿前,我拥抱那两根历三十载风雨的雕龙石柱。柱高5米,周围3米,冰凉的触感下,是沉默而坚韧的力量。恍惚间,竟觉这挺立不再是石头,而是当年那位亲自指挥吊车、重建此殿的老人那不屈的双肩。它们于此伫立,守卫着什么,又无声地传达着什么。

这份无声的传达,在硐主殿的每一位老人身上得到了回响。

                                       仁义人家

张祥瑞绝非孤例,在海城,这种古道热肠总如梅香,无声弥漫,代代相承。

企业家管茂智便是另一例。他与张祥瑞同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发轫的创业者,在硐主殿的重建中,捐款出力,奔走号召,从未缺席。乡人提起他,总会自然而然地带出一句:“嗯,在他身上,能看到他妈妈的样子。”

我没有见过那位老人,却能从乡邻的传颂中,清晰地想见一位渔家妇女的模样,在自家也无米下锅的困顿岁月里,若有邻人登门求助,她竟能将借来的粮食匀出一半,塞给对方。这其中蕴含的,是一种打破生存逻辑、近乎本能般的悲悯。

乡间俚语称之为“祖上积德,福荫后人”。而教育者则言,这是“言传身教”的力量。善良并非空泛的说教,它如海风般,无声地浸润着一代又一代人,成为一种可触摸、可传承的家风。

于是,管茂智在硐主殿的付出,便有了来路,这不仅是企业家的社会责任,更是一个儿子,对妈妈那碗米中所蕴藏的“仁”与“义”,最庄重的回应与延续。

这份源自家庭的仁义传承,在海城并非孤例。

若要探寻其在另一维度的体现,便不能不提应维贤道长。作为温州市原道家协会会长,他不仅以道教的风骨促成硐主殿的动工,更是积极推动“龙湾区爱国教育基地”的成立。

观应道长之慈悲气象,可知其胸中流淌着一条家族的深河。他的爷爷应钱诚道长,一生践行“道法自然”的智慧。这智慧如水,滋养乡梓,遇石则绕,是柔韧与包容;遇崖则跃,是勇气与担当;最终百川归海,是融入家国的大同之境。

这家风传至维贤,便化作了对故土神明的一腔虔诚与对文化传承的坚守;传至其弟,则化为某县级市检察院里一把丈量公平正义的尺子。

乡人常说“这是祖上积德”。殊不知,这“德”并非虚言,而是代代相传的一种清醒选择:于应家,便是对天地敬畏,对律法忠诚,对人世担当。

                                              魂

张祥瑞老人为抬佛巡游注入的灵魂,远不止于改变坐轿为骑马。他深知,纪念需有形有声,方能深入人心。是他,力主在仪式中加入了藤牌舞。

那舞并非凭空创造,其原型正是戚家军克倭的鸳鸯阵。舞者们手持藤牌短刀,俯身、跃进、格挡、刺杀……每一个动作,都是对四百余年前那场保家卫国之战的复刻与致敬。张祥瑞要的不仅是热闹,更要让乡民们在铿锵的锣鼓与腾挪的脚步中,用身体记住,“何谓‘金戈铁马’,何谓‘气吞万里如虎’”。

这舞蹈,便是一座流动的、鲜活的爱国主义教育。

教育基地的意义,不仅在于戚继光。登上邱宅村的前岗山,草木之下,掩藏着另一层沉重的历史肌理。开国元帅彭德怀曾亲临此地视察驻军,只因这山海之间的形胜之地,数百年后依然是共和国版图上不容有失的关隘。

荒草蔓生的炮台、深邃幽暗的防空洞,它们与明代的梅头堡遥相呼应,共同诉说着同一个主题:“居安思危,有备无患”。从戚继光到彭德怀,时代的指挥者更迭,但脚下这片土地所承载的军事使命与担当,却一脉相承。这山海之间的形胜之地,所孕育的豪杰又何止于此?邱宅村,亦是抗日名将邱清泉的祖籍地。这位从黄埔军校走出的军人,其军事生涯中最浓墨重彩的篇章,皆书写在抵御外侮的抗日战场上。从淞沪到滇缅,他率领的铁血之师,曾让侵略者付出沉重代价。

历史的评价或许多元,但故乡铭记的,是那个在民族危亡之际,挺身而出的邱家子弟。他与戚继光,隔三百年时空遥相呼应,共同诠释着何谓“执干戈以卫社稷”。他们的精神根须,都深扎在这同一片山海之间。

于是,这条精神的脉络变得无比清晰:明代戚继光在此抗倭,民国邱清泉出滇抗日,新中国彭德怀来此视察防务。时代在变,服装制式在变,敌人在变,但这片土地所赋予其子民的家国大义与刚烈之气,却从未改变。这便是“爱国精神永续”最深沉、最磅礴的注脚。

硐主殿回来,天空晴朗。极目远眺,但见海天一色,风物疏朗。心中忽地想起白居易的句子:“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数百年的风骨义气,便如这白云泉水,无声流淌,浸润着这方土地,亘古如新。

补记.薪传

时至2025年孟夏五月十七日,龙湾区戚继光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历数年民间耕耘,终在政府各级领导的关怀与支持下,正式落成开馆。

筹备过程,颇得龙湾区宣传部、文旅局及海城街道大力支持。尤不能忘怀者,乃是时任海城街道书记张文先生,于其调离前日,百忙之中再度履足现场,为布展工作做最后一番叮咛。此举在旁人或是职责所在,于我等亲历者观之,则是一份沉甸甸的、直至尾声亦不曾松懈的责任与情怀。

基地之成,根底乃是一次民间的自发奔赴。于此,我们深深体认,民间对历史人物的追思,其本质,便是对家国最深沉的眷恋。这股藏于市井巷陌的力量,方是文明得以赓续不绝的真正基石。

故此,必须于此镌刻下所有为教育基地倾注心血之名。他们并非遥远的英雄,而是我们身边的企业老板、普通乡民、家庭妇女。他们平均年逾花甲,出力出钱,不为名利,只为胸中一点拳拳爱国之心。其情其景,令人动容。

谨以最庄重之心,将诸位奉献者之名列载于此,愿其不被时光湮没:

何锡康、陈胜武、陈国林、邱献金、肖连弟、何继岚、涂克松、张建国、涂永明、李洪星、高海丰、邱林锋、管国信、林杰、高宝华、邵阿三、邱晓波、何冷双、邱永生、江松金、涂国波、陈德国、陈高洪、涂晓珍、李国华、陈献彬、邱晓峰、涂元姆、何永良、涂小连、林国华、邱式金、虞洪法、涂阿本、胡志光、涂爱华、姜柳仙、林永亮、邱荣国、王冬兰、邱韬光、涂晓林、陈胜锋、吴微青、郑柳香。

这四十五个名字,代表着四十五颗曾在此地无私奉献的灼灼赤子之心,值得后世永志不忘。

此外,历年来正月廿七抬佛巡游得以周而复始、井然有序,亦离不开一众组织者的默默奉献。如石坦村陈春华、邱建春于前方疏导路径,上涂村涂克银、涂开存稳固队尾銮驾,西一村王一、沈永瑞、沈永明兄弟并宋家兄弟、陈家兄弟维护秩序、引领仪仗,埭头村张晓德、张式东前后照应,更有陈金明、涂忠式、涂增洪、涂克者、蔡良国、林永平等乡贤,如铆钉般恪守其位。他们的辛劳,是这场绵延四百余载的民间盛事不可或缺之基石。

教育基地既成,其声名不胫而走。开馆不过短短三月,迎四方来客,已近万人之众。尤为可贵者,此地已成为温州经济技术开发区作家协会“双写活动”百名作家采风之主要基地。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白庚胜先生亦携夫人莅临参观,细览之余,对基地内容之丰赡、立意之深远给予了高度肯定。

昔日,张祥瑞、何锡康等一众乡贤以真心换了真心。如今,这方小小的殿宇,终使爱国主义教育不再是书本上的口号,而是真正落地生根,枝繁叶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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