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苏德新的头像

苏德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505/08
分享

杏花笺

踏入帕米尔杏花沟的刹那,山风便取走了所有刻度。云絮在指缝间游移,连呼吸都染上了蜜色的光晕,仿佛跌入了一部老电影褪色的开场。 

杏花潮汐绵延数十公里,每株花树都是凝固的浪头。那些素白花瓣原是月光织就的绡纱,此刻却披着朝霞的胭脂,在晨雾里微微发烫。花枝低垂处,露珠悬而未落,像谁遗落的银耳铛,轻轻碰着山雀的喙尖。忽有暗香浮动,原是几片花瓣正掠过塔什库尔干河,在粼粼波光上写下潦草的诗行——那是春风的笔迹,蘸着融雪与松脂酿成的墨。

日影渐斜时,整座山谷都成了琥珀。光线穿过重重花障,在苔衣斑驳的岩石上洇出淡紫的晕痕。牧羊人的皮鞭甩出清脆的弧,惊起一片雪色纷扬。那些飘旋的花瓣啊,有的落在转场母羊的绒毛里,有的栖在塔吉克少女的库里塔花帽(塔吉克平顶花帽)上,更多的则跌入溪涧,化作银鱼摆尾时溅起的星芒。

暮色四合之际,山峦的剪影是未干的墨迹。蓝盖力(塔吉克大屋)升起蓝烟,糅合着奶香与花气,在渐凉的空气里织就薄绡。守林人的铜铃摇碎寂静,叮当声漫过开满蒲公英的草甸,惊醒了沉睡的野罂粟。此刻仰望星河,竟分不清那些闪烁的是远古的星光,还是白日里未及消散的花魂。

我俯身拾起半枚花瓣,脉络里还流转着雪山的寒冽与阳光的余温。忽然懂得,这漫山遍野的浅白绯红,原是大地写给天空的情书,年年岁岁,用最古老的语法诉说永恒的春讯。当最后一片花瓣沉入溪底,山崖的岩画会多出一道新的刻痕,而游牧人的歌谣里,将永远飘着那年杏花的暗香。

月光浸透山谷时,漫山杏树褪去胭脂,化作千万盏冰雕的灯笼。守夜人的马蹄声惊起夜露,露珠坠在花瓣边缘,凝成不熄的灯芯。我躺在缀满星子的草甸上,听见根系深处传来细碎的私语——那是去年深埋的落花,正与新绽的蓓蕾交换年轮的密语。

黎明前最幽暗的时刻,牧人的鹰笛声会勾破天幕。第一缕光刺穿云层的瞬间,整座山谷骤然化作竖琴:风掠过野刺玫的嫩芽是低音部的震颤,岩缝渗出的雪水在高音区叮咚,而杏花纷落的声音,是无数根银弦被同时拨动的和鸣。转场的驼队从山脊剪影里蜿蜒而过,铜铃的余韵惊醒了岩层深处的石英,它们借着晨光在山壁上投下细碎的虹,恰似诸神撒落的琉璃纽扣。

正午的太阳酿出稠密的金色,将花瓣晒得近乎透明。塔吉克老妇人蹲在溪边浣纱,手中的褐羊毛忽而泛起珍珠光泽——原是上游漂来的杏花,正悄悄为织物绣上暗纹。她的皱纹里积着四十个春天的花粉,每次微笑都会抖落些许,引得彩蝶在唇畔盘旋不去。

暴雨总在黄昏不期而至。铅云压境时,杏树林集体向后仰倒,宛如被风掀开的厚绒帷幕。雨珠砸在花瓣上迸成细钻,又在沟壑间汇成琥珀色的溪流,裹挟着去年的松果与鸟羽奔向远方。牧羊少年顶着蓝盖力的门板奔跑,怀中的小羊羔发出咩咩的抗议,却不知自己绒毛里已藏了三枚完整的杏花,足够在雷声中孵出一整个温柔的春夜。

当最后的花潮退向雪线,裸露出青灰色的山岩,采蜜人开始攀援嶙峋的崖壁。他们的皮囊里装着液态的月光,那是杏花蜜特有的浅金色泽。岩羊群伫立高处观望,角上还缠着褪色的花瓣,仿佛戴着某种远古祭司的冠冕。而在他们蹄印盛开处,明年的花芽正吮吸着融雪,将未完的故事悄悄藏进年轮。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