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书稿的最后一个字落定,明月已当空。
推开窗,秋夜的微风涌入书房,仿佛裹挟着东海传来的金戈铁马之声,轻轻叩击着我的胸膛。极目远眺那条漫长的海岸线,明朝的烽堠与卫所,早已湮没在时间的洪流中。然而历史从不孤立,当我们在 此处浴血抗倭时,世界的另一端,正奏响奔向深蓝的雄浑乐章。
普鲁斯特曾说:“回忆是一种生活”,“重现时光远比当初的一切有意味”。这里说的“意味”,有人说是对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的追寻。
我至今清晰记得,乙巳年春,在龙湾海城街道邱宅村的硐主殿里,与主事何锡康及诸位理事共议筹建戚继光纪念馆的情景。他们之中,最年轻的已近知命之年,最年长的逾古稀,最高学历不过初中毕业。然而,就是这样一群平凡的乡人,却以一腔纯粹的热忱,接过了民族精神的火种。他们反复说着:“要传承硐主爷爱国爱家的精神,要告诉下一代,有国才有家!”他们决心不仅要建一座有形的纪念馆,更要为英雄立传,为历史作证。这部书的缘起,正源于这民间最本真、最坚韧的力量。
近一年来,作为这本书的执行主编,我的生命与明代律法、抗倭史话、戚继光生平,以及浙江三百余海里海岸线紧紧缠绕在一起。它们不再只是故纸堆中的文字,而是化作了立体的存在,站在大罗山巅远眺梅头前岗山的烽堠,漫步于金乡、平阳、瑞安、乐清的卫所故址,聆听民间口耳相传的硐主爷故事……这段重现时光的旅程让我深信:历史的真谛,既在官修正史的墨迹间,更在百姓代代相传的血脉里。
这本书的编撰,是以文学之心,历史考究的严谨之漫长之旅途。我们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追求历史的真实,让历史重现其应有的质感。因此,我们索求《明史》《万历温州府志》《筹海图编》《戚继光年谱》《纪效新书》《练兵实纪》严谨词句,力求让文字站立起来。我们行走在历史时光与东海海岸线上的卫所、寨、烽堠对话。
我们的作者不但在历史资料中寻找突破,而且还沉到民间与村民对话,与历史遗迹共行。《前岗山:还是山》作者陈绍柒深入到梅头,走访民众,寻找当年在前岗山留下的历史遗迹;《东海月明照征衣》作者陈中理足迹踏遍平阳、苍南的抗倭遗址,方有文中动人的歌谣及非遗文化的述说;陈鱼观五易其稿成就了《戚家军在温州》以深厚的历史洞察与人文关怀,挖掘了戚家军在温州的抗倭史诗,揭示其如何融入地域血脉,塑造了温州人独特的精神气质;高启新在百忙之中完成《东南》以细腻的笔触还原了嘉靖三十八年泰顺抗倭的民间记忆,从一口井水的异象到乡勇血战的壮烈,呈现了历史洪流中个体命运与地方叙事的微观史视角。
至于我自己,则试图在《尺素惊涛考真金》等篇中,以书信考辨的形式,于故纸堆里厘清戚继光在浙江的权职经纬与温州战役的权力博弈,为这部集体之作铺垫一层力求坚实的史学基座。
当我们将这些文字,无论是《明代温州抗倭那些事》中的宏观叙事,《戚家军在温州》的深沉洞察,《前岗山:山还是山》则以一座山的地理记忆为碑,铭刻了从戚家军的烽火到解放军的岗哨,那不曾间断的英雄气与守护魂,还是《东海月明照征衣》中流淌的歌谣,汇聚一处时,它们便共同指向了一个比任何单篇都更宏大的存在:那便是穿越四百年,依然在瓯越大地的血脉中奔涌的抗倭精神。
我们以文学之心叩问历史,正是因为深信克尔凯郭尔所言,“生活只能倒着被理解”。唯有站在全球史的坐标下回望,嘉靖三十七年血色海涂的全部悲剧性与深刻性才豁然开朗。这正契合了本雅明那个精妙的比喻:记忆如同羊皮纸,我们今日的努力,便是刮去表层僵化的叙事,让那些被英雄热血与民众悲欢所书写的、更复杂的文本得以显现。
这也让我们的工作,试图去呼应关于诗与历史的古老区分,纯粹的记录是历史,而从过往中探寻“可然或必然”的规律,则更接近哲学。本书所重现的时光,其深远的“意味”正在于此:它迫使我们从温州这一地方性悲剧出发,去思索一个跨越时空的普遍命题:任何文明,当它选择背对世界潮流的“必然”规律时,将无可避免地迎来内在的僵化与衰朽。至此,历史的回顾,便完成了向哲学沉思的飞跃。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这句诗因而拥有了跨越时空的重量。它不仅是一位将军的胸怀,更是一个民族对安宁的千年渴望。然而,真正的“海波平”,从来不是筑墙于海滩所能求得。它需要的是扬帆于鲸波的勇气,是洞察世势的智慧,是与世界对话的自信。
本书的成稿,离不开各方的鼎力支持:
感谢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白庚胜先生拨冗为本书作序,并亲临戚继光纪念馆考察指导。
感谢龙湾区文联、龙湾海城街道的深切关怀;
感谢邱宅村戚继光纪念馆何锡康先生及各位理事的信任与帮助;
感谢主编陈绍柒先生的信任,感谢副主编谢坚、李飞琍的鼎力协作;
感谢每一位撰稿的同道友人,以你们的学识与热忱,共同复原了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图景。
感谢在田野调查中每一位为我们指路、讲述故事的父老乡亲,你们是这部书最坚实的根基。
囿于本人学养,书中不免存有缺陷,恳请方家指正。
书虽成稿,但思索未止。我们以文学的态度追寻真实,是希望历史能以其全部的复杂与生动,照进现实。谨以此书,献给所有在历史中奋斗过的灵魂,愿先辈的血泪,能化为今日的睿智;愿那曾被迫内卷的蔚蓝,终成我们通向未来的广阔航路。
苏德来
于乙巳年秋,灯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